From fa45365ef2d84121881e8e4fa5234afd0065546b Mon Sep 17 00:00:00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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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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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家一斤豆腐变馊了。一斤豆腐有五块,二两一块,这是公家副食店卖的。个体户的豆腐一斤一块,水份大,发稀,锅里炒不成团。小林每天清早六点起床,到公家副食店门口排队买豆腐。排队也不一定每天都能到豆腐,要么排队的人多,排到,豆腐已经卖完了;要么还没排到,已经七点了,小林得离开豆腐队去赶单位的班车。最近单位办公室新到一个处长老关,新官上任三把火,对迟到早退抓得挺紧。最使人感到丧气的是,队眼看排到了,上班的时间也到了。离开豆腐队,小林就要对长长的豆腐队咒骂一声:
“妈了个×,天底下穷人多了真不是好事!”
但今天小林把豆腐买到了。不过他今天排队排到七点十五,把单位的班车给误了。不过今天误了也就误了,办公室处长老关今天到部里开会,副处长老何到外地出差去了,办公室管考勤的临时变成了一个新来的大学生,这就不怕了,于是放心排队买豆腐。豆腐拿回家,因急着赶公共汽车上班,忘记把豆腐放到了冰箱里,晚上回来,豆腐仍在门厅塑料兜里藏着,大热的天,哪有不馊的道理?
豆腐变馊了,老婆又先于他下班回家,这就使问题复杂化了。老婆一开始是责备看孩子的保姆,怪她不打开塑料袋,把豆腐放到冰箱里。谁知保姆一点不买帐。保姆因嫌小林家工资低,家里饭菜差,早就闹着罢工,要换人家,还是小林和小林老婆好哄歹哄,才把人家留下;现在保姆看着馊豆腐,一点不心疼,还一古脑把责任都推给了小林,说小林早上上班走时,根本没有交代要放豆腐。小林下班回来,老婆就把怒气对准了小林,说你不买豆腐也就罢了,买回来怎么还让它在塑料袋里变馊?你这存的是什么心?小林今天在单位很不愉快,他以为今天买豆腐晚点上班没什么,谁知新来的大学生很认真,看他八点没到,就自作主张给他划了一个“迟到”。虽然小林气鼓鼓上去自己又改成“准时”,但一天心里很不愉快,还不知明天大学生会不会汇报他。现在下班回家,见豆腐馊了,他也很丧气,一方面怪保姆太斤斤计较,走时没给你交代,就不能往冰箱里放一放了?放一块豆腐能把你累死?一方面怪老婆小题大作,一斤豆腐,馊了也就馊了,谁也不是故意的,何必说个没完,大家一天上班都很累,接着还要做饭弄孩子,这不是有意制造疲劳空气?于是说:
“算了算了,怪我不对,一斤豆腐,大不了今天晚上不吃,以后买东西注意放就是了!”
如果话到此为止,事情也就过去了,可惜小林憋不住气,又补了一句:
“一斤豆腐就上纲上线个没完了,一斤豆腐才值几个钱?上次你丢手打碎了一个暖水壶,七八块钱,谁又责备你了?”
老婆一听暖水壶,马上又来了火,说:
“动不动你提暖水壶,上次暖水壶怪我吗?本来那暖水壶就没放好,谁碰到都会碎!咱们别说暖水壶,说花瓶吧!上个月花瓶是怎么回事?花瓶可是好端端地在大立柜边上放着,你抹灰尘给抹碎了,你倒有资格说我了!”
接着就戗到了小林跟前,眼里噙着泪,胸部一挺一挺的,脸变得没有血色。根据小林的经验,老婆的脸一无血色,就证明她今天在单位也很不顺。老婆所在的单位,和小林的单位差不多,让人愉快的时候不多。可你在单位不愉快,把这不愉快带回来发泄就道德了?小林就又气鼓鼓地想跟她理论花瓶。照此理论下去,一定又会盘盘碟碟牵扯个没完,陷入恶性循环,最后老婆会把那包馊豆腐摔到小林头上。保姆看到小林和小林老婆吵架,已经习惯了,就象没看见一样,在旁边若无其事地剪指甲。这更激起了两个人的愤怒。小林已做好破碗破摔的准备,幸好这时有人敲门。大家便都不吱声了。老婆赶紧去抹脸上的眼泪,小林也压抑住自己的怒气。保姆把门打开,原来是查水表的老头来了。
查水表的老头是个瘸子,每月来查一次水表。老头子腿瘸,爬楼很不方便,到每一个人家都累得满头大汗,先喘一阵气,再查水表。但老头积极性很高,有时不该查水表也来,说来看看水表是否运转正常。但今天是该查水表的日子,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暂时收住气,让保姆领他去查水表。老头查完水表,并没有走的意思,而是自作主张在小林家床上坐下了。老头一坐下,小林心里就发凉,因为老头一在谁家坐下,就要高谈阔论一番,说说他年轻时候的事。他说他年轻时曾给某位死去大领导喂过马。小林初次听他讲,还有些兴趣,问了他一些细节,看他一副瘸样,年轻时竟还和大领导接触过?但后来听得多了,心里就不耐烦,你年轻时喂过马,现在不照样是个查水表的?大领导已经死了,还说他干什么?但因为他是查水表的,你还不能得罪他。他一不高兴,就敢给你整个门洞停水。老头子手里就提着管水闸的扳手。看着他手里的扳手,你就得听他讲喂马。不过今天小林实在不欢迎他讲马,人家家里正闹着气,你也不看一看家庭气氛,就擅自坐下,于是就板着脸没过去,没象过去一样跟他打招呼。
但查水表的老头不管这个,自己从口袋已经掏出了烟。划火点着烟,屋里就飘起了老头鼻腔的味道。小林知道老头接着就要讲马,但小林猜错了,这次老头没有讲马,而是一脸严肃地说,他要谈些正事。他说,据群众反映,这个门洞有人偷水,晚上不把水管笼头关死,故意让水往下滴,下边放个水桶接着;滴水水表不转,桶里的水不成偷的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大家都偷水,自来水厂如何受得了?
听了老头的话,小林与小林老婆脸上都一赤一白的。说来惭愧,因为上个礼拜小林家就偷过几次水,是小林老婆在单位闲聊中听到的办法,回来指使保姆试验。后来小林看不上,觉得这事太委琐,一吨水才几分钱,何必干这个?一夜水管嘀嘀嗒嗒个没完,大家也难心安理得睡觉。于是在第三天就停止了。但这事老头子怎么会知道?是谁汇报的?小林和小林老婆都不约而同想到了对门。对门住着一对胖子,女主人自称长得象印度人,眉心常点着一个红豆。他们家也有一个孩子,大小与小林家孩子差不多,两家孩子常在一起玩,也常打架;为了孩子,小林老婆与印度女人有些面和心不和。两家主人不和,两家保姆却很要好,虽然不是一个省来的,却常在一起共同商讨对付主人的办法。准是两家保姆乱串,印度女人得知小林家滴过两回水,就汇报了老头子,现在有了老头子一番话。但这种事如何上得了台面,如何说得出口?说出口以后在人前怎么站?小林赶紧到老头子跟前,正色声明,这门洞有没有人偷水他不知道,但他家是决不干这种事。他家虽然穷,但穷有穷的骨气!小林老婆也上去说,谁反映的这事,就证明谁偷水,不然他怎么会知道偷水的方法,这不是贼喊捉贼是什么?老头子听了他们的话,弹了一下烟灰:
“行了,这事就到这里为止了。以前大家偷没有偷,就既往不咎了,以后注意不偷就行了!”
说完,站起来,作出宽怀大量的样子,一瘸一瘸走了,留下小林和小林老婆在那里发尴。
由于有偷水这件事的介入,使豆腐发馊事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小林心里还责备老婆,一个大学生,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市民气,偷了两桶水,值不了几分钱,丢人现眼让人数落了一顿。小林老婆也自感惭愧,就不好意思再追究馊豆腐一事,只是瞪了小林一眼,自己就下厨房做饭去了。因为这件事的介入,使本来要爆发战争的家庭平静下来,小林又有些感激老头子。
晚饭一个炒豆角,一个炒豆芽,一碟子小泥肠,一碗昨天剩下的杂烩菜。小泥肠主要是让孩子吃的,其它三个菜是让小林、小林老婆和保姆吃的。但保姆不吃剩菜,说她一吃剩菜就闹肚子。为此小老婆还和保姆吵过一架,说你倒成贵族了,我还吃剩菜,你倒闹肚子,过去你在农村吃什么来着?保姆便又哭又闹,闹罢工,要换人家。最后还是小林从中斡旋,才又把她留下。把人留下人家就有了资本,从此更不吃剩菜。小林老婆也没办法,吃饭时只好和小林先吃剩菜,剩菜吃完再吃新的。吃饭时孩子很闹,抓东抓西的,看样子有些想流鼻涕,小老婆怀疑她是否想感冒。好歹把饭吃完,已经快八点半了。按照惯例,这时保姆洗碗,小林给孩子洗澡,老婆应该上床睡觉。因老婆上班比小林远,清早上班要早起,早点上床睡觉理所当然。但今天老婆没有早睡,脚也没洗,坐在床前想心思。老婆一想心事,小林心里就有些发毛,不知老婆心思想过以后,会不会又提出什么新的话题。不过今天老婆不错,心思想过以后,没有说什么,草草洗完脚就上床睡觉了。老婆睡觉有这点好处,平时嘴唠叨,一上床就不唠叨了,三分钟就能入睡,响起轻微的鼾声,比孩子入睡还快。前几年刚结婚,小林对这点很不满意,哪能上床就入睡?问:
“你怎么躺倒就着,长此以往,可让人受不了!”
老婆不好意思地解释:
“累了一天,跟猪似的,哪有不躺倒就着的道理!”
后来有了孩子,生活越来越复杂,几次折腾搬家,上班下班,弄吃喝拉撒,弄大人小孩,大家都很疲劳,老婆也变得爱唠叨了,这时小林倒觉得老婆上床就入睡是个优点,大家闹矛盾有个盼头,只要头一挨枕头,战争就停止了。所以小林觉得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优点缺点,优点缺点是可以转化的。
老婆入睡,孩子入睡,保姆入睡,三个人都响起鼾声,小林检查了一下屋里的灯火水电,也上床睡觉。过去临睡觉之前,小林有看书看报的习惯,动不动还爬起来记笔记。现在一天家务处理完,两个眼皮早在打架,于是这一切过程都省略了。能早睡就早睡,第二天清早还要起床排队买豆腐。想起买豆腐,小林突然又想起今天那一斤变馊的豆腐,现在仍在门厅里扔着,没有处理。这是导火索。明天清早老婆起来再看到它,说不定又会节外生枝,于是又从床上爬起来,到门厅打开灯,去处理那包馊豆腐。
小林的老婆叫小李,没结婚之前。是一个静静的、眉清目秀的姑娘。别看个头小,小显得小巧玲珑,眼小显得聚光,让人见了从心里怜爱。那时她言语不多。打扮不时髦,却很干净。头发长长的。通过同学介绍,小林与她恋爱。她见人有些腼腆。与她在一起,让人感到轻松、安静,甚至还有一点淡淡的诗意。那时连小林都开始注意言语、注意身体卫生了。哪里想到几年之后,这位安静的富有诗意的姑娘,会变成一个爱唠叨、不梳头、还学会夜里滴水偷水的家庭妇女呢?两人都是大学生,谁也不是没有事业心,大家都奋斗过,发愤过,挑灯夜读过,有过一番宏伟的理想,单位的处长局长,社会上的大大小小机关,都不在眼里,哪里会想到几年之后,他们也跟大家一样,很快淹没到黑压压的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人群之中呢?你也无非是买豆腐、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洗衣服,对付保姆弄孩子,到了晚上你一页书也不想翻,什么宏图大志,什么事业理想,狗屁,那是年轻时候的事,大家都这么混,不也活了一辈子?有宏图大志怎么了?有事业理想怎么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一辈子下来谁不知道谁!有时小林想想又感到心满意足,虽然在单位经过几番折腾,但折腾之后就是成熟,现在不就对各种事情应付自如了?只要有耐心,能等,不急躁,不反常,别人能得到的东西,你最终也能得到。譬如房子,几年下来,通过与人合居,搬到牛街贫民窟;贫民窟要拆迁,搬到周转房;几经折腾,现在不也终于混上了一个一居室的单元?别人家一开始有冰箱彩电,小林家没有,让小林感到惭愧,后来省着攒着,现在不也买了?当然现在还没组合家俱和音响,但物质追求哪里有个完。一切不要着急,耐心就能等到共产主义。倒是使人不耐心的,是些馊豆腐之类的日常生活琐事。过去总说,老婆孩子热炕头,是农民意识,但你不弄老婆孩子弄什么?你把老婆孩子热炕头弄好是容易的?老婆变了样,孩子不懂事,工作量经常持久,谁能保证炕头天天是热的?过去老说单位如何复杂不好弄,老婆孩子炕头就是好弄的?过去你有过宏伟理想,可以原谅,但那是幼稚不成熟,不懂得事物的发展规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小林,一切还是从馊豆腐开始吧。第二天早上六点,小林照例爬起来,到公家副食店前排队买豆腐。这时老婆已经睡醒,大睁着两眼在看天花板。老婆入睡快,醒来脑子清醒的也快,不象小林,睡觉起来头半天是木的,得半个小时才能缓过劲儿来,老婆只要五分钟就可以清醒,续上入睡前的思路。这是优点,也是缺点,如果两个人正闹矛盾,老婆早晨醒来,又会迅速续上昨天的事情,继续补课。看今天老婆发呆的样子,又回到了昨天入睡前坐在床沿上想心思的模样,小林心里就有些打鼓,不知老婆又要搞什么名堂。但老婆见他起床,并没有搭理他。小林就有些放心,赶忙刷牙洗脸,拿上塑料袋悄悄出门。但等小林刚要去拉门,老婆在床上发了言:
“我说你,今天的豆腐就别买了!”
原来老婆并没有放过他,仍要续昨天的豆腐事件。小林心里就“嘟嘟”地冒火,一斤馊豆腐,已经扔了,又过了一夜,还真纠缠个没完了?于是说:
“馊了一斤豆腐,还至于今后不买了?今天买回放到冰箱里不就结了!你还要纠缠多少年!”
老婆向他摆摆手:
“我不是跟你说豆腐,今天我想了一夜,我再也不能在这个单位呆了,我一定得调,你得跟我来商量商量这事!你不能对我的事漠不关心!”
原来并不是豆腐事件,小林有些放心。但老婆说的是调工作,调工作也是个让人窝心烦躁的事,比馊豆腐事件还复杂。本来老婆的工作单位不错,大学毕业坐办公室,每天也就是搞搞文件,写写工作总结,余下的时间是喝茶看报纸。但老婆性格很直,象小林初到单位一样,各方面关系一开始没处理好,留下后遗症。后来觉悟了,改正了,但以前总留下伤疤,免不了有磕磕碰碰的时候。单位不愉快,回来就向小林唠叨,说要换个单位。小林就拿自己现身说教,说只要将幼稚不懂事的毛病改掉,时间长了自然会适应,换什么单位,天下单位都一样。再说换个单位是容易的?我们都无权无势,两眼一抹黑,哪个单位会要你?老婆就说小林没本领,看着老婆在水深火热之中,一点帮不上忙。小林说,外边帮不上忙,内里不也帮了?不也向你解释了?解释不也是帮忙?就把老婆劝下了。老婆唠叨一顿,怨气出了,第二天就不说了,仍照常上班。如果这样下去,老婆慢慢也会适应,没有单位非换不可的烦恼。但小林家搬了几次家,搬来搬去,住的离小林老婆单位越来越远。当初搬家时,因房子越搬越好,老婆很高兴,说咱们终于在北京也有个房子了,把主要精力花在布置房子上,怎么装窗帘,怎么布局,怎么摆冰箱和电视,还差什么东西,苦恼主要在这个方面。等家伙收拾得差不多了,老婆就又不满意了,怪这个地方离她单位太远。因她的单位在这条线上没有班车,她得挤公共汽车上班,往返一趟,得三四个小时。清早六点起床,晚上八点回来,顶着星星出去,戴着月亮回来,天天如此,车又挤,老婆就受不了,觉得是非换单位不可了。小林看着老婆每天下班疲惫不堪的样子,也觉得这和在单位不愉快不同,在单位不愉快可以忍耐、改正,离单位太远无法人为缩短距离,是得换个离家近一点的单位。真要决定换单位,两人才感到面前的困难象山一样,因为换不换单位,并不是小林和小林老婆能决定的。瞎猫撞老鼠,小林和小林老婆找了几个单位,人家都是一口回绝,连个商量的余地都不留,弄得小林和小林老婆挺丧气。小林说:
“算了算了,别跑了,再跑也是瞎跑,你凑合着吧,北京还有比你上班更远的呢!别光想路程,想想纺织女工,人家上一天班,站着干一天活,你上班是喝茶看报纸,还不知足吗?”
小林老婆发了火:
“你没有本事,就让我凑合。你当然能凑合了,天天有班车坐,我挤四个小时车的滋味你哪里有体验?我非换单位不可,要不换单位,我明天就不上班,你挣钱养活我们娘俩!”
第二天就真不去上班。把小林急坏了。急了一次真管用,小林开动脑筋,真想出一个办法,前三门有一个单位,听有人说,那单位管人事的头头,和小林单位的副局长老张是老同学。小林帮老张搬过家,十分卖力,老张对小林看法不错。老张自与女老乔犯过作风问题以后,夹着尾巴做人,对下边同志特别关心,肯帮助人,只要有事去求他,他都认真帮忙。小林觉得这事如去找老张,老张不至于一口回绝。通过老张介绍,说不定前三门那个单位倒有些希望。前三门那个单位虽离小林家也很远,如坐公共汽车,也得两个小时,但前三门那里和小林家连地铁,地铁跑得快。四十分钟就够了,况且地铁不象公共汽车那么挤,有时上车还有座位。小林将这想法向小林老婆说了,老婆也很高兴,同意去那个单位,让小林去找老张。小林找到老张,将老婆的困难摆出来,又提出前三门那个单位,说听说老领导在那里有熟人,想请老领导帮帮忙。老张果然痛快,说:
“可以,可以,单位那么远,是应该换一换!”
又说:
“前三门那个单位,我也不熟,但管人事的同志,是我的同学,我给他写一封信,你找他,看他能不能给办!”
小林又大着胆子说:
“最好老领导再给他打一个电话!”
老张摸着胖脑袋“哈哈”笑了,照小林头上打了一巴掌:
“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那时精明多了!好,好,我给你打一个电话!”
老张又打了一个电话,又给小林写了一封信。小林捧到这封信,如同捧到圣旨一样高兴。小林老婆看到信,也很高兴。小林拿着这信到前三门的单位去,果然管用。管人事的头头接见了他,看了那封信说:
“老张是我的老同学,当年在大学,我们两个都爱搞田径!”
小林斜欠着身子坐在头头办公桌前,忙接上去说:
“现在老张也爱锻炼!”
头头看他一眼,突然又问起老张前一段出事的事,让小林讲一讲细节。小林感到有些为难,讲不好,不讲也不好,于是只拣些重要的讲了讲,说老张也只是和女老乔在办公室里坐了一坐,并没有真正在一起,其它一切都是谣传。那头头听后“哈哈”笑了,说:
“这个老张,还是那么可爱!”
最后才谈起小林老婆调动的事。那头头情绪正好,说:
“行,行,老张托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看看下边哪个单位缺人!”
这不等于答应了?小林回来向老婆一汇报,老婆马上抱着他在脸上乱亲。两人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如果就这样等着,小林老婆一定能调成,能每天坐着地铁到前三门那个单位上班。但这时小林和小林老婆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把事情办坏了。本来人家管人事的头头正在努力,小林和小林老婆仍不放心,小林老婆打听出一个熟人的丈夫,也在前三门那个单位工作,而且是一个处长,就同小林商量,单是一个管人事的头头是否太单薄,是否也找找这个处长?当时小林也没犯考虑,觉得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找一找总没什么坏处。于是就又找了这个处长。谁知道这一找不要紧,让人家管人事的头头知道了,管人事的头头马上停止了努力。小林再去找他,他比以前冷淡了,说:
“你不是也找某某了,让他给办办看吧!”
小林这才着了急,知道自己犯了路线性错误。找人办事,如同在单位混事,只能投靠一个主子,人家才死力给你办;找的人多了,大家都不会出力;何况你找多了,证明你认识得人多,显得你很高明,既然你高明能再找人,何必再找我?这时除了不帮忙不说,这容易产生抵触心理,说不定背后再给你帮点倒忙,看你不依靠我依靠别人这事能办成!小林和小林老婆认识到这个道理,明白过来,事情已经晚了。两个人一开始是互相埋怨,埋怨以后,又共同想补救的办法。但这时能想出什么补救办法?小林只好再找老张,让他给同学再打电话。但老张又不是你的亲兄弟,人家是单位的副局长,老找人家也不好。于是小林老婆调工作的事,就这样不上不下地放着。时间一长,小林事情一忙就暂时把这件事给忘记了。但小林老婆忘不了,时常一个人坐在那里想心思。昨天发生了馊豆腐事件,馊豆腐事件过去以后,她没洗脚坐在床边想的,就是这件事,今天早早起来,她将这话题又重新向小林提出。小林一开始以为老婆又他找老张,但再找老张小林已很憷头,于是说:
“事情已经让咱们办坏了,光让我找老张有什么用?”
小林老婆说:
“这次不让你找老张,还让你找前三门单位那个管人事的头头。”
再找管人事的头头,比让他找老张还憷头,小林说:
“因为找你那个熟人的丈夫,人家态度都冷淡了,如何有脸面再找人家?再找作用也不大!”
小林老婆说:
“为什么作用不大,这事我想了,你也别光怪我那个熟人的丈夫,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还是功夫下得不够。现在社会上办事,光动嘴皮子如何行?我考虑,咱得给他上个供。现在苍蝇没有不见血的,你不出血,他能给你来真的,还是得出血!”
小林说:
“只和人家见过几次面,熟都不熟,连人家家在哪里住都不知道,这供如何上?”
小林老婆发了火:
“看你说话的口气,就是对我的事情漠不关心!上次你要入党,给女老乔送了什么?那时咱们那么困难,孩子吃奶都没有钱,我不照样让你送了?轮到我的事,你怎么就这么推三挡四的,你这存的是什么心!”
说着说着脸就白了。小林见她越说越多真生气了,忙说:
“好,好,咱送,咱送,看送了能起什么作用?”
话说到这里就算完了。白天两人照常上班。等晚上回来,两人匆匆吃完饭,交代保姆看好孩子,就一起到前三门单位管人事的头头家里去上供。但真到上供,供上些什么,两人都犯了难。两人来到商店,逛了半个小时,拿不定主意。礼太小了送不出去,礼太大了又心疼钱。最后小林老婆相中了一个工艺品,一个玻璃匣子里镶嵌了几个花鸟和小鱼,美观大方,四十多元,可以买。但两人商量半天,觉得这个礼品也不合适,管人事的头头能会喜欢花鸟?别以为是随便十几块钱买的贱价货搪塞他,那样作用更不好。最后又转,转到食品冷饮柜,小林突然眼睛一亮,说:
“有了!”
小林老婆问:
“什么有了?”
小林便向老婆指了指一箱一箱的“可口可乐”,上边挂着一块牌子:“大减价,一块九一听”,而可口可乐的正常价格,却是三块五。“可口可乐”拿得出手,一听一块九,一箱二十四听,也就四十多块,看着体积大,又是名牌饮料,拿出来实用大方,管人事的头头肯定喜欢。只是不知它为何减价。小林老婆说:
“别是过期了吧,那样就不好了!”
问了售货员,也不过期,实在是奇怪,好象是单为今天他们送礼准备的。小林说:
“看这样子,今天顺利,这事肯定能成!”
老婆兴致也高了,马上掏钱买了一箱,由小林扛着,两人挤上公共汽车去送礼。兴高采烈到了管人事头头家的楼下,已是晚上八点半,时间也合适。但等两人进楼道刚要上楼,从楼上走下来一个人,正是前三门单位管人事的头头……小林忙向他打招呼,倒让正下楼的头头吃了一惊,等看清是小林,因在家门口,倒比在办公室客气,忙止住脚步笑着说:
“你们来了?”
小林说:
“王叔叔,这是我爱人,为她工作的事,老张让我们再来找您一次!”
头头说:
“我知道了,那个工作的事,我这里没有问题,关键是下边接收单位不好办,你们如能找到哪个处室可以接收,让他们再来找我不就行了?今天晚上我出去还有点事,车子在下边等着,恕不能接待你们了!”
小林和小林老婆心里都凉了半截。这不等于回绝了?等头头走到了楼外,小林才意识到自己肩上还扛着一箱“可口可乐”,忙向楼外喊:
“王叔叔,我还给您带了一箱饮料!”
头头在楼外笑着答:
“我这里还缺几筒饮料?扛回去自己喝吧!”
接着,车子发动开走了。把小林和小林老婆尴到了楼道里。尴了半天,两人才缓过劲来。小林将箱子摔到楼梯上:
“X他妈的,送礼人家都不要!”
又埋怨老婆:
“我说不要送吧,你非要送,看这礼送的,丢人不丢人!”
小林老婆也说:
“这个人怎么这么恶劣,这个人怎么这么小心眼!”
两人便重新扛着饮料回家。因为礼没有送出去,回家以后两又为买礼心疼了半天,四十多块钱买一箱“可口可乐”放到家里,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一箱“可口可乐”怎么处理?退回商店,入口的东西人家一律不退,自己喝了吧,哪能关起门没事喝“可口可乐”?过了两天,还是老婆聪明,把“可口可乐”打开,时常拿出一筒让孩子到院子里去喝。过去从来没买过饮料,也没买过带鱼,孩子穿得破烂,在院子里穷出了名。一次倒是买了带鱼,是贱价处理的,有些发臭,臭味跑到了楼道里,让对门印度女人到处宣扬,现在让小女儿拿着“可口可乐”到处喝,也起一个正面宣传的作用,也算这箱“可口可乐”买的没有白费。只是工作的事仍没有着落,仍是小林和小林老婆继续窝心的问题。
家里来了客人。小林晚上下班回来。一进楼道,就知道家里来了客人。因为他家的门大开着,里边传出外地老家人的咳嗽声。等小林回到家,果然,里间床上正坐着两个皮肤晒得焦黑、头上暴着青筋的老家人,脚边放着几个七十年代的帆布提包,提包上还印着毛主席语录。两个人正在不住地抽烟,咳嗽,毫不犹豫地将烟灰和痰弹吐了一地。小林的小女儿也被烟呛得不住地咳嗽,在烟雾里乱跑。小林本来今天心情不错,办公室新到处长老关,别看平时一脸严肃,原来对人却没坏心眼,季度评奖,给小林评了个头奖,多发给他五十块钱。虽然五十块钱不算什么,但多五十总比少五十强,拿回来总能买老婆个高兴。谁知兴冲冲回家,老婆还没下班,家里却来了两个老家人。小林象被兜头浇了一桶凉水,一天的好兴致,立即跑的无影无踪。本来老家来人应该高兴,多年不见的乡亲,见了叙叙旧也没什么不可,但老家经常来人,就高兴叙旧不起来,反过来倒成了一种负担。家里来人不得招待?招待一次就得几十块钱。经常来人。家庭就受不了。老家来人和别的同学朋友来还不一样,别看老家来的人焦黑、头上暴着青筋,是农村人,但农村比城里人礼还多,同学朋友招待不好人家可以原谅,这些农村人招待不好他反倒不高兴,回到老家说你。他们让为你在北京,来到北京理应该你招待,全不知小林在北京也是社会的最低层,也整天清早排队买豆腐,只是客人来了,才多加两个菜。有时小林看老家人那故作傲慢的样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你们在家才吃什么!老家人来,如果单是吃一顿饭,还好应付,往往吃过饭,他们还要交代许多事让小林办。搞物资、搞化肥、买汽车,打官司,走时还让小林给买火车票。小林哪里有那么强的办事能力!自己老婆的工作都办不了,送礼人家都不收,还能给别人打官司办汽车?买火车票小林照样得去北京站排队。一开始小林爱面子,总觉得如说自己什么都不能办,也让家乡人看不起,就答应试一试,但往往试一试也是白试,虽然有些同学分到了不同的单位,但都是刚到单位不久,还没到掌权的地步,哪里办得成?免不了回头还是尴尬。后来渐渐学聪明了,学会了说“不,这事我办不了!”当然说这话人家会看不起,但看不起是早晚的事。早看不起倒可以省下麻烦。但老家仍是源源不断来人,来了起码吃你一顿饭。问题的复杂性还在于,小林老婆是城市人,城市到底比农村关系简单,来的人很少。人家家老不来人,自己家老来人,来了就要吃饭,农村人又不讲究,到处弹烟灰吐痰,也让小林不好意思。按说小林老婆在这方面还算开通,一开始来人不说什么,后来多了,成了常事,成了日常工作,人家就受不了,来了客人就脸色不好,也不去买菜,也不去下厨房。小林虽然怪老婆不给自己面子,但人家生气得也有道理,两如倒个个儿,小林也会不高兴。于是除了责备妻子,也怪自己老家不争气,捎带自己让人看不起。老家如同一个大尾巴,时不时要掀开让人看看羞处,让人不忘记你仍是一个农村人。对门印度女人就说过,看他们家那土样,一家子农村人。弄得小林老婆很不高兴。所以小林时常提心吊胆,一到下班,就担心今天老家是否来人了?有时在家里坐,一听院子里有人说外地口音,他就心惊胆战,忙跑到阳台上看,看这外地口音是否进了自己的门洞,如不是进这门洞,才松一口气。虽然小林不盼望自己老家来人,却盼望老婆那边来人。那边如也来人,小林故意热情些,也可抵消一些自己这边来人,让老婆心理平衡一些。但人家来人少,让小林时刻亏着心。老家的父母也不懂小林心情,觉得自己儿子在北京,是个可炫耀的事情,时常说:“我儿子在北京,你们找他去!”人家来了,小林就不能不热情。不热情怠慢人家,人家就不高兴,回去说你忘本。但忘本也就忘本,这个本有什么可留恋的!小林也给自己父母写久,说我这里也很忙,经济很难,以后不要图你们面子好看,故意往这里介绍人。信写好以后,小林还故意让老婆看了看,老婆没领他这个情,照地下吐了一口唾沫:
“早知你家是这样,当初我就不会嫁给你!”
小林马上火了,指着老婆说:
“当初我也把家庭情况向你说了,你说不在乎,照你这么说,好象我欺骗你!”
但斗气归斗气,家里还是照常来人。因人照常来,久而久之小林老婆也习惯了。习惯了就自然了。无非是脸色不高兴。这就使小林很满意。小林也自觉,客人来了,吃饭只加两个大路菜,无非是一条鱼,或是一只鸡,没有酒水。老家人不满意,只好让他们不满意,总比让老婆不满意要好。
但今天来的两个客人,使小林觉得只加两个菜绝对说不过去。这两个人一个老头子,一个年轻人,一开始小林没有认出来,上去问他们是哪个村的,听那老头子一说话,小林认出来了,是自己小学时的老师。这老师姓杜,小林上小学时,跟他学了五年,杜老师既教数学,又教语文。一年冬天小林捣蛋,上自习跑出去玩冰,冰炸了,小林掉到了冰窟窿里。被救上来,老师也没吵他,还忙将湿衣裳给他脱下来,将自己的大棉袄给他披上。这样的老师,十几年没见,现在到了自己门上,如何使小林不激动?小林上去握住他的手:
“老师!”
老师见他激动,也激动起来,拉住小林说:
“小林!街上遇到你,肯定我认不出来!”
又忙把年轻人向他介绍,说是自己的儿子。
大家激动过,小林问老师来北京的意思。老师把意思一说,小林又有些胆战心惊,原来老师得了肺气肿,到底发展没发展成肺癌,老家医院水平低,诊断不出来,这时老师想起他培养的学生,还就属小林混得高,混到了北京,于是带儿子来投奔他,想让他找个医院给确诊确诊。如果是癌症,最好能住院治疗;如果不是癌症是肺气肿,也望能做一下手术。小林一边说:
“咱慢慢商量,咱慢慢商量!”
一边转动脑筋。可北京哪里有他熟悉的医院?这时门开了,小林老婆下班回来。小林一看表,已是晚上七点半。小林见了老婆又是一番胆战心惊,一边看老婆的脸色,一边向老婆介绍,这是自己的老师和儿子,这是自己的爱人。老婆见又来了一屋人,屋里烟气冲天,痰迹遍地,当然不会有好脸色,只是点点头,就进了厨房。一会儿,厨房就传来吵声,老婆在责备保姆,都七点半了,怎么还没给孩子弄饭?小林知道那责备声是冲着自己,也怪自己大意只顾跟老师聊天,忘了交代保姆先给孩子弄饭。何况来了两个客人,加上小林、小林老婆、保姆、孩子,一下成了六口人,这饭还没准备呢。于是就让老师先坐着,自己去厨房给老婆解释。解释之前,他先掏出今天单位发的五十块钱,作为进见礼;然后又解释说,实在没办法,这是自己小学时的老师,不同别人,好歹给弄顿饭,招待过去就完。谁知老婆一把将五张人民币打飞了,说:
“去你妈的,谁没有老师!我孩子还没吃饭,哪里管得上老师了!”
小林拉她:
“你小声点,让人听见!”
小林老婆更大声说:
“听见怎么了,三天两头来人,我这里不是旅馆!再这样下去,我实在受不了了!”
就坐在厨房的水池上落泪。
小林怒火一股股往头上冲。但现在生气也不是办法,客人还在里间坐着,只好先退出来,又去陪老师。但看老师的样子,已经听见了他们的争吵。老师到底有文化,不比别的老家人,招待不好故意傲慢,马上大声说:
“小林你不必忙,俺已经在外面吃过饭了。俺住在劲松地下旅馆,也就是来看看你,给你带了点老家土产,喝了这杯水,俺就该走了,晚了怕坐不上车!”
接着拉开了帆布提包,让儿子把两桶香油送到了厨房。
小林感到心中更加不忍。他知道老师肯定没有吃饭,只是怕他为难,故意说这话给他老婆听。也许是两桶香油起了作用,也许是老婆觉悟过来,饭到底还是做了,做的还不错,四个菜,把孩子吃的虾仁都炒了一盘。好歹吃完饭,小林将老师和他儿子送出门。路上老师一个劲儿地说:
“我一来,给你添了麻烦。本来我不想来,可你师母老劝我来看看你,就来了!”
小林看着老师的满头白发,蹒跚的步子,脸上皱褶里都是土,自己也没有让他在家洗洗脸,心里不禁一阵辛酸,说:
“老师身体有病,该来北京看看。我先给你们找个便宜旅馆住下,明天我就去给老师找医院!”
老头子忙用手止住小林:
“你忙你的,我还有办法!”
接着摘着下帽子,从里边拿出一张纸条:
“来时怕找不到你,我找了县教育局李科长。李科长有一同学,在某大机关当司长,看,都给我写了信!我投奔他,他那么大的干部,肯定有办法!”
老师话说到这里,小林就不再坚持。因让他找医院,他也肯定找不出什么好医院,是瞎耽误老师的时间,还不如让人家去找司长。于是就只好将老师和他儿子送到公共汽车上,和他们再见。看着公共汽车开远,老师还在车上微笑着向他招手,车猛地一停一开,老头子身子前后乱晃,仍不忘向他挥手,小林的泪刷刷地涌了出来。自己小时上学,老师不就是这么笑?等公共汽车开得看不见了,小林一个人往回走,这时感到身上沉重极了,象有座山在身上背着,走不了几步,随时都有被压垮的危险。
第二天上班,小林在办公室看报纸,看到一篇悼念文章,悼念一位已经死去好多年的大领导,说大领导生前如何尊师爱教,曾把他过去少年时代仅存的两个老师接到北京,住在最好的地方,逛了整个北京。小林本来对这位死去的大领导印象不错,现在也禁不住骂道:
“谁不想尊师重教?我也想让老师住最好的地方,逛整个北京,可得有这条件!”
就把这张报纸扔到了废纸篓里。
孩子病了。流鼻涕,咳嗽。老婆说:
“你老师有肺气肿,上次他来咱们家一次,是不是把孩子给传染上了?”
孩子有病,小林也很着急。孩子一病,和不病时大不一样,小林和小林老婆,起码得一个人请假在家照顾。这时单靠保姆是不行的。但老婆胡乱联系,又责备他的老师,使小林心里很愤怒。上次老师走后,小林两天没理老婆,怪她破坏他的情感,当着老师的面让他下不来台。人家吃了你一顿饭,却给你提来两桶香油,两桶香油有十斤,现在北京自由市场一斤香油卖八块,十斤就是八十多块,你一顿饭值八十吗?两天来吃着老师的香油,老婆也面有愧色,也觉自己做的太过分。但现在孩子病了,她有气无处撒,又想反攻倒算,拿小林的老师做筏子,小林就有些不客气,说:
“孩子有病,还是先检查。如检查出不是肺气肿传染,你提前这么责备人家,不就不道德了吗?”
于是两人都请假,带孩子去医院检查。但检查是好检查的?说来说去还是一个字:钱。现在给孩子看一次病,出手就要二三十;不该化验的化验,不该开的药乱开。小林觉得,别人不诚实可以,连医生都这么不诚实了,这还叫人怎么活?一次孩子拉稀,看下来硬是要了七十五。小林老婆又好气又好笑,抖着双手向小林说:
“一泡屎值七十五?”
每次给孩子看完病,小林和小林老婆都觉得是来上当。但孩子一病,这个当你还非上不可。你别无选择。譬如现在,路上孩子又有些发烧,温度还挺高,这时两人都忘记了相互指责,忘记了是去上当,精力都集中到孩子身上,于是加快步伐挤车去医院。到医院一检查,原来也无非是感冒。但拿着药单子到药房窗口一划价,四十五块五毛八。小林老婆抖着单子说:
“看,又宰人了吧!你说,这药还拿不拿?”
小林没“说”,也没理她。刚才小林有些着急,小孩发烧那么高,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不知是不是老师给传染了。现在诊断出是感冒,小林就放了心。放心之后,小林又开始愤怒,刚才你断定是我的老师传染,现在经过医院诊断,不成感冒了?小林本想跟她先理论理论这事,再说宰人不宰人的事,但看到药房前边排队的人很多,来往的人也很多,这个场合理论不对,就没有理她,只是没好气地向老婆说:
“怕宰你就别来呀,人家谁请你非拿药不可了?”
老婆马上抱起孩子:
“照这么说,我就真不拿药了!”
抱起孩子就走。看着老婆赌气不拿药,小林倒着了急。他知道老婆的脾气,赌上气九牛拉不回来。赌气不拿药,回家孩子怎么办?忙又撵出去,拦住老婆:
“哎,哎,这事你还能真赌气呀,把药单子给我!”
谁知老婆这次不是赌气,她看着小林说:
“这药不拿了,不就是感冒吗?上次我感冒从单位拿的药还没吃完,让她吃点不就行了?大不了就是‘先锋’、‘冲剂’、退烧片之类,再花钱不也是这个!”
小林说:
“那是大人药,大人小孩不一样!”
小林老婆说:
“怎么不一样,少吃一点就是了。这事你别管,不花四十五块,我也能孩子三天好了。药吃完我再到单位要!”
小林觉得老婆说的也有道理。他用手摸了摸孩子的头,不知是孩子刚刚睡醒的缘故,还是嗅到了医院的味道,烧突然又退了下去。眼睛也有神了,指着医院对面的“哈蜜瓜”要吃。看情况有些缓解,小林觉得老婆的办法也可试一试。于是就跟老婆一块出医院,给孩子买了一块“哈蜜瓜”。吃了一块“哈蜜瓜”,孩子更加活泼,连咳嗽一时也不咳了,跳到地上拉着小林的手玩。小林高兴,老婆也高兴。大家一高兴,心胸也就开阔了,小林也不再追究老婆说过老师传染不传染的话了,那都是着急时没有办法乱发的火,不足为凭。既然不追究了,孩子的病也确诊了,老婆想出办法,看病又省下四十五块钱,这不等于白白收入?大家心情更开朗。小林对老婆也关心了。路过小吃街,小林对老婆说:
“你不是爱吃炒肝,吃一碗吧!”
小林老婆咂巴咂巴嘴说:
“一块五一碗,也就吃着玩,多不划算!”
小林马上掏出一块五,递给摊主:
“来一碗炒肝!”
炒肝端上来,小林老婆不好意思地看了小林一眼,就坐下吃起来。看她吃的爱惜样子,这炒肝她是真爱吃。她捡了两节肠给孩子吃,孩子嚼不动又吐出来,她忙又扔到自己嘴里吃了。她一定让小林尝尝汤儿。小林害怕肠,以为肠汤一定不好喝,但禁不住老婆一次一次劝,老婆的声音并且变得很温柔,眼神很多情,象回到了当初没结婚正谈恋爱的时候,小林只好尝了一口。汤里有香菜,热腾腾的,汤的味道果然不错。老婆问他味道怎么样,他说味道不错,老婆又多情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到一碗炒肝,使两重温了过去的温暖。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晚上。因孩子病的不重,回家后老婆让她吃了药,她就自己玩去了。晚上也不咳了,睡得很死。等外间保姆传来鼾声,小林和小林老婆都很有激情。事情象新婚时一样好。事情过去以后,两人又相互抚摸着谈起了天,重新总结今天孩子病的原因。小林老婆主动承认错误,说今天一时性急,错怪了小林的老师。小林说既然不怪老师,就怪我们夜里没看好,让孩子踹了被子。老婆说也不怪夜里没看好,就怪一个人。小林心里一“咯噔”,问是谁,老婆用手指了指外间门厅。这是指保姆。接着老婆说了保姆一大堆不是,说保姆斤斤计较,干活不主动,交代的任务故意磨蹭,爱在保姆间乱串,爱泄露家中的机密;对孩子也不是真心实意,两人上班不在家,她让孩子一个人玩水,自己睡觉或看电视,孩子还有个不感冒的?等今年九月份,一定送孩子入托,把她辞出去。她一个人工资四十元,吃喝费用得六十元,还用小林老婆的卫生巾、化妆品,再加上水果杂用,一月一百多,占一个人的工资,家里哪会不穷?等孩子入托,辞了保姆,一个月省下这么多钱,家里生活肯定能改善,前途还是光明的。小林也受了鼓舞,加上他平时对保姆印象也不好,也跟着老婆说了一阵子话。说完感到气都出了,心里很畅快。两人又亲了一下,才分开身子睡觉。老婆一转身三分钟睡着了,小林没睡着,想了想刚才的一番议论,又感到有些羞愧。两人温暖一天,最后把罪过归到保姆身上,未免有些小气。人家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出门几千里在外,整天看你脸色说话,就是容易的?小林感到自己也变得跟个娘们差不多了,不由感叹一声。但接着疲倦也上来了,两个眼皮一合,也就睡着了,不再想那么多。
但等第二天早晨,小林又感到昨天对保姆的指责没有错。清早老婆上班,小林照常出去排豆腐。排完豆腐,小林本来应该去上班,但今天下着小雨,来排豆腐的人少,豆腐买的顺利,看看表,还有富裕时间,因惦着孩子感冒,就又回家看了一趟。回家后,发现保姆床也没叠,孩子的饭也没做,药也没喂,给了孩子一盆洗脸水让她玩,她呢,正在给自己鼓捣吃的。清早起来小林和小林老婆都吃的剩饭,把昨天的剩饭泡了泡,就着咸菜吃下了肚。保姆不吃剩饭,你再熬点新粥也就罢了,谁知她正在用给女儿做饭的小锅下挂面,进房一股香气,她加了香菜,加了豆腐干,还卧里一个鸡蛋。保姆见他突然回来,也有些吃惊,忙用筷子将鸡蛋往面条底下捺。但不管怎么捺,还是让小林发现了。小林怒火一股股往脑门冲,这不是故意败坏人吗?起床孩子不弄,自己倒先偷着做好的吃。大家都不容易,我们背后议论你,把一切罪过归到你身上固然不对,但你也忒不自觉,忒不值得尊重和体谅。但小林没有再指责保姆。按说现在抓住了罪证,当面指责一顿十分痛快,但保姆是这种样子,你指责她一顿,岂敢保证你走了以后,她会不把气撒到孩子身上?于是只是把孩子正在玩的保姆的洗脸水,气鼓鼓地夺过来倾到了马桶里。孩子一玩水,又开始流鼻涕;水被夺走,便坐在地上拧着屁股哭。小林没理,摔上门就上班去了。边匆忙下楼边心里骂:
“妈的,九月份一定让你滚蛋!”
晚上下班回家,孩子的感冒似乎又加重了,鼻子囊囊的,一个劲咳嗽;摸摸头,烧也有点升上来。小林知道,这和保姆一天捣蛋肯定有关系。但他又不敢把清早保姆捣蛋的事告诉老婆,那样肯定会引起另一场轩然大波。不过不知老婆今天怎么了,一脸喜色,对孩子病情加重也不在意,喜孜孜地自己坐在床前想心事。老婆一有这种脸色,肯定有好事。来厨房看看,果然,老婆买回来一节香肠。买了香肠不说,还买回来一瓶“燕京”啤酒。这肯定是给小林买的。过去单身汉时,小林最爱喝啤酒。自结婚以后,这种爱好渐渐就根除了。一瓶一块多,喝它干嘛。就是不说钱,平时谁有喝啤酒的心思!小林摸不透老婆今天的心思,忙进里间问:
“喂,你今天怎么了?”
老婆“吃吃”地笑。
小林感到有些奇怪:
“你笑什么?说出来我听听!”
老婆说:
“小林,我告诉你,我的工作问题解决了!”
小林吃了一惊:
“什么?解决了?你去前三门单位了?管人事的头头答应了?”
老婆摇摇头。
小林问:
“找到新的单位了?”
老婆摇摇头。
小林禁不住泄气:
“那解决什么?”
老婆说:
“这工作我不调了!”
小林说:
“怎么不调了,你对单位又有感情了?你不怕挤公共汽车了?”
小林老婆说:
“感情谈不上,但以后不挤公共汽车了。我们单位的头头说,从九月份开始,往咱们这条线发一趟班车!你想,有了班车,我就不用挤公共汽车,四十分钟也到了。自己单位的班车,上车还有座位,这不比挤地铁去前三门单位还好?小林,我想通了,只要九月份通班车,我工作就不调了。这单位固然不好,人事关系复杂,但前三门那个单位就不复杂了?看那管人事头头的嘴脸!我信了你的话,天下老鸦一般黑。只要有班车,我就不调了,睁只眼闭只眼混算了。这不是工作问题解决了!”
小林听了老婆一番话,也很高兴。家中的一件大事,过去天天苦恼,时常为此闹矛盾,现在终于有了着落。虽然工作问题的解决实际上是以不解决为解决,但不管怎样,解决了老婆就安心了,就没有烦恼了,就不会情绪激动了,家里就不会再为此闹矛盾了。说来问题解决也简单,靠小林和小林老婆自己去求人,去送东西到处碰壁,最终解决无非是单位发了一趟班车。但不管怎么解决,小林也马上和老婆一样高兴起来,说:
“好,好,这不以后不存在这问题了?你就不再跟我闹了?”
老婆说:
“是不存在呀!”
又娇嗔道:
“谁跟你闹了?你没有本事解决,还怪我跟你闹!最后不还是靠我自己解决!就等九月份了!”
小林说:
“是呀,是呀,是靠你自己解决,就等九月份!”
大家情绪很好。孩子的病也压过去了。吃饭时大家喝了啤酒。晚上孩子保姆入睡,两人又欢乐了一次。欢乐时两人又很有激情。欢乐之后,两人都很不好意思。昨天欢乐,今天又欢乐,很长时间没这么勤了。接着两人又抚摸谈心,说九月份。九月份真是个好日子,老婆工作问题解决,孩子入托辞退保姆,家里可节省一大笔开支。两人又展望起未来,憧憬九月份的幸福日子,讨论节省下的开支如何应用。后来老婆又说,现在孩子还小,要不再让孩子在家呆一年,再用一年保姆,等明年再送孩子入托。小林想起早晨保姆的事,马上恶狠狠的说:
“不,就今年,不为孩子,也为保姆,马上让她滚蛋!”
老婆与保姆矛盾很深,听小林这么说,也很高兴,又亲了他一下,翻过身就睡着了。
九月份了。九月份有两件事,一,老婆通班车了;二,孩子入托辞退保姆。老婆通班车这一条比较顺,到了九月一号,老婆单位果然在这条线通了班车。老婆马上显得轻松许多。早上不用再顶星星。过去都是早六点起床,晚一点儿就要迟到;现在七点起就可以了,可以多睡一个小时。七点起床梳洗完毕,吃点饭,七点二十轻轻松松出门,到门口上班车;上了班车还有座位,一直开到单位院内,一点不累。晚上回来也很早,过去要戴月亮,七点多才能到家,现在不用戴了;单位五点下班,她五点四十就到了家,还可以休息一会儿再做饭。老婆很高兴。不过她这高兴与刚听到通班车时的高兴不同,她现在的高兴有些打折扣。本来听说这条线通班车,老婆以为是单位头头对大家的关心,后来打听清楚,原来单位头头并不是考虑大家,而是单位头头的一个小姨子最近搬家搬到了这一块地方,单位头头的老婆跟单位头头闹,单位头头才让往这里加一线班车。老婆听到这个消息,马上有些沮丧,感到这班车通的有些贬值。自己高兴的有些盲目。回来与小林唠叨,小林听到心里也挺别扭,感到似乎是受了污辱。但这污辱比起前三门单位管人事的头头拒不收礼的污辱算什么,于是向老婆解释,管他娘嫁给谁,管是因为什么通的班车,咱只要跟着能坐就行了。老婆说:
“原来以为坐班车是公平合理,单位头头的关心,谁知是沾了人家小姨子的光,以后每天坐车,不都得想起小姨子!”
小林说:
“那有什么办法。现在看,没有人家小姨子,你还坐不上班车!”
小林老婆说:
“我坐车心里总感到有些别扭,感到自己是二等公民!”
小林说:
“你还象大学刚毕业那么天真,什么二等三等,有个班车给你坐就不错了。我只问你,就算沾了人家小姨子的光,总比挤公共汽车强吧!”
小林老婆说:
“那倒是!”
小林又说:
“再说,沾她光的又不是你自己,我只问你,是不是每天一班车人?”
老婆说:
“可不是一班车人,大家都不争气!”
小林说:
“人家不争气,这时你倒长了志气。你长志气,你以后再去坐公共汽车,没人拉你非坐班车!你调工作不也照样求人巴结人?给人送东西,还让人晾到了楼道里!”
老婆这时“噗哧”笑了:
“我也就是说说,你倒说个没完了。不过你说的对,到了这时候,还说什么志气不志气,谁有志气,有志气顶他妈屁用,管他妈嫁给谁,咱只管每天有班车坐就是了!”
小林拍巴掌:
“这不结了!”
所以老婆每天显得很愉快。但小孩入托一事,碰到了困难。小林单位没有幼儿园,老婆单位有幼儿园,但离家太远,每天跟着老婆来回坐车也不合适,这就只能在家门口附近找幼儿园。门口倒是有几个幼儿园,有外单位办的,有区里办的,有街道办的,有居委会办,有个体老太太办的。这里边最好的是外单位办的,里边有幼师毕业的阿姨。可以教孩子些东西;区以下就比较差些,只会让孩子排队拉圈在街头走;最差的是居委会或个体办的,无非是几个老太太合伙领着孩子玩,赚个零用钱花花。因孩子教师育牵扯到下一代,老婆对这事看得比她调工作还重。就撺掇小林去争取外单位办的幼儿园,次之只能是区里办的,街道以下不予考虑。小林一开始有些轻敌,以为不就是给孩子找个幼儿园吗?临时呆两年,很快就出去了,估计困难不会太大,但他接受以闪一开始说话腔太满,后来被老婆找后帐的教训,说:
“我的找人家说说看吧,我也不是什么领导人,谁知人家会不会买我的账,你也不能限制得太死!”
对门印度女人家也有一个孩子,大小跟小林家孩子差不多,也该入托,小林老婆听说,他家的孩子就找到了幼儿园,就是外单位办的那个。小林老婆说话有了根据,对小林说:
“怎么不限制死,就得限制死,就是外单位那个,她家的孩子上那个,咱孩子就得上那个,区里办的你也不用考虑了!”
任务就这样给小林布置下了。等小林去落实时,小林才感到给孩子找个幼儿园,原来比给老婆调工作困难还大。小林首先摸了一下情况,外单位这个幼儿园办的果真不错,年年在市里得先进。一些区一级的领导,自己区里办的有幼儿园,却把孙子送到这个幼儿园。但人家名额限制得也很死,没有过硬的关系,想进去比登天还难。进幼儿园的表格,都在园长手里,连副园长都没权力收孩子。而要这个园长发表格,必须有这个单位局长以上的批条。小林绞尽脑汁想人,把京城里的同学想遍,没想出与这个单位有关系的人。也是急病乱投医,小林想不出同学,却突然想起门口一个修自行车的的老头。小林常在老头那里修车,“大爷”“大爷”地叫,两人混得很熟。平时带钱没带钱,都可以修了车子推上先走。一次在闲谈中,听老头说他女儿在附近的幼儿园当阿姨,不知是不是外单位这个?想到这个碴,小林兴奋起来,立即骑上车去找修车老头。如果他女儿是在外单位这个,虽然只是一个阿姨,说话不一定顶用,但起码打开一个突破口,可以让她牵内线提供关系。找到修车老头,老头很热情,也很豪爽,听完小林的诉说,马上代他女儿答应下来,说只要小林的孩子想入他女儿的托,他只要说一句话,没有个进不去的。只是他女儿的幼儿园,不是外单位那个,而是本地居委会办的。小林听后十分丧气。回来将情况向老婆作了汇报,老婆先是责备他无能,想不出关系,后又说:
“咱们给园长备份厚礼送去,花个七十八十的,看能不能打动她!对门那个印度孩子怎么能进去?也没见她丈夫有什么特别的本事,肯定也是送了礼!”
小林摆摆手说:
“连认识都不认识,两眼一抹黑,这礼怎么送得出去?上次给前三门单位管人事的头头送礼,没放着样子!”
老婆火了:
“关系你没关系,礼又送不出去,你说怎么办?”
小林说:
“干脆入修车老头女儿那个幼儿园算了!一个三岁的孩子,什么教育不教育,韶山冲一个穷沟沟,不也出了毛主席!还是看孩子自己!”
老婆马上愤怒,说小林不能这样对孩子不负责任;跟修车的女儿在一起,长大不修车才怪;到目前为止,你连外单位幼儿园的园长见都没见一面,怎么就料定人家不收你的孩子?有了老婆这番话,小林就决定斗胆直接去见一下幼儿园园长。不通过任何人介绍,去时也不带礼,直接把困难向人家说一下,看能否引起人家的同情。路上小林安慰自己,中国的事情复杂,别看素不相识,别看不送礼,说不定事情倒能办成;有时认识、有关系。倒容易关系复杂,相互嫉妒,事情倒不大好办。不认识怎么了?不认识说不定倒能引起同情。世上就没好人了?说不定这里就能碰上一个。但等小林在幼儿园见到园长,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幼稚天真。幼儿园园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人倒挺和蔼,看了小林的工作证,听了小林的诉说,答复很干脆,说她这个幼儿园不招收外单位的孩子;本单位孩子都收不了,招外单位的大家会没有意见?不过情况也有例外,现在幼儿园想搞一项基建,一直没有指标,看小林在国家机关工作,如能帮他们搞到一个基建指标,就可以收下小林的孩子。小林一听就泄了气,自己连自己都顾不住,哪能帮人家搞什么基建指标,如有本事搞到基建指标,孩子哪个幼儿园不能进,何必非进你这个幼儿园?他垂头丧气回到家,准备向老婆汇报,谁知家里又起了轩然大波,正在闹另一种矛盾。原来保姆已经闻知他们在给孩子找幼儿园;给孩子找到幼儿园,不马上要辞退他?她不能束手待毙,也怪小林小林老婆不事先跟她打招呼,于是就先发制人,主动提出要马上辞退工作。小林老婆觉得保姆很没道理,我自己的孩子,找不找;幼儿园还用跟你商量?现在幼儿园还没找到,你就辞工作,不是故意给人出难题?两人就吵起来。到了这时候,小林老婆不想再给保姆说好话,说,要辞马上辞,立即就走。保姆也不服软,马上就去收拾东西。小林回到家,保姆已将东西收拾好,正要出门。小林幼儿园联系的不顺利,觉得保姆现在走措手不及,忙上前去劝,但被老婆拦住:
“不用劝她,让她走,看她走了,天能塌下来不成!”
小林也无奈。可到保姆真要走,孩子不干了。孩子跟她混熟了,见她要走,便哭着在地上打滚;保姆对孩子也有了感情,忙上前又去抱起孩子。最后,保姆终于放下嗷嗷哭的孩子,跑着下楼走了。保姆一走,小林老婆又哭了,觉得保姆在这干了两年多,把孩子看大,现在就这么走了也很不好,赶忙让小林到阳台上去,给保姆再扔下一个月的工资。
保姆走后,家里乱了套。幼儿园没找着,两人就得轮流请假在家看孩子。这时老婆又开始恶狠狠地责骂保姆,怪她给出了这么个难题,又责怪小林无能,连个幼儿园都找不到。小林说:
“人家要基建指标,别说我,换我们的处长也一定能搞到!”
又说:
“依我说,咱也别故意把事情搞复杂,承认咱没本事,进不了那个幼儿园,干脆,进修车老头女儿的幼儿园算了!这个幼儿园不也孩子满当当的!”
事到如今,小林老婆的思想也有些活动。整天这么请假也不是个事。第二天又与小林到修车老头女儿的幼儿园看了看,印象还不错。当然比外单位那个幼儿园差远了,但里面还干净,几个房间里圈着几十个孩子,一个屋子角上还放着一架钢琴。幼儿园离马路也远。小林见老婆不说话,知道她基本答应了,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回来,开始给孩子做入托的准备。收拾衣服、枕头、吃饭的碗和勺子、喝水的杯子、揩鼻涕的手绢。象送儿出征一样。小林老婆又落了泪:
“爹娘没本事,送你到居委会幼儿园,你以后就好处为之吧!”
但等孩子体检完身体,第二天要去居委会幼儿园时,事情又发生了转机,外单位那个幼儿园,又接受小林的孩子。当然,这并不是小林的功劳,而是对门那个印度女人的丈夫意外给帮了忙。这天晚上有人敲门,小林打开门,是印度女人的丈夫。印度女人的丈夫具体是干什么的,小林和小林老婆都不清楚,反正整天穿得笔挺,打着领带,骑摩托上班。由于人家家里富,家里摆设好,自家比较穷,家里摆设差,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有些自卑,与他们家来往不多。只是小林老婆与印度女人有些接触,还面和心不和。现在印度女人的丈夫突然出现,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提高了警惕:他来干什么?谁知人家挺大方,坐在床沿上说:
“听说你们家孩子入托遇到了困难?”
小林马上感到有些脸红。人家问题解决了,自己没有解决,这不显得自己无能?就有些吱唔。印度女人丈夫说:
“我来跟你们商量个事,如果你们想上外单位那个幼儿园,我这里还有一个名额。原来搞了两个名额,我孩子一个,我姐姐孩子一个,后来我姐姐孩子不去了,如果你们不嫌这个托儿所差,这个名额可以让给你们,大家对门住着!”
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感到一阵惊喜。看印度女人丈夫的神情,也没有恶意。小林老婆马上高兴地答:
“那太好了,那太谢谢你了!那幼儿园我们努力半天,都没有进去,正准备去居委会的呢!”
这时小林脸上却有些挂不住。自己无能,回过头还得靠人家帮助解决,不太让人看不起了?所以倒没象老婆那样喜形于色。印度女人的丈夫又体谅地说:
“本来我也没什么办法,只是我单位一个同事的爸爸,正好是那个单位的局长,通过求他,才搞到了名额。现在这个社会,还不是这么回事!”
这倒叫小林心里有些安。别看印度女人爱搅是非,印度女人的丈夫却是个男子汉。小林忙拿出烟,让他一支。烟不是什么好烟,也就是“长乐”,放了好多天,有些干燥了,但人家也没嫌弃,很大方地点着,与小林一人一支,抽了起来。
孩子顺利地入了托。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松了一口气。从此小林家和印度女人家的家庭关系也融洽许多。两家孩子一同上幼儿园。但等上了几天,小林老婆的脸又沉了下来。小林问她怎么回事,她说:
“咱们上当了!咱们不该让孩子上外单位幼儿园!”
小林问:
“怎么上当?怎么不该去?”
小林老婆说:
“表面看,印度女人家帮了咱的忙,通过观察,我发现这里头不对,他们并不是要帮咱们,他们是为了他们自己。原来他们孩子哭闹,去幼儿园不顺利,这才拉上咱们孩子给他陪读!两个孩子以前在一块玩,现在一块上幼儿园,当然好上了。我也打听了,那个印度丈夫根本没有姐姐!咱们自己没本事,孩子也跟着受欺负!我坐班车是沾了人家小姨子的光,没想到孩子进幼儿园,也是为了给人家陪读。”
接着开始小声哭起来。听了老婆的话,小林也感到后背冷飕飕的。妈的,原来印度家庭没安好心。可这事又摆不上桌面,不好找人理论。但小林心里象吃了马粪一样感到龌龊。事情龌龊在于:老婆哭后,小林安慰一番,第二天孩子照样得去给人家当“陪读”;在好的幼儿园当陪读,也比在差的幼儿园胡混强啊!就象蹭人家小姨子的班车,也比挤公共汽车强一样。当天夜里,老婆孩子入睡,小林第一次流下了泪,还在漆黑的夜里扇了自己一耳光:
“你怎么这么没本事,你怎么这么不会混!”
但他扇的声音不大,怕把老婆弄醒。
今年大白菜丰收。
小林站在市民排起的长队里,嘴里哈着寒气,开始购买冬贮大白菜。大家一人手里捏着一个纸片。天冷了,有人头上已经扣上了棉帽子。大家排队时间一长,相互混熟了,前边一个中年人让给小林一支烟,两燃着,说些闲话。一到购买冬贮大白菜,小林的心情是既焦急又矛盾。看着别人用自行车、三轮车、大筐往家里弄大白菜,留下一地菜帮子,他很焦急;生怕大白菜一下卖完,他拉了空,冬天里没有菜吃。等到挤到人群里去买,他心里又觉得是上当。年年买大白菜,年年上当。买上几十棵便宜菜,不够伺候他的,天天得摆、、晾、翻,天天夜里得收到一起码着。这样晾好,白菜已经脱了好几层皮。一开始是舍不得吃,宁肯再到外面买;等到舍得吃,白菜已经开始发干、萎缩,一个个变成了小棍棍,一层屋揭下去,就剩下一个小白菜心,弄不好还冻了,煮出一股子酸味。每到第二年春天,面对着剩下的几根小棍棍,小林和小林老婆都发誓,等秋天再不买大白菜。可一到秋天,看着一堆堆白菜那么便宜,政府在里边有补贴,别人家一车一车推,自己不买又感到吃亏。这种矛盾焦急心理,小林感到是一种折磨,其心理损耗远远超过了白菜的价值。所以今年一到秋天小林便下定决心:坚决不买大白菜。与老婆商量,老婆也同意,说把冬贮菜的亏烂刨下去,也不见得便宜到哪里去。于是他们今年真没有买大白菜。但这样仅坚持了三天,小林又扣上棉帽子排到了买冬贮菜的行列。这并不是小林的意志不坚强,而是今年北京大白菜过剩,单位号召大家买“爱国菜”,谁买了“爱国菜”可以到单位报销。这样,不买白不买,小林和小林老婆马上又改变了最初的决定,决定马上去买“爱国菜”,而且单位能报销多少,就买多少。小林单位可报销三百斤,小林老婆单位可以报销二百斤,于是两决定买五百斤,这比往年自己决定买大白菜的量还多。小林专门借了办公室副处长老何家的三轮车。小林说:
“原来说不买大白菜了,谁知单位又要报销,逼着你非再麻烦一次!”
由于这麻烦是报销引起的而不是自己决定的,所以小林一边排队买菜,一边又感到委屈,叹了一口气,用脚踢了踢“爱国菜”,漫不经心地看前边称菜。但小林很快又克服了漫不经心。因大家买菜都不花钱,竞争还挺激烈,生怕排到自己“爱国菜”脱销,眼珠子瞪得都挺大。小林也不由紧张起来,将棉帽子的帽翅卷了起来,露出耳朵。
五百斤大白菜买回家,家里便充满了大白菜的气味。小林心情不好。但由于这大白菜不花钱,老婆的积极性倒挺高,在那里晾晒。不过结果小林仍然知道,无非变成七八十个小棍棍。看着它堆积那么高,一个冬天要吃掉它,也叫人倒胃口。不过老婆心情开朗,小林也跟着心情好起来,家里气氛倒是比以前轻松。大白菜拉回家来的第二天,小林老家又来了人,一队来了六个,小林心里一阵紧张,小林老婆的脸也变了颜色。不过这六个客人并没有吃饭,坐了一会就走了,说是去东北出差。小林才放下心来。小林老婆脸上的颜色也转了过来,送客人时显得很热情,弄得大家都很满意。
这天,小林下班早,到菜市场去转。先买了一堆柿子椒,又用粮票换了二斤鸡蛋(保姆走后,粮食宽裕了许多,可以腾出些粮票换鸡蛋),正准备回家,突然看到市场上新添了一个卖安徽板鸭的个体食品车,许多人站队在那里买。小林过去看了看,鸭子太贵,四块多一斤;但鸭杂便宜,才三块钱一斤。小林女儿爱吃动物杂碎,小林就也排到队伍中,准备买半斤鸭杂。摊主有两个人,一个操安徽口音的在剁鸭子,另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在收钱。可等排到小林,小林要把钱交给老板时,老板看他一眼,两人眼睛一对,禁不住都叫道:
“小林!”
“小李白!”
两人都丢下鸭杂和钱,笑着搂抱到一起。这个“小李白”是小林的大学同学,当年在学校时,两人关系很好,都喜欢写诗,一块加入了学校的文学社。那时大家都讲奋斗,一股子开天辟地的劲头。“小李白”很有才,又勤奋,平均一天写三首诗,诗在一些报刊还发表过,豪放洒脱,上下几千年,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不在话下,人称“小李白”。惹得许多女同学追他。毕业以后,大家烟消云散。“小李白”也分到一个国家机关。后来听说他坐不了办公室,自己辞职跑到一个公司去了,现在怎么又卖起了板鸭?“小李白”见到了小林,生意也不做了,一切交给剁鸭子的安徽人,拉小林到旁边树下聊天。两人抽着烟,小林问:
“你不是在公司吗?怎么又卖起了板鸭?”
“妈了个X,公司倒闭了,就当上了个体户,卖起了板鸭!不过卖板鸭也不错,跟自己开公司差不多,一天也弄个百儿八十的!”
小林吓了一跳,又问:
“你还写诗吗?”
“小李白”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狗屁!那是年轻时不懂事!诗是什么,诗是搔首弄姿混扯蛋!如果现在还写诗,不得饿死!混呗,你结婚了吗?”
小林说:
“孩子都三岁了!”
“小李白”拍了一下巴掌:
“看,还说写诗,写姥姥!我可算看透了,不要异想天开,不要总想着出人头地,就在人堆里混,什么都不想,最舒服,你说呢?”
小林深有同感,于是点点头。又问:
“你有孩子了吗?”
“小李白”伸出三个手指头。小林吃了一惊:
“你敢不计划生育?”
“小李白”一笑:
“结了三个,离了三个,现在又结了一个。结一个下一个果,离婚人家不要孩子,我可不就落了三个!不卖鸭子成吗?家里五六张嘴等着吃食哩!”
小林也一笑,觉得“小李白”到底是“小李白”,诗虽然不写了,但那股洒脱劲还没褪下。两人又谈了半天,天快黑了,“小李白”突然想起什么,照小林肩上拍了一掌:
“有了!”
小林吓了一跳:
“什么有了?”
“小李白”说:
“我得出去十来天,去外地弄鸭子,这里没人收帐,我正愁找不到人,你以后每天下班,来替我收收帐算了!”
小林忙摆手:
“别,别,我还得上班。再说,我也不会卖鸭子!”
“小李白”说:
“我知道你是爱那个面子!你还天真幼稚,现在普天下谁还要面子?要面子一股子穷酸,不要面子享荣华富贵。就你小林清高?看你的穿戴神情,也是改不掉的穷酸受罪模样。你下班来替我收帐,帮我十天,我每天给你二十块钱!”
然后,不由分说,将一个大鸭子塞到小林手里,把小林推走了。
小林边摇头笑边提着鸭子回到家,老婆正不高兴他这么晚才回来,孩子也没准时接;又看他手里提鸭子,以为是花钱买的,叫道:
“你成贵族了,吃这么大的鸭子!”
小林将鸭子扔到饭桌上,瞪了老婆一眼:
“人家送的!”
小林老婆吃了一惊:
“你当官了?也有人给你送东西!”
小林便将菜市场的巧遇原原本本给老婆说了。最后把“小李白”让他看鸭子收帐的事也说了。没想到老婆一听这事倒高兴,同意他去卖鸭子,说:
“一天两小时,也不耽误上班,两个小时给你二十块钱,比给资本家端盘子挣得还多,怎么不可以!从明天起孩子我来接,你去卖鸭子吧,这事你能干得下来!”
小林倒在床上,手扣住后脑勺说:
“干是干得下来,只是面子上挂不住,卖鸭子!”
小林老婆说:
“管他呢!讲面子不是穷了这么多年?你又不是找老婆,我不怕你丢面子,你还怕什么!”
于是,从第二天起,小林每天下午下班,就坐在板鸭车后边卖鸭子收款。一开始还真有些不好意思,穿上白围裙,就不敢抬眼睛。不敢看买鸭子的是谁,生怕碰到熟人。回家一身鸭子味,赶紧洗澡。可干了两天,每天能捏两张人民币,眼睛、脸就敢抬了,碰到熟人也不怕了。回来澡也不洗了。习惯了就自然了。小林感到就好象当娼妓,头一次接客总是害怕,害臊,时间一长,态度就大方了,接谁都一样。这时小林觉得长期这样卖鸭子也不错,每月可多得六百元的收入,一年下来不就富了?可惜“小李白”只出去十天,十天回来,小林就干不成了。如果自己早一点见到“小李白”就好了。
鸭子卖到第九天,这天小林正坐在车后卖鸭子,又碰到一个熟人。本来现在小林已经不怕熟人了,但这个熟人不同别的熟人,小林还是有些害怕,他是小林办公室的处长老关。老关家住产别处,本来不逛这个菜市场,怎么他今天逛到这里来了?当老关看到板鸭车后坐的是自己的部下,吃层惊得眼睛瞪得溜圆。小林也感到不好意思。小林第二天上班,就准备老关找他谈话。果然,老关找他单独“通气”。不过这时小林一点不怕老关,大家都在社会上混,又不是在单位卖鸭子,下班挣个零花钱有什么不可以?有钱到底过得愉快,九天挣了一百八,给老婆添了一件风衣,给女儿买了一个五斤重的大哈蜜瓜,大家都喜笑颜开。这与面子,与挨领导两句批评相比,面子和批评实在算不了什么。当然小林在单位混了这么多年,已不象刚来单位时那么天真,尽说大实话;在单位就要真真假假,真亦假来假亦真,说假话者升官发财,说真话倒霉受罚。于是在老关要求他解释昨天的事时,小林故作天真地一笑,说卖板鸭的是他的同学,他觉得好玩,就穿上同学的围裙坐那里试了一试,喊了两嗓子,纯粹是闹着玩,正好被领导上,他并没有真的卖鸭子,给单位丢名誉。老关听到情况是这样,就松了一口气,说:
“我说呢,堂堂一个国家干部,你也不至于卖鸭子!既然是闹着玩,这事就算了,以后别这么闹就是了!”
小林忙答应一声,两人便分了手。等老关走远,小林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怎么不至于卖鸭子,老子就是卖了九天鸭子!可惜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如果能长期这样,我这个鸭子还真要长期卖下去。
可惜,这天下午,“小李白”准时从外地回来了,小林就告别了板鸭车。临别时“小李白”把最后二十块钱交给小林,交代他以后想吃鸭子就来拿;以后他到外地弄鸭子,还请他来看摊。小林这时一点也没不好意思,声音很大地答应:
“以后你需要我帮忙,你尽管言声!”
孩子上幼儿园已经三个月了。小林或小林老婆每天接送。平心而论,孩子上幼儿园以后,家务比以前多了,家里没有保姆,涮碗、擦地、洗衣洗单子,都要自己动手;孩子每天清早送、晚上接,都要准时;不象过去家里有保姆担着,回去的早晚没关系。家务虽然重了,但因为家里没有保姆,孩子一天不在家,让人心理上轻松许多;孩子接回来,关起门也是自己一家人,没有外人。保姆一走,每月省下一百多元钱,扣除孩子的入托费,还剩五六十,经济上也显得宽裕了,老婆也舍得吃了,时不时买根香肠,有时还买只烧鸡。两人在一起讨论起来,都说没有保姆的好处多,接着说了用保姆的一连串毛病。但现在人家已经走了,两人还边啃烧鸡边声讨人家,未免显得有些小气。不说她也罢。以后两人说保姆少了。
孩子入托好是好,但小林和小林老婆一直有一个心理问题,还没有解决。因为孩子入托是沾了印度家庭的光,是为了给人家孩子当陪读。清早一送孩子,晚上一接孩子,就想起这档子事,让人心理上不愉快。接送过程中,常碰到印度女人或她的丈夫,招呼还是要打,但打过招呼就有一种羞愧和不自然。不过孩子不懂事,有时从幼儿园出来,还和印度女人的孩子拉着手,玩得很愉快。但什么事情都有一个过程,时间一长,小林和小林老婆就把这事看得轻了。有时又一想,什么陪读不陪读,只要能进幼儿园,只要孩子愉快就行了。就好象帮人家卖鸭子,面子是不好看,领导也批评,但二百块钱总是到手了。只是有时见了印度家的人依然愤怒,愤怒起来心里要骂一句:
“帮我联系幼儿园,我也不承你的情!”
孩子在幼儿园也有一个习惯过程。开始几天,孩子哭着不去,送时哭,接时也哭。这是年幼不懂事,大人只要坚持下来,孩子也没办法。坚持一段孩子就习惯了。等孩子熟悉了新环境,老师、别的孩子,她都认识了,于是也就不哭了。小林有时觉得那么小的孩子,在无奈中也会渐渐适应环境,想起来有些心酸。可老放在身边怎么成,她就不长大了吗?长大混世界,不更得适应?于是也就不把这辛酸放到心上。这时有了世界杯足球赛,小林前几年爱足球,看得脸红心跳,觉得过瘾,世界性的名星,都能说出口。那时觉得人生的一大目的就是看足球,世界杯四年一次,人生才有几个四年?但后来参加工作,结婚以后,足球就渐渐不看了。看它有什么用?人家踢得再好,也不解决小林身边任何问题。小林的问题是房子、孩子、蜂窝煤和保姆、老家来人。所以对热闹的世界充耳不闻。现在孩子入了幼儿园,小林心理轻松一些,看到今天晚上要决赛,也禁不住心里痒痒起来;由于转播是半夜,他想跟老婆通融通融,半夜起来看一次转播。于是下班接孩子回来,猛干家务。老婆看他有些反常,问他有什么事,他就腆着脸把这事说了,并说今天晚上上场的有马拉多纳。谁知老婆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她的思路仍没有转过弯来,竟将围裙摔到桌子上:
“家里蜂窝煤都没有了,你还要半夜起来看足球,还是累得轻!你要能让马拉多纳给咱家拉蜂窝煤,我就让你半夜起来看他!”
小林一阵扫兴,连忙摆手:
“算了,算了,你别说了,我不看了,明天我去拉蜂窝煤不就行了!”
于是也不再干家务,坐在床前犯傻,象老婆有时在单位不顺心回到家坐床边犯傻的样子。这天夜里,小林一夜没睡着。老婆半夜醒来,见小林仍睁着眼在那里犯傻,倒有些害怕,说:
“你要真想看,你看吧!明天不误拉蜂窝煤就行了!”
这时小林一点兴致都没有了,一点不承老婆的情,厌恶地说:
“我说看了?不看足球,还不让我想事情了!”
第二天早起,小林就请了一上午假,去拉蜂窝煤。拉完蜂窝煤下午到单位,新来的大学生便来征求他对昨晚足球的意见。小林恶狠狠地说:
“个鸡巴足球,有什么看的!我从来不看足球!”
接着就自己去翻报纸。倒把大学生吓了一跳。晚上下班回来,老婆见他仍在闹情绪,蜂窝煤也拉来了,倒觉得有点对不住他,自己忙里忙外弄孩子,还看着他的脸色说话。这倒叫小林有些过意不去,心里的恶气才稍稍出了一些。
这天晚上,小林和小林老婆正准备吃饭,查水表的瘸腿老头来了。本来今天不该查水表,但查水表的老头来了,就不敢不让他查。小林和小林老婆停止弄饭,让他查。这次老头除了拿着关水门的扳手,身上还背着一个大背包,背包似乎还很重,累得老头一脸的汗。小林看着大背包,心里吓了一跳,不知老头又要搞什么名常。果然,老头查完水表,又理所当然地坐到了小林家的床上。小林站在他跟前,不知他想说年轻时喂马,还是继续说上次偷水的事。但老头这两件事都没有说,而是突然笑嘻嘻的,对小林说:
“小林,我得求你一件事!”
小林吃了一惊,说:
“大爷,您说哪儿去了,都是我有事求您,您哪里会有事求我?”
老头说:
“这次真有事求你。你不是在某部某局某处工作吗?”
小林点点头。老头说:
“某省某地区某县的一件批文,是不是压在你们处里?”
小林想了想,想起似乎是有这么一个文,压在处里,似乎是压在女小彭手上;女小彭这些天忙着去日坛公园学气功,就把这事给压下了。于是说:
“好象是有这件事!”
老头拍着巴掌说:
“这就对了!某省某县是我的老家呀!老家为这件事着急得不得了,县长书记都来了,找到我,让我想办法!”
小林吃一惊,县长书记进京,竟要求到一个查水表的老头身上?但又想起他年轻时曾给大领导喂过马,于是就想通了。
老头继续说:
“我能想什么办法?我让他们打听一下批文压在哪个部哪个局哪个处,他们打听出来,我一听真是凑巧,这个处正好是你在的处,我忽然想咱们俩认识,于是今天就求到你头上了!这事情好办吗?”
小林在机关呆了五六年,机关那一套还不熟悉?这事情说好办就好办,明天他给女小彭说一句话,女小彭抹口红的工夫,这批件就从她手里出去了;说不好办也不好办,如果陌生人公事公办去找女小彭,如果女小彭正在做气功你打扰了她,或者因为别的事她正心情不好,这批件就难说了;她会给你找出批件的好多毛病,找出国家的种种规定,不能审批的原因,最后还弄得你心服口服,以为是批件本身有毛病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瘸老头说的这批件,就看小林帮忙不帮忙,如果帮忙,明天就可以批;如果不帮忙,这批件就仍然得压一些日子。但瘸老头不是一般的老头,管着给他们查水表,这个忙看样子得帮。但小林已不是过去的小林,小林成熟了。如果放在过去,只要能帮忙,他会立即满口答应,但那是幼稚;能帮忙先说不能帮忙,好办先说不好办,这才是成熟。不帮忙不好办最后帮忙办成了,人家才感激你。一开始就满口答应,如果中间出了岔子没办成,本来答应人家,最后,不办成,后倒落人家埋怨。所以小林将手搭在后脑勺上,将身子仰到被子垛上说:
“这事情不好办哪!批文是有这么一个批文,但我听说里边有好多毛病呢,不是说批就能批的!”
瘸老头虽然以前给大领导喂过马,但毕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现在沦落成一个查水表的,不懂其中奥妙,已经多年矣,所以赶忙迎着小林笑:
“是呀是呀,我也给老家县长书记说,北京中央不比地方,各项规定严着哩。不过小林你还是得帮帮忙!”
小林老婆这时也听出了什么意思,凑过来说:
“大爷,他就会偷水,哪里会帮您这大忙!”
瘸老头一脸尴尬,说:
“那是误会,那是误会,怪我乱听反映,一吨水才几分钱,谁会偷水!”
接着又忙把他的背包拉开,掏出一个大纸匣子,说:
“这是老家人的一点心意,你们收下吧!”
然后不再多留,对小林眨眨眼,瘸着腿走了。老头一走,小林老婆说:
“看来以后生活会有转变!”
小林问:
“怎么有转变?”
小林老婆指着纸盒子说:
“看,都有人开始送礼了!”
接着将纸盒子打开,掏出礼物一看,两人大吃一惊,原来是一个小型的微波炉,在市场上要七八百元一台。小林说:
“这多不合适,如果是一个布娃娃,可以收下,七八百元的东西,如何敢收!明天给他送回去!”
老婆也觉得是。晚上吃饭,两人都心事重重的。到了晚上,老婆突然问他:
“我只问你,那个批文好办吗?”
小林说:
“批文倒好办,我明天给女小彭说一下马上就可以批!”
小林老婆拍了一下巴掌:
“那这微波炉我收下了!”
小林担心地说:
“这不合适吧?帮批个文,收个微波炉,这不太假公济私了?再说,也给瘸老头留下话柄呀!”
小林老婆说:
“给他把事情办了,还有什么话柄?什么假公济私,人家几千几万地倒腾,不照样做着大官!一个微波炉算什么!”
小林想想也是,就不再说什么。小林老婆马上将微波炉电源插上,拣了几块白薯放到里边试烤。几分钟之后,满屋的白薯香。打开炉子,白薯焦黄滚烫,小林老婆、小林、孩子三人,一人捧一块“稀溜稀溜”吃。小林老婆高兴地说,微波炉用处多,除了烤白薯,还可以烤蛋糕,烤馍片,烤鸡烤鸭。小林吃着白薯也很高兴,这时也得到一个启示,看来改变生活也不是没有可能,只要加入其中就行了。这天晚上,他与老婆又亲热了一回。由于有微波炉的刺激,老婆又很有激情。昨天发生的足球事件,这时也显得无足轻重了。第二天上班,小林找到女小彭。果然,谈笑之间,两人就把那个批件给处理了。
微波炉用了两个星期,孩子突然出了毛病。本来去幼儿园她已经习惯了,接送都不哭了,有时还一蹦一跳的进幼儿园。但这两天突然反常,每天早上都哭,哭着不去幼儿园,或说肚子疼,或说要拉屎;真给她便盆,什么也拉不出来。喝斥她一顿,强着送去,路上倒不哭了,但怔怔的,犯愣,象傻了一样。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有些害怕;断定她在幼儿园出了毛病,要么是小朋友欺负了她,使她见了这个小朋友就害怕;要么问题出在阿姨身上,阿姨不喜欢她,罚她站了墙根或是让她当众出丑,伤了她的自尊心,使她害怕再见阿姨。小林和小林老婆便问孩子因为什么,孩子倒哭着说:
“我没有什么呀,我没有什么呀!”
于是小林老婆只好接孩子时在其它家长中进行调查。调查的结果,原来毛病出在小林和小林老婆身上。他们大意了,大意之中过了元旦;元旦之前,别的家长都向阿姨们送东西,或多或少,意思意思,惟独小家没有意思,于是迹象就出现在孩子身上。老婆埋怨小林:
“你也真是,孩子进了幼儿园,你连个元旦都记不住!幼儿园阿姨背地里不知嘲笑咱多少回了,肯定说咱们扣门、寒酸!”
小林也说:
“大意了大意了,过去送礼被人家推出去,就害怕送礼,谁知该送礼的时候,又把这事给忘了!”
于是就跟老婆商量补救措施,看补送一些什么合适。真要说送什么,两人又犯了愁。送个贺年卡、挂历、显得太小气,何况新年已过去了;送毯子、衣服又太大,害怕人家不收。小林说:
“要不问问孩子?”
小林老婆说:
“问她干什么,她懂个屁!”
小林还是将孩子叫过来,问孩子知不知道其它孩子给老师送了什么,没想到孩子竟然知道,答:
“炭火!”
小林倒吃一惊:
“炭火?为什么送炭火?给老师送炭火干什么?”
于是让老婆第二天再调查。果然,孩子说对了,有许多家长在元旦给老师送了“炭火”。因为现在冬天了,冬天北京时兴吃涮羊肉,大家便给老师送“炭火”。小林说:
“这还不好办?别人送炭火,咱也送炭火!”
但等真要去买炭火,炭火在北京已经脱销了。小林感到发愁,与老婆商量送点别的算了,何况别人家已经送了炭火,咱再送也是多余,不如送点别的。但孩子记住了“炭火”,每天清早爬起来第一句话便是:
“爸爸,你给老师买炭火了吗?”
看着一个三岁孩子这么顽固地要送“炭火”,小林又好气又好笑,拍了一下床说:
“不就是一个炭火吗,我全城跑遍,也一定要买到它!”
果然,最后在郊区一个旮旯小店里买到了炭火。不过是高价的。高价能买到也不错。小林让老婆把炭火送到幼儿园。第二天,女儿就恢复了常态,高兴去幼儿园。女儿一高兴,全家情绪又都好起来。这天晚上吃饭,老婆用微波炉烤了半只鸡,又让小林喝了一瓶啤酒。啤酒喝下去,小林头有些发晕,满身变大。这时小林对老婆说,其实世界上事情也很简单,只要弄明白一个道理,按道理办事,生活就象流水,一天天过下去,也满舒服。舒服世界,环球同此凉热。老婆见他喝多了,瞪了他一眼,一把将啤酒瓶夺了过来。啤酒虽然夺了过去,但小林脑袋已经发懵,这天夜里睡得很死。半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睡觉,上边盖着一堆鸡毛,下边铺着许多人掉下的皮屑,柔软舒服,度年如日。又梦见黑压压无边无际的人群向前拥动,又变成一队队祈雨的蚂蚁。一觉醒来,已是天亮,小林摇头回忆梦境,梦境已是一片模糊。这时老婆醒来,见他在那里发傻,便催他去买豆腐。这时小林头脑清醒过来,不再管梦,赶忙爬起来去排队买豆腐。买完豆腐上班,在办公室收到一封信,是上次来北京看病的小学老师他儿子写的,说自上次父亲在北京看了病,回来停了三个月,现已去世了;临去世前,曾嘱咐他给小林写封信,说上次到北京受到小林的招待,让代他表示感谢。小林读了这封信,难受一天。现在老师已埋入黄土,上次老师来看病,也没能给他找个医院。到家里也没让他洗个脸。小时候自己掉到冰窟窿里,老师把棉袄都给他穿。但伤心一天,等一坐上班车,想着家里的大白菜堆到一起有些发热,等他回去拆堆散热,就把老师的事给放到一边了。死的已经死了,再想也没有用,活着的还是先考虑大白菜为好。小林又想,如果收拾完大白菜,老婆能用微波炉再给他烤点鸡,让他喝瓶啤酒,他就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小林家一斤豆腐变馊了。一斤豆腐有五块,二两一块,这是公家副食店卖的。个体户的豆腐一斤一块,水份大,发稀,锅里炒不成团。小林每天清早六点起床,到公家副食店门口排队买豆腐。排队也不一定每天都能到豆腐,要么排队的人多,排到,豆腐已经卖完了;要么还没排到,已经七点了,小林得离开豆腐队去赶单位的班车。最近单位办公室新到一个处长老关,新官上任三把火,对迟到早退抓得挺紧。最使人感到丧气的是,队眼看排到了,上班的时间也到了。离开豆腐队,小林就要对长长的豆腐队咒骂一声:
“妈了个×,天底下穷人多了真不是好事!”
但今天小林把豆腐买到了。不过他今天排队排到七点十五,把单位的班车给误了。不过今天误了也就误了,办公室处长老关今天到部里开会,副处长老何到外地出差去了,办公室管考勤的临时变成了一个新来的大学生,这就不怕了,于是放心排队买豆腐。豆腐拿回家,因急着赶公共汽车上班,忘记把豆腐放到了冰箱里,晚上回来,豆腐仍在门厅塑料兜里藏着,大热的天,哪有不馊的道理?
豆腐变馊了,老婆又先于他下班回家,这就使问题复杂化了。老婆一开始是责备看孩子的保姆,怪她不打开塑料袋,把豆腐放到冰箱里。谁知保姆一点不买帐。保姆因嫌小林家工资低,家里饭菜差,早就闹着罢工,要换人家,还是小林和小林老婆好哄歹哄,才把人家留下;现在保姆看着馊豆腐,一点不心疼,还一古脑把责任都推给了小林,说小林早上上班走时,根本没有交代要放豆腐。小林下班回来,老婆就把怒气对准了小林,说你不买豆腐也就罢了,买回来怎么还让它在塑料袋里变馊?你这存的是什么心?小林今天在单位很不愉快,他以为今天买豆腐晚点上班没什么,谁知新来的大学生很认真,看他八点没到,就自作主张给他划了一个“迟到”。虽然小林气鼓鼓上去自己又改成“准时”,但一天心里很不愉快,还不知明天大学生会不会汇报他。现在下班回家,见豆腐馊了,他也很丧气,一方面怪保姆太斤斤计较,走时没给你交代,就不能往冰箱里放一放了?放一块豆腐能把你累死?一方面怪老婆小题大作,一斤豆腐,馊了也就馊了,谁也不是故意的,何必说个没完,大家一天上班都很累,接着还要做饭弄孩子,这不是有意制造疲劳空气?于是说:
“算了算了,怪我不对,一斤豆腐,大不了今天晚上不吃,以后买东西注意放就是了!”
如果话到此为止,事情也就过去了,可惜小林憋不住气,又补了一句:
“一斤豆腐就上纲上线个没完了,一斤豆腐才值几个钱?上次你丢手打碎了一个暖水壶,七八块钱,谁又责备你了?”
老婆一听暖水壶,马上又来了火,说:
“动不动你提暖水壶,上次暖水壶怪我吗?本来那暖水壶就没放好,谁碰到都会碎!咱们别说暖水壶,说花瓶吧!上个月花瓶是怎么回事?花瓶可是好端端地在大立柜边上放着,你抹灰尘给抹碎了,你倒有资格说我了!”
接着就戗到了小林跟前,眼里噙着泪,胸部一挺一挺的,脸变得没有血色。根据小林的经验,老婆的脸一无血色,就证明她今天在单位也很不顺。老婆所在的单位,和小林的单位差不多,让人愉快的时候不多。可你在单位不愉快,把这不愉快带回来发泄就道德了?小林就又气鼓鼓地想跟她理论花瓶。照此理论下去,一定又会盘盘碟碟牵扯个没完,陷入恶性循环,最后老婆会把那包馊豆腐摔到小林头上。保姆看到小林和小林老婆吵架,已经习惯了,就象没看见一样,在旁边若无其事地剪指甲。这更激起了两个人的愤怒。小林已做好破碗破摔的准备,幸好这时有人敲门。大家便都不吱声了。老婆赶紧去抹脸上的眼泪,小林也压抑住自己的怒气。保姆把门打开,原来是查水表的老头来了。
查水表的老头是个瘸子,每月来查一次水表。老头子腿瘸,爬楼很不方便,到每一个人家都累得满头大汗,先喘一阵气,再查水表。但老头积极性很高,有时不该查水表也来,说来看看水表是否运转正常。但今天是该查水表的日子,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暂时收住气,让保姆领他去查水表。老头查完水表,并没有走的意思,而是自作主张在小林家床上坐下了。老头一坐下,小林心里就发凉,因为老头一在谁家坐下,就要高谈阔论一番,说说他年轻时候的事。他说他年轻时曾给某位死去大领导喂过马。小林初次听他讲,还有些兴趣,问了他一些细节,看他一副瘸样,年轻时竟还和大领导接触过?但后来听得多了,心里就不耐烦,你年轻时喂过马,现在不照样是个查水表的?大领导已经死了,还说他干什么?但因为他是查水表的,你还不能得罪他。他一不高兴,就敢给你整个门洞停水。老头子手里就提着管水闸的扳手。看着他手里的扳手,你就得听他讲喂马。不过今天小林实在不欢迎他讲马,人家家里正闹着气,你也不看一看家庭气氛,就擅自坐下,于是就板着脸没过去,没象过去一样跟他打招呼。
但查水表的老头不管这个,自己从口袋已经掏出了烟。划火点着烟,屋里就飘起了老头鼻腔的味道。小林知道老头接着就要讲马,但小林猜错了,这次老头没有讲马,而是一脸严肃地说,他要谈些正事。他说,据群众反映,这个门洞有人偷水,晚上不把水管笼头关死,故意让水往下滴,下边放个水桶接着;滴水水表不转,桶里的水不成偷的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大家都偷水,自来水厂如何受得了?
听了老头的话,小林与小林老婆脸上都一赤一白的。说来惭愧,因为上个礼拜小林家就偷过几次水,是小林老婆在单位闲聊中听到的办法,回来指使保姆试验。后来小林看不上,觉得这事太委琐,一吨水才几分钱,何必干这个?一夜水管嘀嘀嗒嗒个没完,大家也难心安理得睡觉。于是在第三天就停止了。但这事老头子怎么会知道?是谁汇报的?小林和小林老婆都不约而同想到了对门。对门住着一对胖子,女主人自称长得象印度人,眉心常点着一个红豆。他们家也有一个孩子,大小与小林家孩子差不多,两家孩子常在一起玩,也常打架;为了孩子,小林老婆与印度女人有些面和心不和。两家主人不和,两家保姆却很要好,虽然不是一个省来的,却常在一起共同商讨对付主人的办法。准是两家保姆乱串,印度女人得知小林家滴过两回水,就汇报了老头子,现在有了老头子一番话。但这种事如何上得了台面,如何说得出口?说出口以后在人前怎么站?小林赶紧到老头子跟前,正色声明,这门洞有没有人偷水他不知道,但他家是决不干这种事。他家虽然穷,但穷有穷的骨气!小林老婆也上去说,谁反映的这事,就证明谁偷水,不然他怎么会知道偷水的方法,这不是贼喊捉贼是什么?老头子听了他们的话,弹了一下烟灰:
“行了,这事就到这里为止了。以前大家偷没有偷,就既往不咎了,以后注意不偷就行了!”
说完,站起来,作出宽怀大量的样子,一瘸一瘸走了,留下小林和小林老婆在那里发尴。
由于有偷水这件事的介入,使豆腐发馊事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小林心里还责备老婆,一个大学生,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市民气,偷了两桶水,值不了几分钱,丢人现眼让人数落了一顿。小林老婆也自感惭愧,就不好意思再追究馊豆腐一事,只是瞪了小林一眼,自己就下厨房做饭去了。因为这件事的介入,使本来要爆发战争的家庭平静下来,小林又有些感激老头子。
晚饭一个炒豆角,一个炒豆芽,一碟子小泥肠,一碗昨天剩下的杂烩菜。小泥肠主要是让孩子吃的,其它三个菜是让小林、小林老婆和保姆吃的。但保姆不吃剩菜,说她一吃剩菜就闹肚子。为此小老婆还和保姆吵过一架,说你倒成贵族了,我还吃剩菜,你倒闹肚子,过去你在农村吃什么来着?保姆便又哭又闹,闹罢工,要换人家。最后还是小林从中斡旋,才又把她留下。把人留下人家就有了资本,从此更不吃剩菜。小林老婆也没办法,吃饭时只好和小林先吃剩菜,剩菜吃完再吃新的。吃饭时孩子很闹,抓东抓西的,看样子有些想流鼻涕,小老婆怀疑她是否想感冒。好歹把饭吃完,已经快八点半了。按照惯例,这时保姆洗碗,小林给孩子洗澡,老婆应该上床睡觉。因老婆上班比小林远,清早上班要早起,早点上床睡觉理所当然。但今天老婆没有早睡,脚也没洗,坐在床前想心思。老婆一想心事,小林心里就有些发毛,不知老婆心思想过以后,会不会又提出什么新的话题。不过今天老婆不错,心思想过以后,没有说什么,草草洗完脚就上床睡觉了。老婆睡觉有这点好处,平时嘴唠叨,一上床就不唠叨了,三分钟就能入睡,响起轻微的鼾声,比孩子入睡还快。前几年刚结婚,小林对这点很不满意,哪能上床就入睡?问:
“你怎么躺倒就着,长此以往,可让人受不了!”
老婆不好意思地解释:
“累了一天,跟猪似的,哪有不躺倒就着的道理!”
后来有了孩子,生活越来越复杂,几次折腾搬家,上班下班,弄吃喝拉撒,弄大人小孩,大家都很疲劳,老婆也变得爱唠叨了,这时小林倒觉得老婆上床就入睡是个优点,大家闹矛盾有个盼头,只要头一挨枕头,战争就停止了。所以小林觉得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优点缺点,优点缺点是可以转化的。
老婆入睡,孩子入睡,保姆入睡,三个人都响起鼾声,小林检查了一下屋里的灯火水电,也上床睡觉。过去临睡觉之前,小林有看书看报的习惯,动不动还爬起来记笔记。现在一天家务处理完,两个眼皮早在打架,于是这一切过程都省略了。能早睡就早睡,第二天清早还要起床排队买豆腐。想起买豆腐,小林突然又想起今天那一斤变馊的豆腐,现在仍在门厅里扔着,没有处理。这是导火索。明天清早老婆起来再看到它,说不定又会节外生枝,于是又从床上爬起来,到门厅打开灯,去处理那包馊豆腐。
小林的老婆叫小李,没结婚之前。是一个静静的、眉清目秀的姑娘。别看个头小,小显得小巧玲珑,眼小显得聚光,让人见了从心里怜爱。那时她言语不多。打扮不时髦,却很干净。头发长长的。通过同学介绍,小林与她恋爱。她见人有些腼腆。与她在一起,让人感到轻松、安静,甚至还有一点淡淡的诗意。那时连小林都开始注意言语、注意身体卫生了。哪里想到几年之后,这位安静的富有诗意的姑娘,会变成一个爱唠叨、不梳头、还学会夜里滴水偷水的家庭妇女呢?两人都是大学生,谁也不是没有事业心,大家都奋斗过,发愤过,挑灯夜读过,有过一番宏伟的理想,单位的处长局长,社会上的大大小小机关,都不在眼里,哪里会想到几年之后,他们也跟大家一样,很快淹没到黑压压的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人群之中呢?你也无非是买豆腐、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洗衣服,对付保姆弄孩子,到了晚上你一页书也不想翻,什么宏图大志,什么事业理想,狗屁,那是年轻时候的事,大家都这么混,不也活了一辈子?有宏图大志怎么了?有事业理想怎么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一辈子下来谁不知道谁!有时小林想想又感到心满意足,虽然在单位经过几番折腾,但折腾之后就是成熟,现在不就对各种事情应付自如了?只要有耐心,能等,不急躁,不反常,别人能得到的东西,你最终也能得到。譬如房子,几年下来,通过与人合居,搬到牛街贫民窟;贫民窟要拆迁,搬到周转房;几经折腾,现在不也终于混上了一个一居室的单元?别人家一开始有冰箱彩电,小林家没有,让小林感到惭愧,后来省着攒着,现在不也买了?当然现在还没组合家俱和音响,但物质追求哪里有个完。一切不要着急,耐心就能等到共产主义。倒是使人不耐心的,是些馊豆腐之类的日常生活琐事。过去总说,老婆孩子热炕头,是农民意识,但你不弄老婆孩子弄什么?你把老婆孩子热炕头弄好是容易的?老婆变了样,孩子不懂事,工作量经常持久,谁能保证炕头天天是热的?过去老说单位如何复杂不好弄,老婆孩子炕头就是好弄的?过去你有过宏伟理想,可以原谅,但那是幼稚不成熟,不懂得事物的发展规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小林,一切还是从馊豆腐开始吧。第二天早上六点,小林照例爬起来,到公家副食店前排队买豆腐。这时老婆已经睡醒,大睁着两眼在看天花板。老婆入睡快,醒来脑子清醒的也快,不象小林,睡觉起来头半天是木的,得半个小时才能缓过劲儿来,老婆只要五分钟就可以清醒,续上入睡前的思路。这是优点,也是缺点,如果两个人正闹矛盾,老婆早晨醒来,又会迅速续上昨天的事情,继续补课。看今天老婆发呆的样子,又回到了昨天入睡前坐在床沿上想心思的模样,小林心里就有些打鼓,不知老婆又要搞什么名堂。但老婆见他起床,并没有搭理他。小林就有些放心,赶忙刷牙洗脸,拿上塑料袋悄悄出门。但等小林刚要去拉门,老婆在床上发了言:
“我说你,今天的豆腐就别买了!”
原来老婆并没有放过他,仍要续昨天的豆腐事件。小林心里就“嘟嘟”地冒火,一斤馊豆腐,已经扔了,又过了一夜,还真纠缠个没完了?于是说:
“馊了一斤豆腐,还至于今后不买了?今天买回放到冰箱里不就结了!你还要纠缠多少年!”
老婆向他摆摆手:
“我不是跟你说豆腐,今天我想了一夜,我再也不能在这个单位呆了,我一定得调,你得跟我来商量商量这事!你不能对我的事漠不关心!”
原来并不是豆腐事件,小林有些放心。但老婆说的是调工作,调工作也是个让人窝心烦躁的事,比馊豆腐事件还复杂。本来老婆的工作单位不错,大学毕业坐办公室,每天也就是搞搞文件,写写工作总结,余下的时间是喝茶看报纸。但老婆性格很直,象小林初到单位一样,各方面关系一开始没处理好,留下后遗症。后来觉悟了,改正了,但以前总留下伤疤,免不了有磕磕碰碰的时候。单位不愉快,回来就向小林唠叨,说要换个单位。小林就拿自己现身说教,说只要将幼稚不懂事的毛病改掉,时间长了自然会适应,换什么单位,天下单位都一样。再说换个单位是容易的?我们都无权无势,两眼一抹黑,哪个单位会要你?老婆就说小林没本领,看着老婆在水深火热之中,一点帮不上忙。小林说,外边帮不上忙,内里不也帮了?不也向你解释了?解释不也是帮忙?就把老婆劝下了。老婆唠叨一顿,怨气出了,第二天就不说了,仍照常上班。如果这样下去,老婆慢慢也会适应,没有单位非换不可的烦恼。但小林家搬了几次家,搬来搬去,住的离小林老婆单位越来越远。当初搬家时,因房子越搬越好,老婆很高兴,说咱们终于在北京也有个房子了,把主要精力花在布置房子上,怎么装窗帘,怎么布局,怎么摆冰箱和电视,还差什么东西,苦恼主要在这个方面。等家伙收拾得差不多了,老婆就又不满意了,怪这个地方离她单位太远。因她的单位在这条线上没有班车,她得挤公共汽车上班,往返一趟,得三四个小时。清早六点起床,晚上八点回来,顶着星星出去,戴着月亮回来,天天如此,车又挤,老婆就受不了,觉得是非换单位不可了。小林看着老婆每天下班疲惫不堪的样子,也觉得这和在单位不愉快不同,在单位不愉快可以忍耐、改正,离单位太远无法人为缩短距离,是得换个离家近一点的单位。真要决定换单位,两人才感到面前的困难象山一样,因为换不换单位,并不是小林和小林老婆能决定的。瞎猫撞老鼠,小林和小林老婆找了几个单位,人家都是一口回绝,连个商量的余地都不留,弄得小林和小林老婆挺丧气。小林说:
“算了算了,别跑了,再跑也是瞎跑,你凑合着吧,北京还有比你上班更远的呢!别光想路程,想想纺织女工,人家上一天班,站着干一天活,你上班是喝茶看报纸,还不知足吗?”
小林老婆发了火:
“你没有本事,就让我凑合。你当然能凑合了,天天有班车坐,我挤四个小时车的滋味你哪里有体验?我非换单位不可,要不换单位,我明天就不上班,你挣钱养活我们娘俩!”
第二天就真不去上班。把小林急坏了。急了一次真管用,小林开动脑筋,真想出一个办法,前三门有一个单位,听有人说,那单位管人事的头头,和小林单位的副局长老张是老同学。小林帮老张搬过家,十分卖力,老张对小林看法不错。老张自与女老乔犯过作风问题以后,夹着尾巴做人,对下边同志特别关心,肯帮助人,只要有事去求他,他都认真帮忙。小林觉得这事如去找老张,老张不至于一口回绝。通过老张介绍,说不定前三门那个单位倒有些希望。前三门那个单位虽离小林家也很远,如坐公共汽车,也得两个小时,但前三门那里和小林家连地铁,地铁跑得快。四十分钟就够了,况且地铁不象公共汽车那么挤,有时上车还有座位。小林将这想法向小林老婆说了,老婆也很高兴,同意去那个单位,让小林去找老张。小林找到老张,将老婆的困难摆出来,又提出前三门那个单位,说听说老领导在那里有熟人,想请老领导帮帮忙。老张果然痛快,说:
“可以,可以,单位那么远,是应该换一换!”
又说:
“前三门那个单位,我也不熟,但管人事的同志,是我的同学,我给他写一封信,你找他,看他能不能给办!”
小林又大着胆子说:
“最好老领导再给他打一个电话!”
老张摸着胖脑袋“哈哈”笑了,照小林头上打了一巴掌:
“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那时精明多了!好,好,我给你打一个电话!”
老张又打了一个电话,又给小林写了一封信。小林捧到这封信,如同捧到圣旨一样高兴。小林老婆看到信,也很高兴。小林拿着这信到前三门的单位去,果然管用。管人事的头头接见了他,看了那封信说:
“老张是我的老同学,当年在大学,我们两个都爱搞田径!”
小林斜欠着身子坐在头头办公桌前,忙接上去说:
“现在老张也爱锻炼!”
头头看他一眼,突然又问起老张前一段出事的事,让小林讲一讲细节。小林感到有些为难,讲不好,不讲也不好,于是只拣些重要的讲了讲,说老张也只是和女老乔在办公室里坐了一坐,并没有真正在一起,其它一切都是谣传。那头头听后“哈哈”笑了,说:
“这个老张,还是那么可爱!”
最后才谈起小林老婆调动的事。那头头情绪正好,说:
“行,行,老张托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看看下边哪个单位缺人!”
这不等于答应了?小林回来向老婆一汇报,老婆马上抱着他在脸上乱亲。两人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如果就这样等着,小林老婆一定能调成,能每天坐着地铁到前三门那个单位上班。但这时小林和小林老婆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把事情办坏了。本来人家管人事的头头正在努力,小林和小林老婆仍不放心,小林老婆打听出一个熟人的丈夫,也在前三门那个单位工作,而且是一个处长,就同小林商量,单是一个管人事的头头是否太单薄,是否也找找这个处长?当时小林也没犯考虑,觉得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找一找总没什么坏处。于是就又找了这个处长。谁知道这一找不要紧,让人家管人事的头头知道了,管人事的头头马上停止了努力。小林再去找他,他比以前冷淡了,说:
“你不是也找某某了,让他给办办看吧!”
小林这才着了急,知道自己犯了路线性错误。找人办事,如同在单位混事,只能投靠一个主子,人家才死力给你办;找的人多了,大家都不会出力;何况你找多了,证明你认识得人多,显得你很高明,既然你高明能再找人,何必再找我?这时除了不帮忙不说,这容易产生抵触心理,说不定背后再给你帮点倒忙,看你不依靠我依靠别人这事能办成!小林和小林老婆认识到这个道理,明白过来,事情已经晚了。两个人一开始是互相埋怨,埋怨以后,又共同想补救的办法。但这时能想出什么补救办法?小林只好再找老张,让他给同学再打电话。但老张又不是你的亲兄弟,人家是单位的副局长,老找人家也不好。于是小林老婆调工作的事,就这样不上不下地放着。时间一长,小林事情一忙就暂时把这件事给忘记了。但小林老婆忘不了,时常一个人坐在那里想心思。昨天发生了馊豆腐事件,馊豆腐事件过去以后,她没洗脚坐在床边想的,就是这件事,今天早早起来,她将这话题又重新向小林提出。小林一开始以为老婆又他找老张,但再找老张小林已很憷头,于是说:
“事情已经让咱们办坏了,光让我找老张有什么用?”
小林老婆说:
“这次不让你找老张,还让你找前三门单位那个管人事的头头。”
再找管人事的头头,比让他找老张还憷头,小林说:
“因为找你那个熟人的丈夫,人家态度都冷淡了,如何有脸面再找人家?再找作用也不大!”
小林老婆说:
“为什么作用不大,这事我想了,你也别光怪我那个熟人的丈夫,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还是功夫下得不够。现在社会上办事,光动嘴皮子如何行?我考虑,咱得给他上个供。现在苍蝇没有不见血的,你不出血,他能给你来真的,还是得出血!”
小林说:
“只和人家见过几次面,熟都不熟,连人家家在哪里住都不知道,这供如何上?”
小林老婆发了火:
“看你说话的口气,就是对我的事情漠不关心!上次你要入党,给女老乔送了什么?那时咱们那么困难,孩子吃奶都没有钱,我不照样让你送了?轮到我的事,你怎么就这么推三挡四的,你这存的是什么心!”
说着说着脸就白了。小林见她越说越多真生气了,忙说:
“好,好,咱送,咱送,看送了能起什么作用?”
话说到这里就算完了。白天两人照常上班。等晚上回来,两人匆匆吃完饭,交代保姆看好孩子,就一起到前三门单位管人事的头头家里去上供。但真到上供,供上些什么,两人都犯了难。两人来到商店,逛了半个小时,拿不定主意。礼太小了送不出去,礼太大了又心疼钱。最后小林老婆相中了一个工艺品,一个玻璃匣子里镶嵌了几个花鸟和小鱼,美观大方,四十多元,可以买。但两人商量半天,觉得这个礼品也不合适,管人事的头头能会喜欢花鸟?别以为是随便十几块钱买的贱价货搪塞他,那样作用更不好。最后又转,转到食品冷饮柜,小林突然眼睛一亮,说:
“有了!”
小林老婆问:
“什么有了?”
小林便向老婆指了指一箱一箱的“可口可乐”,上边挂着一块牌子:“大减价,一块九一听”,而可口可乐的正常价格,却是三块五。“可口可乐”拿得出手,一听一块九,一箱二十四听,也就四十多块,看着体积大,又是名牌饮料,拿出来实用大方,管人事的头头肯定喜欢。只是不知它为何减价。小林老婆说:
“别是过期了吧,那样就不好了!”
问了售货员,也不过期,实在是奇怪,好象是单为今天他们送礼准备的。小林说:
“看这样子,今天顺利,这事肯定能成!”
老婆兴致也高了,马上掏钱买了一箱,由小林扛着,两人挤上公共汽车去送礼。兴高采烈到了管人事头头家的楼下,已是晚上八点半,时间也合适。但等两人进楼道刚要上楼,从楼上走下来一个人,正是前三门单位管人事的头头……小林忙向他打招呼,倒让正下楼的头头吃了一惊,等看清是小林,因在家门口,倒比在办公室客气,忙止住脚步笑着说:
“你们来了?”
小林说:
“王叔叔,这是我爱人,为她工作的事,老张让我们再来找您一次!”
头头说:
“我知道了,那个工作的事,我这里没有问题,关键是下边接收单位不好办,你们如能找到哪个处室可以接收,让他们再来找我不就行了?今天晚上我出去还有点事,车子在下边等着,恕不能接待你们了!”
小林和小林老婆心里都凉了半截。这不等于回绝了?等头头走到了楼外,小林才意识到自己肩上还扛着一箱“可口可乐”,忙向楼外喊:
“王叔叔,我还给您带了一箱饮料!”
头头在楼外笑着答:
“我这里还缺几筒饮料?扛回去自己喝吧!”
接着,车子发动开走了。把小林和小林老婆尴到了楼道里。尴了半天,两人才缓过劲来。小林将箱子摔到楼梯上:
“X他妈的,送礼人家都不要!”
又埋怨老婆:
“我说不要送吧,你非要送,看这礼送的,丢人不丢人!”
小林老婆也说:
“这个人怎么这么恶劣,这个人怎么这么小心眼!”
两人便重新扛着饮料回家。因为礼没有送出去,回家以后两又为买礼心疼了半天,四十多块钱买一箱“可口可乐”放到家里,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一箱“可口可乐”怎么处理?退回商店,入口的东西人家一律不退,自己喝了吧,哪能关起门没事喝“可口可乐”?过了两天,还是老婆聪明,把“可口可乐”打开,时常拿出一筒让孩子到院子里去喝。过去从来没买过饮料,也没买过带鱼,孩子穿得破烂,在院子里穷出了名。一次倒是买了带鱼,是贱价处理的,有些发臭,臭味跑到了楼道里,让对门印度女人到处宣扬,现在让小女儿拿着“可口可乐”到处喝,也起一个正面宣传的作用,也算这箱“可口可乐”买的没有白费。只是工作的事仍没有着落,仍是小林和小林老婆继续窝心的问题。
家里来了客人。小林晚上下班回来。一进楼道,就知道家里来了客人。因为他家的门大开着,里边传出外地老家人的咳嗽声。等小林回到家,果然,里间床上正坐着两个皮肤晒得焦黑、头上暴着青筋的老家人,脚边放着几个七十年代的帆布提包,提包上还印着毛主席语录。两个人正在不住地抽烟,咳嗽,毫不犹豫地将烟灰和痰弹吐了一地。小林的小女儿也被烟呛得不住地咳嗽,在烟雾里乱跑。小林本来今天心情不错,办公室新到处长老关,别看平时一脸严肃,原来对人却没坏心眼,季度评奖,给小林评了个头奖,多发给他五十块钱。虽然五十块钱不算什么,但多五十总比少五十强,拿回来总能买老婆个高兴。谁知兴冲冲回家,老婆还没下班,家里却来了两个老家人。小林象被兜头浇了一桶凉水,一天的好兴致,立即跑的无影无踪。本来老家来人应该高兴,多年不见的乡亲,见了叙叙旧也没什么不可,但老家经常来人,就高兴叙旧不起来,反过来倒成了一种负担。家里来人不得招待?招待一次就得几十块钱。经常来人。家庭就受不了。老家来人和别的同学朋友来还不一样,别看老家来的人焦黑、头上暴着青筋,是农村人,但农村比城里人礼还多,同学朋友招待不好人家可以原谅,这些农村人招待不好他反倒不高兴,回到老家说你。他们让为你在北京,来到北京理应该你招待,全不知小林在北京也是社会的最低层,也整天清早排队买豆腐,只是客人来了,才多加两个菜。有时小林看老家人那故作傲慢的样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你们在家才吃什么!老家人来,如果单是吃一顿饭,还好应付,往往吃过饭,他们还要交代许多事让小林办。搞物资、搞化肥、买汽车,打官司,走时还让小林给买火车票。小林哪里有那么强的办事能力!自己老婆的工作都办不了,送礼人家都不收,还能给别人打官司办汽车?买火车票小林照样得去北京站排队。一开始小林爱面子,总觉得如说自己什么都不能办,也让家乡人看不起,就答应试一试,但往往试一试也是白试,虽然有些同学分到了不同的单位,但都是刚到单位不久,还没到掌权的地步,哪里办得成?免不了回头还是尴尬。后来渐渐学聪明了,学会了说“不,这事我办不了!”当然说这话人家会看不起,但看不起是早晚的事。早看不起倒可以省下麻烦。但老家仍是源源不断来人,来了起码吃你一顿饭。问题的复杂性还在于,小林老婆是城市人,城市到底比农村关系简单,来的人很少。人家家老不来人,自己家老来人,来了就要吃饭,农村人又不讲究,到处弹烟灰吐痰,也让小林不好意思。按说小林老婆在这方面还算开通,一开始来人不说什么,后来多了,成了常事,成了日常工作,人家就受不了,来了客人就脸色不好,也不去买菜,也不去下厨房。小林虽然怪老婆不给自己面子,但人家生气得也有道理,两如倒个个儿,小林也会不高兴。于是除了责备妻子,也怪自己老家不争气,捎带自己让人看不起。老家如同一个大尾巴,时不时要掀开让人看看羞处,让人不忘记你仍是一个农村人。对门印度女人就说过,看他们家那土样,一家子农村人。弄得小林老婆很不高兴。所以小林时常提心吊胆,一到下班,就担心今天老家是否来人了?有时在家里坐,一听院子里有人说外地口音,他就心惊胆战,忙跑到阳台上看,看这外地口音是否进了自己的门洞,如不是进这门洞,才松一口气。虽然小林不盼望自己老家来人,却盼望老婆那边来人。那边如也来人,小林故意热情些,也可抵消一些自己这边来人,让老婆心理平衡一些。但人家来人少,让小林时刻亏着心。老家的父母也不懂小林心情,觉得自己儿子在北京,是个可炫耀的事情,时常说:“我儿子在北京,你们找他去!”人家来了,小林就不能不热情。不热情怠慢人家,人家就不高兴,回去说你忘本。但忘本也就忘本,这个本有什么可留恋的!小林也给自己父母写久,说我这里也很忙,经济很难,以后不要图你们面子好看,故意往这里介绍人。信写好以后,小林还故意让老婆看了看,老婆没领他这个情,照地下吐了一口唾沫:
“早知你家是这样,当初我就不会嫁给你!”
小林马上火了,指着老婆说:
“当初我也把家庭情况向你说了,你说不在乎,照你这么说,好象我欺骗你!”
但斗气归斗气,家里还是照常来人。因人照常来,久而久之小林老婆也习惯了。习惯了就自然了。无非是脸色不高兴。这就使小林很满意。小林也自觉,客人来了,吃饭只加两个大路菜,无非是一条鱼,或是一只鸡,没有酒水。老家人不满意,只好让他们不满意,总比让老婆不满意要好。
但今天来的两个客人,使小林觉得只加两个菜绝对说不过去。这两个人一个老头子,一个年轻人,一开始小林没有认出来,上去问他们是哪个村的,听那老头子一说话,小林认出来了,是自己小学时的老师。这老师姓杜,小林上小学时,跟他学了五年,杜老师既教数学,又教语文。一年冬天小林捣蛋,上自习跑出去玩冰,冰炸了,小林掉到了冰窟窿里。被救上来,老师也没吵他,还忙将湿衣裳给他脱下来,将自己的大棉袄给他披上。这样的老师,十几年没见,现在到了自己门上,如何使小林不激动?小林上去握住他的手:
“老师!”
老师见他激动,也激动起来,拉住小林说:
“小林!街上遇到你,肯定我认不出来!”
又忙把年轻人向他介绍,说是自己的儿子。
大家激动过,小林问老师来北京的意思。老师把意思一说,小林又有些胆战心惊,原来老师得了肺气肿,到底发展没发展成肺癌,老家医院水平低,诊断不出来,这时老师想起他培养的学生,还就属小林混得高,混到了北京,于是带儿子来投奔他,想让他找个医院给确诊确诊。如果是癌症,最好能住院治疗;如果不是癌症是肺气肿,也望能做一下手术。小林一边说:
“咱慢慢商量,咱慢慢商量!”
一边转动脑筋。可北京哪里有他熟悉的医院?这时门开了,小林老婆下班回来。小林一看表,已是晚上七点半。小林见了老婆又是一番胆战心惊,一边看老婆的脸色,一边向老婆介绍,这是自己的老师和儿子,这是自己的爱人。老婆见又来了一屋人,屋里烟气冲天,痰迹遍地,当然不会有好脸色,只是点点头,就进了厨房。一会儿,厨房就传来吵声,老婆在责备保姆,都七点半了,怎么还没给孩子弄饭?小林知道那责备声是冲着自己,也怪自己大意只顾跟老师聊天,忘了交代保姆先给孩子弄饭。何况来了两个客人,加上小林、小林老婆、保姆、孩子,一下成了六口人,这饭还没准备呢。于是就让老师先坐着,自己去厨房给老婆解释。解释之前,他先掏出今天单位发的五十块钱,作为进见礼;然后又解释说,实在没办法,这是自己小学时的老师,不同别人,好歹给弄顿饭,招待过去就完。谁知老婆一把将五张人民币打飞了,说:
“去你妈的,谁没有老师!我孩子还没吃饭,哪里管得上老师了!”
小林拉她:
“你小声点,让人听见!”
小林老婆更大声说:
“听见怎么了,三天两头来人,我这里不是旅馆!再这样下去,我实在受不了了!”
就坐在厨房的水池上落泪。
小林怒火一股股往头上冲。但现在生气也不是办法,客人还在里间坐着,只好先退出来,又去陪老师。但看老师的样子,已经听见了他们的争吵。老师到底有文化,不比别的老家人,招待不好故意傲慢,马上大声说:
“小林你不必忙,俺已经在外面吃过饭了。俺住在劲松地下旅馆,也就是来看看你,给你带了点老家土产,喝了这杯水,俺就该走了,晚了怕坐不上车!”
接着拉开了帆布提包,让儿子把两桶香油送到了厨房。
小林感到心中更加不忍。他知道老师肯定没有吃饭,只是怕他为难,故意说这话给他老婆听。也许是两桶香油起了作用,也许是老婆觉悟过来,饭到底还是做了,做的还不错,四个菜,把孩子吃的虾仁都炒了一盘。好歹吃完饭,小林将老师和他儿子送出门。路上老师一个劲儿地说:
“我一来,给你添了麻烦。本来我不想来,可你师母老劝我来看看你,就来了!”
小林看着老师的满头白发,蹒跚的步子,脸上皱褶里都是土,自己也没有让他在家洗洗脸,心里不禁一阵辛酸,说:
“老师身体有病,该来北京看看。我先给你们找个便宜旅馆住下,明天我就去给老师找医院!”
老头子忙用手止住小林:
“你忙你的,我还有办法!”
接着摘着下帽子,从里边拿出一张纸条:
“来时怕找不到你,我找了县教育局李科长。李科长有一同学,在某大机关当司长,看,都给我写了信!我投奔他,他那么大的干部,肯定有办法!”
老师话说到这里,小林就不再坚持。因让他找医院,他也肯定找不出什么好医院,是瞎耽误老师的时间,还不如让人家去找司长。于是就只好将老师和他儿子送到公共汽车上,和他们再见。看着公共汽车开远,老师还在车上微笑着向他招手,车猛地一停一开,老头子身子前后乱晃,仍不忘向他挥手,小林的泪刷刷地涌了出来。自己小时上学,老师不就是这么笑?等公共汽车开得看不见了,小林一个人往回走,这时感到身上沉重极了,象有座山在身上背着,走不了几步,随时都有被压垮的危险。
第二天上班,小林在办公室看报纸,看到一篇悼念文章,悼念一位已经死去好多年的大领导,说大领导生前如何尊师爱教,曾把他过去少年时代仅存的两个老师接到北京,住在最好的地方,逛了整个北京。小林本来对这位死去的大领导印象不错,现在也禁不住骂道:
“谁不想尊师重教?我也想让老师住最好的地方,逛整个北京,可得有这条件!”
就把这张报纸扔到了废纸篓里。
孩子病了。流鼻涕,咳嗽。老婆说:
“你老师有肺气肿,上次他来咱们家一次,是不是把孩子给传染上了?”
孩子有病,小林也很着急。孩子一病,和不病时大不一样,小林和小林老婆,起码得一个人请假在家照顾。这时单靠保姆是不行的。但老婆胡乱联系,又责备他的老师,使小林心里很愤怒。上次老师走后,小林两天没理老婆,怪她破坏他的情感,当着老师的面让他下不来台。人家吃了你一顿饭,却给你提来两桶香油,两桶香油有十斤,现在北京自由市场一斤香油卖八块,十斤就是八十多块,你一顿饭值八十吗?两天来吃着老师的香油,老婆也面有愧色,也觉自己做的太过分。但现在孩子病了,她有气无处撒,又想反攻倒算,拿小林的老师做筏子,小林就有些不客气,说:
“孩子有病,还是先检查。如检查出不是肺气肿传染,你提前这么责备人家,不就不道德了吗?”
于是两人都请假,带孩子去医院检查。但检查是好检查的?说来说去还是一个字:钱。现在给孩子看一次病,出手就要二三十;不该化验的化验,不该开的药乱开。小林觉得,别人不诚实可以,连医生都这么不诚实了,这还叫人怎么活?一次孩子拉稀,看下来硬是要了七十五。小林老婆又好气又好笑,抖着双手向小林说:
“一泡屎值七十五?”
每次给孩子看完病,小林和小林老婆都觉得是来上当。但孩子一病,这个当你还非上不可。你别无选择。譬如现在,路上孩子又有些发烧,温度还挺高,这时两人都忘记了相互指责,忘记了是去上当,精力都集中到孩子身上,于是加快步伐挤车去医院。到医院一检查,原来也无非是感冒。但拿着药单子到药房窗口一划价,四十五块五毛八。小林老婆抖着单子说:
“看,又宰人了吧!你说,这药还拿不拿?”
小林没“说”,也没理她。刚才小林有些着急,小孩发烧那么高,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不知是不是老师给传染了。现在诊断出是感冒,小林就放了心。放心之后,小林又开始愤怒,刚才你断定是我的老师传染,现在经过医院诊断,不成感冒了?小林本想跟她先理论理论这事,再说宰人不宰人的事,但看到药房前边排队的人很多,来往的人也很多,这个场合理论不对,就没有理她,只是没好气地向老婆说:
“怕宰你就别来呀,人家谁请你非拿药不可了?”
老婆马上抱起孩子:
“照这么说,我就真不拿药了!”
抱起孩子就走。看着老婆赌气不拿药,小林倒着了急。他知道老婆的脾气,赌上气九牛拉不回来。赌气不拿药,回家孩子怎么办?忙又撵出去,拦住老婆:
“哎,哎,这事你还能真赌气呀,把药单子给我!”
谁知老婆这次不是赌气,她看着小林说:
“这药不拿了,不就是感冒吗?上次我感冒从单位拿的药还没吃完,让她吃点不就行了?大不了就是‘先锋’、‘冲剂’、退烧片之类,再花钱不也是这个!”
小林说:
“那是大人药,大人小孩不一样!”
小林老婆说:
“怎么不一样,少吃一点就是了。这事你别管,不花四十五块,我也能孩子三天好了。药吃完我再到单位要!”
小林觉得老婆说的也有道理。他用手摸了摸孩子的头,不知是孩子刚刚睡醒的缘故,还是嗅到了医院的味道,烧突然又退了下去。眼睛也有神了,指着医院对面的“哈蜜瓜”要吃。看情况有些缓解,小林觉得老婆的办法也可试一试。于是就跟老婆一块出医院,给孩子买了一块“哈蜜瓜”。吃了一块“哈蜜瓜”,孩子更加活泼,连咳嗽一时也不咳了,跳到地上拉着小林的手玩。小林高兴,老婆也高兴。大家一高兴,心胸也就开阔了,小林也不再追究老婆说过老师传染不传染的话了,那都是着急时没有办法乱发的火,不足为凭。既然不追究了,孩子的病也确诊了,老婆想出办法,看病又省下四十五块钱,这不等于白白收入?大家心情更开朗。小林对老婆也关心了。路过小吃街,小林对老婆说:
“你不是爱吃炒肝,吃一碗吧!”
小林老婆咂巴咂巴嘴说:
“一块五一碗,也就吃着玩,多不划算!”
小林马上掏出一块五,递给摊主:
“来一碗炒肝!”
炒肝端上来,小林老婆不好意思地看了小林一眼,就坐下吃起来。看她吃的爱惜样子,这炒肝她是真爱吃。她捡了两节肠给孩子吃,孩子嚼不动又吐出来,她忙又扔到自己嘴里吃了。她一定让小林尝尝汤儿。小林害怕肠,以为肠汤一定不好喝,但禁不住老婆一次一次劝,老婆的声音并且变得很温柔,眼神很多情,象回到了当初没结婚正谈恋爱的时候,小林只好尝了一口。汤里有香菜,热腾腾的,汤的味道果然不错。老婆问他味道怎么样,他说味道不错,老婆又多情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到一碗炒肝,使两重温了过去的温暖。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晚上。因孩子病的不重,回家后老婆让她吃了药,她就自己玩去了。晚上也不咳了,睡得很死。等外间保姆传来鼾声,小林和小林老婆都很有激情。事情象新婚时一样好。事情过去以后,两人又相互抚摸着谈起了天,重新总结今天孩子病的原因。小林老婆主动承认错误,说今天一时性急,错怪了小林的老师。小林说既然不怪老师,就怪我们夜里没看好,让孩子踹了被子。老婆说也不怪夜里没看好,就怪一个人。小林心里一“咯噔”,问是谁,老婆用手指了指外间门厅。这是指保姆。接着老婆说了保姆一大堆不是,说保姆斤斤计较,干活不主动,交代的任务故意磨蹭,爱在保姆间乱串,爱泄露家中的机密;对孩子也不是真心实意,两人上班不在家,她让孩子一个人玩水,自己睡觉或看电视,孩子还有个不感冒的?等今年九月份,一定送孩子入托,把她辞出去。她一个人工资四十元,吃喝费用得六十元,还用小林老婆的卫生巾、化妆品,再加上水果杂用,一月一百多,占一个人的工资,家里哪会不穷?等孩子入托,辞了保姆,一个月省下这么多钱,家里生活肯定能改善,前途还是光明的。小林也受了鼓舞,加上他平时对保姆印象也不好,也跟着老婆说了一阵子话。说完感到气都出了,心里很畅快。两人又亲了一下,才分开身子睡觉。老婆一转身三分钟睡着了,小林没睡着,想了想刚才的一番议论,又感到有些羞愧。两人温暖一天,最后把罪过归到保姆身上,未免有些小气。人家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出门几千里在外,整天看你脸色说话,就是容易的?小林感到自己也变得跟个娘们差不多了,不由感叹一声。但接着疲倦也上来了,两个眼皮一合,也就睡着了,不再想那么多。
但等第二天早晨,小林又感到昨天对保姆的指责没有错。清早老婆上班,小林照常出去排豆腐。排完豆腐,小林本来应该去上班,但今天下着小雨,来排豆腐的人少,豆腐买的顺利,看看表,还有富裕时间,因惦着孩子感冒,就又回家看了一趟。回家后,发现保姆床也没叠,孩子的饭也没做,药也没喂,给了孩子一盆洗脸水让她玩,她呢,正在给自己鼓捣吃的。清早起来小林和小林老婆都吃的剩饭,把昨天的剩饭泡了泡,就着咸菜吃下了肚。保姆不吃剩饭,你再熬点新粥也就罢了,谁知她正在用给女儿做饭的小锅下挂面,进房一股香气,她加了香菜,加了豆腐干,还卧里一个鸡蛋。保姆见他突然回来,也有些吃惊,忙用筷子将鸡蛋往面条底下捺。但不管怎么捺,还是让小林发现了。小林怒火一股股往脑门冲,这不是故意败坏人吗?起床孩子不弄,自己倒先偷着做好的吃。大家都不容易,我们背后议论你,把一切罪过归到你身上固然不对,但你也忒不自觉,忒不值得尊重和体谅。但小林没有再指责保姆。按说现在抓住了罪证,当面指责一顿十分痛快,但保姆是这种样子,你指责她一顿,岂敢保证你走了以后,她会不把气撒到孩子身上?于是只是把孩子正在玩的保姆的洗脸水,气鼓鼓地夺过来倾到了马桶里。孩子一玩水,又开始流鼻涕;水被夺走,便坐在地上拧着屁股哭。小林没理,摔上门就上班去了。边匆忙下楼边心里骂:
“妈的,九月份一定让你滚蛋!”
晚上下班回家,孩子的感冒似乎又加重了,鼻子囊囊的,一个劲咳嗽;摸摸头,烧也有点升上来。小林知道,这和保姆一天捣蛋肯定有关系。但他又不敢把清早保姆捣蛋的事告诉老婆,那样肯定会引起另一场轩然大波。不过不知老婆今天怎么了,一脸喜色,对孩子病情加重也不在意,喜孜孜地自己坐在床前想心事。老婆一有这种脸色,肯定有好事。来厨房看看,果然,老婆买回来一节香肠。买了香肠不说,还买回来一瓶“燕京”啤酒。这肯定是给小林买的。过去单身汉时,小林最爱喝啤酒。自结婚以后,这种爱好渐渐就根除了。一瓶一块多,喝它干嘛。就是不说钱,平时谁有喝啤酒的心思!小林摸不透老婆今天的心思,忙进里间问:
“喂,你今天怎么了?”
老婆“吃吃”地笑。
小林感到有些奇怪:
“你笑什么?说出来我听听!”
老婆说:
“小林,我告诉你,我的工作问题解决了!”
小林吃了一惊:
“什么?解决了?你去前三门单位了?管人事的头头答应了?”
老婆摇摇头。
小林问:
“找到新的单位了?”
老婆摇摇头。
小林禁不住泄气:
“那解决什么?”
老婆说:
“这工作我不调了!”
小林说:
“怎么不调了,你对单位又有感情了?你不怕挤公共汽车了?”
小林老婆说:
“感情谈不上,但以后不挤公共汽车了。我们单位的头头说,从九月份开始,往咱们这条线发一趟班车!你想,有了班车,我就不用挤公共汽车,四十分钟也到了。自己单位的班车,上车还有座位,这不比挤地铁去前三门单位还好?小林,我想通了,只要九月份通班车,我工作就不调了。这单位固然不好,人事关系复杂,但前三门那个单位就不复杂了?看那管人事头头的嘴脸!我信了你的话,天下老鸦一般黑。只要有班车,我就不调了,睁只眼闭只眼混算了。这不是工作问题解决了!”
小林听了老婆一番话,也很高兴。家中的一件大事,过去天天苦恼,时常为此闹矛盾,现在终于有了着落。虽然工作问题的解决实际上是以不解决为解决,但不管怎样,解决了老婆就安心了,就没有烦恼了,就不会情绪激动了,家里就不会再为此闹矛盾了。说来问题解决也简单,靠小林和小林老婆自己去求人,去送东西到处碰壁,最终解决无非是单位发了一趟班车。但不管怎么解决,小林也马上和老婆一样高兴起来,说:
“好,好,这不以后不存在这问题了?你就不再跟我闹了?”
老婆说:
“是不存在呀!”
又娇嗔道:
“谁跟你闹了?你没有本事解决,还怪我跟你闹!最后不还是靠我自己解决!就等九月份了!”
小林说:
“是呀,是呀,是靠你自己解决,就等九月份!”
大家情绪很好。孩子的病也压过去了。吃饭时大家喝了啤酒。晚上孩子保姆入睡,两人又欢乐了一次。欢乐时两人又很有激情。欢乐之后,两人都很不好意思。昨天欢乐,今天又欢乐,很长时间没这么勤了。接着两人又抚摸谈心,说九月份。九月份真是个好日子,老婆工作问题解决,孩子入托辞退保姆,家里可节省一大笔开支。两人又展望起未来,憧憬九月份的幸福日子,讨论节省下的开支如何应用。后来老婆又说,现在孩子还小,要不再让孩子在家呆一年,再用一年保姆,等明年再送孩子入托。小林想起早晨保姆的事,马上恶狠狠的说:
“不,就今年,不为孩子,也为保姆,马上让她滚蛋!”
老婆与保姆矛盾很深,听小林这么说,也很高兴,又亲了他一下,翻过身就睡着了。
九月份了。九月份有两件事,一,老婆通班车了;二,孩子入托辞退保姆。老婆通班车这一条比较顺,到了九月一号,老婆单位果然在这条线通了班车。老婆马上显得轻松许多。早上不用再顶星星。过去都是早六点起床,晚一点儿就要迟到;现在七点起就可以了,可以多睡一个小时。七点起床梳洗完毕,吃点饭,七点二十轻轻松松出门,到门口上班车;上了班车还有座位,一直开到单位院内,一点不累。晚上回来也很早,过去要戴月亮,七点多才能到家,现在不用戴了;单位五点下班,她五点四十就到了家,还可以休息一会儿再做饭。老婆很高兴。不过她这高兴与刚听到通班车时的高兴不同,她现在的高兴有些打折扣。本来听说这条线通班车,老婆以为是单位头头对大家的关心,后来打听清楚,原来单位头头并不是考虑大家,而是单位头头的一个小姨子最近搬家搬到了这一块地方,单位头头的老婆跟单位头头闹,单位头头才让往这里加一线班车。老婆听到这个消息,马上有些沮丧,感到这班车通的有些贬值。自己高兴的有些盲目。回来与小林唠叨,小林听到心里也挺别扭,感到似乎是受了污辱。但这污辱比起前三门单位管人事的头头拒不收礼的污辱算什么,于是向老婆解释,管他娘嫁给谁,管是因为什么通的班车,咱只要跟着能坐就行了。老婆说:
“原来以为坐班车是公平合理,单位头头的关心,谁知是沾了人家小姨子的光,以后每天坐车,不都得想起小姨子!”
小林说:
“那有什么办法。现在看,没有人家小姨子,你还坐不上班车!”
小林老婆说:
“我坐车心里总感到有些别扭,感到自己是二等公民!”
小林说:
“你还象大学刚毕业那么天真,什么二等三等,有个班车给你坐就不错了。我只问你,就算沾了人家小姨子的光,总比挤公共汽车强吧!”
小林老婆说:
“那倒是!”
小林又说:
“再说,沾她光的又不是你自己,我只问你,是不是每天一班车人?”
老婆说:
“可不是一班车人,大家都不争气!”
小林说:
“人家不争气,这时你倒长了志气。你长志气,你以后再去坐公共汽车,没人拉你非坐班车!你调工作不也照样求人巴结人?给人送东西,还让人晾到了楼道里!”
老婆这时“噗哧”笑了:
“我也就是说说,你倒说个没完了。不过你说的对,到了这时候,还说什么志气不志气,谁有志气,有志气顶他妈屁用,管他妈嫁给谁,咱只管每天有班车坐就是了!”
小林拍巴掌:
“这不结了!”
所以老婆每天显得很愉快。但小孩入托一事,碰到了困难。小林单位没有幼儿园,老婆单位有幼儿园,但离家太远,每天跟着老婆来回坐车也不合适,这就只能在家门口附近找幼儿园。门口倒是有几个幼儿园,有外单位办的,有区里办的,有街道办的,有居委会办,有个体老太太办的。这里边最好的是外单位办的,里边有幼师毕业的阿姨。可以教孩子些东西;区以下就比较差些,只会让孩子排队拉圈在街头走;最差的是居委会或个体办的,无非是几个老太太合伙领着孩子玩,赚个零用钱花花。因孩子教师育牵扯到下一代,老婆对这事看得比她调工作还重。就撺掇小林去争取外单位办的幼儿园,次之只能是区里办的,街道以下不予考虑。小林一开始有些轻敌,以为不就是给孩子找个幼儿园吗?临时呆两年,很快就出去了,估计困难不会太大,但他接受以闪一开始说话腔太满,后来被老婆找后帐的教训,说:
“我的找人家说说看吧,我也不是什么领导人,谁知人家会不会买我的账,你也不能限制得太死!”
对门印度女人家也有一个孩子,大小跟小林家孩子差不多,也该入托,小林老婆听说,他家的孩子就找到了幼儿园,就是外单位办的那个。小林老婆说话有了根据,对小林说:
“怎么不限制死,就得限制死,就是外单位那个,她家的孩子上那个,咱孩子就得上那个,区里办的你也不用考虑了!”
任务就这样给小林布置下了。等小林去落实时,小林才感到给孩子找个幼儿园,原来比给老婆调工作困难还大。小林首先摸了一下情况,外单位这个幼儿园办的果真不错,年年在市里得先进。一些区一级的领导,自己区里办的有幼儿园,却把孙子送到这个幼儿园。但人家名额限制得也很死,没有过硬的关系,想进去比登天还难。进幼儿园的表格,都在园长手里,连副园长都没权力收孩子。而要这个园长发表格,必须有这个单位局长以上的批条。小林绞尽脑汁想人,把京城里的同学想遍,没想出与这个单位有关系的人。也是急病乱投医,小林想不出同学,却突然想起门口一个修自行车的的老头。小林常在老头那里修车,“大爷”“大爷”地叫,两人混得很熟。平时带钱没带钱,都可以修了车子推上先走。一次在闲谈中,听老头说他女儿在附近的幼儿园当阿姨,不知是不是外单位这个?想到这个碴,小林兴奋起来,立即骑上车去找修车老头。如果他女儿是在外单位这个,虽然只是一个阿姨,说话不一定顶用,但起码打开一个突破口,可以让她牵内线提供关系。找到修车老头,老头很热情,也很豪爽,听完小林的诉说,马上代他女儿答应下来,说只要小林的孩子想入他女儿的托,他只要说一句话,没有个进不去的。只是他女儿的幼儿园,不是外单位那个,而是本地居委会办的。小林听后十分丧气。回来将情况向老婆作了汇报,老婆先是责备他无能,想不出关系,后又说:
“咱们给园长备份厚礼送去,花个七十八十的,看能不能打动她!对门那个印度孩子怎么能进去?也没见她丈夫有什么特别的本事,肯定也是送了礼!”
小林摆摆手说:
“连认识都不认识,两眼一抹黑,这礼怎么送得出去?上次给前三门单位管人事的头头送礼,没放着样子!”
老婆火了:
“关系你没关系,礼又送不出去,你说怎么办?”
小林说:
“干脆入修车老头女儿那个幼儿园算了!一个三岁的孩子,什么教育不教育,韶山冲一个穷沟沟,不也出了毛主席!还是看孩子自己!”
老婆马上愤怒,说小林不能这样对孩子不负责任;跟修车的女儿在一起,长大不修车才怪;到目前为止,你连外单位幼儿园的园长见都没见一面,怎么就料定人家不收你的孩子?有了老婆这番话,小林就决定斗胆直接去见一下幼儿园园长。不通过任何人介绍,去时也不带礼,直接把困难向人家说一下,看能否引起人家的同情。路上小林安慰自己,中国的事情复杂,别看素不相识,别看不送礼,说不定事情倒能办成;有时认识、有关系。倒容易关系复杂,相互嫉妒,事情倒不大好办。不认识怎么了?不认识说不定倒能引起同情。世上就没好人了?说不定这里就能碰上一个。但等小林在幼儿园见到园长,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幼稚天真。幼儿园园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人倒挺和蔼,看了小林的工作证,听了小林的诉说,答复很干脆,说她这个幼儿园不招收外单位的孩子;本单位孩子都收不了,招外单位的大家会没有意见?不过情况也有例外,现在幼儿园想搞一项基建,一直没有指标,看小林在国家机关工作,如能帮他们搞到一个基建指标,就可以收下小林的孩子。小林一听就泄了气,自己连自己都顾不住,哪能帮人家搞什么基建指标,如有本事搞到基建指标,孩子哪个幼儿园不能进,何必非进你这个幼儿园?他垂头丧气回到家,准备向老婆汇报,谁知家里又起了轩然大波,正在闹另一种矛盾。原来保姆已经闻知他们在给孩子找幼儿园;给孩子找到幼儿园,不马上要辞退他?她不能束手待毙,也怪小林小林老婆不事先跟她打招呼,于是就先发制人,主动提出要马上辞退工作。小林老婆觉得保姆很没道理,我自己的孩子,找不找;幼儿园还用跟你商量?现在幼儿园还没找到,你就辞工作,不是故意给人出难题?两人就吵起来。到了这时候,小林老婆不想再给保姆说好话,说,要辞马上辞,立即就走。保姆也不服软,马上就去收拾东西。小林回到家,保姆已将东西收拾好,正要出门。小林幼儿园联系的不顺利,觉得保姆现在走措手不及,忙上前去劝,但被老婆拦住:
“不用劝她,让她走,看她走了,天能塌下来不成!”
小林也无奈。可到保姆真要走,孩子不干了。孩子跟她混熟了,见她要走,便哭着在地上打滚;保姆对孩子也有了感情,忙上前又去抱起孩子。最后,保姆终于放下嗷嗷哭的孩子,跑着下楼走了。保姆一走,小林老婆又哭了,觉得保姆在这干了两年多,把孩子看大,现在就这么走了也很不好,赶忙让小林到阳台上去,给保姆再扔下一个月的工资。
保姆走后,家里乱了套。幼儿园没找着,两人就得轮流请假在家看孩子。这时老婆又开始恶狠狠地责骂保姆,怪她给出了这么个难题,又责怪小林无能,连个幼儿园都找不到。小林说:
“人家要基建指标,别说我,换我们的处长也一定能搞到!”
又说:
“依我说,咱也别故意把事情搞复杂,承认咱没本事,进不了那个幼儿园,干脆,进修车老头女儿的幼儿园算了!这个幼儿园不也孩子满当当的!”
事到如今,小林老婆的思想也有些活动。整天这么请假也不是个事。第二天又与小林到修车老头女儿的幼儿园看了看,印象还不错。当然比外单位那个幼儿园差远了,但里面还干净,几个房间里圈着几十个孩子,一个屋子角上还放着一架钢琴。幼儿园离马路也远。小林见老婆不说话,知道她基本答应了,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回来,开始给孩子做入托的准备。收拾衣服、枕头、吃饭的碗和勺子、喝水的杯子、揩鼻涕的手绢。象送儿出征一样。小林老婆又落了泪:
“爹娘没本事,送你到居委会幼儿园,你以后就好处为之吧!”
但等孩子体检完身体,第二天要去居委会幼儿园时,事情又发生了转机,外单位那个幼儿园,又接受小林的孩子。当然,这并不是小林的功劳,而是对门那个印度女人的丈夫意外给帮了忙。这天晚上有人敲门,小林打开门,是印度女人的丈夫。印度女人的丈夫具体是干什么的,小林和小林老婆都不清楚,反正整天穿得笔挺,打着领带,骑摩托上班。由于人家家里富,家里摆设好,自家比较穷,家里摆设差,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有些自卑,与他们家来往不多。只是小林老婆与印度女人有些接触,还面和心不和。现在印度女人的丈夫突然出现,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提高了警惕:他来干什么?谁知人家挺大方,坐在床沿上说:
“听说你们家孩子入托遇到了困难?”
小林马上感到有些脸红。人家问题解决了,自己没有解决,这不显得自己无能?就有些吱唔。印度女人丈夫说:
“我来跟你们商量个事,如果你们想上外单位那个幼儿园,我这里还有一个名额。原来搞了两个名额,我孩子一个,我姐姐孩子一个,后来我姐姐孩子不去了,如果你们不嫌这个托儿所差,这个名额可以让给你们,大家对门住着!”
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感到一阵惊喜。看印度女人丈夫的神情,也没有恶意。小林老婆马上高兴地答:
“那太好了,那太谢谢你了!那幼儿园我们努力半天,都没有进去,正准备去居委会的呢!”
这时小林脸上却有些挂不住。自己无能,回过头还得靠人家帮助解决,不太让人看不起了?所以倒没象老婆那样喜形于色。印度女人的丈夫又体谅地说:
“本来我也没什么办法,只是我单位一个同事的爸爸,正好是那个单位的局长,通过求他,才搞到了名额。现在这个社会,还不是这么回事!”
这倒叫小林心里有些安。别看印度女人爱搅是非,印度女人的丈夫却是个男子汉。小林忙拿出烟,让他一支。烟不是什么好烟,也就是“长乐”,放了好多天,有些干燥了,但人家也没嫌弃,很大方地点着,与小林一人一支,抽了起来。
孩子顺利地入了托。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松了一口气。从此小林家和印度女人家的家庭关系也融洽许多。两家孩子一同上幼儿园。但等上了几天,小林老婆的脸又沉了下来。小林问她怎么回事,她说:
“咱们上当了!咱们不该让孩子上外单位幼儿园!”
小林问:
“怎么上当?怎么不该去?”
小林老婆说:
“表面看,印度女人家帮了咱的忙,通过观察,我发现这里头不对,他们并不是要帮咱们,他们是为了他们自己。原来他们孩子哭闹,去幼儿园不顺利,这才拉上咱们孩子给他陪读!两个孩子以前在一块玩,现在一块上幼儿园,当然好上了。我也打听了,那个印度丈夫根本没有姐姐!咱们自己没本事,孩子也跟着受欺负!我坐班车是沾了人家小姨子的光,没想到孩子进幼儿园,也是为了给人家陪读。”
接着开始小声哭起来。听了老婆的话,小林也感到后背冷飕飕的。妈的,原来印度家庭没安好心。可这事又摆不上桌面,不好找人理论。但小林心里象吃了马粪一样感到龌龊。事情龌龊在于:老婆哭后,小林安慰一番,第二天孩子照样得去给人家当“陪读”;在好的幼儿园当陪读,也比在差的幼儿园胡混强啊!就象蹭人家小姨子的班车,也比挤公共汽车强一样。当天夜里,老婆孩子入睡,小林第一次流下了泪,还在漆黑的夜里扇了自己一耳光:
“你怎么这么没本事,你怎么这么不会混!”
但他扇的声音不大,怕把老婆弄醒。
今年大白菜丰收。
小林站在市民排起的长队里,嘴里哈着寒气,开始购买冬贮大白菜。大家一人手里捏着一个纸片。天冷了,有人头上已经扣上了棉帽子。大家排队时间一长,相互混熟了,前边一个中年人让给小林一支烟,两燃着,说些闲话。一到购买冬贮大白菜,小林的心情是既焦急又矛盾。看着别人用自行车、三轮车、大筐往家里弄大白菜,留下一地菜帮子,他很焦急;生怕大白菜一下卖完,他拉了空,冬天里没有菜吃。等到挤到人群里去买,他心里又觉得是上当。年年买大白菜,年年上当。买上几十棵便宜菜,不够伺候他的,天天得摆、、晾、翻,天天夜里得收到一起码着。这样晾好,白菜已经脱了好几层皮。一开始是舍不得吃,宁肯再到外面买;等到舍得吃,白菜已经开始发干、萎缩,一个个变成了小棍棍,一层屋揭下去,就剩下一个小白菜心,弄不好还冻了,煮出一股子酸味。每到第二年春天,面对着剩下的几根小棍棍,小林和小林老婆都发誓,等秋天再不买大白菜。可一到秋天,看着一堆堆白菜那么便宜,政府在里边有补贴,别人家一车一车推,自己不买又感到吃亏。这种矛盾焦急心理,小林感到是一种折磨,其心理损耗远远超过了白菜的价值。所以今年一到秋天小林便下定决心:坚决不买大白菜。与老婆商量,老婆也同意,说把冬贮菜的亏烂刨下去,也不见得便宜到哪里去。于是他们今年真没有买大白菜。但这样仅坚持了三天,小林又扣上棉帽子排到了买冬贮菜的行列。这并不是小林的意志不坚强,而是今年北京大白菜过剩,单位号召大家买“爱国菜”,谁买了“爱国菜”可以到单位报销。这样,不买白不买,小林和小林老婆马上又改变了最初的决定,决定马上去买“爱国菜”,而且单位能报销多少,就买多少。小林单位可报销三百斤,小林老婆单位可以报销二百斤,于是两决定买五百斤,这比往年自己决定买大白菜的量还多。小林专门借了办公室副处长老何家的三轮车。小林说:
“原来说不买大白菜了,谁知单位又要报销,逼着你非再麻烦一次!”
由于这麻烦是报销引起的而不是自己决定的,所以小林一边排队买菜,一边又感到委屈,叹了一口气,用脚踢了踢“爱国菜”,漫不经心地看前边称菜。但小林很快又克服了漫不经心。因大家买菜都不花钱,竞争还挺激烈,生怕排到自己“爱国菜”脱销,眼珠子瞪得都挺大。小林也不由紧张起来,将棉帽子的帽翅卷了起来,露出耳朵。
五百斤大白菜买回家,家里便充满了大白菜的气味。小林心情不好。但由于这大白菜不花钱,老婆的积极性倒挺高,在那里晾晒。不过结果小林仍然知道,无非变成七八十个小棍棍。看着它堆积那么高,一个冬天要吃掉它,也叫人倒胃口。不过老婆心情开朗,小林也跟着心情好起来,家里气氛倒是比以前轻松。大白菜拉回家来的第二天,小林老家又来了人,一队来了六个,小林心里一阵紧张,小林老婆的脸也变了颜色。不过这六个客人并没有吃饭,坐了一会就走了,说是去东北出差。小林才放下心来。小林老婆脸上的颜色也转了过来,送客人时显得很热情,弄得大家都很满意。
这天,小林下班早,到菜市场去转。先买了一堆柿子椒,又用粮票换了二斤鸡蛋(保姆走后,粮食宽裕了许多,可以腾出些粮票换鸡蛋),正准备回家,突然看到市场上新添了一个卖安徽板鸭的个体食品车,许多人站队在那里买。小林过去看了看,鸭子太贵,四块多一斤;但鸭杂便宜,才三块钱一斤。小林女儿爱吃动物杂碎,小林就也排到队伍中,准备买半斤鸭杂。摊主有两个人,一个操安徽口音的在剁鸭子,另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在收钱。可等排到小林,小林要把钱交给老板时,老板看他一眼,两人眼睛一对,禁不住都叫道:
“小林!”
“小李白!”
两人都丢下鸭杂和钱,笑着搂抱到一起。这个“小李白”是小林的大学同学,当年在学校时,两人关系很好,都喜欢写诗,一块加入了学校的文学社。那时大家都讲奋斗,一股子开天辟地的劲头。“小李白”很有才,又勤奋,平均一天写三首诗,诗在一些报刊还发表过,豪放洒脱,上下几千年,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不在话下,人称“小李白”。惹得许多女同学追他。毕业以后,大家烟消云散。“小李白”也分到一个国家机关。后来听说他坐不了办公室,自己辞职跑到一个公司去了,现在怎么又卖起了板鸭?“小李白”见到了小林,生意也不做了,一切交给剁鸭子的安徽人,拉小林到旁边树下聊天。两人抽着烟,小林问:
“你不是在公司吗?怎么又卖起了板鸭?”
“妈了个X,公司倒闭了,就当上了个体户,卖起了板鸭!不过卖板鸭也不错,跟自己开公司差不多,一天也弄个百儿八十的!”
小林吓了一跳,又问:
“你还写诗吗?”
“小李白”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狗屁!那是年轻时不懂事!诗是什么,诗是搔首弄姿混扯蛋!如果现在还写诗,不得饿死!混呗,你结婚了吗?”
小林说:
“孩子都三岁了!”
“小李白”拍了一下巴掌:
“看,还说写诗,写姥姥!我可算看透了,不要异想天开,不要总想着出人头地,就在人堆里混,什么都不想,最舒服,你说呢?”
小林深有同感,于是点点头。又问:
“你有孩子了吗?”
“小李白”伸出三个手指头。小林吃了一惊:
“你敢不计划生育?”
“小李白”一笑:
“结了三个,离了三个,现在又结了一个。结一个下一个果,离婚人家不要孩子,我可不就落了三个!不卖鸭子成吗?家里五六张嘴等着吃食哩!”
小林也一笑,觉得“小李白”到底是“小李白”,诗虽然不写了,但那股洒脱劲还没褪下。两人又谈了半天,天快黑了,“小李白”突然想起什么,照小林肩上拍了一掌:
“有了!”
小林吓了一跳:
“什么有了?”
“小李白”说:
“我得出去十来天,去外地弄鸭子,这里没人收帐,我正愁找不到人,你以后每天下班,来替我收收帐算了!”
小林忙摆手:
“别,别,我还得上班。再说,我也不会卖鸭子!”
“小李白”说:
“我知道你是爱那个面子!你还天真幼稚,现在普天下谁还要面子?要面子一股子穷酸,不要面子享荣华富贵。就你小林清高?看你的穿戴神情,也是改不掉的穷酸受罪模样。你下班来替我收帐,帮我十天,我每天给你二十块钱!”
然后,不由分说,将一个大鸭子塞到小林手里,把小林推走了。
小林边摇头笑边提着鸭子回到家,老婆正不高兴他这么晚才回来,孩子也没准时接;又看他手里提鸭子,以为是花钱买的,叫道:
“你成贵族了,吃这么大的鸭子!”
小林将鸭子扔到饭桌上,瞪了老婆一眼:
“人家送的!”
小林老婆吃了一惊:
“你当官了?也有人给你送东西!”
小林便将菜市场的巧遇原原本本给老婆说了。最后把“小李白”让他看鸭子收帐的事也说了。没想到老婆一听这事倒高兴,同意他去卖鸭子,说:
“一天两小时,也不耽误上班,两个小时给你二十块钱,比给资本家端盘子挣得还多,怎么不可以!从明天起孩子我来接,你去卖鸭子吧,这事你能干得下来!”
小林倒在床上,手扣住后脑勺说:
“干是干得下来,只是面子上挂不住,卖鸭子!”
小林老婆说:
“管他呢!讲面子不是穷了这么多年?你又不是找老婆,我不怕你丢面子,你还怕什么!”
于是,从第二天起,小林每天下午下班,就坐在板鸭车后边卖鸭子收款。一开始还真有些不好意思,穿上白围裙,就不敢抬眼睛。不敢看买鸭子的是谁,生怕碰到熟人。回家一身鸭子味,赶紧洗澡。可干了两天,每天能捏两张人民币,眼睛、脸就敢抬了,碰到熟人也不怕了。回来澡也不洗了。习惯了就自然了。小林感到就好象当娼妓,头一次接客总是害怕,害臊,时间一长,态度就大方了,接谁都一样。这时小林觉得长期这样卖鸭子也不错,每月可多得六百元的收入,一年下来不就富了?可惜“小李白”只出去十天,十天回来,小林就干不成了。如果自己早一点见到“小李白”就好了。
鸭子卖到第九天,这天小林正坐在车后卖鸭子,又碰到一个熟人。本来现在小林已经不怕熟人了,但这个熟人不同别的熟人,小林还是有些害怕,他是小林办公室的处长老关。老关家住产别处,本来不逛这个菜市场,怎么他今天逛到这里来了?当老关看到板鸭车后坐的是自己的部下,吃层惊得眼睛瞪得溜圆。小林也感到不好意思。小林第二天上班,就准备老关找他谈话。果然,老关找他单独“通气”。不过这时小林一点不怕老关,大家都在社会上混,又不是在单位卖鸭子,下班挣个零花钱有什么不可以?有钱到底过得愉快,九天挣了一百八,给老婆添了一件风衣,给女儿买了一个五斤重的大哈蜜瓜,大家都喜笑颜开。这与面子,与挨领导两句批评相比,面子和批评实在算不了什么。当然小林在单位混了这么多年,已不象刚来单位时那么天真,尽说大实话;在单位就要真真假假,真亦假来假亦真,说假话者升官发财,说真话倒霉受罚。于是在老关要求他解释昨天的事时,小林故作天真地一笑,说卖板鸭的是他的同学,他觉得好玩,就穿上同学的围裙坐那里试了一试,喊了两嗓子,纯粹是闹着玩,正好被领导上,他并没有真的卖鸭子,给单位丢名誉。老关听到情况是这样,就松了一口气,说:
“我说呢,堂堂一个国家干部,你也不至于卖鸭子!既然是闹着玩,这事就算了,以后别这么闹就是了!”
小林忙答应一声,两人便分了手。等老关走远,小林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怎么不至于卖鸭子,老子就是卖了九天鸭子!可惜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如果能长期这样,我这个鸭子还真要长期卖下去。
可惜,这天下午,“小李白”准时从外地回来了,小林就告别了板鸭车。临别时“小李白”把最后二十块钱交给小林,交代他以后想吃鸭子就来拿;以后他到外地弄鸭子,还请他来看摊。小林这时一点也没不好意思,声音很大地答应:
“以后你需要我帮忙,你尽管言声!”
孩子上幼儿园已经三个月了。小林或小林老婆每天接送。平心而论,孩子上幼儿园以后,家务比以前多了,家里没有保姆,涮碗、擦地、洗衣洗单子,都要自己动手;孩子每天清早送、晚上接,都要准时;不象过去家里有保姆担着,回去的早晚没关系。家务虽然重了,但因为家里没有保姆,孩子一天不在家,让人心理上轻松许多;孩子接回来,关起门也是自己一家人,没有外人。保姆一走,每月省下一百多元钱,扣除孩子的入托费,还剩五六十,经济上也显得宽裕了,老婆也舍得吃了,时不时买根香肠,有时还买只烧鸡。两人在一起讨论起来,都说没有保姆的好处多,接着说了用保姆的一连串毛病。但现在人家已经走了,两人还边啃烧鸡边声讨人家,未免显得有些小气。不说她也罢。以后两人说保姆少了。
孩子入托好是好,但小林和小林老婆一直有一个心理问题,还没有解决。因为孩子入托是沾了印度家庭的光,是为了给人家孩子当陪读。清早一送孩子,晚上一接孩子,就想起这档子事,让人心理上不愉快。接送过程中,常碰到印度女人或她的丈夫,招呼还是要打,但打过招呼就有一种羞愧和不自然。不过孩子不懂事,有时从幼儿园出来,还和印度女人的孩子拉着手,玩得很愉快。但什么事情都有一个过程,时间一长,小林和小林老婆就把这事看得轻了。有时又一想,什么陪读不陪读,只要能进幼儿园,只要孩子愉快就行了。就好象帮人家卖鸭子,面子是不好看,领导也批评,但二百块钱总是到手了。只是有时见了印度家的人依然愤怒,愤怒起来心里要骂一句:
“帮我联系幼儿园,我也不承你的情!”
孩子在幼儿园也有一个习惯过程。开始几天,孩子哭着不去,送时哭,接时也哭。这是年幼不懂事,大人只要坚持下来,孩子也没办法。坚持一段孩子就习惯了。等孩子熟悉了新环境,老师、别的孩子,她都认识了,于是也就不哭了。小林有时觉得那么小的孩子,在无奈中也会渐渐适应环境,想起来有些心酸。可老放在身边怎么成,她就不长大了吗?长大混世界,不更得适应?于是也就不把这辛酸放到心上。这时有了世界杯足球赛,小林前几年爱足球,看得脸红心跳,觉得过瘾,世界性的名星,都能说出口。那时觉得人生的一大目的就是看足球,世界杯四年一次,人生才有几个四年?但后来参加工作,结婚以后,足球就渐渐不看了。看它有什么用?人家踢得再好,也不解决小林身边任何问题。小林的问题是房子、孩子、蜂窝煤和保姆、老家来人。所以对热闹的世界充耳不闻。现在孩子入了幼儿园,小林心理轻松一些,看到今天晚上要决赛,也禁不住心里痒痒起来;由于转播是半夜,他想跟老婆通融通融,半夜起来看一次转播。于是下班接孩子回来,猛干家务。老婆看他有些反常,问他有什么事,他就腆着脸把这事说了,并说今天晚上上场的有马拉多纳。谁知老婆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她的思路仍没有转过弯来,竟将围裙摔到桌子上:
“家里蜂窝煤都没有了,你还要半夜起来看足球,还是累得轻!你要能让马拉多纳给咱家拉蜂窝煤,我就让你半夜起来看他!”
小林一阵扫兴,连忙摆手:
“算了,算了,你别说了,我不看了,明天我去拉蜂窝煤不就行了!”
于是也不再干家务,坐在床前犯傻,象老婆有时在单位不顺心回到家坐床边犯傻的样子。这天夜里,小林一夜没睡着。老婆半夜醒来,见小林仍睁着眼在那里犯傻,倒有些害怕,说:
“你要真想看,你看吧!明天不误拉蜂窝煤就行了!”
这时小林一点兴致都没有了,一点不承老婆的情,厌恶地说:
“我说看了?不看足球,还不让我想事情了!”
第二天早起,小林就请了一上午假,去拉蜂窝煤。拉完蜂窝煤下午到单位,新来的大学生便来征求他对昨晚足球的意见。小林恶狠狠地说:
“个鸡巴足球,有什么看的!我从来不看足球!”
接着就自己去翻报纸。倒把大学生吓了一跳。晚上下班回来,老婆见他仍在闹情绪,蜂窝煤也拉来了,倒觉得有点对不住他,自己忙里忙外弄孩子,还看着他的脸色说话。这倒叫小林有些过意不去,心里的恶气才稍稍出了一些。
这天晚上,小林和小林老婆正准备吃饭,查水表的瘸腿老头来了。本来今天不该查水表,但查水表的老头来了,就不敢不让他查。小林和小林老婆停止弄饭,让他查。这次老头除了拿着关水门的扳手,身上还背着一个大背包,背包似乎还很重,累得老头一脸的汗。小林看着大背包,心里吓了一跳,不知老头又要搞什么名常。果然,老头查完水表,又理所当然地坐到了小林家的床上。小林站在他跟前,不知他想说年轻时喂马,还是继续说上次偷水的事。但老头这两件事都没有说,而是突然笑嘻嘻的,对小林说:
“小林,我得求你一件事!”
小林吃了一惊,说:
“大爷,您说哪儿去了,都是我有事求您,您哪里会有事求我?”
老头说:
“这次真有事求你。你不是在某部某局某处工作吗?”
小林点点头。老头说:
“某省某地区某县的一件批文,是不是压在你们处里?”
小林想了想,想起似乎是有这么一个文,压在处里,似乎是压在女小彭手上;女小彭这些天忙着去日坛公园学气功,就把这事给压下了。于是说:
“好象是有这件事!”
老头拍着巴掌说:
“这就对了!某省某县是我的老家呀!老家为这件事着急得不得了,县长书记都来了,找到我,让我想办法!”
小林吃一惊,县长书记进京,竟要求到一个查水表的老头身上?但又想起他年轻时曾给大领导喂过马,于是就想通了。
老头继续说:
“我能想什么办法?我让他们打听一下批文压在哪个部哪个局哪个处,他们打听出来,我一听真是凑巧,这个处正好是你在的处,我忽然想咱们俩认识,于是今天就求到你头上了!这事情好办吗?”
小林在机关呆了五六年,机关那一套还不熟悉?这事情说好办就好办,明天他给女小彭说一句话,女小彭抹口红的工夫,这批件就从她手里出去了;说不好办也不好办,如果陌生人公事公办去找女小彭,如果女小彭正在做气功你打扰了她,或者因为别的事她正心情不好,这批件就难说了;她会给你找出批件的好多毛病,找出国家的种种规定,不能审批的原因,最后还弄得你心服口服,以为是批件本身有毛病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瘸老头说的这批件,就看小林帮忙不帮忙,如果帮忙,明天就可以批;如果不帮忙,这批件就仍然得压一些日子。但瘸老头不是一般的老头,管着给他们查水表,这个忙看样子得帮。但小林已不是过去的小林,小林成熟了。如果放在过去,只要能帮忙,他会立即满口答应,但那是幼稚;能帮忙先说不能帮忙,好办先说不好办,这才是成熟。不帮忙不好办最后帮忙办成了,人家才感激你。一开始就满口答应,如果中间出了岔子没办成,本来答应人家,最后,不办成,后倒落人家埋怨。所以小林将手搭在后脑勺上,将身子仰到被子垛上说:
“这事情不好办哪!批文是有这么一个批文,但我听说里边有好多毛病呢,不是说批就能批的!”
瘸老头虽然以前给大领导喂过马,但毕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现在沦落成一个查水表的,不懂其中奥妙,已经多年矣,所以赶忙迎着小林笑:
“是呀是呀,我也给老家县长书记说,北京中央不比地方,各项规定严着哩。不过小林你还是得帮帮忙!”
小林老婆这时也听出了什么意思,凑过来说:
“大爷,他就会偷水,哪里会帮您这大忙!”
瘸老头一脸尴尬,说:
“那是误会,那是误会,怪我乱听反映,一吨水才几分钱,谁会偷水!”
接着又忙把他的背包拉开,掏出一个大纸匣子,说:
“这是老家人的一点心意,你们收下吧!”
然后不再多留,对小林眨眨眼,瘸着腿走了。老头一走,小林老婆说:
“看来以后生活会有转变!”
小林问:
“怎么有转变?”
小林老婆指着纸盒子说:
“看,都有人开始送礼了!”
接着将纸盒子打开,掏出礼物一看,两人大吃一惊,原来是一个小型的微波炉,在市场上要七八百元一台。小林说:
“这多不合适,如果是一个布娃娃,可以收下,七八百元的东西,如何敢收!明天给他送回去!”
老婆也觉得是。晚上吃饭,两人都心事重重的。到了晚上,老婆突然问他:
“我只问你,那个批文好办吗?”
小林说:
“批文倒好办,我明天给女小彭说一下马上就可以批!”
小林老婆拍了一下巴掌:
“那这微波炉我收下了!”
小林担心地说:
“这不合适吧?帮批个文,收个微波炉,这不太假公济私了?再说,也给瘸老头留下话柄呀!”
小林老婆说:
“给他把事情办了,还有什么话柄?什么假公济私,人家几千几万地倒腾,不照样做着大官!一个微波炉算什么!”
小林想想也是,就不再说什么。小林老婆马上将微波炉电源插上,拣了几块白薯放到里边试烤。几分钟之后,满屋的白薯香。打开炉子,白薯焦黄滚烫,小林老婆、小林、孩子三人,一人捧一块“稀溜稀溜”吃。小林老婆高兴地说,微波炉用处多,除了烤白薯,还可以烤蛋糕,烤馍片,烤鸡烤鸭。小林吃着白薯也很高兴,这时也得到一个启示,看来改变生活也不是没有可能,只要加入其中就行了。这天晚上,他与老婆又亲热了一回。由于有微波炉的刺激,老婆又很有激情。昨天发生的足球事件,这时也显得无足轻重了。第二天上班,小林找到女小彭。果然,谈笑之间,两人就把那个批件给处理了。
微波炉用了两个星期,孩子突然出了毛病。本来去幼儿园她已经习惯了,接送都不哭了,有时还一蹦一跳的进幼儿园。但这两天突然反常,每天早上都哭,哭着不去幼儿园,或说肚子疼,或说要拉屎;真给她便盆,什么也拉不出来。喝斥她一顿,强着送去,路上倒不哭了,但怔怔的,犯愣,象傻了一样。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有些害怕;断定她在幼儿园出了毛病,要么是小朋友欺负了她,使她见了这个小朋友就害怕;要么问题出在阿姨身上,阿姨不喜欢她,罚她站了墙根或是让她当众出丑,伤了她的自尊心,使她害怕再见阿姨。小林和小林老婆便问孩子因为什么,孩子倒哭着说:
“我没有什么呀,我没有什么呀!”
于是小林老婆只好接孩子时在其它家长中进行调查。调查的结果,原来毛病出在小林和小林老婆身上。他们大意了,大意之中过了元旦;元旦之前,别的家长都向阿姨们送东西,或多或少,意思意思,惟独小家没有意思,于是迹象就出现在孩子身上。老婆埋怨小林:
“你也真是,孩子进了幼儿园,你连个元旦都记不住!幼儿园阿姨背地里不知嘲笑咱多少回了,肯定说咱们扣门、寒酸!”
小林也说:
“大意了大意了,过去送礼被人家推出去,就害怕送礼,谁知该送礼的时候,又把这事给忘了!”
于是就跟老婆商量补救措施,看补送一些什么合适。真要说送什么,两人又犯了愁。送个贺年卡、挂历、显得太小气,何况新年已过去了;送毯子、衣服又太大,害怕人家不收。小林说:
“要不问问孩子?”
小林老婆说:
“问她干什么,她懂个屁!”
小林还是将孩子叫过来,问孩子知不知道其它孩子给老师送了什么,没想到孩子竟然知道,答:
“炭火!”
小林倒吃一惊:
“炭火?为什么送炭火?给老师送炭火干什么?”
于是让老婆第二天再调查。果然,孩子说对了,有许多家长在元旦给老师送了“炭火”。因为现在冬天了,冬天北京时兴吃涮羊肉,大家便给老师送“炭火”。小林说:
“这还不好办?别人送炭火,咱也送炭火!”
但等真要去买炭火,炭火在北京已经脱销了。小林感到发愁,与老婆商量送点别的算了,何况别人家已经送了炭火,咱再送也是多余,不如送点别的。但孩子记住了“炭火”,每天清早爬起来第一句话便是:
“爸爸,你给老师买炭火了吗?”
看着一个三岁孩子这么顽固地要送“炭火”,小林又好气又好笑,拍了一下床说:
“不就是一个炭火吗,我全城跑遍,也一定要买到它!”
果然,最后在郊区一个旮旯小店里买到了炭火。不过是高价的。高价能买到也不错。小林让老婆把炭火送到幼儿园。第二天,女儿就恢复了常态,高兴去幼儿园。女儿一高兴,全家情绪又都好起来。这天晚上吃饭,老婆用微波炉烤了半只鸡,又让小林喝了一瓶啤酒。啤酒喝下去,小林头有些发晕,满身变大。这时小林对老婆说,其实世界上事情也很简单,只要弄明白一个道理,按道理办事,生活就象流水,一天天过下去,也满舒服。舒服世界,环球同此凉热。老婆见他喝多了,瞪了他一眼,一把将啤酒瓶夺了过来。啤酒虽然夺了过去,但小林脑袋已经发懵,这天夜里睡得很死。半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睡觉,上边盖着一堆鸡毛,下边铺着许多人掉下的皮屑,柔软舒服,度年如日。又梦见黑压压无边无际的人群向前拥动,又变成一队队祈雨的蚂蚁。一觉醒来,已是天亮,小林摇头回忆梦境,梦境已是一片模糊。这时老婆醒来,见他在那里发傻,便催他去买豆腐。这时小林头脑清醒过来,不再管梦,赶忙爬起来去排队买豆腐。买完豆腐上班,在办公室收到一封信,是上次来北京看病的小学老师他儿子写的,说自上次父亲在北京看了病,回来停了三个月,现已去世了;临去世前,曾嘱咐他给小林写封信,说上次到北京受到小林的招待,让代他表示感谢。小林读了这封信,难受一天。现在老师已埋入黄土,上次老师来看病,也没能给他找个医院。到家里也没让他洗个脸。小时候自己掉到冰窟窿里,老师把棉袄都给他穿。但伤心一天,等一坐上班车,想着家里的大白菜堆到一起有些发热,等他回去拆堆散热,就把老师的事给放到一边了。死的已经死了,再想也没有用,活着的还是先考虑大白菜为好。小林又想,如果收拾完大白菜,老婆能用微波炉再给他烤点鸡,让他喝瓶啤酒,他就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到2013年他辞去职务时,手里担任过几百人的团队,直接向马云做报告,年薪百万等级,“阿里还分了许多股票”。
-给阿里这个巨头打工,福利待遇自然不比国企差,但当他正值事业巅峰时期时,他却决议辞去职务,离开阿里。由于,他发现自己除了写代码,对写字儿也很感兴趣,并且还很有天赋。
-一个人,从五台山走到峨眉山,始终不忘行走初心
-一个人,81天,2000多公里,不带分文,独自讨饭乞食,从五台山走到峨眉山,从下雪走到花开。
-2015年12月30日,鬼脚七发了条微博:五台山上降白雪,佛祖坐下添新丁。有生有灭因缘起,无来无去是行空。
-——正式宣布在五台山灵境寺进行短期落发,法号为“行空”。
-作为阿里前高管、闻名作家、自媒体人等多重身份的鬼脚七,他落发的音讯传开后,大家对此褒贬不一。有人质疑他,有人嘲讽他,有人说是做秀,有人说这是勇敢,有人说这是做自己……
-面对争议,他本人却是很淡定:“他人的想法我管不了,也没法管。由于,每个人都只相信自己的感觉和判别。”
-“批判也好,赞美也罢,让全部自然流动吧。”
-他在五台山打坐念经7天之后,决议出发,讨饭乞食、步行行走去峨眉山,全程约2000公里。
-做什么都需要典礼,而其时他走的时分,也做了一个简略的落发告别典礼,他师父还告诉他说:走!不要回头!
-一开端他觉得找个地方吃饭应该挺简略的,只要拉下面子去要就行了。但当他爬到山顶上才发现压根没人啊,零下十几度,这么冷的天气,谁没事还会在外面走了,找了一家没人,又找了一家仍是没人……
-心想:只能交给佛陀了,我也没有方法……只能继续往前走,走运的是走在路途中,有一辆车真的停下来了,给了他一大堆吃的。
-他说:“所以当你不知道该怎样办的时分,交给佛陀就好了。”
-走过山川,跨过秦岭,遇见雪,也看过花。在2016年的3月26日,正好是行走的第81天,他抵达了峨眉山。
-有人问过鬼脚七,“你是否想过,要是两个月走不到峨眉山怎样办?”
-他答复“走不到就走不到吧。不要忘了:到峨眉山不是意图,行走自身才是意图。人们经常为了达到方针,忘了自己的初心。”
-“那你的初心是什么?”
-“修行。”
-鬼脚七说,人来到世界上,有许多功课要修。而金钱,是一门必修课。如果从前不是那么赤贫,他不会对金钱有深刻的反省。
-“以前我觉得有房有车就不错了,后来想说有个100万块,就可以了;等有100万的时分,发现连个房子都买不起。再后来觉得500万、1000万都不够了。如果我一直这样追求,肯定是永无止境的。人都是这样,满足了以后,这种快感会消失。”
-他得到过,也失去过。现在,四十岁的他,开端不断地给自己做减法。少了一些“意图”和“成果”,更重视“过程”和“体验”。
-由于,你的房子、车子、钞票、作业…这些看得见的“成果”,是改变不定的,最终也都不是自己的,真实属于你的,是你的阅历。
-人生如行走,每一步都是途经,也是抵达,我们所有阅历的事,都算数,所有走过的路,都是必经之路,所以最重要的是行走,而不是抵达。
-每个人行走就是一场漫长的修行,愿我们在途中永远不要忘掉自己的初心。
-人生就是千难之后还有万难,每到烦恼重重的时候,当我们有“这些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的想法时,试着把这个想法变成“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些事是想要教会我什么”,逆境是最好的老师。
-如何在生活中修行?总结起来就三个字:断、智、悲。
-断,指断除烦恼。如何让烦恼更少一点,如何不被情绪控制,这是断。
-智,指拥有智慧。如何分析问题,解决问题,善巧方便地处理世间矛盾,这是智。
-悲,指心怀慈悲。由己及人,由人及众生,众生苦,就是自己苦,这是悲。
-对于广大的上班族来说,如何在职场中修行?鬼脚七给出——如果真能努力到无能为力,又有什么可以阻挡?
-如何在吵架中修行?人们之所以会吵架,是因为都认为对方做错了。其实双方都没有错,只有因果。
-如何在各种声色美食诱惑中修行?不要太执着这个身体。身体只是个身体,并不是你自己。如果你仔细探寻,并没有一个实体的“你”存在,这就是佛学中讲的“无我”。
-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转苦为喜,成为我们修行的道场,时刻做自己的观察者,放下对烦恼、痛苦、愤怒的执念。
-愿你把人生处处当做一场修行,在其中增长灵性与智慧,换个角度看人生,最终收获真实而甘甜的人间况味。如此,便不枉费人间一趟。
-]]>按基督教的说法,人生一世是考验。人死了,好人的灵魂升天。不好不坏又好又坏的人,灵魂受到了该当的惩罚,或得到充分的净化之后,例如经过炼狱里的烧炼,也能升天。大凶大恶、十恶不赦的下地狱,永远在地狱里烧。我认为这种考验不公平。
- - -人生在世,遭遇不同,天赋不同。有人生在富裕的家里,又天生性情和顺,生活幸运,做一个好人很现成。若处境贫困,生性顽劣,生活艰苦,堕落比较容易。若说考验,就该像入学考试一样,同等的学历,同样的题目,这才公平合理。
-佛家轮回之说,说来也有道理。考验一次不够,再来一次。但因果之说,也使我困惑,因因果果,第一个因是什么呢?人生一世,难免不受人之恩,或有惠于人,又造成新的因果,报来报去,没完没了。而且没良心的人,受惠于人,只说是前生欠我。轻率的人,想做坏事,只说反正来生受罚,且图眼前便宜。至于上刀山、下油锅等等酷刑,都是难为肉体的。
-当然,各种宗教的各种说法,我都不甚理解。但是,我尊重一切宗教。不过,宗教讲的是来世,我只是愚昧而又渺小的人,不能探索来世的事,我只求知道,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一辈子,能有什么价值。
-天地生人,人为万物之灵。神明的大自然,着重的该是人,不是物;不是人类创造的文明,而是创造人类文明的人。只有人类能懂得修炼自己,要求自身完善,这也该是人生的目的吧!
-一代又一代的人,从生到死,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到头来只成了一批又一批的尸体,人生一世,还说得到什么价值呢?
-匹夫匹妇,各有品德,为人一世,都有或多或少的修养。俗证:“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不修不得。”“得”就是得到的功德,有多少功德就有多少价值。修来的功德不在肉体上而在灵魂上。
-其实,信仰是感性的,不是纯由理性推断出来的。人类天生对大自然有敬畏之心。统治者只是借人类对神明的敬畏,顺水推舟,因势利导,为宗教定下了隆重的仪式。虔信宗教的,不限于愚夫愚妇。大智大慧的人、大哲学家、大科学家、大文学家等信仰上帝的虔诚,远胜于愚夫愚妇。
-一个人有了信仰,对人生才能有正确的价值观。佛家说人生如空花影,一切成空。佛家否定一切,唯独对信心肯定又肯定。“若复有人……能生信心……乃至一念生净信者……得如是无量福德……若复有人,于此经中受持,乃至四句偈等,为他人说,其福胜彼……”为什么呢?因为我佛无相,非但看不见,也无从想象。能感悟到佛的存在,需有经久的锻炼。如能把信仰传授于人,就是助人得福,功德无量。
-英国大诗人弥尔顿44岁双目失明,他为自己的失明写了一首十四行诗,大意我撮述如下:他先是怨苦还未过半生,已失去光明,在这个茫茫黑暗世界上,他惟有的才能无从发挥,真是死一般的难受;他虽然一心要为上帝效劳,却是力不从心了。接下,“忍耐之主”立即予以驳斥“上帝既不需要人类的效劳,也不需要他赋予人类的才能。谁最能顺从他的驾御,就是最出色的功劳。上帝是全世界的主宰。千千万万的人,无休无止地听从着他的命令,在陆地上奔波,在海洋里航行。仅仅站着恭候的人,同样也是为上帝服务。这首诗适用于疾病缠身的人。如果他们顺从天意,承受病痛,同样是为上帝服务,同样是功德,因为同样是锻炼灵魂,在苦痛中完善自己。
-佛家爱说人生如空花泡影,一切皆空。佛家否定一切,惟独对信心肯定又肯定。“若复有人……能生信心……乃至一念生净信者……得无量福德……若复有人于此经中受持。乃至四句偈等,为他人说,其福胜彼……”为什么呢?因为我佛无相,非但看不见,也无从想像。能感悟到佛的存在,需有“宿根”“宿慧”,也就是说,需有经久的锻炼。如能把信仰传授于人,就是助人得福,功德无量。
-基督教颂扬信、望、爱三德。有了信仰,相信灵魂不死,就有永生的希望。有了信仰,上帝在他心里,上帝是慈悲的,心上有上帝,就能博爱众庶。
-苏格拉底坚信灵魂不灭,坚信绝对的真、善、美、公正等道德概念。他坚持自己的信念,宁愿饮鸩就义,不肯苟且偷生。因信念而选择死亡,历史上这是第一宗,被称为仅次于基督之死。
-苏格拉底到死很从容,而耶稣基督却是承受了血肉之躯所能承受的最大痛苦。他不能再忍受了,才大叫一声,气绝身亡。我读《圣经》到这一句,曾想,他大叫一声的时候,是否失去信心了?但我立即明白,大叫一声是表示他已忍无可忍了,他也随即气绝身亡。为什么他是救世主呢?并不因为他能变戏法似的把水变成酒,把一块面包变成无数面包,也并不因为他能治病救人,而是因为他证实了人是多么了不起,多么伟大,虽然是血肉之躯,能为了信仰而承受这么大的痛苦。他证实了人生是有意义的,有价值的。耶稣基督是最伟大的人,百分之百的克制了肉体。他也立即由人而成神了。
-我站在人生边上,向后看,是要探索人生的价值。人活一辈子,锻炼了一辈子,总会有或多或少的成绩。能有成绩,就不是虚生此世了。向前看呢,再往前去就离开人世了。灵魂既然不死,就和灵魂自称的“我”,还在一处呢。
-这个世界好比一座大熔炉,烧炼出一批又一批品质不同而且和原先的品质也不相同的灵魂。有关这些灵魂的问题,我能知道什么?我只能胡思乱想罢了。我无从问起,也无从回答。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不知为不知”,我的自问自答,只可以到此为止了。
-]]> 殊不知,人生在世,最不值得的事情,就是在别人的眼光中,迷失自己。其实,正如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你也同样无法做到让每个人满意。
有一句话说:“世上没有不快乐的人,只有不肯让自己快乐的心。”
如果一段关系让你变得卑微,你可以选择抽身离去;如果一个人总是让你悲伤哭泣,你要学会放手。
始终相信,每个人最初的样子,都是最美好的。真正喜欢你的人,会喜欢你原来的样子;真正爱你的人,从来不需要你的委曲求全。
后半生,请把身上的枷锁,全部解除。去做喜欢的事,去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你会发现,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比活出自己更加幸福。
要相信,真实的自己亦是一道风景线。你若盛开,清风自来。愿你此生尽兴,不负韶华。
当今社会,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当官的还是老百姓,有钱的还是没钱的,朋友一见面都会抱怨几句,“活得累”几乎成了这个时代的“口头禅”。
- -有人将中国人太累的原因归结为以下几种:太看重位子,总想着票子,倒腾着房子,放不下架子,撕不开面子,眷顾着孩子。人们的“累”真是由这些原因造成的吗?累的背后还有怎样的社会根源、文化根源?
-你过得开心吗?是否常遇到特别堵心的事?你遇到过被欺骗、被冒犯、被欺负的情况吗?总的来说,你对自己的生活状况满意吗?你总体的幸福感又如何?当你认真地回答这些问题时,你已经可以大体上评价你的生活质量,并知道自己是不是跟很多人一样,活得很累。
-中国人活得尤其累,不只是传说或人们日常的感受,更是不争的事实。根据幸福研究的权威专家、美国密歇根大学社会学教授英格尔哈特最新发布的研究结果,在52个国家进行的持续性调查(平均为17年)中,幸福指数在40个国家中有所增长,只在12个国家中出现了下降。
-总体平均,认为自己“很幸福”的人增加了近7个百分点,但是,中国台湾和大陆却占据了在此期间幸福感百分数下降最为严重的两个位置,期间中国人的生活满意度也排在负增长的倒数第6位。
-《人民论坛》2010年12月(上)发布的对6235人的调查结果表明,自认为属于弱势群体的网友为73.5%,党政干部、知识分子和白领员工自认为弱势的比例也高达45.1%、55.4%和57.8%。
-笔者2010年12月29日对相关网站调查截取的即时结果为,在2648名参与调查的网友中,90%的选择了认为自己是弱势群体,其中弱势感很强烈和比较强烈的占到84%。
-为什么中国人活这么累?为什么世界多数国家幸福指数增长,而中国反而反向降低且程度进入最底的行列?英格尔哈特教授试图用发展和自由与幸福的联系来分析幸福的强度和变化趋势,但显然难以解释:
-为什么中国人在社会经济和物质生活财富积累大踏步进步,个人选择空间明显扩大而制约相对减少的情况下,幸福感却反而明显下降了。
-活得累的社会根源
-人要想活得从容,需要两个条件,一个是活出自己的价值,一个是能够获得安全感。能够很好地解决这两个问题的,才会成为真正的“幸福者”。
-遗憾的是,在中国现实的社会与文化条件下,要想很好地实现自我价值,其实非常困难,这就正好解释了为什么只有很小比例的人有机会成为“幸福者”。中国人实现自我价值和获得安全感的困难到底在哪里呢?
-人能否感觉到自我价值决定于两方面要素,第一方面的要素是核心和关键,即一个社会作为外部环境怎样判定一个人的价值,这种判定倾向发挥着引导人们怎样评判自我价值的作用。
-长期的封建传统和独特的中国文明史,使中国社会养成了深厚的权威主义价值倾向。也就是说,现实社会倾向于用种种直接或间接、外显或潜隐的方式,从一个人所占据的地位和拥有的资源来判定其价值,而缺乏一般性的文明、平等、尊重、平权和尊严的概念。
-近年来,虽然中央政府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制定了一系列政策,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为弱势群体提供了有力的制度性支持。但是与强势群体相比,弱势群体的利益诉求还不能得到诸多保障。
-由于这种价值取向的存在,人们从自我意识诞生起,就存在着强烈的需要自我被承认的焦虑感,这种焦虑感驱使人们不断寻找和建立一个又一个可以显示自我价值的标志,特别是具有社会公认价值的金钱和官衔,并不断进行各种社会比较,以期建立自己的相对优势,得到社会环境的价值承认。
-这种从社会权威主义环境价值取向衍生出来的价值追求倾向,又派生出来了简单功利导向的金钱至上主义价值观,即一切都必须还原到金钱,金钱成为了通用价值尺度,一切价值和荣誉,都必须由金钱的强度来衡量。
-为此,金钱成为了压倒一切的追求。本来,追求金钱是人的本性的一部分,但金钱主义使人的这一本性掩盖了本来与之平行的另外一种“人之初,性本善”的本性。
-从中国社会市场经济实施以来频发的环境污染、广泛的食品毒化事件和医疗系统之种种超出想象力的怪象看,很容易发现,一个社会本该自然存在的人与人之间作为同类的善意,已经广泛而深刻地被金钱追求所击垮。其他同类,褪变成了赚钱的工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祖训,早已被对金钱的欲望所淹没。
-一个社会消除权威主义的最好良方,是取消特权和制约权力,让社会尊重的不再是权力和位置,而是人人都有可能通过自身努力达成的成就和事业。社会在实际运作之中呈现出多重的使人们自我价值得以实现的价值导向,权威主义才能逐步弱化和退出影响的主导地位。
-安全感是一种不用自我警惕和随时准备实施自我保护的放松状态。当你过马路时汽车给你让道,司机还示意请你先行的时候,你体会的是安全感。而司机看到你要过马路拼命鸣笛和加速,你体会的则是不安全感。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里随时可以委托责任,你体会的是安全感,而你的随身提包或电脑一离开视野就可能被盗,你则体会不安全感。
-每个人都可以从不安全感的提醒中体会到压力和担忧,你的生活伴有长期的和广泛的不安全感时,会随时处于一种防卫状态,心力也不断耗费,活得很累,是这种状态的自然结果。
-活得累的文化根源
-活得比较累,与其说是外在生活压力过大所致,毋宁说是我们中国人的生活习惯追求使然。再追求,再累,也要更上一层楼。正所谓“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看来,中国人具有一种不完全自觉地置身于现实生活压力当中的习惯。
-也就是说,中国人的生命旅程似乎注定要面对永远也翻越不完的崇山峻岭,永远也克服不完的艰难险阻。所以,我们中国人感到活得比较累,不是一时的“累”,而是日积月累的“累”,是一种难以为继的“累”,是一种习惯性的“累”……
-如果我们被权威主义和简单功利主义所诱导,总试图用达成某种经济和地位的方式来确立自己的价值和建立自己的幸福,甚至为此不择手段。那么我们会发现,即便我们达成了我们渴望的成就,一次性的满足之后依然是失落,我们依然无法建立自己所渴求的稳定自信。
-不顾一切成功实现升官发财的人会猛然发现,升官发财远不是人生的全部,只是让我们变换了参照环境,自我的命运,仍然在前途的不确定中风雨飘摇。
-重要的一点,中国人无信仰,欲望无止境,内心浮躁,没有基本共同的价值观念。心中无信仰,精神无依托,内心常常充满困惑,不敢肯定自己,为人言所累。
-大多数人都蹑手蹑脚,战战兢兢,每走一步,说一句话,都要担心别人对自己的评价。或者做的不说,说的不做,努力假装自己很正统,很高尚,常常被迫去做自己不愿意作的事,为面子、为名声,往往也不为自己,更不为他人。
-人生的结果是由历史、文化、环境、社会和自我多方面因素造就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无论我们想得到什么,也无论我们的欲望有多强烈,我们最终得到的,不是我们想得到的,而是我们应该得到的。
-个人对自己命运能够做的,是建构让自己的愿望成为现实的被社会公理支持的逻辑,增加让愿望成为事实的理由。
-]]>2022年7月,地大17名青年学生和19名教师组成长江源科考队。科考队奔赴长江源头——地处青藏高原的格拉丹东雪山开展为期10天的科学考察。
- - -2022年7月,地大17名青年学生和19名教师组成长江源科考队。地大大学生长江源科考队登山勘测组在格拉丹东大本营开展测量任务。
-陈刚在攀登途中。
-2022年4月30日,陈刚等人登顶珠峰。展示“中国加油 武汉加油”字样。
-2022年4月30日,陈刚等人登顶珠峰。展示中国地质大学校旗。
-抬头望了一眼隐约可见的珠穆朗玛峰峰顶,陈晨在面罩下呼出了一口气。
-她必须非常小心,山脊两侧就是万丈深渊——更何况,在空气含氧量只有平原30%的“死亡地带”,哪怕只是两米落差的跌落,都会让人失去生命。
-突然,“噌”的一声,靴底冰爪松动,陈晨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开始向一边倾斜。手本能地挥出,向岩壁抓去,然而与冰面的距离仍在拉开,身体继续向一侧的悬崖跌去……直到身旁的队友猛地伸出手,一把将她拽住。
-陈晨清晰地记得10多年前的那一幕。在几轮冲顶后,2012年5月19日上午8时16分,这个时年25岁的姑娘成为中国首位从北坡登顶珠峰的在校女大学生。
-“总书记曾勉励我,勇往直前,不断攀上人生新的高峰。”回想起2013年五四青年节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对自己的嘱托,陈晨至今难以忘怀,还把“中国登山精神”写成了博士毕业论文。
-陈晨的成长只是一个缩影。
-70年来,中国地质大学(以下简称“地大”)在为国家输送了大批地质人才的同时,培养出6000多名登山健将,被誉为中国登山界的“黄埔军校”。
-“登山之于地大,不只是一项事业,更是一笔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中国地质大学(武汉)校长王焰新院士说,“扎根中国、胸怀天下、勇攀高峰、追求卓越”的攀登精神,已经成为地大人精神谱系的耀眼硬核。
-为祖国勇攀珠峰
-9年过去了,回忆起当初扮演陈晨的场景,姜力维心里那种“翻涌的感觉”依然很强烈:“仿佛自己也经历了磨砺和积累,攀上了一座高峰。”
-2014年5月4日晚,在“我们的中国梦·五月的鲜花”全国大学生主题文艺活动中,以中国地质大学(武汉)研究生陈晨成功登顶珠峰故事为原型的原创音乐情景剧《攀登》登上了中央电视台的舞台。
-28名来自地大的学生演员,为了尽可能真实地还原故事,不管男生女生,“大家都涂着黑黑的粉底、两颊画着两坨粉粉的高原红”。
-“从进入演播大厅那一刻起,我们就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姜力维说,“要拼尽全力才能不留遗憾,就像陈晨学姐一样。”
-在中国地质大学,登山运动有着悠久的传统。
-20世纪50年代末,登山运动被学校列入体育必修课。80年代起,地大人经常以班级为单位,全员参加“10公里负重行军”,誓为祖国地质事业练就一双“铁脚板”。时至今日,地大的学生依然有着每天集体出早操,早起床、早锻炼、早学习的习惯。
-珠穆朗玛峰是喜马拉雅山脉的主峰,海拔8844.43米,是世界最高峰。鲜为人知的是,“珠峰到底有多高”的疑问,一度困扰着国内科研工作者。
-“20世纪60年代,在珠峰海拔高度的问题上,我们一直被国外数据垄断。”海洋学院教授陈刚介绍,那时对于珠峰海拔的测量,国际上有过许多尝试,不同国家有不同的数据,中国一直沿用国外的数据。
-体育学院教授董范回忆:“为了应对少数国家的封锁打压,国家综合考虑,要争一口气,决定成立国家登山队,挑战从北坡登顶珠峰。”
-从北坡登顶更难。西方登山界曾多次尝试,但均以失败告终,珠峰北坡被认为是“不可逾越的天险”。
-1958年,刚从北京地质学院(中国地质大学前身)毕业的王富洲被选进国家登山队。两年后,他成为世界首位从北坡登顶珠峰的登山运动员。
-此后,王富洲、李致新、王勇峰、次落、袁复栋等地大人,都曾登顶珠峰,在中国高校中形成了一道独特的攀登风景。
-“20世纪80年代初,国家决定培养一批年轻的登山队员,我有幸入选。”1984年8月,董范加入中国登山队。
-2012年5月19日,中国地质大学60周年校庆前夕,董范、陈晨、德庆欧珠、次仁旦达师生4人,从北坡登顶珠峰。这是国内高校独立组织的在校大学生登山队首次登顶世界之巅。
-董范常说,攀登的过程,是“勇敢者的冒险”。
-2015年6月10日凌晨0时30分,在地大登山队准备冲顶北美洲最高峰麦金利峰时,营地气象监测站发出了暴风雪警告——此时,距登顶时间窗口结束只剩4小时,而从营地出发到达顶峰通常需要6-10小时。
-得知这支来自中国的登山队决心挑战这一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营地里其他国家登山队员摇着头说:“你们都是疯子。”
-与时间赛跑。5名地大登山队员组成小分队,采取阿尔卑斯式攀登方法(一种轻量化的登山方式,登山者携带少量装备和物资,不架设固定绳索,不借助搬运工和氧气瓶,行动速度快但风险大——记者注),带上5包泡面和轻便的装备,在营地300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出发了。
-到达山脊线时,队员何鹏飞感到体力严重不支,快跟不上队伍了。抬头望去,乌云正向山顶汇聚,一场暴风雪即将到来。“不能为了自己登顶的目标,陷队友于危险之中,我必须选择放弃。”
-队长董范在对讲机中一遍遍重复着:“只要你能坚持,就一起上,速度放慢。”
-不顾队友阻拦,何鹏飞坚定地解下了结组绳上的主锁,决定返回。转过身的那一刻,他“扑通”一下坐在雪坡上,眼泪不自觉地滑落。那天,他在日记里写道:“攀登的意义不止于登顶,有时候,放弃比坚持更重要。”
-用时4小时6分钟,地大登山队成功登顶,是当时恶劣天气下唯一登顶的队伍。
-何鹏飞的脸上有一块冻伤,那是因为在攀登南极洲最高峰文森峰时,他在即将登顶前拉下面罩和队友说了一句话。回到武汉后的半年里,被冻伤的部位一直没有知觉。直到现在,每当天气变冷,那处旧伤口还会发红。
-登山不仅局限于运动
-“陈老师,我很喜欢登山。我想知道,征服一座座高峰的成就感是什么?”海洋学院2020级研究生饶炜博还记得9年前的开学典礼上,与班主任陈刚的第一次对话。
-那时,陈刚正在备战第二次珠峰科考的体能测试。前一次,由于突降暴雪等原因,陈刚只上到海拔7500米的营地,未能冲顶。
-“当身边再也没有更高的地方,风也会静下来。”望着学生期盼的目光,陈刚语气平和,“外界都关心我能不能登顶,但我更关心的是,能否精确地测到各项数据。”
-会场里,测绘专业新生们的神情严肃起来。饶炜博说,“陈老师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们,要把科研做在祖国大地上。”
-遗憾的是,陈刚的第二次冲顶未能如愿。
-2022年4月30日,经过7天攀登,包括陈刚和儿子陈李昊在内的11名中国登山者,在向导的协助下从珠峰北坡登顶,成为2022年首支登顶珠峰的队伍。
-距第一次攀登珠峰过去了10年,这一次,50岁的陈刚终于拿到西藏地壳运动监测的珍贵数据,“未经亲手测量的数据,总觉得不踏实,科研工作者就是要到一线去,到现场去。”
-在这所攀登者的“黄埔军校”里,登山不仅局限于运动,而始终与地学科考、理论研究紧密结合着。
-“路的尽头再向前一步,走别人没走过的路,这就是地大人的基因。”新落成的中国地质大学(武汉)校史馆将这种基因归纳成了8个字:国家需要,地质先行。
-从20世纪60年代起,后来成为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地质大学(武汉)校长的殷鸿福及其团队就在石头里寻找蛛丝马迹,通过古生物遗迹来确定地质年代。
-1985年,为寻找“金钉子”(一个地质学概念,用以界定不同时代地层的全球标准——记者注),50岁的殷鸿福率队登上海拔4000多米的岷山,因体力不支摔倒在乱石中,一条腿粉碎性骨折,五分之一的骨头没有了。然而,仅经过一年多的医治和锻炼,崇山峻岭间,他又开始不断地穿行。
-1986年,殷鸿福根据实地考察推翻了近百年来确定的化石标准,提出将我国浙江煤山剖面作为全球层型剖面和点位。2001年2月,国际地质科学联合会正式确认殷鸿福的提议。2022年10月26日,浙江长兴煤山“金钉子”剖面入选世界地质遗产地名录。殷鸿福把地质历史上最重要的三个“金钉子”之一留在了中国。
-1978年起,结合数次科考成果和地学专业特点,中国地质大学先后编写了供地质院校师生使用的野外实践教材、实用教材及视频教材。这些教材填补了我国户外运动专业教材的空白,时至今日仍被广泛使用。
-国土安全与所学专业有何关系?怎样发挥专业特长为中国梦的实现贡献力量?这是马克思主义学院副院长孙文沛在《国土安全》第一课中,向台下1000多名同学提出的问题。
-《国土安全》是中国地质大学(武汉)新开设的品牌思政选修课。孙文沛介绍,以思政课为平台开展大学生国家安全专题教育,在国内高校尚属首创。该课程由校领导领衔,马克思主义学院主持建设,集合地球科学学院、资源学院、自动化学院等多个特色学科师资力量组建教学团队,通过专题讲授、师生对谈等形式授课。
-“原来,地质学与国家资源安全关系如此紧密。”地球科学学院2021级本科生赵芃凯在上完课后,对专业学习有了新认识,“学习地质学不仅要学好理论知识,更要将所学投身于国家事业中,贡献出地大人的力量。”
-指引每位地大人攀登心中的那座“山”
-“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背起了我们的行装,攀上了层层的山峰……”
-1953年12月22日,《勘探队之歌》在《中国青年报》4版刊出,中国地质大学在1990年将它定为校歌。
-70年来,这首歌被带到山峦、旷野、沙漠、深海,成为地大人永远的精神标识,指引着每位地大人攀登心中的那座“山”。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山。”董范认为,现在自己需要攀登的“山”,是让更多的人了解攀登、爱上攀登。
-在董范等人的推动下,1998年,地大在全国高校率先开设野外生存体验课,成为首批拥有野外生存教育资源库的大学。2004年,地大成为全国首批开设野外生存通选课的大学。直到现在,课堂常常爆满,一座难求。
-从2012年起,地大登山队每年都会在全校选拔一批学生,不限性别、年龄和专业,“身体素质好、攀登意愿强”是主要标准。经过体能考核、技能培训、理论学习,从上百位报名者中挑选出综合实力最优秀的学生加入登山队,准备登山科考。
-体育学院2020级硕士研究生李龙敏本科入学时,就常听老师讲起地大登山前辈的故事。2016年,得知登山队要招募一批新队员,他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去年7月,李龙敏作为队员参加第二次长江源大学生科考活动,前往青藏高原上的格拉丹东测绘点,钻取冰芯、测量高层、开展采样。
-由于行程安排紧凑,不到两天,团队就从江汉平原到达海拔约5200米的格拉丹东大本营,那一次,李龙敏的高原反应来得“异常猛烈”。适应3天后,症状缓解,李龙敏慢慢恢复适应性拉练,最终完成了任务。
-“登山科考是人类的使命,更是与大自然的对话。”多次登山后,李龙敏领悟了敬畏自然、尊重生命的道理,“站上雪山之巅,不代表我们征服了这座高峰,而要感谢大自然接纳了我们,人类必须与自然和谐共生。”
-从兴趣社团到专业登山队,以老带新,优中选优,地大逐渐形成了涵盖本、硕、博各年龄层次的登山人才培养模式。无论刚入学的本科新生,还是攀登近10年的博士、教授,“人人都是攀登者”的理念在校园激荡。
-2022年,中国地质大学70周年校庆,地大陈华文老师团队共同创作绘本《山河作证》。100幅黑白钢笔素描画稿,再现了学校野外实习与地质科考的故事。
-“创作绘本的过程,也是我们被攀登精神洗礼的过程。”学生唐钰君感叹,在数次修改、与登山队师生交流的过程中,自己深入了解了一代代地大人勇攀高峰的故事,“后来再次路过《攀登》雕塑,总觉得它更加高大了。”
-攀登无言,山河作证。
-中国地质大学(武汉)党委书记黄晓玫表示,踏上新征途,地大将继续发扬攀登精神,推动学校党建思政与事业发展深度融合,努力培养造就一批担当民族复兴重任的新时代“英雄地质队员”,为保障国家能源资源安全、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作出新贡献。
-]]>我以为各种文体均如铁笼,笼着一群群称为“作家”或者“诗人”的呆鸟。大家都在笼子里飞,比着看谁飞得花哨,偶有不慎冲撞了笼子的,还要遭到笑骂呢。有一天,一只九头鸟用力撞了一下笼子,把笼内的空间扩大了,大家就在扩大了的笼子里飞。又有一天,一群九头鸟把笼子冲破了,但它们依然无法飞入蓝天,不过是飞进了一个更大的笼子而已。
- - -四言诗、五言诗、七言诗、自由诗、唐传奇、宋话本、元杂剧、明小说。新的文体形成,非朝夕之功,一旦形成,总要稳定很长的时期,总要有它的规范——笼子。九头鸟们不断地冲撞着它扩展着它,但在未冲破笼子之前,总要在笼子里飞。这里边也许有马克思的辩证法吧。
-我们这些独头鸟,能在被九头大师们冲撞得宽阔的散文的笼子里扑弄几下瘦翅膀子就足矣。
-从新开辟的旅游胜地索溪峪山下的“不吹牛皮”饭馆出来,正是正午。山间白气升腾,石路上黄光灼目,不知太阳在哪里。只觉得裸露的肌肤如被针尖刺着,汗水黏黏滞滞地不敢出来,周身似乎涂上了一层黏稠的胶水。往年与家兄见面时,其总是大言湖南之热,吾口虽诺诺,心中其实不以为然。因为从天气预报中知道,长沙的温度比起北京也高不了多少,有时甚至还不如北京高,而我在北京多年,并没有感到北京的夏天有什么难熬的。现在自然是知道了。初到长沙那天中午就知道了。我见到长沙街头的摊贩,一个个无精打采,面如醉蟹,行人都垂头疾走,不及顾盼。搭乘长沙至常德的长途汽车,车过湘江大桥时,见江水混浊如开锅的绿豆汤,几十只白船黑舟死在水上。江面上泛起黏稠的灰黄色光线,全无当年读毛主席诗词名篇《沁园春·长沙》时那种清澈见游鱼、飒飒闻树响、轻清出世傲天下小的感觉。也许是季节不同的关系吧。那边,著名的橘子洲宛如一个耐热不过而剥去绮罗遍身沾汗躺在江上的女人,但愿寒秋来到时,她会用火红的锦绣把自己装扮起来,我应该找一个秋天到湖南的机会。“不吹牛皮”饭馆的老板娘在二两一碗的面条里,加上了足有一两辣椒,唏嘘不止,如咽烈火。出了饭馆,还是觉得五内如炉,流出的汗水似乎都是暗红色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发烧。新辟之地,道路崎岖,我们要到十里之外地方去乘车,幸好这十里路从一条山峪里穿过,据说山峪里风光秀丽,似天堂景色。喊一声走,大家便一起开步。进峪数百步后,回头望那“不吹牛皮”饭馆,见廊檐下那块火红的大布幔像张牛皮一样地挂着,想起饭馆内壁上挂着的那些“妙手回春”、“华陀在世”之类的锦旗,心中惶然。过了湖南的三条江,走了湖南的三座城,爬了湖南五架山,在落满了黄尘的长途汽车上,见道路两边山峦起伏,树木蓊郁,大自然犹如一匹正在沉睡的猛兽。我觉得湖南尤其是湘西的大自然是有着自己的性格的。这种性格就像染了人血的远古的陶器一样凝重朴拙,荒蛮辉煌。想起多年前,诸多三湘风流子弟,从这里走出去,进入了世界大舞台,在那里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翻天覆地,双脚一抖地球都要哆嗦,那股子牛劲儿,真是令人神往。走进了十里画廊,微微有了些风,汗毛见了凉风,根根直立起来。听说这个画廊里有条小河,但久走不到。路的右边有一条河沟,沟里晒着一片片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卵石上生着一层白色的碱花,很像在卤水里浸泡过的巨大的鸡蛋。我想,这天河沟也许就是河了。我看到左边的峭壁上有一些泪珠般的细流在滴答。同行者有伸出舌头去接水喝的,我亦仿效。水微咸,浸透了大山的悲哀。初从山上窄不容脚的小路上下来走这平坦的道路,双脚受宠若惊,下意识地高抬低放,从别人的走相上看到了自己,不由齐笑起来。疲乏加上炎热,笑得艰难。然而山峪里的风景的确是美不胜收,一座座山峰突兀壁立,奇形怪状,不可以语言描画。同行中有善比喻者,指东指西,命此山为苍狗,命彼山为美人,我凝视之,觉得都似是而非。其实山就是山,命名多半只有符号的意义,硬要按名循实,并且要敷衍出几个大同小异的故事,几同对大自然的亵渎。
-]]>——余光中
- - -01
-不知道我们这一生究竟要讲多少句话?
-如果有一种计算机可以统计,像日行万步的人所带的计步器那样,我相信其结果必定是天文数字,其长,可以绕地球几周,其密,可以下大雨几场。
-情形当然因人而异。有人说话如参禅,能少说就少说,最好是不说,尽在不言之中。有人说话如嘶蝉,并不一定要说什么,只是无意识的口腔运动而已。
-说话,有时只是掀唇摇舌,有时是为了表情达意,有时,却也是一种艺术。许多人说话只是避免冷场,并不要表达什么思想,因为他们的思想本就不多。至于说话而成艺术,一语而妙天下,那是可遇不可求,要记入《世说新语》或《约翰生传》才行。
-哲人桑塔亚纳就说:“雄辩滔滔是民主的艺术;清谈娓娓的艺术却属于贵族。”他所指的贵族不是富人,而是趣味。
-最常见的该是两个人的对话。其间的差别当然是大极了。
-对象若是法官、医师、警察、主考之类,对话不但紧张,有时恐怕还颇危险,乐趣当然是谈不上的。
-朋友之间无所用心的闲谈,如果两人的识见相当,而又彼此欣赏,那是最快意的事了。如果双方的识见悬殊,那就好像下棋让子,玩得总是不畅。
-要紧的是双方的境界能够交接,倒不一定两人都有口才,因为口才宜于应敌,却不宜用来待友。甚至也不必都能健谈:往往一个健谈,一个善听,反而是最理想的配合。可贵的在于共鸣,不,在于默契。真正的知己,就算是脉脉相对,无声也胜似有声:这情景当然也可以包括夫妻和情人。
-这世界如果尽是健谈的人,就太可怕了。每一个健谈的人都需要一个善听的朋友,没有灵耳,巧舌拿来做什么呢?
-02
-英国散文家黑兹利特说:“交谈之道不但在会说,也在会听。”
-在公平的原则下,一个人要说得尽兴,必须有另一个人听得入神。如果说话是权利,听话就是义务,而义务应该轮流负担。同时,仔细听人说话,轮到自己说时,才能充分切题。
-我有一些朋友,迄未养成善听人言的美德,所以跟人交谈,往往像在自言自语。
-凡是音乐家,一定先能听音辨声,先能收,才能发。仔细听人说话,是表示尊敬与关心。善言,能赢得听众。善听,才赢得朋友。
-如果是几个人聚谈,又不同了。
-有时座中一人侃侃健谈,众人睽睽恭听,那人不是上司、前辈,便是德高望重,自然拥有发言权,甚至插口之权,其他的人就只有斟酒点烟、随声附和的分了。
-有时见解出众、口舌辩给的人,也能独揽话题,语惊四座。
-有时座上有二人焉,往往是主人与主客,一来一往,你问我答,你攻我守,左右了全席谈话的大势,也能引人入胜。最自然也是最有趣的情况,乃是滚雪球式。
-谈话的主题随缘而转,愈滚愈大,众人兴之所至,七嘴八舌,或轮流坐庄,或旁白助阵,或争先发言,或反复辩难,或怪问乍起而举座愕然,或妙答迅接而哄堂大笑。
-一切都是天机巧合,甚至重加排练也不能再现原来的生趣。
-这种滚雪球式,人人都说得尽兴,也都听得入神,没有冷场,也没有冷落了谁,却有一个条件,就是座上尽是老友,也有一个缺点,就是良宵苦短,壁钟无情,谈兴正浓而星斗已稀。
-03
-日后我们怀念故人,那一景正是最难忘的高潮。
-众客之间若是不顶熟稔,雪球就滚不起来。缺乏重心的场面,大家只好就地取材,与邻座不咸不淡地攀谈起来,有时兴起,也会像旧小说那样“捉对儿厮杀”。
-这时,得凭你的运气了。万一你遇人不淑,邻座远交不便,近攻得手,就守住你一个人恳谈、密谈。
-更有趣的话题,更壮阔的议论,正在三尺外热烈展开,也许就是今晚最生动的一刻;明知你真是冤枉,错过了许多赏心乐事,却不能不收回耳朵,面对你的不芳之邻,在表情上维持起码的礼貌。
-刘禹锡但求无丝竹之扰耳,其实丝竹比起现代的流行音乐来,总要清雅得多。
-现代人坐上出租车、火车、长途汽车,都难逃噪音之害,到朋友家去谈天吧,往往又有孩子在看电视。
-饭店和咖啡馆而能免于音乐的,也很少见了。现代生活的一大可恼,便是经常横被打断,要跟二三知己促膝畅谈,实在太难。
-剩下的一种谈话,便是跟自己了。我不是指出声的自言自语,而是指自我的沉思默想。发现自己内心的真相,需要性格的力量。唯勇者始敢单独面对自己;唯智者才能与自己为伴。
-一般人的心灵承受不了多少静默,总需要有一点声音来解救。所以卡莱尔说:“语言属于时间,静默属于永恒。”可惜这妙念也要言诠。
-]]>原著者以人性的各种弱点为基础,提出了这一套令我们面红耳赤、怦然心跳人际关系学,使世界人类的相处之道为之一新。
+原著者以人性的各种弱点为基础,提出了这一套令我们面红耳赤、怦然心跳人际关系学,使世界人类的相处之道为之一新。
雄心万丈的青年企业家、业务员、家庭主妇、学生、热恋中的情侣;不管你是什么人,这都是一本让你惊喜,使你思想更成熟,举止更稳重的好书。我们相信这将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本书。
@@ -3161,29 +2864,46 @@孩子, 我首先希望你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你可以是农民,可以是工程师,可以是演员,可以是流浪汉,但你必须是个理想主义者。
当你童年,我们讲英雄的故事给你听,并不是要你一定成为英雄,而是希望具有纯正的品格;当你少年,我们让你接触诗歌、绘画、音乐,是为了让你的心灵填满高尚的情趣。 这些高尚的情趣会支撑你的一生,使你在最严酷的冬天也不会忘记玫瑰的芳香。理想会使人出众。
孩子,不要为自己的外形担。理想纯洁你的气质,而最美貌的女人也会因为庸俗而令人生厌。通向理想的道路往往不尽人意,而你亦会为此受尽磨难。 但是,孩子,你尽管去争取,理想主义者的结局悲壮而决不可怜。
-在那貌似坎坷的人生中,你会结识到许多智者和君子,你会见到许多旁人无法遇到的风景和奇迹。选择平庸虽稳妥,但绝无色彩。
-不要为蝇头小利放弃自己的理想,不要为某种潮流而放弃自己的信念。物质世界的外表太过复杂,你要懂得如何去拒绝虚荣的诱惑。理想不是实惠的东西,它往往无法带给你尘世的享受。因此你必须习惯无人欣赏你,学会精神享受,学会与他人不同。
-其次,孩子,我希望你是一个踏实的人。人生太过短促,而虚的东西又太多,你很容易眼花缭乱,最终一事无成。
-如果你是一个美貌的女孩子,年轻的时候会有许多男性宠你,你得到的东西过于容易,这会使你流于浅薄和虚浮;如果你是一个极聪明的男孩,又会以为自己能够成就许多大事而流于轻佻。
-记住,每个人的能力有限,我们活在世上做好一件事足矣。写好一本书,做好一个主妇。不要轻视平凡的人,不要投机取巧,不要攻击自己做不到的事。你长大后会知道,做好一件事太难,但绝不要放弃。
-你要懂得和珍惜感情。不管男人女人,不管墙内墙外,相交一场实在不容易。交友的过程会有误会和摩擦,但你想一想,偌大世界,能有缘结伴而行的又有几人?你要明白朋友终会离去,生活中能有人伴你在身边,听你倾谈,倾谈给你听,你就应该感激。
-要爱自己和爱他人,要懂自己和懂他人。你的心要如溪水般柔软,你的眼波,要象春天般妩媚。你要会流泪,会孤身一人坐在黑暗中听伤感的音乐。
-你要懂得欣赏悲剧,悲剧能丰富你的心灵。
-希望你不要媚俗。 你是个独立的人, 无人能抹杀你的独立性, 除非你向世俗 妥协。要学会欣赏真,要在重重面具之下看到真。
-世上圆滑标准的人很多,但出类拔萃的人极少。 而往往出类拔萃又隐藏在卑琐狂荡之下。在形式上,我们无法与既定的世俗争斗,而在内心,我们都是自己的国王。 如果你的脸上出现谄媚的笑容, 我将羞愧的掩脸而去。 世俗许多东西虽耀眼却无价值,不要把自己置于大众的天平上,你会因此无所适从,人云亦云。在具体的做人上,我希望你不要打断别人的谈话,不要娇气十足。你每天至少拿出两小时来读书,不要想着别人为你做些什么,而要想着怎么去帮助他人。借他人的东西要还,不要随便接受别人的恩惠,要记住,别人的东西,再好也是别人的,自己的东西,再差也是自己的。
-还有一件事,虽然做起来很难,但相当重要,这就是要有勇气正视自己的缺点。你会一年年的长大,你渐渐会遇到比你强,比你优秀的人,你会发现自己身上有许多你所厌恶的缺点。这会使你沮丧和自卑。你一定要正视它,不要躲避,要一点一点的加以改正。战胜自己比征服他人还要艰巨和有意义。
-不管世界潮流如何变化,但人的优秀品质却是永恒的:正直,勇敢,独立。我希望你是一个优秀的人!
+ +到2013年他辞去职务时,手里担任过几百人的团队,直接向马云做报告,年薪百万等级,“阿里还分了许多股票”。
+给阿里这个巨头打工,福利待遇自然不比国企差,但当他正值事业巅峰时期时,他却决议辞去职务,离开阿里。由于,他发现自己除了写代码,对写字儿也很感兴趣,并且还很有天赋。
+一个人,从五台山走到峨眉山,始终不忘行走初心
+一个人,81天,2000多公里,不带分文,独自讨饭乞食,从五台山走到峨眉山,从下雪走到花开。
+2015年12月30日,鬼脚七发了条微博:五台山上降白雪,佛祖坐下添新丁。有生有灭因缘起,无来无去是行空。
+——正式宣布在五台山灵境寺进行短期落发,法号为“行空”。
+作为阿里前高管、闻名作家、自媒体人等多重身份的鬼脚七,他落发的音讯传开后,大家对此褒贬不一。有人质疑他,有人嘲讽他,有人说是做秀,有人说这是勇敢,有人说这是做自己……
+面对争议,他本人却是很淡定:“他人的想法我管不了,也没法管。由于,每个人都只相信自己的感觉和判别。”
+“批判也好,赞美也罢,让全部自然流动吧。”
+他在五台山打坐念经7天之后,决议出发,讨饭乞食、步行行走去峨眉山,全程约2000公里。
+做什么都需要典礼,而其时他走的时分,也做了一个简略的落发告别典礼,他师父还告诉他说:走!不要回头!
+一开端他觉得找个地方吃饭应该挺简略的,只要拉下面子去要就行了。但当他爬到山顶上才发现压根没人啊,零下十几度,这么冷的天气,谁没事还会在外面走了,找了一家没人,又找了一家仍是没人……
+心想:只能交给佛陀了,我也没有方法……只能继续往前走,走运的是走在路途中,有一辆车真的停下来了,给了他一大堆吃的。
+他说:“所以当你不知道该怎样办的时分,交给佛陀就好了。”
+走过山川,跨过秦岭,遇见雪,也看过花。在2016年的3月26日,正好是行走的第81天,他抵达了峨眉山。
+有人问过鬼脚七,“你是否想过,要是两个月走不到峨眉山怎样办?”
+他答复“走不到就走不到吧。不要忘了:到峨眉山不是意图,行走自身才是意图。人们经常为了达到方针,忘了自己的初心。”
+“那你的初心是什么?”
+“修行。”
+鬼脚七说,人来到世界上,有许多功课要修。而金钱,是一门必修课。如果从前不是那么赤贫,他不会对金钱有深刻的反省。
+“以前我觉得有房有车就不错了,后来想说有个100万块,就可以了;等有100万的时分,发现连个房子都买不起。再后来觉得500万、1000万都不够了。如果我一直这样追求,肯定是永无止境的。人都是这样,满足了以后,这种快感会消失。”
+他得到过,也失去过。现在,四十岁的他,开端不断地给自己做减法。少了一些“意图”和“成果”,更重视“过程”和“体验”。
+由于,你的房子、车子、钞票、作业…这些看得见的“成果”,是改变不定的,最终也都不是自己的,真实属于你的,是你的阅历。
+人生如行走,每一步都是途经,也是抵达,我们所有阅历的事,都算数,所有走过的路,都是必经之路,所以最重要的是行走,而不是抵达。
+每个人行走就是一场漫长的修行,愿我们在途中永远不要忘掉自己的初心。
+人生就是千难之后还有万难,每到烦恼重重的时候,当我们有“这些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的想法时,试着把这个想法变成“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些事是想要教会我什么”,逆境是最好的老师。
+如何在生活中修行?总结起来就三个字:断、智、悲。
+断,指断除烦恼。如何让烦恼更少一点,如何不被情绪控制,这是断。
+智,指拥有智慧。如何分析问题,解决问题,善巧方便地处理世间矛盾,这是智。
+悲,指心怀慈悲。由己及人,由人及众生,众生苦,就是自己苦,这是悲。
+对于广大的上班族来说,如何在职场中修行?鬼脚七给出——如果真能努力到无能为力,又有什么可以阻挡?
+如何在吵架中修行?人们之所以会吵架,是因为都认为对方做错了。其实双方都没有错,只有因果。
+如何在各种声色美食诱惑中修行?不要太执着这个身体。身体只是个身体,并不是你自己。如果你仔细探寻,并没有一个实体的“你”存在,这就是佛学中讲的“无我”。
+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转苦为喜,成为我们修行的道场,时刻做自己的观察者,放下对烦恼、痛苦、愤怒的执念。
+愿你把人生处处当做一场修行,在其中增长灵性与智慧,换个角度看人生,最终收获真实而甘甜的人间况味。如此,便不枉费人间一趟。
]]>第一次听说“三和大神”,是在朋友小聚的饭局上。一个朋友问我:“你知道最近深圳有一群‘三和大神’吗?”我一脸茫然,疑惑地看着他,因为在此之前根本没听说过这回事。回到家打开电脑,在网络上搜索“三和大神”,才发现原来这是存在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人群”。之所以称其为“人群”,是因为在我当时的理解范围内,实在无法接受处于这种生活状态的一群人存在,甚至有时会觉得“三和大神”仿佛和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按基督教的说法,人生一世是考验。人死了,好人的灵魂升天。不好不坏又好又坏的人,灵魂受到了该当的惩罚,或得到充分的净化之后,例如经过炼狱里的烧炼,也能升天。大凶大恶、十恶不赦的下地狱,永远在地狱里烧。我认为这种考验不公平。
-身为研究者,我显然不能接受这种主观臆断的想法。我会时不时地在网上搜索关于“三和大神”的消息,每次看到相关报道,也会保存或收藏起来,总想着有一天会去做三和的研究。等待的时间似乎很漫长,直到凯玄的到来。有一次与凯玄聊天时说起“三和大神”是中国城市化过程中的负面典型,却一直没有真正的研究介入,而他恰恰对此感兴趣,更难能可贵的是,凯玄也愿意去三和做田野。由此,我们师生组成了一个非正式的研究团队,凯玄转化为局内人,融入和体验三和生活,我则是作为局外人,观察和了解三和青年。我们从网络得知,那里的生活环境异常恶劣,非一般人所能忍受,还可能存在一定的人身安全问题。在开始三和青年田野研究之前,我跟凯玄确认过多次,问他怕不怕,甚至到他临走前,我还在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凯玄则毅然踏上了他的三和之旅,对三和青年长达半年的研究就此展开。
-这项研究开展得非常困难。第一个困难在于我以定量研究为主,在定性研究和人类学的田野方法上,并无特别好的研究基础。在做三和青年研究之前,我内心是忐忑的,因为不知道最终能够通过这项研究获得什么发现,能够得出什么样的研究结果。换言之,与以往所做的研究不同,这项研究是带着美好的愿望和憧憬上路,却对可能产出的成果没有任何预期和奢望。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三和青年的研究最突出之处就是研究本身不带有任何的预设、假定和理论束缚,而是竭尽所能地描述一个真实的三和青年群体的状态。
-第二个困难是缺乏支持的研究条件,极为考验研究者的执着和坚持。三和青年的选题决定了我们基本上拿不到任何科研基金的资助,只有白手起家、贴钱科研,通过各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方法筹集经费。没有科研基金资助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我们不需要受任何条条框框的限制,也不需要拿出一个八股文式的研究报告或论文,能够深切体会研究的自由、放手去干也是研究过程中的一个意外收获。
-没有经费诚然是不小的问题,但更大的问题是,在不可能展开大规模调研的情况下,极少数研究者在一个复杂社会环境中调研是需要耐心和决心的,是需要执着和坚持的。在研究过程中要忍受孤独几乎是所有研究者的必修课,但对于一个刚刚入门的学生而言,孤独也可能意味着迷失,调研过程中凯玄多次提到不知道观察什么、记录什么。现在想来,如果能有足够的经费支撑,有一个小团队相互配合,三和青年的研究或许会更加深入和透彻。
-第三个困难则在于林凯玄。凯玄并不是社会学专业出身,以前也没做过类似的参与式研究。把他放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当中,他能否把事实说清楚,进而发现事件背后的逻辑,找到并发现最关键的人物和现象,这是很令人担心的事情。从研究开始,我与凯玄就保持着频率极高的互动,凯玄利用夜里的时间把观察到的内容转化为文字,并通过微信传递,我看过后再提出一些需要深入观察和思考的问题。从最后的研究结果来看,这项研究需要观察分析的主要内容基本上都覆盖了,且有一些观察结果只有极少数在三和深入生活相当久的人才能获得。尤其是随着对三和了解的深入,我们发现网络传播的信息并不准确,三和青年是一个构成非常复杂的社会群体,而网络上的信息往往竭尽所能地从极端视角看待他们。因此,能不能突破网络媒体给人们造成的三和青年刻板印象、达到真正学术研究的目的,反而成为这项研究的一个重要目标。
-第四个困难是这项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得不到政府部门及三和青年的必要帮助和支持。以往很多研究都是在政府部门的帮助和支持下打开调研的通道,但从政府作为社会管理者的角度来看,显然不希望此类情况被广而告之。对于三和青年而言,他们虽然多处于落魄的生活境地,但对外来研究者仍带有强烈的戒备和警觉心理,对任何外来者的接触、对话或访谈都非常抵触,毕竟他们也不想让三和之外的人知道自己的窘境,尤其是这些信息有可能传播到熟悉自己的家人、朋友那里。所以,研究三和青年只能通过长期不断的观察,才能获得想要的结果。而在此之前,研究所投入的时间、精力、经费都像是在赌博,不知道会不会收获有价值的结果。
-上述困难也让我们把研究直接定位于对三和及三和青年最真实、客观和准确描述的基础上,尽可能深入三和青年群体中去透视和理解他们对生活、工作的选择,以及通过这一选择而聚集在三和背后的逻辑和意义。这一研究定位并非退而求其次地躲避社会学研究中更普遍使用的、从宏大理论到社会现实的叙事模式,而是试图在以往社会学研究的套路之外,寻找一种看似浅层却更具坚实基础的叙事模式,让社会学研究更加多元化,形成以描述基本事实为基础的社会学研究方式。
-当然,很多研究者可能认为把事实说清楚的白描方式并不是真正的社会学研究。这或许不是最好的研究,却是中国社会剧烈变革过程中最缺乏的研究。可以说,此次研究的设想很大程度上也来自现有社会学对社会事实白描的忽略。一个研究者的视角和方法,决定了他的研究成果、研究取向和论述方式。2012年,我在美国斯坦福大学做访问学者时,读了威尔逊的《真正的穷人:内城区、底层阶级和公共政策》一书。威尔逊在谈到研究底层阶级的方法时指出:“对底层阶级近来问题剧增现象的富有创见的解释,有赖于耐心细致的经验研究。单凭人口普查数据和其他二手资料,是远远不够的。必须以经验数据来扩充这种信息,以更好地反映聚居区底层阶级的体验,以及塑造了而且还将继续塑造这种体验的一般社会状况。要实现这一目的,就必须采用不同的研究策略,从调查到民族志乃至历史的方法,都可派上用场。”
-与此同时,在读《真正的穷人:内城区、底层阶级和公共政策》这本书时,我也产生了两个疑问。第一个疑问是,为什么中国始终没有出现类似于美国黑人社区和巴西贫民窟的底层社会。当然,我们可以猜测是中国的社会条件和社会制度使得底层社会难以出现,比方说,中国的土地集体所有制的特点,中国有强大的中央政府以及非常有执行力的地方政府。或许还有我们以前所看重的乡土情结,当人们在城市无法生活下去的时候,更可能会选择回到农村,而不是混迹于城市的底层社会。但是,这些是真的吗?中国以前出现过很多城中村,城中村中外来农民工的生活、工作及生存处境,跟底层社会也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只不过没有像黑人社区和巴西贫民窟那样持续走向极端而已。三和的出现会令研究者眼前一亮,这并不是说我们发现了研究的曙光,而是找到了更接近于极端的典型案例。必须承认,中国目前仍处于城市化的时代,在城市化过程中,大量的人才、资源、资本向大城市集中,北京、上海、广州、深圳这些大城市都是城市化的典型代表。深圳出现了三和青年这一群体,北京、上海、广州会不会出现类似的典型案例?至少目前三和可能是我们能观察到的最接近美国黑人社区和巴西贫民窟的底层社会。而发现和研究底层社会的最终目的是要更多地思考底层社会形成的原因,了解底层社会人群的生活状况,以及探寻将来如何面对和解决底层社会问题。
-第二个疑问是,为什么中国缺少对社会事实的白描研究,尤其是中国社会处在剧烈变革之下,很多社会现象转瞬即逝,在深入的系统性研究尚未完成之前,某个现象背后的社会事实可能就已经消逝了。基于社会事实的白描研究则有助于研究者抓住转瞬发光的一刻,带来不错的研究成果或者对社会事实的记录。还有一些社会现象是短期内难以加以清晰透彻研判,且在经典社会学理论中难以找到准确参照体系的,比如互联网和青少年研究中的诸多现象。对于上述情况,拄着理论的拐杖去寻找理想中因果关系的研究模式都不太适合,不如抛开种种桎梏,使用白描研究的分析方式打开局面。当前,寻找社会学研究的空白地带与挖掘现有理论的潜力是同等重要的,即便空白地带的白描研究可能很浅。
-三和青年的研究也是在回答我多年前的这两个疑问。我相信三和青年的出现并不是偶发的孤立现象,而是和经济社会发展变迁以及青年人群特点的变化紧密相连。三和青年的出现离不开工业化发展,以及中国在整个工业化背景下的人口流动。众所周知,深圳从地处边陲的小渔村走向国际化的大都市,仅仅用了30余年。在此期间,深圳发展早期所依托的主要是外来加工的劳动密集型企业,而劳动密集型企业带动的工业化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充分体现人力资本优势的工业化社会发展特色。由此,深圳劳动密集型企业提供了大量的就业岗位,需要大量的产业工人,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农民工聚集。大规模的人口流动导致深圳长期以来习以为常的人口倒挂,最有趣的是,深圳与其他大城市有着巨大不同,其人口结构在最夸张的时候达到了二八倒挂,也就是说,十个人中只有两个户籍人口,却有八个流动人口,连那两个户籍人口中,土生土长的深圳本地人也凤毛麟角。因为本地人的数量极少,深圳可以说几乎没有本土文化,基本看不到北上广等大城市存在的排外现象,不排外的特色决定了深圳的管理模式与其他大城市相比有很大进步空间。也就是说,相对于北上广等大城市,深圳是一个更为开放、自由、包容,且敢于探索的城市。时至今日,虽然深圳早在多年前就提出了产业升级、腾笼换鸟的发展路径,但仍有大量外来农民工居留,即便这些农民工并不一定能完全融入城市,深圳也有足够的城市包容性让他们得以生存。
-城市的包容性决定了人口流动的特点。从一般的人口流动理论来讲,人口流动具有双重选择性:第一重选择性是什么样的人群会向外流动,什么样的人群会流入深圳;第二重选择性是什么样的人能够融入深圳,长期居留。在双重选择性之下,当然会有一些人因无法融入这座城市而离开深圳。这些离开者究竟去了哪里?是回到老家,抑或去了更大的竞争空间?
-从三和青年作为底层社会代表的角度来看,结果更可能是一部分无法融入深圳、被淘汰的青年人群并没有离开,而是试图继续在深圳低成本地存活。深圳经济社会发展也为他们的低成本生存提供了一定现实条件和生存空间,至少在高速经济建设过程中不可能平均化地共同发展,相当数量的“低端”岗位需要有人承担,这就给三和青年提供了足够的就业机会。这些低端就业机会不仅为三和青年维持底线生活提供了收入来源,还构成了三和青年群体特征的经济基础。其实从社会流动的视角来看,深圳的农民工流动不仅仅是人口的地域流动,还包括职业流动和身份流动,属于中国改革开放几十年来最为常见的社会流动模式。这一流动模式所具有的经济上接纳、社会上孤立、身份上排斥的特点,导致大量流动人口难以获得合理的社会保护。流动人口在遇到问题时,只能依靠自身力量解决。比如三和青年经常提及的被黑中介、黑工厂“坑”的问题,表面上是劳资纠纷,实质上可能意味着社会歧视和欺凌。黑中介、黑工厂之所以敢向流动人口下手,是一个选择性的结果,而正是由于流动人口应对劳资纠纷的手段不多,难以获得有效的社会保护,黑中介、黑工厂才屡屡得手,而流动人口也自然成为城市中的弱势群体,进而沦为城市社会底层,底层社会的出现是目前社会流动模式的真实体现。
-调研显示,很多三和青年并不是一来到深圳就直接成为三和的一员,他们来到三和之前都经历过一些艰难往事。可想而知,最初来到一个陌生的大都市,每一个三和青年也和别人一样,怀揣梦想和憧憬,想要获得更好的生活,但是在现实面前,他们发现自己难以融入大都市。虽然他们可以作为廉价的劳动力融入整个城市经济社会发展进程中,但大城市并没有把他们当作经济社会发展的“必需品”,而是把他们作为“替换品”。且不说没有在城市应有的社会保障,他们连基本的劳动权益也很难得到有效的保护,这也是流动人口社会融入困境在全国范围内长期没有得到根本解决的问题,而三和给人们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在老一代农民工的时代并没有产生大城市底层社会,而在“90后”和“00后”农民工的时代,却产生了三和这样的城市底层社会,并形成了一定的聚集效应?
-从深圳的发展进程来看,农民工的代际差异十分明显。在同样面临工价被压低、劳动时间延长、劳动保障降低、劳动环境恶化等劳动权益被侵害的问题时,早期的农民工由于外出务工目的性很强,且多肩负家庭使命,在消息闭塞的情况下,只能忍气吞声。而“90后”和“00后”人群身上有很多新时代烙印,他们负担的家庭压力小了很多,至少不需要承担家庭支柱的压力,能够自己养活自己对他们的父母而言已经是极大的满足。更重要的是,“90后”和“00后”身上带有强烈的权利意识和抗争意识。权利意识方面,当他们遭遇不公平的对待,比如克扣工资、工作环境差等情况时,会主动维权。但他们也面临与上一代人同样的困境——缺乏有效的自我保护手段。在缺乏手段的情况下,“90后”和“00后”农民工选择了一种新的抗争模式——在大都市里“混吃等死”。在访谈中,三和青年经常说的一个道理就是:不想工作的原因是不愿意被剥削、被克扣、被歧视。这正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工业化过程中把农民工“非人化”对待的结果。用马克思的话说或许是异化,“非人化”却又不同于在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的异化,因为“非人化”背后更多是制度因素和资本因素的有意为之,而非市场因素和资本因素自发形成,故此,其复杂性应该远胜马克思所讨论的异化。
-深圳经济腾飞时代的社会复杂性超过以往,三和青年聚居的城中村的复杂性与以往相比也丝毫没有减少。城中村始终是社会学家研究中的重点议题。我的导师李培林研究员多年前就专门写过《村落的终结:羊城村的故事》一书,对城中村的剖析拓展了人们对城市化进程中本地农民和外来农民工生活变迁和生涯转变的理解。我们的研究在某种意义上也承接了老一辈社会学家对广深地区城中村研究的传统,有所不同的是三和聚集的外来农民工更多,本地农民基本上已经脱胎换骨,融入了大都市。让人汗颜的是,三和的研究和羊城村的研究无论是在理论水平上,还是在人物、事件的剖析上都有明显差距。这也是要特别指出的一点,我们近乎浅显的研究尚不足以向老一辈社会学家致敬,只是尝试做一些探索性的研究。
-对于生活在三和的“90后”和“00后”,还有一个不能不提的话题:期望。从三和青年的经历可以看到,他们最初对社会、对工作、对生活都有一些期望,如果大城市没有排斥这群人,他们可能不会聚在高楼林立的深圳边缘的城中村里。甚至可以认为对三和青年而言,没有排斥,就没有抵制。他们试图抵制中国城市化和工业化背后不合理的制度逻辑,他们不愿意做生产线上一个可替换的零部件,而想去做一个活生生的人,或者说他们试图活出理想中的模样。在缺少技能、没有收入并且被排斥的情况下,抵制进工厂、抵制工作的结果只能是成为在生存线上挣扎、混吃等死的躯壳。之所以成为躯壳,最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期望难以实现。他们最大的期望可能也就是成为大城市里被公平对待的普通人,这对绝大多数农民工而言都相当难以实现。毕竟,中国的经济城市化、土地城市化和人口城市化之间是脱节的,尤其是本应伴随着城市化的市民化进程更是极其缓慢,并非是今日的中国没有经济能力解决市民化问题,而是因为中国始终把经济发展摆在优先于社会发展的位置,其后果则可能是遭到社会发展滞后的报复。可以预言,在未来较长一段时间内,社会发展滞后对经济增长、城市发展的负面作用必然难以消除,其中典型的影响就是当下农民工职业化的严重滞后。
-农民工职业化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一方面,政府针对农民工开展的培训工作不可谓不多,却收效甚微,大部分地方政府的农民工培训都流于形式;另一方面,相当部分外出务工的“90后”和“00后”农民工的职业技能水平与经济结构转型和产业结构升级之间出现脱节的状况。在三和青年中,这一点尤为突出,真正接受过职业培训,拥有职业技能的青年所占比例微乎其微。当然,有职业技能的年轻农民工沦为三和青年的可能性也比较低。可是,对于没有职业技能的“90后”和“00后”农民工而言,一旦他们出现懈怠和厌倦情绪,就更容易陷入困境。在研究过程中,我们对三和青年职业变化以及在工厂内表现的观察不足也是一个令人遗憾的地方,对于三和青年来说,他们来到三和之前的经历与所受影响是不可忽视却又无法直接观察的。研究者所能观察到的只是少数三和青年具备一定的职业技能,而大部分三和青年只能从事体力劳动——这与他们的父辈是相似的。可惜的是,时代发生了变化,纯粹的体力劳动已经不能给三和青年带来理想的生活,深圳产业结构升级与农民工职业化落后之间的矛盾不能不说是一代人乃至几代人之痛。
-抛却长达几代人的痛点不谈,三和青年的聚集更是这个时代物质充沛、物流发达催生的产物。试想,如果在一个物质紧缺的时代,三和青年不可能在大城市中获得成本低廉且足以维持生存的生活资料。物质充沛是前提,而物流产业的发展则从两个方面给他们提供了“活路”:一是三和青年从事的日结工作很多来自物流行业,物流行业需要大量临时工,而三和青年恰恰是最廉价的劳动力;二是只有在物流发达、成本较低的时代,三和青年所需要的各类低价产品才能够被配送过来,否则仅仅是物流成本,他们都难以承受。可以说,物质充沛和物流发达为三和青年提供了必要的生存条件,或许这是万物互联时代意想不到的效应之一,而万物互联的另一个不可忽视的负面效应则来源于手机。
-即便收入很低,三和青年使用手机购物和支付也是普遍现象,但手机并没有帮助他们联入世界,反而更像是帮助他们脱离了这个世界和时代。他们在手机上自娱自乐,在手机上消磨时间,在手机上完成工资结算等。手机的存在让三和青年对外部世界的依赖程度下降了很多,工作以及吃穿住行的大部分行为都可以用手机实现。而手机最初的功能——联通世界、联系家人、联络感情,反而被忽略了,大概是因为三和青年连接外部世界的需求已经下降。他们有时主动逃避外面的世界,甚至躲避家人,其原因可能是感到羞愧,或害怕家人担心。
-三和青年工作和生活方式的形成离不开深圳得天独厚的气候条件。按照深圳气象局的介绍:“深圳属南亚热带季风气候,长夏短冬,气候温和,日照充足,雨量充沛。年平均气温23.0℃,历史极端最高气温38.7℃,历史极端最低气温0.2℃;一年中1月平均气温最低,平均为15.4℃,7月平均气温最高,平均为28.9℃。”这种气候条件对三和青年再适合不过,试想在北方城市露宿街头,可能就要“路有冻死骨”了。气候还给三和青年带来诸多便利:不需要沉重的行囊,无须在衣着上过多花费,还可以在露天环境下解决洗澡、洗衣等个人卫生问题。换言之,除了特定的社会环境之外,在中国大城市底层社会的产生过程中,自然环境也是重要条件。
-以上对三和及三和青年林林总总的描述并非想要面面俱到,而是想表达可以用来解读三和及三和青年的视角实在是太多了,任何一个解释路径或许都能写成一本专著,而我们只是用能够想到的解释路径浅尝辄止地阐释,试图以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关心三和青年现象,关注底层青年的命运。中国的影视剧特别喜欢的一个叙事逻辑就是国家命运和个人命运互相融入,在三和青年身上似乎还可以加上城市命运,三者之间有融合的部分,也有背离的部分。三和青年看起来与深圳经济社会发展脱节,却真实地融入了整个城市跨越式发展的进程中。残存在城市角落里的底层社会的这群人,需要政府和社会的保护和关爱,而社会学研究者应该做的是关注现实的社会问题,并描述和分析问题背后的故事。
-“日结来了,叼毛 快点起!快点!先上车,我先过去了。”
-一阵喧嚣打破了三和早上5点钟的寂静,睡在两大人力市场外部走廊下的三和青年被叫喊声唤醒,他们或是转过头继续睡,或是扭动着身体坐起来,望着快速奔走的人们默不作声。尽管没人开口说话,但几乎每一个三和青年在听到“日结来了”后,都在心里快速地盘算着:他们需要在极短时间内做出判断——兜里的钱是不是还可以撑过这一天,今天有没有日结的活儿,日结的活儿累不累……
-所谓日结,即“一日一结”,工作完成后立刻付工资。以下四种状况均可称为日结:①早上开始工作,晚上回来,工作时间8~12小时,工钱110~200元,具体钱数按照工作性质和工作时间以招工时约定的数目结算,工作结束后由带队者当场发放,或是回到三和由中介及带人者发放。②晚上开始工作,第二天早上或上午回三和,工作时间8~12小时,工资结算方式与第一种情况相同。③工期相对长时,如工期3天或5天,工期结束统一结算工资,这样的情况不能算作日结;如果每天结束之后结算当天应得工资的80%~90%,保留一小部分工资以施加一种持续做完工期的压力,也可以不要剩余的一部分,第二天不再继续工作,就是日结的另一种形式。④工时不必要求满10小时,只要工作在一天内可以完成并结算工资的,也可称为日结,如工时为4小时或6小时,结束后立刻结算工资,这种状况按小时结算工资。
-在对日结和自身状况有合理且清晰的判断后,有的青年换个姿势顺势躺下继续睡,把头扭向墙面,不再理会“外界”的喧嚣,有的青年则迅速起身,冲着喊声方向一路小跑。跑起来的人根本来不及收拾,只能边跑边用手将油腻的头发简单理顺,双手在脸上胡乱抹几把,或许并不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精神,只是为了能够从睡梦中醒来。考虑到他们此时依然睡眼惺忪、蓬头垢面,简单操持打理的方法只能作为一种心理安慰剂,并不可能真正改变个人形象。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的招工者多抱着视而不见的态度,因为这些青年在深圳只是随时可以替换的“工具”,只要把“工具”拉到工厂、工地,或者任何需要人的地方,他们就算是完成了分内的工作,至于“工具”的品相,反倒无所谓。对于用人单位而言,在民工荒的大背景下,很难找到勤勉吃苦、招之即来的工人,花点钱通过中介解决临时的用工问题是一种双赢的选择。
-忽然间,人们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路小跑地向招工者聚拢过来。先跑到的人气喘吁吁、不多言语,直奔招工者打个照面,顺手把还没停稳的车的后门打开,上车先抢个位置,然后坐下没精打采地耷拉个脑袋。聚拢在车边“严阵以待”的青年一个个抢先登车,他们应该是兜里没了银子,才会如此急不可待。不多会儿工夫,车上密密麻麻坐了不下十人。又过了一会儿,从住宿区和网吧里陆陆续续跑出来一些人,他们看上去颇为疲惫、面带倦容,穿过狭长的小巷和铁栅栏小门,迅速地跑到日结招工处,为的是能够分一杯羹。“管他做什么的,反正就是那几个:快递、工地、保安。”“别管能不能做得了,先抢了再说。”两个青年一边跑一边谈论着,显然他们已经没有选择,今天必须做日结,否则就要彻底进入“挂逼”状态。车停稳后短短几分钟内,一辆七座面包车就挤进去十几人,后车轮出现了明显的下沉,最后几乎是把人硬塞进去。等“装满人”之后,七座面包车吃力地冒起一团黑烟冲向马路,在车来车往中消失在三和青年的视野里。
-快递、工地、保安是日结工作选择最多的三种类型。其中,快递日结以工资低、劳动量大和连续劳动时间长而被很多人嫌弃。快递日结工资最低9元每小时,最高16元每小时,所做工作为扫描、打包装、装卸货,工作时间至少10小时,可分晚上工作和白天工作。晚上工作一般为晚10点至次日早8点,或0点至上午10点;白天工作为早9点至晚6点。工作审查要求宽松,既可以用自己的身份证件,也有人借用他人的证件,其他行政区的快递工作要求持有本人证件,但在招不到人的情况下会降低要求,比如既可以带手机钱包,也可以穿拖鞋短裤。快递日结的“福利”是包一餐(晚上夜宵、白天午餐)、包来回,工资结算或是工作之后当场结算,或是回到三和后找中介拿钱。在无其他工作可选择的情况下,快递日结是人们的首选,因为快递日结每天都会招很多人(少则20人,多则50人)。在很多青年达不到其他工作的要求又没有收入来源时,快递日结便是他们最容易赚到钱的工作。还可以选择其他日结和还有一定经济基础的青年基本不会选择快递日结。
-工地日结分为大工地和小工地。大工地是指那些大型工程的工地工作,到大工地所做的是工程即将结束时的清理工作,如捡拾散落在各处的残余废料(三和青年称之为打扫卫生)、搬运装卸工地需要的施工材料等。这类日结需求人数较多,但是工资较少(140~180元),不过可以偷懒。还有在工程量大、时间紧迫和正式工人还没来得及调换的时候需要有工地工作经验的人作为替补上工作架的操作,一天的工作时间为8小时,超过8小时按照加班时间计算,工资按照招工时商定的数目结算,通常为日结160~220元。小工地是指工程量小、人员需求少的工地,所做工作比较实在,如室内装修,就是刮掉墙上的杂余物、搬运装修材料和搅拌泥浆等,一般老板只招看着体格强壮能干活的人,也就是说对工作者有一定要求。小工地的工时一般为8小时,偶尔加班,工作较自由,要求的人员较少,以2~4人为宜,工资为日结180~220元。
-保安日结多是充当维持现场秩序的非正式工作人员。这种工作并非每天都有,而是在特定的时间需要特定的人群,如深圳会展中心开展时就需要很多安保人员。保安日结有身高和穿戴要求(身高1米7以上,穿戴保安服和保安鞋,保安服由专门的管理者发放,保安鞋需要自己购买),工作时间多为12小时,工资为130~160元。保安工作既轻松又可以偷懒,深得三和青年喜爱。
-跑得慢的、没抢到日结的人瞪着眼睛望着远去的面包车咒骂道:“他妈的,又晚了一步,应该早点起,明天晚上直接睡‘海新大酒店’ 。”懊悔中又带着期盼,眼睛转向另一个方向,身体紧绷、伸着脑袋,期待再来一个招日结的招工者,似乎做好了随时登车的准备。也有部分三和青年在人群中不慌不忙地走动或是静静伫立一旁,若有所思,在其他青年争抢日结的过程中,他们也纷纷围在人群外,却没有“势在必得”的姿势,还时不时表现出戏谑的模样,像是在嘲笑那些争抢日结的人。“又没抢到啊,今天别去了,一起‘挂逼’吧!”“等会儿应该还有其他的,不去没钱吃饭了。”挤在人群中没抢到日结的人没好气地说。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解释一下这个三和青年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挂逼。挂逼的意涵非常丰富,可以用来描述自身和他人的状态,以及用来形容任何事物。挂逼程度最高的就是死亡,如某某“大神”挂逼了;程度低一点的,就是有些人因为犯事被公安带走;最基本的需求满足不了,没钱吃饭、住宿,也是挂逼,有时可能是短暂的,一旦有了一点钱,挂逼状态就会消失。最末一种情况是三和青年最常使用的。
-挂逼有时还包含自嘲和自我保护的意味,三和青年见面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挂逼了”,这意味着已经没钱吃饭、睡觉;即使赚到了钱也会这样说,其目的是掩饰和伪装自己,既可避免钱财被他人所借,又可以在某些情况下得到他人的帮助。三和青年还会在比较便宜的事物前加上“挂逼”二字,像挂逼水(2元一大瓶)、挂逼面(最简单的面,有几片青菜,5元一碗)、挂逼床位(15元一晚)、挂逼手机(几十元甚至几元一部)、挂逼女(站街女,因为政府严格治理,已经没有了)等。还有在工作前边加上“挂逼”的,如挂逼保安、挂逼快递等,因为是三和青年(他们属于第三种状况,一种挂逼的生活状态)所做,所以有了这样的称呼。特殊的时候,挂逼在某种程度上还等于一种消遣娱乐方式,是中性的意思,例如有人会称去附近的龙华公园闲逛玩乐为“去公园挂逼”。
-只要再来招日结的,人们又会迅速地蜂拥而上,把招工者团团围住,动作稍慢就很难再挤进去。聚集起来的三和青年手上拿着各式各样的证件 ,只要感觉岗位合适就随时交证件、上车出发。之所以如此急迫,一是因为并不是每天都有足够数量的“优质”日结,尤其是自己喜好的日结工作并不是每天早上都有,所以他们要努力抢机会。二是考虑到一旦错过早上的日结,这一天可能就得在忍饥挨饿中煎熬,饿肚子的滋味可真不好受。俗话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上五六点钟就奔向三和市场的人大部分都是真心冲着做日结来的,过了这个时间,早上的日结招工基本结束,聚集起来的青年渐渐散开,三三两两议论着各种事情。这就是一大清早的三和市场。
-三和市场是位于深圳市龙华区 的大型人力招聘市场,通常人们说三和时都会把旁边的海心新人力资源市场算在内,这两个人力资源市场因为坐落在龙华街道,合起来又被称为景欢市场 。由于三和市场历史悠久,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内内外外知道三和市场的人远比知道景欢市场的人多,所以景欢市场的官名反而不太为人所知。在三和市场,除了三和人力资源集团这一老牌的人力招聘公司之外,大型的人力公司还有华晖人力、兰聘人力、琪宏人力和天洁集团(其中天洁集团属于海心新人力资源市场中一家大型人力公司),加上新成立的云长虹人力公司等十余家人力公司,共同组成景欢市场中最主要的经营活动——招募劳动力。
-除了人力公司,景欢市场内还有6家商店、7家不同类型的餐馆、1家彩票店和2个打印店,以满足整个市场的基本运营需求。从市场正门出来,走过门口的铁架桥就可以到达最近的一座公共厕所。虽是公厕,却要收取一定费用(小便1元,大便2元),这对三和青年而言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所以他们很少去公共厕所。三和青年的解决方式很多,周围有近百栋住宿楼和几十家网吧,三和青年可以熟门熟路地满足衣食住行娱等需求。市场角落里存放着数百辆共享单车,仿佛是共享经济给三和青年带来的福利,但很少看到有人扫码骑车,被破坏的共享单车倒是很多,废铜烂铁般堆在一起。
-早上6点半左右,随着海心新人力市场开门,人们纷纷拥入招聘大厅。有的人到里面拉张凳子坐着,静静地闭目养神;有的人抢到靠近插座的位置给手机充电;还有的人溜达着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小时工,准备找正式工作的务工者也挑选着各个工厂;最早到来的天洁集团的员工也在准备着张贴各工厂的招聘启事。不到8点,所有人力公司都已经开门,有的业务员忙着整理各种招聘启事,有的业务员在培训新来的招工者如何解释招聘启事上的内容,还有的站在门口盯着过往的青年,他们像是在打猎,静静地积蓄力量等待“猎物”到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景欢市场里的“主角”就发生了变化,早已习惯挂逼生活和日结工作的三和青年不再是主体人群,居住在三和之外的务工青年,还有初到三和(一个星期以内)、想要找临时工和小时工的青年逐渐多起来。因为到7点半之后,招日结的非常少了,即使有也都是一些生面孔,很少有三和青年有兴趣去做陌生人的日结。还有几个三和市场的主要“配角”也出来活动:买卖手机等电子产品的、买卖微信号的、代办公司的(做法人等。
-景欢市场内,各个人力公司、业务人员以及务工者从早上8点到下午1点左右一直处于极为活跃的状态。各个人力公司开启“狩猎”模式,彼此存在着既合作又竞争的关系,通常各家人力公司都有各自的合作工厂,所招人员的工作性质和工资也不同。如果遇到同一家合作工厂,人力公司就可以合作,共享工厂发过来的信息,“把某某电子厂的招聘启事拿几张给另一家人力公司”。同一个工厂通过不同人力公司招工,与工厂内部招工和安排工作的部门还有一定的关系,不同部门常联系的也大多是不同的人力公司,所以共享信息的情况并不常见。可以这么解释:一家工厂与这家人力公司合作的是A部门,与另外一家人力公司合作的是B部门,这样既不会激化矛盾,还可以拓宽招工门路。虽然有的人力公司的员工之间会交流,但从深层利益关系考虑还是竞争关系要多一些,因而合作极为罕见。相互竞争的关系也导致每个人力公司都有自己的地盘,在“拉人”过程中互不干扰,只能在自己地盘范围内活动。有穿着带“三和”字样衣服的员工去招日结,到其他人力公司门外招的话,就会受到其他公司员工的言语提醒,“这里是某某公司的地方,不允许在这里招”,他们也只能灰溜溜地走开。
-“就在这里找吗?这家不想去还有好几家也在招,这家就非常适合你,先交了身份证,把行李拿到里面,不要走!”“我再去其他地方看看,看看有比较好的吗。”找工作的人像是在逛商场,都会比较一下工厂之间的差别,寻找中意的岗位。看到这些犹犹豫豫的务工者,招聘者就会鼓动他们:“不要随便溜达了,这几家就非常适合你,马上就走了,快点交身份证吧。”有的人力公司为了吸引务工者,把招聘启事放到道路上(按照规定是不允许摆放出来的),其工作人员也会到公司门外“拉人”。见到提着行李的人,他们会主动迎上去问:“帅哥找工作吗?过来看看,都是好部门,工资高,活儿又轻松。”总体来看,劳务公司之间并未出现恶性竞争,是否应聘这家人力公司所合作的工厂完全取决于务工者自己。
-如果一个人真想找工作,总会在这里找到一份,每家人力公司至少有10~20家合作工厂,有的甚至更多。占地面积较大的三和人力资源集团,只有一楼经营工厂派遣及合作工厂的招聘业务,工厂主要以劳动密集型产业为主,招聘岗位对应的人工需求多为低技能外来务工人员。二楼和三楼作为工作人员办公地点可以咨询相关的工作问题,并在招聘信息栏中张贴各类招聘信息,针对人群有一定门槛,一般对年龄、学历、经验和技术有一定要求,且招聘人数较少。三和青年由于自身条件限制,基本上被排斥在二楼、三楼之外,丧失参与机会,这也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三和青年的境遇——虽然距离三和市场很近,却难以近水楼台先得月,无法获得向上流动的就业机会,只能长期处于社会底层。海心新人力资源市场的一楼也不属于其内部经营范围,早就把摊位租赁给了二中介,故而在海心新一楼看到的招聘人员并不是其内部员工,而是二中介。
-与中介相比,二中介不与工厂发生直接关联,可以用一种方式表述:务工者——二中介——中介(人力公司)——工厂。在海心新招聘大厅里存在着这种关系,有些摊位已经出租给二中介,一些工厂的招工由二中介负责,等招聘结束二中介把已经招到的人交给中介(人力公司)负责人,再由负责人统一安排务工者进厂等一系列工作,二中介可以获得一定的“人头费”。二中介并不属于人力公司的正式员工,他们在这里招聘一是可以赚取人头费,二是可以借助人力公司的热度招日结,这样他们又属于中介。
-他们借助海心新人力资源市场的招聘平台和资源运营自己的“人力资本”,海心新在他们的人头费中提取一部分,他们还要交一部分租金,二者之间存在一种利益上的合作关系。这种利益关联决定了人力市场、人力公司和应聘者之间的关系:人力市场和人力公司都在招聘过程中赚取收入,应聘者则是它们的“猎物”;人力市场和人力公司在某种意义上是利益共同体,且存在稳定、持续的合作关系,因而在出现纠纷时,人力市场管理方会倾向于保护人力公司的利益,对人力公司的一些违规行为可能会视而不见。同时,漠视应聘者的应有权益导致了应聘者在招聘过程出现纠纷时成为被宰割的一方。
-人力市场里,每天的招聘现场都人山人海。8点左右,外来务工人员前来找工作,在10点左右达到高潮,人头簇拥在各个摊位,各人力公司内外一片热闹景象。在海心新的招聘大厅内外,通常都能聚集上百人询问工作岗位情况,30多个工作人员分布于市场内外。市场里面摆开长桌,桌子内侧坐满了招聘业务员,外侧挤满了前来找工作的人,他们关注着桌子上的招聘启事。
-招聘业务员手里拿着身份证,一边高声叫喊着,一边用身份证敲打桌子:“×工厂招工,×元1小时,报了名的12点或12点半在这里集合。快来看看啦,龙华工资最高的工厂!”桌子被工作人员敲得噔噔响,为的是引起人们的关注。此时的招聘大厅内,应聘者穿梭在各个人力公司和簇拥的人群中,寻找着自己偏好的工作,比较着各种工作岗位的待遇。有时候从人群外围是很难挤进去的,只能随着人们的脚步慢慢挪动,在确定好想要进的工厂之后把身份证交给招聘业务员。交身份证的行为在人力市场内极为普遍,且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一行为像是一种契约关系的达成,但交身份证本身又是一种不对等的契约关系,因为只有应聘者交了身份证作为“抵押物”,而人力公司给出的只是口头承诺。一旦出现人力公司违约或者不认账的情况,应聘者就会束手无策,这也是曾经上当受骗的三和青年经常把人力公司骂为“黑中介”的重要原因。特别是产生违约和纠纷之后,应聘者往往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曾经交过身份证或曾与人力公司达成口头契约。
-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招聘大厅内出现了相对“寂静”的场景,某些三和青年的表现与人力市场的热闹场面显得格格不入,他们悄悄躲开喧闹,慢慢退到角落,仿佛不属于这里,或许只有悠悠欢快转动的风扇陪伴着他们的沉寂,带来丝丝凉意。有些人坐在凳子上盯着手机玩游戏,有些人静静发呆,甚至有人倚着墙睡觉。他们之间不聊天、不说话,每个人都是孤立的个体,旁边的热闹景象似乎根本不会打扰到他们,这些人就是典型的三和青年。他们在失去了大清早日结的机会之后,再来到人力市场并不是为了找工作,而是为了在此歇息、乘凉。还有一些是刚从夜班日结回来的三和青年,昨夜工作了一个通宵,回来之后没地方休息,招聘大厅就为他们提供了这样一个理想的免费休息的场所。市场管理人员早已司空见惯,并不会费力气赶他们出去。
-转到招聘大厅外面的走廊,通常都能看到传说中的“海新四大金刚”在活跃地给应聘者介绍工作,他们招揽着来来往往的务工者,费尽口舌地推荐。“四大金刚”既属于二中介,又属于中介。白天他们租用天洁集团的摊位招工,此时属于二中介。他们比正式员工积极,因为能赚取更多的人头费。因为平时就租住在巷子里,他们与三和青年接触得更频繁。晚上他们更为活跃,所有快递日结都由这四个人承包,不允许其他人在此地招人,此时的他们便属于中介性质。他们把招聘的青年用自己租的车运送至快递公司,工资也由他们发。优点是“四大金刚”并不会私自扣留三和青年的证件,也不会无故减少工资。他们的存在可以保证有很多的日结工作。
-其他人力公司的招聘业务员也都站在走廊里卖力地招揽,当中最卖力的是湘华晖人力公司和华晖人力公司的工作人员。他们在市场外面招揽务工者,只要看到拿着行李包的人路过,都会主动迎上去,天花乱坠地介绍招聘工厂和工作岗位,正如推销人员推销商品一样,表现得非常客气。湘华晖人力公司和华晖人力公司名称相近,彼此存在联系,但成立时间和法人代表不同,表现出不同特点。规模上,华晖人力公司紧邻三和人力集团,规模较大,工作人员较多,外来务工者的选择更多;湘华晖人力公司处在三和青年聚集较多的地方,规模较小,仅有四五名工作人员。认可度方面,三和青年较少接触华晖人力公司,所做评论较少;湘华晖人力公司处境相对艰难,三和青年评价其为“最黑中介”。因楼上是公厕,曾有三和青年跳楼事件发生,不明事由的人容易将责任归咎于湘华晖。
-湘华晖人力公司里有一位俗称“黑妹”的业务员,因为肤色较黑,且容易和三和青年起冲突,才被起了“黑妹”的外号。她每次招揽务工者都把表情和眼神发挥得淋漓尽致,见到提着行李包和穿着稍微正规的青年,会迎上去问:“想找工作吗?这里有很多好岗位,过来看看吗?”若看到对方没有在这里找工作的意愿,她稍稍瞥一眼,进而将注意力转向其他人,嘟囔一句:“出来就是赚钱的,在这儿来回转悠能赚到钱啊?都没见过这样的。”显然“出来就是赚钱的”这种比较通行的观念在“黑妹”眼里极具说服力,然而三和青年并不接受这种说法,因而时不时地会看到黑妹与三和青年相互嘲讽。
-在介绍工作的过程中,每个中介都有自己的方式,有的人一上来就大肆吹嘘手头工作岗位的优点,不仅工资高,还有各种福利,当然住宿区里的免费Wi-Fi也是重点突出的内容。有的人从心理上攻破,打感情牌,先是和你套老乡、聊家常拉近关系,再介绍工厂和岗位的好处。在看到别人对他们介绍的工作不感兴趣时,中介通常都会说:“出来都是挣钱的,多少都得挣点钱吧,找个地方睡觉也好。”无论他们采用何种方式和手段,目的都是先哄骗务工者过去,因为只要有人进厂,他们都会有相应的介绍费和提成。介绍费和提成是三和青年最鄙夷的,也是他们解释的自己不愿意进厂工作的重要理由:坚决不接受中介的盘剥。而没有中介的盘剥,就很难找到正规工作,除非是进厂直招。
-三和人力集团和兰聘人力公司有进厂直招工作岗位的招聘业务员,这些招聘业务员大多是工厂派来的,一般是负责人事管理和企业招工的工厂正式员工。一些人力公司会刻意突出自己与工厂的合作关系,比如华晖人力在一些招聘启事上直接注明“华晖派驻某工厂”。在工厂直招模式下,人力公司免费招聘人员且免费送到各工厂,表面看来招聘公司没有从中获取利益,但直招模式背后的猫腻可能更多。从了解到的情况看,大多数人力公司并非直接和工厂联系,中间通常还会有一道中介,人力公司把招揽来的务工者送到工厂,工厂里的另一个中间人就会按照人头给予相应费用。进厂的一系列流程就由人力公司、中间人和工厂共同完成,所以真正和工厂有直接联系的是中间人,他们是否从中获利要视情况而定。
-人力公司工厂直招——中间人——工厂的运作模式,按照三和青年的话来说是“又被卖给了其他人”,语气中夹带着无奈的愤愤不平。但在三和附近的劳务市场里,务工者确确实实像商品一样被转手倒卖,没人顾及务工者怎么想。正如“黑妹”所说,“出来就是赚钱的”,只要能赚到钱,似乎什么样的过程和行为都可以被忽略。在赚钱至上的想法驱使下,没有人会考虑应该如何保护作为“商品”的务工者。
-像商品一样被转手倒卖,最关键的环节是在人力公司和务工者之间。三和青年对于人力公司作为中介表现出不同态度,当然对中介的态度某种意义上也就是对工作的态度。有人说:“没有这些中介早就饿死了,不通过中介从哪儿得到这么多招聘信息,只靠自己去厂里找非常费事。有人还嫌这个中介黑那个中介黑,只要有这些中介就可以找到工作,先别管是做什么,不至于饿死就行。”
-事实的确如此,在劳务市场中,真正垄断就业信息的是中介和人力公司,只有获取了招聘信息,人们才可能找到“合适”的工作。表面上看,中介和人力公司通过贩卖信息获利,但贩卖信息的前提是有数量充足的务工者成为信息交易背后的实物商品。当然,数量充足对于深圳而言并非难事,也恰恰因为数量充足,才导致中介和人力公司有恃无恐地做出一些违规的事情来,毕竟务工者作为商品在早期的东南沿海地区是供大于求的,进而形成了诸如押身份证之类约定俗成的规则。
-对于中介获利,有些人表现出另一种态度:“三和的中介都是黑中介,即使是想要进厂也肯定不会通过这些中介,而是经熟人介绍或是自己到工厂直接应聘。”“现在列出来这么高的工资,肯定不好做,都是套路,专门套新来的人。”“工厂最黑了,不好好干活就扣工时,发工资的时候就明显地区分出来,你又不知道里面的操作。”其实,他们所说的中介“黑”,主要表现在工资保障方面。如果三和青年干了活,却没能拿到起初商量好的工钱,甚至一分钱都拿不到,就是遇到了所谓的典型黑中介。三和青年这样说,似乎只要是有合适的工作他们就会好好做,实际上,黑中介的说法多数时候只是一种体面的借口。有些人甚至这样解释他们为什么不进厂的原因:“自己熟悉的人所做的工作自己不想做,介绍过去之后几天又出来了。”可见熟人介绍的工作也不一定符合三和青年的“口味”。
-事实上,“黑中介”的产生很多时候与招聘广告的设计和工作方式的安排有很大关系。在三和人力市场中,招聘广告的设计颇有“玄机”,字面信息很巧妙,成功抓住了人们的心理——首先关注工资,再关注工厂、岗位等一系列信息,所以每张广告都把工资列在最显眼的位置。更为有趣的是,工资并不是按月显示,其他地方的招聘广告上工资一般都是一个月多少钱,而这里是一小时多少钱。小时工资的计算综合了工作表现和工作量,招聘公司都会把最高标准公布出来。可想而知,玩命干才能获得的工资最高标准和一般情况的真实收入之间存在着比较大的差距,这也是中介“黑”的主要原因。
-三和市场中的招聘广告通常把进厂的工作分为几档,一般分为工期7天、工期15天、工期1个月及以上三档,工资数额和结算方式均有所不同。无论工期长短,一般工作不满7天的不结工资,连续工作7天以上就可以找中介或者工头借支,想提前辞职可以按照实际工作情况结算工资,只是每小时的工钱会少很多,有时还会扣除车费和体检费 。连续工作满15天的,在原来工资基础上每小时加一两块钱。连续工作1个月以上的,不仅会按照最高工资结算,还有工时补贴,即一定的金钱奖励。做满1个月如果愿意继续做,可以再签合同。如果到人力市场中去看,几乎每张招聘启事下方的角落里都写有“工期1个月”的字样,其实这些都没有太大作用,是为了规避人们看到工期而放弃应聘,所以才把工期放到不被注意的角落。在三和,“工期”有两种解释。其一是最少工作时间,如要求干满1个月才能结算工资,中途辞职不能按最高数额结算工资。还有一种情况,如要求工期至少7天,没做满7天就退出的,按约定可以不结工资,但是这几天可以借支,很多三和青年借支3天工资,拿到身份证后立刻退出。其二是最长时间,如工期要求最多7天,如果未能如期完成,将征求工作者的意见适当调整工资,没做满工期就离开的也只能拿到借支的钱。借支比工资少40%~50%。对于三和青年来说,选择较多的是第二种类型的工作,即使没能做满工期,也可用借支的钱生活一段时间。
-很明显,工期越短,务工者的工资越低、保障越差;而三和青年们最喜欢的日结则是工期最短、工资最低、保障最差的那种。此外,工期短的工作在身份确认方面要求往往比较低,而打算进厂做长期工的,一般在招聘过程中先交身份证,把身份信息录入系统,之后进厂办理各种手续的时候发还,这期间身份证都由中介保存。由中介保存有两个比较充分的理由:一是这段时间内办理各种手续都需要以身份证作为基础信息,比如办理各类社会保险;二是把身份证作为抵押物,确保务工者不再用身份证去寻找其他工作。
-进厂的务工者还会面临一种常见的情况:借支。进厂之后的工资都是按月结算,一般正式进厂的务工者每个星期都可以借支300~500元:“可以先借支几百吗?现在都没钱了,进厂体检和充饭卡都没钱。”“可以先借你点,但是身份证要押一段时间,工作满一个星期就给你。”这里的中介招工几乎都有借支情况发生。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或是想要借支,而是存在下面几种情况:一是进厂之前已经没钱了,需要借支维系生活;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嗜好,比如吸烟、喝酒等;三是有些人希望手里能存点钱,以备不时之需。
-根据以往的研究,借支行为在工厂务工者中经常出现,但三和的特殊之处在于发生借支的关系方不是工厂,而是中介。当务工者确定想要进的厂并把身份证交了之后,就需要在中介场所接受培训,中介就会给务工者讲清楚岗位情况,并询问务工者是否确定选择这个岗位,是否需要更换等。等一切确定好之后就等着工厂派车来接人进厂,当然接送的车辆都是免费的。但能不能进厂并不是中介说了算,还需要通过工厂安排的体检,如果体检通过就直接进厂;如果体检没通过,可以免费坐车回来。如果可能,第二天再由中介安排务工者换另外的工厂去体检,直到找到接收的工厂为止。在此期间会产生一些中介费用,一般而言,务工者能够成功进厂并工作到一定的时间期限,就可以免除一切中介费用。如果持续工作的时间较短,还可能需要从应发薪资中扣除中介费、体检费、交通费等费用。当然这种操作通常不会直接告知务工者,这也是引发中介与务工者之间纠纷的原因之一。
-在务工者进厂的过程中,中介扮演的角色不仅是信息提供渠道,有时候还是劳务派遣的主体。一般而言,进厂时和哪一方签订劳务合同,也决定了工资是由哪一方发,中间还存在着工资计算的问题。工厂所开的工资与招聘中介所介绍的工资不一样,有中介在做进厂准备培训时说:“如果工厂里面有人问工资是多少,就按照我们给你们说的,小时工都是与我们劳务公司签的劳务合同,工资也由我们发。体检你们放心,都是自己人,发张表自己填上就行。你们可以加我的微信,想要借支了,想要辞职了,在工资上出现问题了,都可以发微信或者打电话给我,我直接找带班 处理。”根据这位培训人员所讲的情况,务工者所做的小时工是与劳务公司签合同,劳务公司根据工厂发过来的工时计算和发放工资。“现在说的几号发工资就几号发工资,绝对不会拖欠,我们等工厂里把你们的工时发过来,核对之后就给你们发钱。如果对自己的工时有疑问,也可以向我们反映,我们会处理好。一般都会有带班和你们在一起,你们的工作状况我们也会了解。”
-可见,在这样的劳务派遣模式下,人力公司与务工者之间并不是简单的信息供给服务关系。务工者通过中介或者人力公司获得工作信息、找到工作,而中介或者人力公司通过与务工者签订劳务合同,把务工者送到工厂之后从工厂人事部门提取一定的人头费,还要赚取中间的工资差价。表面看来,工厂和中介之间的委托代理关系为务工者提供就业机会,无形中却相对剥夺了务工者的部分劳动价值,更容易让务工者受到伤害。比如在工时计算上出现问题,中介和人力公司的处理方式多是找各种理由解释。这也就是中介和人力公司表面上不收劳务介绍费,却能够让工作人员尽职尽责地扯着嗓子吆喝的原因,是背后丰厚的提成以及人头费激励着他们努力叫卖。当然,中介和人力公司也承担着一定风险,比如所招务工者不能确保100%进厂,在三和市场经常能够见到给工厂送工人的车辆返回时会带一部分人回来,这部分人多是体检没有通过,只能等明天再试试能不能进其他工厂。
-对于三和青年来讲,他们与中介的关系与外来的务工者存在着区别。在长期厮混之后,三和青年已经充分了解了不同人力公司和中介的信用,也形成了一定的选择倾向。三和青年更多地选择三和、华晖和海心新三家人力公司,原因有三:一是这三家人力公司的经营范围比较广,提供的工作类型多,容易找到合适的短期工作;二是这三家公司名气大,经营比较规范,长期定点招聘,一般也不会出现严重的坑蒙拐骗行为;三是因为很多人选择这三家公司,观望者产生了从众心理,这三家公司也因此积累了一定口碑。
-在三和、华晖和海心新三家人力公司中,三和青年比较乐意跟随海心新人力公司,因为这家公司不仅提供正式工作,他们的员工在下班后还招各种夜间日结,并且由于长期的“合作”关系,有一定的信用保障。这里涉及人力公司的内部管理问题,如在招聘大厅里叫喊的工作人员也并非都是正式员工。在海心新招聘大厅,你会看到穿黑色短袖T恤的工作人员,T恤上有招工公司的名字,而有些人则穿着橘红色马甲,马甲上印有“招工”字样,这些都属于人力公司的非正式员工。所谓非正式员工就是这些人虽然为人力公司服务,却不是完全属于人力公司管理,也可以从事其他招聘工作,只不过与人力公司之间存在着合作关系,能够通过招揽务工者拿到一定的人头费。这些非正式员工就利用关系,私下接一些日结或临时性的工作,并且在人力公司下班之后继续以私人关系招聘日结的或是临时性的务工者。人力公司的非正式员工以“海新四大金刚”最为典型,在其他的人力公司则不会过多地出现这种状况。还有一些合作工厂负责直招的招聘人员也会穿着人力公司的衣服穿梭于人群之中,但他们很少会在日常工作结束后继续招日结。
-比较有趣的是,不管是招正式工的还是招日结的招工者,手里都拿着厚厚一沓身份证,像是今天又招到很多新人。难道真的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报名工作吗?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招工者手里拿着的身份证大多是之前招工时留下的,有一些人找中介借支生活费需要押身份证,甚至有一部分没能力偿还借支的钱或是直接拿钱“跑路” 的,他们的身份证就落到了招工者手里。招工者拿着这么多身份证是为了制造一种错觉,让你认为已经有很多人报了名,进而因害怕错失工作岗位而急于报名。另外,手里拿着一沓身份证也是区别招工者身份的工具,让务工者知道他们的身份与其他人不同。同时,这也向务工者表明交身份证是一种“规矩”。总之,拿着一沓身份证有利于招到更多的人,这在海心新招聘大厅里表现得尤为明显。但并非所有招工者手里都拿着这么多身份证,有些人力公司的员工就只能依靠三寸不烂之舌劝说务工者。
-对于务工者而言,人力市场里可供选择的工作类型几乎应有尽有,大体可分为日结、临时工、正式工三种,三者之间存在着几个方面的差异。
-第一是工期方面。日结并不一定是做满一天,它既可以是一天(10~12小时),也可以是几小时(按小时计算工资),总体来讲工期较短,工资较低,没有任何保障。临时工与日结有相类似之处,一般也是根据天数结算工资,即使列了一个小时的工资,也只是根据一天的工资和工时计算出来的,因为务工者关注的不仅是一天多少钱,还关注一小时多少钱。临时工工期稍长,一个星期、半个月、一个月不等。而正式工与临时工最大的区别在于工期最少一个月,不过做满一星期就可以辞职,这样也能领到工资,只是工资比较少。
-第二是工资方面。三者虽然都是按照工种和工作类型的技术要求、工作强度计算工资,但是因为时间上的不同,工资也就有所区别。日结的相对较少,临时工会稍微增加一些,长期工分为几档,所结算的工资不同。“要是能干一个月的,就按照最高的结算,做一段时间如果想要接着干也可以在工资上商量。”这是招临时工的业务员常说的一句话。日结的工资干完活当场就发,或是回到招日结的业务员那里领取;临时工是做满工期结算工资;正式工须做满一定时间,可以借支。其中最有意思的是日结工资数额会出现季节性变动,从侧面显示了有些时候招聘的困难程度。
-第三是体检、面试方面。日结基本不用考虑这些,报名就可以做;临时工也不需要体检、面试,有些特殊岗位需要核对身份信息;正式工就要有体检和面试,但是在招工过程中,有些工厂也是不需要体检和面试的,直接入职工作。进厂做正式工且不需要体检就能吸引很多务工者,因为如果需要体检、面试,就有被淘汰的可能。在某些情况下,务工者与劳务公司签订劳务合同,体检和面试在劳务派遣公司进行,这导致很多体检流于形式,也在一定程度上方便了来三和的务工者找到工作。
-第四是工作地点方面。日结工作基本上分布在深圳的其他区,或就在龙华附近,大多是车接车送,没有接送的日结会报销往返费用。临时工的工作地点就会相对较远,有时也有附近的地点,基本上也包来回。进厂的正式工则要考虑工厂位置,务工者一般选择深圳或是龙华附近的工厂。“这个岗位要去某某区,离这里这么远,不想去,想找个近点的地方。”他们都有自己的考虑,最主要的想法就是如果工作地点比较近,发现难以坚持的话可以随时回来,有时骑着共享单车就回来了,还不耽误再找下一份工作。如果工作地点很远,还要自己花几元至十几元坐公交车或地铁回来,感觉很划不来。
-第五是工作环境方面。日结工作主要就是三种:快递、工地、保安,选择了做什么工作,工作环境就是相对固定的。临时工和正式工则需要对工作环境有比较多的了解:是不是空调车间、空调宿舍,能否带手机钱包,站着上班还是坐着上班,流水线上管理得严不严,等等。总体来看,日结和临时工相对自由,正式工受到的制度约束较多,但工作环境相对好些,因为厂方希望获得长期、稳定工作的务工者,以确保生产有序开展。
-第六是招工者对务工者的选择方面。日结的招工者根据工作要求选择人员,例如招工地日结的不要瘦小的务工者,有时只选择之前做过的相对熟悉的人,即使没有证件也行;招保安的对身高和身份证明方面有一定要求;招快递包装和装卸的就不再挑人,报名交证件即可;招酒店招待的要穿戴干净的人。临时工和日结的状况相似,甚至不是本人的身份证件也可以作为临时身份证明,与日结的差异在于有时要求和管理比较严格。有些临时工的招工者非常清楚三和青年适合哪些工作,三和青年与招工者之间“常来常往”,比较熟悉。“你有干净衣服吗?要换身衣服,不然别人和你一起工作都受不了,没有就算了,穿拖鞋不行。”“你就不用报名了,我们不招打混 的。”招正式工就必须要求务工者有本人身份证,有时候身份证消磁了也不行,还有招聘条件的限制,满足相应条件才可进厂。
-严格意义上讲,在人力公司招聘的正式工与临时工没有太大区别,招聘的正式工到工厂里也是小时工,和临时工一样按照小时计算工资。区别主要在于进厂正式工的最低工期是一个月,虽然只要做满一星期就可以借支,也可以辞职,但工资会相应减少;临时工的工期是事先规定好的,做满工期才能结算工资,也是每天都可以借支。其实,押身份证是日结比较普遍的做法,这既是为了避免务工者跑路,也方便干完活发工资时,直接喊身份证上的名字。进厂的小时工在办理好各种手续之后,即可取回身份证;做临时工的一般也只有在发生借支的情况下才会被押身份证。
-三和人力市场送务工者进厂的时间一般是中午12点、12点半和下午2点,具体会根据不同公司和工厂的约定而定。快到中午12点的时候,已经找到工作的务工者纷纷提着行李聚集在市场门口,等待着人力公司安排他们上车。这个时间也是比较热闹的,上百人拖着行李箱急急忙忙地从人群中穿梭而过,赶到约定好的上车地点,或者坐在车上等待。有些人脸上洋溢着笑容,“终于找到工作了,可以挣钱了”。这些似乎没有影响到三和青年,他们对此日复一日的情景习以为常,或许早年间他们也曾欢天喜地地登上开往希望的汽车。当然他们不会错过这个凑热闹的机会,零落散布地站在高一点的台阶上,漫不经心地观望着,像是在欢送这些急迫赚钱、高高兴兴进厂的务工者。直到这些外来务工者离开之后,三和市场重新回到相对安静的状态,人们各自寻找着可以休息的地方,一旦找到就开始迷迷瞪瞪地打盹,等着下午和晚上的日结招工者。
-下午两三点钟是深圳夏季最闷热的时候,花花草草都被晒得耷拉着,人们在这样的天气里也不愿意做事。三和市场里基本上看不到人力公司工作人员“抢人”的身影,也听不到他们的喊叫声,仿佛上午喧嚣的一切都销声匿迹了,只剩下一些人懒散地坐在台阶上。然而此时的三和更像是在积蓄爆发的力量,而不是沉浸于无聊的静默。
-当太阳渐渐西下,经过休整的青年纷纷走出闷热的网吧,或从拥挤的床位、坚硬的石板上起身,穿过一条条小巷子从各角落汇聚而来。傍晚时分聚集的人数会受到天气的影响,雨天极少有招工者前来,加上地理空间的限制,众多三和青年停留在网吧、床位和各种小商店的走廊下,人群聚集缓慢;如果是凉爽的好天气,则迅速聚集,甚至可以用摩肩接踵来形容。
-当太阳彻底沉下去,聚集起来的人数达到了高峰,一天没工作的出来溜达,早上去做了日结的也都回来了。这时,即使身无分文也不碍事,还能够找到晚上的日结工作。当然,其中一些人饿了一天了,他们真有做日结的急迫需求。晚上的日结工作只有快递日结和工地日结,从时间上看都是要求工作一个通宵,第二天早上有车送回来。晚上的明星人物“海新四大金刚”登场了,很多青年都会围在他们身边,因为只有他们招通宵的快递日结。饥肠辘辘时也不再过度挑剔工作的环境。
-晚上的工作对“海新四大金刚”来说轻松很多,只要把自己写的招工牌子摆出来,就会有人主动交证件(是不是本人证件无所谓)。晚上的日结有时对穿戴有要求(不允许穿短裤和拖鞋),有时就没有任何要求。“四大金刚”和三和青年之间已经建立了相互信任的关系,虽然通宵日结的工资稍微低些,但保证第二天早上肯定拿到钱,这样既可以得到工钱,还不用担心夜里没有地方睡觉,对一些人来说也是不错的选择。
-快递公司为什么只选择“海新四大金刚”招通宵日结呢?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快递公司与“四大金刚”形成了长期合作关系,达成了默契,每天都会由“四大金刚”提供通宵日结的务工者资源。“海新四大金刚”和三和青年也形成了默契,每天晚上都有三和青年来做通宵快递的日结。人们有时候也会怀疑为什么其他招通宵快递日结的不来这里,让“四大金刚”垄断了市场,其实只要稍稍提高小时工资就会有很多人去别处报名。“可能让其他的招工者过来吗?其他人一来就会打乱三和的市场,他们就不可能赚到钱了。他们怎么发财的?还不是招日结啊!”虽说“四大金刚”垄断了三和通宵快递日结的市场,工资任由他们定,但是如果比早上日结工资少很多的话,也不会有人做。有的三和青年算了这样一笔账:快递公司给务工者的工资是一小时十七八块钱,而“四大金刚”招的是一小时11~13块钱,一个人一小时的工作他们就赚五六块钱,一个人一个通宵做10小时,每个人头“四大金刚”就能净赚五六十块钱。每次都会招五六十人去做通宵日结,可以想象他们睡一晚上就赚了这么多钱,很多三和青年说是自己的辛苦劳作养肥了“海新四大金刚”。
-招通宵快递日结的“海新四大金刚”实际上并非人力市场的正式员工,虽然白天他们招工可以获得一定的人头提成,但也要受到市场管理者的行为约束。一位高高胖胖的市场管理老头指着“四大金刚”中的一个说:“介绍业务到指定地点,不要站在走廊里!”看到对方没有动,市场管理老头静静地站在边上,斜着眼睛撇着嘴看,“四大金刚”看见之后就点头哈腰地回到原来指定的位置。虽然不是正式员工,但“四大金刚”获得了一定的熟人关系,尤其是在不明就里的三和青年眼里,他们就是海心新的人,海心新的信誉给“海新四大金刚”带来了很大好处,三和青年也相信他们。只要工钱有一定的保障,即使押身份证也无所谓,所以“海新四大金刚”能招到很多做日结和临时工的青年。
-同时,“海新四大金刚”也会建立与三和青年之间的亲密联系,表现出对三和青年的关心。“大帅,我报了名,但不允许穿拖鞋,现在又没钱买。”大帅是“四大金刚”之一,他看看小伙子问:“之前干过吗?”三和青年回答说:“跟着干了很多次了!”大帅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说:“走走,到老太婆 那边挑一双,我帮你买。”
-除了人力市场内部员工可以依靠公司信誉来招三和青年做日结之外,其他的招工者都是从外面来招日结的,但是外来的招工者在规定时间内不能到特定的地方去,比如:海心新人力资源市场门前有招快递日结的,从外面来的招工者只能在靠近公交站台的地方招人,只有等正式员工下了班,其他的人才可以随意选地方招人。所以在工作时间,无论是市场内的招工者还是外来的招工者都只能在指定地方招工,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一定要遵守这样的规矩。在招聘过程中,也有一些公司的员工过来招聘,一般都是招正式的保安(地铁保安、小区保安),他们只在距离人力公司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固定招聘,首要条件是能够长时间稳定地工作,此外还需要满足一些特定的条件。有些招工者在招聘过程中有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做法:每天都来,却严格控制招工人数,招两三个人就走。问他为什么,他答道:“自己来招的,一下招这么多人,明天干啥啊?每来一天都有工资和提成,所以一天只招几个。”
-时间推到晚上8点之后,人力市场一天的招聘基本结束。三和这不大的一片区域又增添了白天猫在各处的新主角,那些买卖手机等电子产品的人和那些收微信的青年开始登场。他们穿梭在人群中,不停叫喊着:“兄弟,有没有手机要卖?买个挂逼机 自己用?有没有微信卖?短期的也要。”
-三和市场进入了另一个热闹的时段。再看待在一旁的三和青年,他们近乎整齐划一地坐在台阶上,要么几个人说话,要么玩着手机,要么静静发呆,还有的躺在地上或是靠着墙壁睡觉,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直到晚上11点之后,市场里的人逐渐变少,协警也下班了,有些喜欢赌博的青年就聚在一起,开始玩“百家乐外围”。他们小声讨论着:“这把押闲,这把押庄,前几把都开闲,这把肯定开庄。”估算好之后,就把钱交给庄主。押中的人欣喜若狂,输多了的则十分愤怒,急于翻盘的人会当场抵押手机,可往往越输越多。
-夜里一两点,路上的车明显少了,周围安静下来。再看三和,还有一小撮人在玩,而大多数人都已睡去,或躺或坐,千姿百态。三和的一天结束了。第二天早上5点,安静将再次被打破,开始重复昨日喧闹的故事。
-日结是理解三和青年及三和社会生态的关键环节,是三和人力市场参与各方博弈的利益平衡点。这主要表现在两方面。第一,日结是各方获取预期收益的规则设计。就招工企业而言,日结降低了管理、薪酬、社保等用工成本,尤其是对于一些有阶段性用工需求的企业,日结更是为其创设了灵活的用工机制;就中介而言,日结保证了一支有着经常性求职需求的劳动力队伍的存在,为其创利提供了无尽的来源;就三和青年而言,日结既为其生存提供了基本保障,也为其在时间分配、岗位选择上提供了更大的自由空间。第二,日结也是各方破坏规则以实现利益最大化的途径。追求利益最大化是经济学对于经济行为主体的行动目标的基本假设。良性的对于个人利益最大化的追求,应当是行为个体在符合法律、道德且不损害他人利益的基础上,通过自身资源优势获得自己所能得到的最大利益的行为。但在三和人力市场各方的博弈中,我们看到,对规则的破坏成为其各自追求利益最大化的途径。就招工企业而言,巧立名目克扣工资的行为时有发生;就中介而言,夸大招工岗位优势淡化其劣势成为常态;就三和青年而言,拈轻怕重、消极怠工,甚至拿钱跑路并不鲜见。
-因此,日结在提供给参与各方灵活、便捷、自由的获利规则的同时,也埋下了一次性交易下的责任缺失、信任缺失的隐患。而这种缺失反过来更强化了日结这一用工形式的存在。尤其在对人力市场有着较大依赖的三和青年看来,日结成为中介和招工企业规避和降低权利侵害风险的最有效的手段。
-三和青年常用的一种称谓,又指对性格的一种表述,如“你个叼毛”,意思是:怎么可以做出不合规则的事。该词含轻蔑意味,它的产生源于三和特殊的社会环境:三和青年彼此之间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在做日结时需要相互配合,日常生活中也经常碰面;陌生是因为既不知道彼此的背景,又不知晓姓名和年龄。有人以“叼毛”称呼他人以示融入,而初到三和的人可能因被称为“叼毛”而心生不满。
-三和青年对睡大街的委婉说法,“海新”指海心新人力市场,因为在这里睡觉的三和青年较多,又与一旁的观华宾馆形成对照,因而被戏称为“大酒店”。
-一般指能证明身份、履历等的文件。在三和,证件一定程度上脱离了这种意义,成为仅能证明有生命人存在的物件。日结所要求的证件既可以是能准确证明务工者身份的证件,如身份证和居住证(包括有磁与无磁的),又包括通过非正规渠道获得的他人证件。各类证件是三和青年获得日结工作的必要条件。招工者清楚三和青年的处境,也为自身获得更大的经济利益,不会要求必须上交本人有效证件。招工者在工作前收证件,一是为约束三和青年做完相应工作,二是给予公司人事部门合理解释,三是便于发放工资。
-深圳市龙华区位于深圳地理中心和城市发展中轴,毗邻六区一市,北邻东莞和光明新区,东连龙岗区,南接福田区、罗湖区、南山区,西靠宝安区。
-景欢市场是深圳龙华区东环一路和三联路交会处的一个固定地域划分。景欢市场区域内有两大人力市场——海心新人力资源市场和三和人力资源市场,还有较小的深圳领地人力资源市场。
-代办公司或是代领营业执照的通俗说法,是做公司的挂名法人代表,但没有任何资金和权力,这是三和青年走向“三和大神”的主要影响因素之一。按照三和青年的解释,一些隐藏在背后的老板想开公司,但因为种种原因身份信息无法注册;还有一种外人的解释是背后老板想用他人身份成立公司,以公司名义贷款后一走了之。主要面对的人群是刚到三和的青年,他们不知其中套路,于是走上歧途。有些不想干活的青年,也会心存侥幸地做法人。
-各人力公司工作人员招工时的状态和动作。说是一种状态,是因为人力公司的员工以各种表现方式吸引注意,如佩戴扩音器、直接把招工启事拿在手上,进而把务工者引到公司内展示的工厂招工启事前。说是一种动作,是因为工作人员确实做了相应动作,如帮求职者提行李,尽可能将工作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务工者,进而“成功拉人”。
-工厂按照中介招聘人数多少给其提取的好处费。中介招人越多,获得的人头费就越多,所以会用尽方法吸引务工者。
-进厂小时工的体检很简单,一些工厂只要求身份证有磁、无案底、身上无文身等,要求稍严的要验血、检查视力、做胸透等。众多三和青年不进工厂的原因之一是体检无法过关,所以很多人只能选择工资较低、无须体检的工厂。
-管理务工者的人力公司员工,负责进厂安排、日常联系、工作管理、工资发放。务工者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向带班反映。工厂只与人力公司签订相关合同,务工者只与人力公司签订劳动合同。
-负责讲解务工者进厂工作的相关岗位职责及注意事项的讲解人员,是人力公司的领导级人物,与工厂人事部门关系较密切,熟悉工厂环境。
-即逃跑,在三和有以下几种情况:一是工作还未开始,人已消失,如三和青年还没开始某项工作就发现与招工时说的情况不一致,就会偷偷跑掉,多发生于未抵押证件的前提下。即使抵押了证件,也可以要回证件离开,但要冒被招工老板拉进黑名单的风险。二是工作一段时间后,感觉无法坚持,偷偷离开。三是对于工期长的无聊工作,一些三和青年做了几天,借支了一部分钱,也拿到了证件,便跑了。四是在工作中犯了错误,如打伤他人等,为躲避高额赔偿费而跑掉。
-又称“打酱油”、耍滑头,指务工者在工作期间能偷懒就偷懒的行为,多发生在工作人数多又不是流水线工作的情景中。
-在三和卖衣服、鞋子的一位60多岁的女性,没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即收购微信号。在三和,微信号也是一种商品,卖掉自己的微信号时可删除全部好友,但要绑定手机号。收购者根据微信号使用时长估价。具体情况后文将详述。
-指挂逼青年使用的手机,由“电子一条街”的商家出售,价格便宜,多为60~120元,甚至有5元、10元的仅能接打电话的老年机。挂逼机有此名号也因为它容易坏,毕竟经过商家的“处理”,好零件已被换作“挂逼”零件。
-协助处理治安事务的人员,无行政编制。协警也是务工者,并非经由正规考试选拔,但都接受过培训。该工作相对轻松,工资每月不足4000元,工作内容为在所负责区域内巡逻。协警对三和青年具有一定威慑作用,但三和青年认为他们不过是换上制服的“挂逼仔”,常与协警对着干。
-一种赌博方式,是令三和青年最快、最彻底挂逼的途径。具体情况后文将详述。
-深圳属于亚热带气候。一般人工作劳累一天,下班之后回到家里洗去身上的臭汗,躺在床上美美睡一觉,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但是对于三和青年而言,回家显然是完全不切实际的幻想,就连洗去臭汗,躺在床上美美睡一觉多数时候也是一件奢侈的事。在大街上找一个地方、垫块纸板睡觉是最低配置;有点钱住在小旅店脏兮兮、油腻腻的大通铺上睡觉属于基本配置;兜里银子再多点,搞一个大床房单间,虽然没有空调,也算高级配置了;如果能住进狭小的空调房,再买上一块冰镇西瓜,那肯定是VIP配置。当然,三和青年享受VIP配置的机会寥寥,大多数情况下是在最低配置和基本配置之间轮换。三和青年有时候说:“租床位比睡大街感觉更好,有Wi-Fi,有风扇。”而没钱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坦然面对睡大街的窘境。
-一辆公交车稳稳停在景欢市场公交站,这是距离三和市场最近的公交站。景欢市场共有13路公交车,每天给三和补充着足够的人流量。M263路、M392路、M424路公交车经停站包括龙华汽车站——那里有龙华区另一个规模较大的人力市场,还有数路公交车,如E37路、M173路、M212路等,连接着地铁1号线、4号线、5号线等地铁线,M233路、M534路、M424路公交车连接着部分工业区,为外来务工人员来三和提供便利。
-无论是从龙华汽车站直接过来,还是在其他市场找不到合适工作的青年都能搭乘着公交车汇聚三和。只见三四个青年提着行李吃力地走下公交车,四处张望,在寻找着什么。这时,四五个招揽房客的小旅馆老板拿着招牌迅速跑到青年身边,每人迎上一个青年,仔细介绍着住房类型:“住宿吗?有单间有床位,15块钱一天,有Wi-Fi上网。单间30、35的都有,还有电视。”看青年人不搭理,又说道:“不想住床位,有单间,配独立卫生间。”旅馆老板拿的牌子上标注了租房的三大标准:床位15元;标准间分别为25元、30元、35元,并配有热水器、电风扇、彩电;豪华房分别为35元、40元、50元,并配有热水、风扇、彩电、独立卫生间。有的小旅馆还有60元的双人间,这肯定不是给三和青年准备的,因为这些人全是男性,根本不会去住双人间。
-旅馆老板介绍着不同价位的住宿环境,任由新来的青年挑选。大多数时候,提着行李的青年瞥了一眼之后摇摇头表示不住,加快步伐继续向人力市场走去,也有些青年会停住脚步看一下招牌上的价格,眼睛眨了一眨表示思考,最终还是委婉地拒绝了:“我先去找工作,等会儿再说。”小老板们见怪不怪,毫不迟疑地迅速转向其他人,又做着重复的介绍,但此刻正值找工作的高峰期,鲜有人关注住宿。刚来三和的人都把找工作看作一件不太难的事情,都以为自己很快就会离开人力市场。
-小老板们忙碌了一阵之后没有招到房客,根据他们的经验,在人力公司外聚集了前来找工作和部分从外面做临时工或日结回来的三和青年,这部分人住宿的可能性更大,所以他们在一拨新来的青年离开后,立刻把“战线”转移到招聘市场。
-即使在人力市场内招揽住客也是充满竞争的,小老板们在人群中穿梭“物色”青年,“住宿吗?单间床位”,见到背包的青年就重复这句话。只有一位老大爷在一张小藤椅上悠闲地坐着,脚下放着招揽住客的招牌,见到有青年背着行李提着包走过,他拿起招牌晃晃以询问青年是否住宿。老大爷并不多费口舌,有曾经在他那里住宿的三和青年说现在他的床位少,能招到就好,招不到也无所谓。
-为了招满小旅馆所设的单间和床位,小老板们几乎都是全家齐出动。除了看店的人之外,通常父母亲负责在公交站台招人,儿女负责在市场内招人,在自己住宿的楼下也摆放着招牌。他们的“战线”还延伸到住宿区楼下的小巷子内。在三和市场背后的城中村的小巷子里,各个小旅馆之间因为存在竞争关系,不能在地域上逾越,只能在自己所出租房子的楼下招揽住客,更不能打乱住宿市场价格,只能按照单间的不同配置适当调整价格。
-在三和市场,相对正规的住宿地点有多处,三和青年口中一般把住宿区划分为南区和北区。所谓的南区和北区之间隔着一条双车道,道路南边称为南区,道路北边称为北区,都是城中村。其中,北区是距离三和市场最近的住宿区,也是三和青年选择最多的地方,大约有50栋楼对外出租,每栋楼通常有5~10层。每栋楼的房东早已离开三和了,负责出租和管事的一般都是二房东,即旅馆小老板,他们对房间进行不同用途的改造,以迎合务工者不同层次的需求。
-除了南区和北区,还有不太为人所知的老三和也是住宿选择比较多的地方。老三和是最初三和市场的所在地,随着三和市场搬到现在的位置,老三和人气有所下降,住宿的价格与之前相比没有太大变化,却较少有人去。三和青年通常都会说老三和的住宿条件和环境比南区和北区好,但是真正去住的人并不多。
-此外,在距离三和市场相对较远的天鸿商场和大浪工业区附近也有一些住宿的地方,由于距离三和较远,尽管在价格上有一定优惠,有超低价的10元床位和8元地铺,可是环境相对较差,一间不足12平方米的房间能挤10个人,人均居住面积仅1平方米左右。天鸿商场和大浪工业区旅店的小老板们为了招揽房客,也会到三和市场拉人,见人就发一张卡片,上面注明了床位8元、10元,有Wi-Fi,提供电风扇、热水器、饮用水。然而还是很少有人去住。
-三和青年偏爱南、北区住宿,不仅因为这里距离三和市场近,找工作方便,更主要的是日结工作需要“抢”,住宿较远会错过日结;晚上做日结回来,住宿也更加方便,尤其是一般包来回的日结都会把人直接送回三和市场。另外一个原因是三和南区和北区的配套设施是最便利、最便宜的。网吧就是一大项,三和南区和北区共有近30家网吧,如果按照小时计费是每小时1.5元,晚间8元即可包夜。各种商店和餐饮小店都较晚打烊,买水、喝酒都方便。再加上三和市场人气最旺,众多青年聚在一起,有共同的生活处境,有共同语言。毕竟人是聚群性动物,喜欢热闹的场所,所以他们偏爱住在南区和北区。
-无论是南区还是北区,在三和,只要有住宿的楼层就有一种特别的景观:外墙上挂着一张高六七十厘米、宽四十厘米左右的硬模板或硬纸板,展示出住宿的标准和价位。门口总有一位悠闲的妇女或是大叔坐在凳子上,手里玩着手机,身上挎着装有笔和住宿收据的包。他们在聊天说笑的间隙,向来往的青年搭话:“小伙子住宿吗?单间床位都有。”不管晴天雨天,他们都像忠实的老狗一样守在自己的楼栋下面,这些人就是经营小旅店的二房东。
-二房东大多数是较早一批来深圳的务工者,或是儿女已定居深圳,来这里帮助孩子照看家庭的老人。他们大多来自河南、湖南、江西等省份,而真正的房东是深圳土著居民,大多已定居香港。二房东与原房东签订合同,在2008年、2009年以每月千余元的价格租下整层楼(每层建筑面积均约120平方米),有的二房东甚至租了几个楼层。
-三和市场兴起之初,二房东们就意识到此地存在潜在的住宿需求,开始装修改造,根据不同档次的消费需求设置床位和单间。早期的床位5元一晚,那时还没有太多的三和青年聚集,二房东每天必须到三和市场拉人,甚至比人力市场工作人员到得更早。即使如此,早些年入住率还是很低,几乎无法赢利。随着其他人力资源公司入驻,找工作的人随之增多,住宿需求越来越大,入住率不断提升,床位价格也水涨船高,从5元涨到6元。由于客源流动得太快,二房东还是难以获得稳定的长期租户,还是得早早去市场拉人。
-慢慢地,三和的人气起来了,各种配套设施都有了。来找工作的、住宿的青年越来越多,床位从6元涨到8元,又涨到10元、12元一晚,二房东们已不需要早早起床去拉人,逍遥自在地成为三和为数不多的“有闲阶级”。当然,原房东看到三和的兴旺也会修改合同,提高房租(现为每月3000余元),可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床位价格已上调至15元一晚,装了空调的房间更要20元一晚。
-干的时间长了,二房东们也总结出三和青年的住宿规律。有一些长租的租客,住宿时间长达一两年,逢年过节也是待在床位上;临时租客在周末住宿的人数最多,有时一床难求;周一退房的人较多,可是到了晚上基本上可以重新住满,因为有很多青年计划进厂工作,由于体检或是面试不过关只能搭人力公司的车回三和,这就需要住宿一晚甚至更久。所谓的临时租客(无论是床位还是单间),其实只有一部分是真正的临时租客,其中大多是熟悉的人,只是住宿的时间不连续。久而久之,相互熟悉了之后,有三和青年会在微信上提前一两天请二房东为自己留一间房,二房东打扫卫生的时候也会询问熟悉的三和青年是否续住。有时候三和青年进入挂逼状态,手头没钱了也可以缓几天交房租,顶多是让青年从单间换到床位,很少看到二房东赶走住宿的熟客,毕竟每一个熟客背后都是一份稳定的房租来源。
-每年过年后,是三和单间最为紧张、供不应求的时间段,因为刚来三和找工作的人身上或多或少有一些从老家带来的钱,都喜欢选择单间。经过一段时间找工作失败之后,兜里余钱不多了,慢慢就换成了床位。对于二房东来说,无论是单间还是床位,保证每天住房满员是他们追求的利益最大化,只有这样才可以赚取更多利润。根据二房东推算,一层楼面的租价是每月3000余元,每层设置16个床位、四五间35元的单间、两三间30元的单间和一间20元的单间。扣除给原房东的租金,每层楼每月净收入约万元,如果能租赁几层楼,每月净收入可达三四万元。二房东的任务是在住客较少的情况下招人,每天打扫两次房间,拖地、清扫卫生间和楼道里的垃圾。每次清扫退租的房间,只不过是把最脏的枕套换掉,把放在床上的被单和毯子叠好,很少会每次都更换清洗,即便是油腻腻的床单被罩也视而不见,或许二房东心里觉得这般油腻腻的状况也算对得起这个价格。
-当然,情况还在变化,或许三和未来的住宿状况会改变。一些原房东已经与某地产集团签订租约合同,由该集团负责装修并支付每月每层3600元的租赁费,与二房东的合同到期后不再续签。一位二房东抱怨,地产集团把每层房间装修成六间单间,还装有空调,每间每月租金为1800元,这个价格不仅是二房东难以承受的,对于三和青年来讲更是可望而不可即。未来住宿条件的变化势必影响三和青年的选择。
-“有床位吗?”有青年询问二房东。“有床位,15元一晚,要住吗?”二房东抬眼看了看他,回答道。“床位住了几个人?有卫生间吗?可以洗澡洗衣服吗?在几楼?”青年抛出一连串问题询问各种细节,显然,这是新来的。“看你想住几人间,有四人间、八人间,还有大厅。放心,里面都有摄像头,没人偷东西。有行李吗?住的话就给你开个床位,拿身份证登记一下。”二房东保持着极大的耐心。“可以,给我开一个床位吧。”青年掏出身份证交给房东。房东拿着票据做着登记,写有住房者的身份证号、Wi-Fi的用户名和密码,还有入住时间、期限以及房租和押金。“如果退房的话,拿着这张收据在我这里退房就行。”二房东说着把收据递给青年,“你先过来一下,这里公安系统还要登记一下,照张相。好了,上去吧,在三楼。”这是最常见的流程,即便是最破落的小旅馆,也需要有一套登记的流程。新来的青年运气不错,在第一家就找到了住宿的床位,在三和的小旅馆里,周一到周五比较容易租到房间和床位。如果是在周末,情况就会发生变化,因为周末招工的少,退房的也少,有时要问好几家才可以找到合适房间。
-进入小旅馆,未见其床位,先闻其气味,一股脚臭夹杂着汗臭,再混合上厕所里的尿臊味扑面而来。如果第一次进入小旅馆,闻到这味道足以让你泛起一阵干呕。“老板娘,你上来一下,我不知道哪个床位没人。”青年透过窗户喊着。待老板娘走上楼去,新来的青年都会忍不住抱怨:“老板娘,你这房间味道也太重了吧!”“我每天都会打扫,还喷药和空气清新剂,有些叼毛住久了,也不洗澡,给他们说要注意卫生,你可以住靠近窗户的床。”
-新来的青年提着行李进入多人合住的大房间,迎面就是一个摄像头,旁边角落里还安装了一个,空间布局像是穿越到了20世纪90年代的大通铺,不足30平方米的大厅里摆了4张上下铺,还有一张用几个大凳子搭成的简易床。床位上杂乱地放着各种衣服,几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随意地放在地上,电插板放在床上给手机充着电。床上当然少不了躺着睡觉的青年,都是光着膀子下身仅穿一条裤衩。见老板娘过来,他们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或许是早已习惯。老板娘也见怪不怪。“我看一下记录,你就睡上铺吧,上铺没人,下铺不知道还住不住。”老板娘把青年安置好,扭头就沿着窄窄的楼梯一溜小跑,仿佛这里是人间地狱似的逃窜而去。
-没睡觉的青年都在拿着手机看视频、玩游戏,大概这也是他们在小旅馆唯一能享受的娱乐活动。听到有人进来,有人稍稍抬抬头望一下,换个姿势又侧身躺下。一丝凉风吹来,头顶上忽悠悠地转着一台摇头扇,显然这台风扇对闷热的床位和房间而言只是杯水车薪,三和青年们倒是早已习惯,毕竟这是要花钱的,好好躺着享受才是硬道理。新来的青年登上上铺床位,将叠好的毯子张开抖落一下,可以看到灰尘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飞舞,靠近闻一下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足以让人联想:“不知多少人盖过都没洗,很难让它贴近自己的身体。”发霉发黑的床架、硬硬的床板、黏糊糊的席子、呜呜叫的风扇,身上湿漉漉的汗水,想躺下来休息,一定会出现各种怪异的感觉。
-为了逃脱怪异的感觉和房间里的闷热,新来的青年都会快速扔下行李,窜到公共卫生间冲凉。公共卫生间是一间两三平方米的隔断间,有一个蹲式便坑和一个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的喷头,角落里放了一个纸篓,还有两个既可以用来洗衣服,又可以用来冲厕所的水桶,当然少不了的是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新来的青年为了保护自己的一点隐私,洗澡和上厕所时要把门闩上,门闩已坏,只有一根铁条穿过门把手充当简易的门闩。真正的三和青年是不会插门的,大大咧咧地敞着门是因为他们知道,小旅馆里除了老板娘见不到异性。
-想先冲凉再睡觉并非易事,那么多人共用一个卫生间,一般都需要等一段时间。新来的青年都会规规矩矩地排队,好不容易等到,很快就会洗完,因为只有凉水,受不了凉水洗澡只能用最快的速度、最简单的方式冲一下。冲完凉,新来的青年就会陷入无尽的寂寞,虽然大房间里横七竖八躺着人,却鲜有人说话聊天,都是各自躺在床板上玩手机,或看各种类型的小说,或玩各式各样的游戏,或刷最流行的视频,相互间甚至连最简单的眼神交流都没有。几乎所有青年都侧着身子睡觉,以保护自己仅有的“财产”,还会把手机装到内侧的裤兜里,穿着裤子睡觉。夜半,迷迷糊糊快睡着了,隐约感觉身上发痒,八成是虫子所为,有蚂蚁在床上爬,蟑螂肆无忌惮地乱窜,藏在门板缝里的臭虫也出来活动,还有嗡嗡叫的蚊子。
-在大房间里闷着睡不着,待久了或许想要去阳台透透风,就会发现原本一个很大的阳台已经被老板充分利用,阳台中间用木板一隔两断,里面一侧做了一间简易的“单间”。这是三和最便宜的单间,一般20元一晚,仅能放下一张1.7米长、五六十厘米宽的木板当床,只能睡下一个人,拖鞋都需要放到门口,还有一台小型台扇侧挂在墙上,慢悠悠地转着。与此相似的还有一种“棺材房”,也仅能容下一人,打开门才能把脚伸直,价格也是20元一晚。阳台的另一侧则挂满了衣服,想要把头露出去不太可能,最多也就是站在衣服中间向窗外张望两眼,窗户外面除了裸露的砖墙,恐怕也看不到什么,反而让人感觉到沉重的压迫感。偶尔对面楼上一闪一亮的红点,是同样睡不着的青年在抽烟,在寂寥的夜里,那更像是在问自己路在何方。
-“单间好点,可以放包。带阳台的可以自己晾晒衣服,要是晒在公共阳台上会有人偷的。”二房东经常对新来的三和青年们说。确实,如果是刚住进小旅馆的青年,与大房间里的其他人还不熟悉,很容易被偷。有个三和青年说:“就带了一双鞋,本来打算去干活的时候穿,晚上回去的时候发现没有了,一双鞋也不值得去找房东调监控。”在大房间里丢失财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如果是长期租客,住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偷盗事件就会减少。
-在塞满床铺的大房间旁边还有六间单间,因为空间大小和配置不一样,价位也不同,有配有独立卫生间的,有配有小阳台的,共同点是所有单间都很有“良心”地开着一扇小窗,还有可以摇头的台式风扇,头顶上有一盏发出微黄光亮的顶灯捆绑在裸露的电线外面,待久了会出现灯光在风扇转动下一闪一闪的错觉。
-刚到三和的青年一般都受不了这样的环境,打算第二天换一家小旅馆或者换一个单间。“单间有30的吗?”“有,要吗?还带一个阳台,带独立卫生间的要35、40、50的都有。”“开一间30的吧。”房东熟练地重复着流程,待全部手续完成之后交给青年一把钥匙。“在508,从这边上去。”进门之后,难闻的气味少了不少,也不见大通铺的景观,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个排列好的“小盒子”,120平方米左右的楼层被二房东改造成十几个大小不同的单床房和双床房。余下的空间仅剩一条不足一米宽的通往阳台和房间的通道,通道上还装有24小时监控摄像头。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一层楼里本来有两个厕所,其中一个被改成了单间,墙上还留着水管管线,地上也有蹲坑的痕迹。还有把厨房改造成单间的,进去之后明显可以闻到油垢的味道。一张挂起的旧床单挡住了进入阳台的门,老鼠可以在阳台上自由穿梭,不注意观察会有一种恐惧感。就是这样的“厕所房”和“厨房房”,在人多的时候可以开到40元一晚,人少时35元一晚。如果没有阳台,但在房间内多一个仅能蹲下一个人的卫生间,也至少需要支付35元才可入住。如果想要更舒服一点的,可以选择50元一晚的单间,不仅空间较大,还有席梦思床垫和一台液晶电视,并配有独立卫生间。可见,小旅店的老板很贴心地设置这么多种类的房间,是为了迎合不同层次青年在不同状况下的不同住宿需求,而需求由钱包里的票子决定。
-在住宿的选择上,初到三和的青年和待了一段时间的青年是有所差别的。刚到三和的青年都倾向于住单间。
-“还有床位吗?”
-“没有了。有一个单间,刚退的房,要住吗?50的。”
-“有30的吗?”
-“没有了。”
-初到三和的青年站了一会儿,又带着行李继续走向巷子深处,寻找便宜的单间,见到有打着招牌的就上前询问。刚从外地来三和找工作的青年首选一般都是单间,实在没有单间才会迫不得已地住床位,因为他们都带着行李,害怕随身财物被盗,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
-在三和混迹一段时间后,首选变成了床位,毕竟处于挂逼状态的三和青年基本上身无分文,行李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除非下狠心出去做了十天半个月的临时工作并赚到钱,才会回来租一个单间,这既是来到三和不同类型青年的差异化选择,也是二房东根据青年需求设置不同类型、不同价位房间的原因。有人曾好奇地问二房东:“深圳夏天这么热,有没有空调房?”“空调房不赚钱,安装了空调房价最少要80。出来打工谁想住一晚就花80,都没人住。有一家还设置了几间空调房,现在都用锁锁上了,按照普通单间出租。”二房东们并不是盲目设置房间类型和价格,而是迎合市场需求,其实能有一张席梦思就足以成为三和青年挂在嘴边的谈资了。
-“我刚来的时候都是住50块钱一天的单间,有席梦思床睡着舒服,打算待几天找到工作就走。过去几个月了,自己变懒都不想离开了,现在有钱就住一两天床位,没钱就在外面凑合一宿。要不就找晚上的日结,第二天回来还可以在海新里面睡觉。”这是一个三和青年讲述的住宿经历。初到三和是为了找工作,带着梦想去睡席梦思。经过一段时间的挫折之后意志消磨殆尽,只能勉强生活,就降低了各种消费支出标准,其中住宿是开支的大项之一,有钱的时候住30元一晚的单间,没钱睡大街都无所谓。
-对于大部分三和青年而言,住宿并不是生活的必需,当外出闯荡的梦想随着席梦思一起远离生活现实,住宿标准只会随着境况的改变而改变。时常有青年之前住40元的单间,因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钱花得差不多了,只能去住20元的单间。“天天都睡大街啊?”“有钱谁睡大街啊,这不是挂逼了吗!要不你借我20块钱住个床位,再吃碗挂逼面。”在三和,没钱没身份证就睡大街是再普遍不过的事。“这几天没见你,出去干活了吗?”“出去了,连续干了四天,三天都没怎么睡觉,困得要死。刚在网吧睡了一下午,该死的老板还没打钱过来,我拿到钱就租一个床位,洗洗澡换换衣服。”为了避免浪费钱,三和青年出去工作时会先退掉房间或床位,做完日结回来继续住。
-对于二房东来说,他们最清楚身边每一个青年的情况。“有的人已经住了一年多,没钱交房租就先欠几天,等出去干活回来再补。因为住的时间长,也认识了,可以宽限几天。但是要欠得多了,不用你去赶,他们都偷偷跑掉了,所以不会让他们欠钱超过5天。”三和青年选择了一家小旅馆之后几乎不会再换,除非出现特殊情况,他们与二房东之间存在着一种“默契”。对于多数三和青年而言,断顿和拖欠房租都是常事。二房东对于欠钱青年的态度很简单:只要三和青年别在自己地盘做出格的事,如偷盗、打架并被逮到,通常都不会被驱赶。
-二房东不驱逐欠钱的青年还有几个小心思:一是赶走了人还要费功夫再招,空一天就浪费一天的成本;二是担心闹出纠纷,要是三和青年出去说他们的坏话,一传十、十传百,就很少有人来住宿了。有人谈及一家小旅馆就说:“那栋楼里死了人,我之前就住在那里,感觉恐怖就离开了,还欠老板几天房钱,老板也不要了,只是说不让我出去说这里死过人。”这种话显然无从考证真假,但传言死过人的小旅馆显然人人忌讳,生意明显比别家差。
-二房东为了招揽住户,每天都收拾房间,但仅限大房间的床位和小旅馆的公共场所,大房间里的地板通常都能保持干净。最勤快的二房东每天收拾两三次,清理垃圾桶,把地板拖干净。为了吸引住户多住几天,二房东对于租客多是有求必应,有时还主动询问青年是否需要换床单、枕套,更多的时候是三和青年主动要求。
-“老板娘,昨天晚上都没睡好,床上臭虫太多。我想换换床位,还有其他的吗?”“你住的是哪一间?等会儿我帮你清理清理。”不到10分钟,二房东带着灭杀蚊虫的喷药上楼来,麻利地掀起床板,拿到外面用脏兮兮的扫把上下清扫几遍,接着喷上雾状的杀虫药,又进屋把床下的垃圾清干净。
-租客缺少东西也可以向二房东要。“老板,你们还有衣架吗?晾衣服没有衣架了!”“等会儿啊,应该还有很多,不敢拿出来,怕有人走的时候都带走了。”不到一分钟,二房东就拿着五六个不同颜色、不同材质的衣架上来了。“老板娘,我不习惯盖白床单,可以换一条吗?”“可以,明天我拿过来直接放你床上,都是家里洗衣机洗过的。”尽管面对一群随时可能食不果腹、露宿街头的三和青年,二房东还是殷勤地尽可能满足任何一个合理要求,当然在房租上也毫不含糊。每天晚上打扫房间的时候,二房东都是拿着记录本挨个核对是否有该交房租的青年,逐个核对的另一个目的是避免外来的青年偷偷住到里面,因为有些三和青年会趁着天黑溜到房间里躲着,看到床铺躺下就睡,一大早再悄悄起床离开。毕竟二房东们并不在旅馆里面住,他们居住在三和之外的楼房里,收完房租之后也很少上来查看。
-在三和通常是收房租,而不是交房租。收房租是房东前来告诉青年租的床位或单间到期了,该交房租了;交房租是青年自己找到房东询问所住的床位或单间是否到期了。晚上10点半,“咚咚咚”,一阵轻缓的敲门声响起。“在房间里吗?今天该交房租了!”二房东询问着。不一会儿,门开了。“可以微信给你吗?”“可以。”接着,二房东的手机响起“微信收款50元”的提示音,很明显,青年交了两天的房租。二房东到塞满床位的大房间一个号一个号地核对,用手轻轻地推着床板,睡在床板上的青年翻过身来眯着眼看着二房东,二房东微笑着提醒,床位到期了,还有昨天的没交,总共30元。青年把背包的拉链拉开,拿出几张零钱,自己先数了一下,凑齐30元递给二房东。另一个青年问:“可以用花呗吧?支付宝里没钱了,只能借花呗。”接着用花呗付了一天的房租。
-在收房租的时候也会出现冲突,有些青年并不承认自己所住的单间或床位到期了,按照房东的话来说是“耍无赖”。“我们骗你那十几块钱干什么呢,我也知道你们不容易,真的没钱交可以缓一两天,出去干个活都可以。但是非要说我们讹你的钱,现在你就走!今天的房钱不要了!我们这里也不让你住了!”面对气势汹汹的二房东,三和青年无奈地把头转向另一边,接着拿手机看视频,嘟囔道:“明天再给你吧。”通常,二房东也不会较真,他们知道,遇到这样真没钱的,怎么威逼都没用,什么也不说就转向下一个人。
-虽然三和青年通常都会固定在某一个小旅馆常住,但很少有长租的,按照二房东的话说,“每天都去收,他们住了一两年的也是一次只交一两天的钱。”“一次性交一个月的,有优惠吗?”“那就等于是租房了,肯定有优惠。按天交就是每月450元,一下交一个月的,400元就行。”虽然有优惠,三和青年也不会选择一次性交一个月的房租。“要是一下能拿出400块钱,我早就离开了。再说一下交一个月的房租,人会更懒,天天待在床位上就好了。”
-在三和住宿前都要按照房间的价格交一定的押金,中午12点之前退房,过了12点就要从押金里扣房费,这时就会产生矛盾。对于三和青年来说,即便是最少的房费——15元,也是极其宝贵的,他们生活在房价每平方米以数万元计的深圳,但生活费还得按元来计算。中午刚过12点,就有三和青年对二房东说:“老板,那个床位实在太脏了,凉席黏糊糊的,刚躺了一会儿就被咬了几个疙瘩。不想住了,退我房钱吧!”“按照规定是不退房钱的。”“但是床位太脏了,睡不了啊!看在老乡的分上退了房费可以吗?现在也不影响你再找别人。”“真的不能退,只能给你换一套新的凉席和枕头,这凉席都用热水泡过,枕头也是刚洗的。”“那好吧,换一下吧!我们还是老乡,看到招牌上写着‘湖南住宿’才到你这边住的。”
-三和青年选择住宿也有自己的圈子,有认识的人住在某一家小旅馆,便会跟着选择这家;而刚来三和的青年为了寻找一定的安全感,就会选择属于同一省份的二房东。有时候,看在老乡的情面上,住宿时也不需要查验身份证,这对于那些卖了身份证还想住宿的青年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没有一家小旅馆会摆出不要身份证的招牌,需要自己悄悄询问二房东,因为按照政府规定,旅馆住宿必须登记身份信息。
-三和青年会选择自己的圈子,二房东也会选择自己的圈子。前面提到二房东招揽租客的范围只能是在自己所属的楼下,或是到三和市场和公交站台,是因为不同圈子之间存在利益竞争关系。同一个圈子的二房东可以在住房资源和租客资源上共享,“我这里没床位了,我问一下其他地方还有吗,稍微等一会儿……嫂子,你们那里还有单间吗?要一间单间。”“有,有,我在楼上打扫卫生不方便下去。你在你那里开好,让他上来就行。”简单的一个招呼,相互有亲属关系的二房东在客户资源上实现了共享。
-在三和还存在着另外一种特殊的、不要钱的“住宿”方式:睡大街和“免费”住宿场所。“免费”住宿场所包括三和附近的肯德基、网咖、弓村(城中村)KTV和三和里面的网吧。睡大街则分布在“海新大酒店”“会海大酒店”(弓村)、巷子内台阶上、巷子尽头的娱乐设施旁。睡在肯德基和网咖的三和青年都不会有任何消费行为,只是找一个稍舒服的地方睡觉。睡在三和网吧就需要花钱开台电脑,玩累了就顺势趴在桌子上或是蜷缩在椅子上睡觉。仅有极少数人选择在距离三和市场大概500米的弓村KTV睡觉,因为混进KTV睡觉的可能性较小,他们必须等到消费者离开之后才能混进去,且极有可能遭到管理者的驱赶。一些生存压力较大的青年甚至在KTV游荡的同时顺手牵羊,遭到消费者的投诉后,KTV管理者进一步加大了对非消费者的驱赶。真正没钱的三和青年多选择“海新大酒店”和“会海大酒店”。住“海新大酒店”就是在海心新人才市场的走廊下睡觉,住“会海大酒店”则是聚集在距三和人才市场大概500米远的会海广场,在其附近居民休闲区的长凳或石台阶上睡觉。
-虽说是睡大街,但“床位”往往供不应求,晚上9点多,就开始陆续有人占位置,虽然还没到睡觉时间,却已有人坐在那里了,就是担心再晚过来就抢不到一“席”之地。他们更喜欢睡在“海新大酒店”,因为这里距离三和市场最近,最方便早上抢日结。可想而知,免费“住宿”的生活境况意味着他们真的已经身无分文,日结是唯一可以继续生存的出路。睡在“海新大酒店”还有一个好处是可以玩到很晚,接着直接躺下睡觉,尽管这里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常有人来回走动,比较吵闹。在“海新大酒店”睡觉,如果不做任何防护,早上起来衣服会很脏,一些“爱干净”的青年会选择相对干净一点的“会海大酒店”。“会海大酒店”所在的弓村公园白天是供市民休闲娱乐的场所,一些木椅能保持干净,还有用来保护观赏树木的、用砖块砌成的0.6米高的砖墙,也比较干净。“会海大酒店”的坏处是没有房檐,不能挡雨。“晚上下雨了怎么办呢?”“下雨再说,再找地方。”遇到雨天,睡“会海大酒店”的人也有解决办法。弓村公园地下是停车场,公园内设置了两个上下楼梯围成的圆圈,上面有房顶可以防水,人可以躲到里面避雨,但睡觉就没那么舒服了。
-三和青年都有强大的生存技能,总能找到容身之处,甚至连一些身上有些钱的人也会选择免费的住宿。这些人有自己的解释:“床位都有几百人睡过,你敢睡啊?”“总比睡在外面好吧?”“连续下几天大雨,实在没地方睡觉再租床位。”
-除了第二天要抢日结的三和青年外,一些热衷打牌的青年也会睡在“大酒店”。偶尔也会遇到未能进厂被送回来的外来找工作的青年,天色已经很晚了,找不到便宜床位,只好在“大酒店”凑合一晚,第二天继续碰运气找工作。到了晚上11点,聊天的、赌博的、刚被送回来的青年们纷纷准备睡觉,在各个人力公司门前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块仅5米长、0.4米宽的台阶上就能躺下3个人。有的青年没有任何装备,直接躺在地上,用拖鞋当枕头;有的青年还能躺直了,胳膊垫在头下;还有的人只能蜷缩着。
-“叼毛,从哪里拿的纸片?”“从哪里拿?自己花一块钱买的!”可以在小商店买一张刚够一人躺下的纸片(纸片其实是用常见的大纸箱剪成的。为避免纸箱占用空间,商家将它们拆剪成若干片放到门外,等待回收换钱。对于经常睡大街的人来讲,一片片拆剪好的纸箱是露天睡觉的最好“装备”。由于要花钱买,三和青年购买的数量很少,只能以片计算,故称“纸片”),或是到巷子里某家超市门前捡纸片。“这样睡觉就不潮了,这几天睡在外面都感觉非常不舒服,衣服不脏明天就可以去做日结。”一个青年拿着纸片在“海新大酒店”寻找可以睡觉的地方,可是这里都被占满了。一眼看到兰聘人力公司门前还有一块空地,他赶紧跑过去,展开纸片,平躺在上面睡起觉来。旁边的青年可能是受不了地上的潮气,打坐似的靠在墙边睡觉,东倒西歪地不时醒来。“谁要凉席,5元一张。”一位老太婆拎着几张破凉席大声叫卖,却无人问津,兜里要有5块钱,就不用睡“大酒店”了。三和青年还害怕浪费,“睡一觉明天工作了,凉席放到哪儿?”因而最多就是拿纸片铺垫。
-深夜1点,三和青年大多进入深度睡眠状态,原本躺在整整齐齐划分的地块上,现在横七竖八躺着,大多蜷缩着身体。因为晚上稍凉,特别是下雨天凉气加湿气更加难受,大家都会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保持一点温度。
-睡在巷子里的人更不好过。他们要等小商店关门之后躺在门前,那里屋檐较窄,下雨时只能站在屋檐下避雨,待雨停之后,用手擦擦地板上滴落的雨水,继续躺下睡觉。能够忍耐巷子里睡觉的三和青年已经属于“大神”级别,并不在乎外在的事物。睡在弓村公园的三和青年也有“大神”级别的,都是直接躺在石台上,不用任何“装备”铺垫。由于石台稍高,晚上睡觉的时候翻个身就会滚落到地上,他们只是揉揉眼、爬起身,继续躺回石台上。
-睡在外面的人大多囊空如洗,唯一的财物可能就是一张身份证或一个手机,充其量还有出去做日结后拿到手的当日工资,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小偷“关照”。“老板,你们的摄像头可以拍到这里的图像吗?昨天睡觉的时候手机被偷了,还把手机放到头下面这样都被偷!”“那天我刚买了一瓶水放在那里,就到外面撒尿,回来时水就没了。”“一晚上都没睡着,一会儿醒一下,一会儿醒一下,就怕身份证被偷,放到内衣里面都害怕。”你经常可以听到睡“大酒店”的三和青年吐槽被偷。反而是那些真正不名一文的“三和大神”在睡“大酒店”时显得很自然,或许是因为早已习惯。
-如何保护这些虽然不值钱,却十分重要的财物呢?有的人把钱放到鞋垫下面,要买东西的时候得脱掉鞋、从里面掏钱,而他们睡觉时从不脱鞋。三和青年各有不同的方法保护财物,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小偷的手法也是多样的。有一个青年把钱放在内衣里,小偷看见了,晚上把他的衣服全部剪掉,把钱偷走。只要露财,必定会引起身边人的注意,在三和,谁也不知道谁是小偷,反正大家都穷得底儿掉,偷也只是一种谋生手段。
-深圳的冬天并不像北方的冬天那样冷入肌骨,但凉风吹到脸上、身上也有丝丝寒意。冬天住“大酒店”是最为难熬的,有经验的三和青年都会存有“装备”——一床脏兮兮的毛毯,冬天就可以找一个避风的地方睡觉而不至于被冻醒。对于那些没有任何装备的青年来说,只能多穿点衣服躺在地板上蜷缩着身体,忍受寒冷和风吹雨打,忍不住就只能做日结、住小旅馆,在熬过冬天的寒冷之后还是会继续睡“大酒店”,这是三和青年选择的生活方式。
-如果说“日结”为三和各方提供了必要的经济基础,那么廉价的居住方式则从根本上固化了三和的空间特征。这一空间特征在以往研究中,若以居住者经济状况共性描述,有人称之为“贫民窟”;若以其城市化发展进程所处阶段描述,有人称之为“城中村”;若以其与中心城区的空间隔离、社会隔离、心理隔离状态描述,有人称之为“城市飞地”。近来,有研究者开始正视其存在的合理性和积极意义,如道格·桑德斯就将其称为“落脚城市”,认为这是外来人口融入城市的跳板,这些人也促进了下一拨乡村人口的迁移;更为重要的是,“落脚城市”揭示了这类地区(包括空间及居住其中的人)的动态与过渡性的角色,而非简单的固定实体。“落脚”既为所在城市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劳动力和消费者,同时也为务工群体创造了阶层流动的可能性。它体现了城市包容性与社会阶层弹性的有机统一,是城市活力的来源之一。
-但值得注意的是,三和及三和青年之所以被关注,不是因其作为“落脚城市”所表现出的社会阶层弹性,相反却是那些年轻人沉溺于城市边缘和社会底层,甚至是生存极限的自我麻痹的“大神”状态。在舆论的描述中,这里没有道格·桑德斯走访深圳时所发现的:“在每一栋素面的水泥方块建筑里,都可以听到同样的故事:从外地搬迁而来,努力奋斗,供养家人,认真储蓄,规划未来,仔细盘算自己的每一步。”
-究竟是舆论的猎奇心理妖魔化了三和及三和青年的形象,还是三和如同道格·桑德斯所言:“落脚城市具有筛选作用,它把最出色的人留在了城市,其余的人最终只能返回乡村。”
有所不同的是,这里的“其余的人”没有返回乡村,而是留在了三和。
早上9点,热闹的人群中总会出现一个穿着拖鞋、背着书包,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中国体育彩票”门前的男人,他熟练地打开门锁,三和青年称为“挂逼点”的彩票店就开门了。三和的彩票店与其他地方的没有显著不同,但这里寄托着三和青年的“希望”,或许还是某一个运气爆棚的三和青年“翻身”的最佳选择。几乎所有的三和青年都梦想着有一天运气会如期而至,中一个大奖,之后就可以不再继续挂逼,能够自主地享受生活。
-“希望”的大门刚打开,十几个三和青年走进去,抢到凳子坐定,没有抢到凳子的青年或半倚着柜台而站,或坐到歪歪扭扭的桌子上,还有的靠墙蹲着。无论是站着、坐着还是蹲着,对于买彩票的青年来讲,最好的位置是显示屏前,不仅可以看清每期彩票的走势,还可以在时间紧迫时以最快的速度买到彩票。对于那些不买彩票只想坐定休息的人,空调下和桌子旁是不错的位置,前者有清凉的空调风吹着,后者可以趴着打盹休息。
-“彩民朋友们,本次销售结束,马上开奖。”随着每天第一期彩票开奖,店里人群分布格局基本稳定,“彩民”的一天自此开始。
-彩票店里有一台空调,却不够拥挤的人群共享清凉,不得不再加一台马力强劲的电风扇,让凉气散播得远些。店里散乱地摆着九张凳子,还有三张钉在墙上的长桌。柜台前面有三台电脑显示器,上面有提示“如果用电脑需要和老板说”,主机和其他设备被锁起来,但电脑几乎从未被使用过,因为三和青年买彩票主要靠感觉,并不依赖电脑获取信息。店里还有一台大的液晶显示屏,可以看到每一期彩票结果的数字变化,完全替代了电脑的查询功能。彩票店里张贴着一张手写的、不太工整的毛笔字横幅——“你有多少胆量就有多少财富”,这条横幅“激励”着三和青年,也被他们用来互相调侃,不敢买彩票的青年往往被讥笑为胆小鬼。房顶下面悬挂着一台液晶电视,实时报道每一期开奖情况。老板悠闲地坐在柜台里,看着电脑小说,耐心等待彩民买彩票。柜台里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用不锈钢制作的隔离窗仅留有两个窗口供相互交流,或许这也是彩票店里唯一能够划分身份和地位的空间隔离。显示屏正前方是千姿百态的三和青年,或坐或站或蹲,还有的人斜着身子盯着显示屏。人多的时候,后面的青年只能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向显示屏,完全可以用“目不转睛”来形容他们。有人说难得见他们这么认真,这话虽然带有一丝嘲讽,却再现了三和青年对“生活”和“幸运”的期盼,毕竟每一次开奖对手里拿着彩票的青年而言都是一次翻身的机会,当然,绝大多数时候开奖结果都只带给他们翻身未遂的失望。
-有彩票购买经历的人都不会盲目地乱猜数字,而是有一定的流程和判断,当然这不是按照概率推算的,主要还是跟着感觉走。“这把肯定开5,应该买2、5、6。”一个青年盯着显示屏,用手指着每一期开出的数字,认真做着各种自认为科学的分析。每两期彩票间有8分半钟的时间间隔,最初的一两分钟,人们大多默不作声,心里暗暗计算着出奖的规律,有的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道是在懊悔上一期的判断失误,还是祈福下一期幸运来临。
-接着,开始有人讨论彩票数字的变化。有自己壮胆的:“这一把应该会开6,前几期都没出来6,应该还会有7,这把应该买5、6、7、10、11。对,应该这样买。”有推算概率的:“9、10、11,中间隔了五六次才出来一次,这次还是这些出现的可能性大。”还有赌运气的:“上把买的4、5、6,他妈的,开出来3、4、6,这把还买4、5、6,我就不信中不了。”在相互交流和讨论了一小段时间之后,就有下定决心的三和青年起身走到柜台边,向坐在里面的老板报数字。
-第一个买彩票的容易成为大家关注的对象,一拿到刚打印出来的热乎乎的彩票,就有人凑过来:“叼毛,我看看你买了哪几个数字?”“你又不买,看我的干吗?不给看!”说着就把纸片装进自己的裤兜。三和青年一般不愿意把自己买的数字告诉别人,仿佛给别人看彩票会带走好运。但真实的情况一方面是为了避免没猜中的尴尬,开奖之后没中也有自己的一套说法,以挽回仅有的“脸面”;另一方面可能就是万一猜中了,避免让别人知道自己中了很多钱。“距本次销售截止还有1分钟。”随着提示音响起,蠢蠢欲动的三和青年从屏幕前的各个位置起身聚到柜台前,还时不时回头观看显示屏上的数字,仿佛还在寻找什么天机,带着一丝犹豫,也带着一丝希望。其实,买彩票的每一块钱都有可能是他们牺牲的午饭钱,或者晚上的床位钱。“距本次销售截止还有30秒。”聚集到柜台前的三和青年才争先恐后地让老板打出号码:“老板,先帮我打一个×××。”“老板,再帮我打一张×××。”
-“本期销售结束,马上开奖。”三和青年昂头注视着显示屏,期待着能开出他们选中的数字,从眼神和身体表现中可以感受到他们此刻的紧张心情。每一个数字出来的时候,都会有一些人先看看手中的彩票然后紧紧地握在手心里,呆滞的表情和眼神流露出种种不甘,走到一旁倚靠着墙壁呆呆地站着或蹲着,显然是为没有猜中而感到失落。有人高声地喊着:“6、6,好!再开个3,他妈的,挂逼了。”说着把彩票撕得粉碎,愤愤离开。有的人不愿放弃自己的选择,期待着最后的结果,目光又转向显示屏,待五个号码全部开出,再慢慢核对手上的号码。买得比较多的人,会像小学生写作业一样,认真核对每一组号码,缓缓地扔一张、扔一张,又扔一张,很明显一组都没中,但他只是默默关注手里的号码,又默默离开,或再次把眼睛转向显示屏凝视。
-每一期彩票结果确定之后,都会有人用手指着显示屏上的数字说:“看这几期的变化应该买6的,我都看准了肯定开6。唉,没买可惜了!”这是典型的马后炮,他或许只是想挽回面子,但只能得到周围人的嘲笑。更有发言权的是在一旁只看不买的青年,他们分析得更加头头是道:“我说了吧,这期肯定开11,开了吧!不听我的,吃亏了吧!”“又猜中了,可惜没买!”没买的原因显而易见,是兜里面连买张彩票的钱都拿不出,而周围还能买得起彩票的三和青年只是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嘴唇微微活动,仿佛在咒骂着。不知道是骂运气不好,还是骂身边喋喋不休却又身无分文的挂逼青年晦气。
-彩票店内有各色彩票,分为刮刮乐、广东11选5和体育项目彩票几类。刮刮乐按照售价可分为三大类14种,价格10~30元,都放在玻璃柜子的展板上,和老板指明即可购买,老板会拿出一部分让你抽取。待刮开刮奖覆盖区,按照刮刮乐中奖的标准,可以自行用手机扫描二维码,所得金额就会转到微信上。没有手机的可以请老板帮忙扫描,中奖的话可以直接拿彩票从老板手里换取现金。由于刮刮乐的价格相对于11选5要贵,再加上是完全碰运气的事,中大奖的概率微乎其微,所以很少有人买。三和青年根本不关注刮刮乐,从外面来的青年偶尔会刮几张,但大多选择较便宜的品种。曾经有一个人买了20张“中国红”,一次就花去400元,四五个人围着看他紧张地刮开刮奖覆盖区,一张又一张刮刮乐被直接丢在地上,待全部刮开,带奖的仅有七八张,中奖金额最高的仅为30元。“运气怎么样,中了多少?”“彻底挂逼了,赔了200多!”说完,青年头也不回地离开彩票店,走向寄存行李的商店拿出行李,消失在人群中。
-“一下买这么多,真是有钱人!”“这次亏得不少,要做几天日结了。”刚才围观的人们议论着,言语中带有一丝嘲笑与惋惜。他们对于体育项目彩票和刮刮乐不感冒,存在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一是经济条件的限制,他们经济水平较低,买彩票既有赌博的意图又存在着娱乐的享受,这些都使得他们很少触及刮刮乐等较贵的彩票类型,大概是希望能够细水长流。二是风险因素的影响,既想赚钱又要考虑不中的损失,体育项目彩票和刮刮乐中奖概率低,完全处于碰运气的状态,毕竟“任选”还可以关注和分析每一期的变化,价格相对低廉,是寻求刺激的好选择。三是掌握的信息有限,他们对于体育比赛和运动员的情况了解不多,很难估计出合理的比赛结果。四是操作程序,在考虑到前几方面的原因之后,“任选”相对于其他类型操作简单,只要说出自己选中的号码即可。五是群体影响,聚集在彩票店内购买彩票的青年讨论话题多为“任选”,青年之间可以相互学习经验,也可以以此作为吹牛的谈资。
-广东11选5是一种在线即开型彩票,每天上午9点开第一期,晚上11点开最后一期,每10分钟开奖一次,每天84期,投注区号码范围为01~11,每期开出五个中奖号码。11选5的玩法为竞猜5位开奖号码的全部或部分号码,投注方式多达12种,即任选1~8个号码及前二直选等4种组合玩法。单注奖金少则几元,多则上千元。
-观察散落在地上的彩票,就能看出三和青年偏爱11选5中的任三、任四、任五几类,选择任三的较多。为什么他们偏爱或执着于这些类型呢?
-第一,这几种类型的彩票可以推算概率,让人感觉中奖是一个技术活,增加了自我存在感。彩票店内设置了显示屏,通过显示屏可以观察每期的号码变化,根据观察分析选择本期准备投注的号码,在这样的情况下可以增加中奖概率。11选5相对于刮刮乐等其他类型,并不是完全靠运气的事情,并且其他类型的彩票可供分析的信息太少,从某种程度上增加了风险。“跟你们说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要是有钱就买了。”其中不乏“马后炮”的意味,但可以从侧面说明分析每期数字变化能够增加中奖率。
-在彩票店内还可以看见一个“怪人”,在他人激情洋溢地讨论着选号或者相互吹牛的时候,他坐在凳子上,默默地用本子记录号码的变化,本子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数字。他在做着分析。“那个叼毛盲目地买肯定中不了,”这个因为买彩票常年挂逼的青年说,“有规律的,我买了很多,有时能猜中,有时就输得很惨。”
-第二,价格低廉。从彩票价格来看,11选5是最经济的类型,每注仅2元,如果加注,奖金相应翻倍。这对于那些想要通过购买彩票“上岸”的人最为划算。但买彩票所包含的赌博心态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他们的挂逼程度,有青年曾这样说:“就剩几元钱了,就这一把,赢了就去吃饭,输了就去找日结。”把命运押在彩票上,成功上岸的概率显然不高。
-第三,容易理解,获益较多。11选5可分析的信息简单,风险、价格、收益都很明确。购买任三、任四、任五的人比较多,从彩票店的地板上和桌子上随意捡起一张彩票,会发现三个号码的最多,甚至一张彩票上有数组号码。号码还具有一定规律,如“345”“456”“789”等,说明购买者以碰运气的方式购买。因为有人在买彩票时并不知晓具体规则,只是看到其他人中奖的时候才理解其中的意思,故而购买的彩票类型也局限于大家都买的类型。
-仔细看看墙壁上贴的中奖条件,你找不到三和青年所说的那样清晰的信息,也就是说他们大多根本不理解中奖规则,只是很多人都购买同一种类型,讨论的也是此种类型,自己也就随波逐流。此外,他们没有经济能力,不敢尝试挑战新鲜事物也是一个原因。
-在三和还有另外几家彩票店,为什么他们喜欢待在这一家,而不选择其他的环境比较好的店呢?在离三和彩票店100米的地方,也有一家福利彩票店,既可以用电脑,又有沙发坐,还有空调,但是他们很少过去。福利彩票的类型和购买方式等都比体育彩票更为复杂,价格也更昂贵;并且在挂逼点之外的彩票店内有严格的规定,不允许吸烟、随地吐痰和乱扔垃圾,更不允许在里面休息、睡觉等。三和的体育彩票店则几乎没有限制,甚至还承担着更多功能,它除了发挥着让三和青年买彩票赌运气的作用外,还兼顾提供休息、娱乐和吹牛场所的功能。
-上午9点彩票店开门时,找工作的青年正紧锣密鼓地寻找着岗位信息,对于一些晚睡晚起的人来讲时间尚早,彩票店里并未聚集太多的人。在门口等待抢座的青年多是早上没抢到日结的,有一些兜里还有点余钱,根本就没想出去做日结,就是冲着买彩票或寻找热闹场所凑热闹、吹牛来的。偶尔还会遇到工作了一夜的人,他们回来之后不愿意为睡觉花钱,把彩票店当成了休息与娱乐的场所。
-日上三竿,睡了一上午的三和青年也都起床了,到三和市场转转是他们的“例行公事”。早起找工作的青年也结束了上午的寻觅,闲着没事干的人多了起来,除了在人力公司看电影之外,剩下的青年都会想着:“不如到彩票店逛逛,碰碰运气,听听挂逼仔吹牛。”相对于室外动一动出身汗的环境,彩票店里有空调和风扇,能给燥热的身体带来一丝凉意,越来越多的青年就聚集到彩票店,有时不足20平方米的店里会聚集30余人。中午是三和青年买彩票最集中的时间,也是彩票店最热闹的时候。
-“走了,走了,挂逼了,一把没中,剩几块钱吃饭。”一些做完夜间日结回来的人本想在彩票店歇歇,抱着玩一玩的态度买了几期,之后一发不可收拾。“他妈的,买五个数字中三个,买三个中两个,就差一个号码!”最终的结果多半是夜里辛苦赚来的日结工资从早上玩到中午就所剩无几。很多时候,不是把仅剩的几元钱拿去买饭,而是买彩票,输光再去做日结。“反正就剩两块钱了,赌一把,运气好今天就不用做日结了。”这是他们共同的想法,因为他们不到身无分文一般不会出去工作,彩票店则成了助推他们落入挂逼状态的场所,当然某种意义上也带着一些微弱的希望。
-希望,往往只是运气而已。他们闲聊的时候常说:“我在彩票店看见过一个叼毛一下中了几百。”买彩票是生活中重要的谈资,买彩票的想法也就在三和青年中广泛传播,那些从没接触过彩票的青年听闻其他人中奖的传言,也总想着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落在自己头上,所以几乎每个人都会来试试运气。“我也不懂怎么买,一开始就到老板那里叫了五个号码,就中了两个号码。”试水彩票的人看到失望的结果,免不了自怨自艾,承受着不安和心痛,还遭到周围人的嘲讽:“你又不懂得买,赔了那么多,还是到外面坐着吧。”偶尔也会听到一些安慰和鼓励:“谁一开始就中啊?又没赔多少,再买几把可能就中了。”
-当一个人幡然悔悟,发出“这就是赌博,越来越上瘾,再买真挂逼了,现在生活标准都降下来了”的感慨时,也只是发泄着兜里一毛钱不剩的愤懑。难道他真的会放弃靠两元钱发财的梦想吗?不会的,有时候能够看到赚了点钱的人连续几天出没在彩票店,还主动跟周围人说已经玩了三天,语气中带着盛气凌人的骄傲,但是这种骄傲最终并不能实现发财的梦想,只是令其更快地挂逼。那些曾经看到他骄傲模样的人会回过头来冷嘲热讽。
-按照前面列出的不同彩票类型和中奖金额,购买者翻身的可能性实际上微乎其微,因为即便中奖,其金额并不足以改变命运,他们内心深处的期望只能是一种奢望。“19元整、90元整……”有人兑奖时,机器会发出让人羡慕的悦耳声音。正在买彩票的青年扭过头看着兑奖的青年:“叼毛,这一次中了这么多,顶一天的日结了。”只见兑奖者爱搭不理地慢慢数好钱,目不斜视地转过身,继续回到显示屏前关注那一排排跳动的数字。接下来的几期,他都没再出手,或许在积累着运气,毕竟中奖基本上是运气使然。过了一段时间,中奖青年到外面的小商店里买瓶可乐,回到彩票店里靠着墙蹲下休息,盘算着是继续买,还是就此收手,吃顿大餐。思量了一会儿,他又回到柜台,开始了新一轮冒险。
-关于中大奖有很多传言,尽管不知道中奖的事情是真是假,却足以在彩票店里传播两三天,足见三和青年对于中奖的渴望。而所谓的中大奖,是以日结工资和一天的消费额为参照,只要中奖数额能达到一天或几天的日结工资水平,就算是非常幸运的大奖。如果中的不多,只有几十块钱,他们都会先到小商店买瓶水或是其他东西,犒劳一下自己。“我能中50块钱都可以,就可以喝瓶酒吃份快餐,中一两千就发大财了。”可见,他们改变命运的欲望低到了极限,在长时间的挂逼状态下,买彩票、赌运气只要能见到“回头钱”就心满意足,他们并不奢求中几百万彻底翻身:“中几百万怎么可能?都不要想这些。”
-时间转到下午,若是晴天,彩票店里的人便会明显增多,不过主要是来睡觉的,真正买彩票的却少了。因为空间有限,店里能睡觉的地方很少,好一些的能够坐在凳子上、趴在桌子上睡,差一点的就只能躺在1米多长、不足0.3米宽的石阶上蜷缩着身体,或坐在台阶上靠着墙壁张着嘴打盹。最不济的直接席地而睡。对彩票店的老板和常客而言,这些状态都已经习以为常,不会引起太多关注,毕竟跳动的数字牵动着每一个没有睡意的人的心。
-在店里可以随地丢垃圾甚至是西瓜皮,虽然张贴了“不准吸烟”的条幅,却绝对不会有人出来制止吸烟的人,满地都是瓜子皮、烟屁股、彩票碎片。彩票店不愧为吹牛、侃大山的好去处,既有炎炎夏日稀缺的凉爽,又有毫无拘束的空间,不要钱的空调尤其是三和青年能够获得的为数不多的免费享受。
-午睡醒来,已在上午拼光本钱的青年开始侃侃而谈,漫无边际地聊天,有的人聊的是日结工作中遇到的故事,有的人聊着三和新近发生的事。聊天没有任何固定的主题,有时甚至没有任何逻辑,就是吹牛。彩票店老板对于三和青年做什么、聊什么并不关心。只要不做出格的事情,不影响其他人买彩票,彩票店老板是不会把身无分文的人赶出去的,毕竟这些人都是他的主顾。但老板的态度极其冷漠,很少与他们交流,偶尔有人想向老板借东西,基本都无功而返。
-三和青年对彩票店的态度有一些依赖,这是他们娱乐、交流和期盼着实现梦想的地方,但也有着难以言明的憎恨和厌恶。有一次,彩票店被盗,在警察调查取证的过程中,很多三和青年围过来看热闹。“这就是黑店,不知道赚了多少钱了,被偷了,该!应该给他封了!”把正规彩票店看成“黑店”,足以表达他们对彩票店的复杂心情。实施盗窃的据说也是三和青年,旁边寄存行李的老板说,见到有叼毛进到里面的巷子,就没见到他再出来,还听到有响动。但是事不关己,每个人都是冷漠地对待周围人,既然没有损害自身利益,就睁只眼闭只眼,不去管闲事。
-晚上七八点钟,刚做完日结回来的青年还可以在彩票店逗留一段时间,但是仅有小部分人是专门跑来买彩票的。由于此时的三和还有很多人在为了生存积极寻找和咨询日结的事情,几乎没有闲暇时间坐下聊天,所以刚日结工作回来的人只得寻找无所事事的挂逼仔攀谈,而彩票店为他们提供了这样的空间。他们齐聚彩票店,分享“故事”,消遣时光。晚上8点之后,随着招日结的人员退去,三和热闹的夜生活开始了,三和青年也纷纷走出彩票店。
-在这段时间内,既可以逛逛“电子一条街”,又可以多人聚在一起调侃、吹牛,在彩票店休息一天的青年也纷纷走出去,此时的彩票店变得冷清。但是,如果晚上遇到下雨天,彩票店是一个非常好的避雨处,定会爆满,特别是一些“无家可归者”,只有彩票店可以暂时“收留”他们。
-晚上10点之后,三和青年已经开始寻找睡觉的地方,此时的彩票店很少有人关注,没有了小团体环境的影响,很少有人再买彩票。晚上11点,随着顾客的离去,彩票店老板开始归置座椅、清扫地面。被随手丢弃的烟头、彩票以及各种生活垃圾,足足装满了放在店里的一个垃圾桶(其实是一只不大不小的破旧水桶)。看着厚厚的彩票被倒进外面的垃圾桶,不由得使人感慨多少人的发财梦破灭,多少人又因彩票挂逼,甚至走向真正的“大神”。
-其实所有人都清楚,买彩票不是发财或翻身的有效路径,用三和的话来说,“买彩票只能让自己更快点挂逼”。但几乎所有人都难以逃避彩票的诱惑。事实上,大多数聚集在彩票店的青年最初只是好奇,想玩一玩、找点刺激,到最后都发展到痴迷的地步。从好奇到情不自禁,最后到难以自拔,直至彻底挂逼才幡然醒悟,大多为时已晚。甚至有些人彻底把买彩票看作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只要有钱就第一时间去彩票店,直到掏光身上最后一元钱。
-走在三和的小巷子里,随处可见敞开大门的网吧,大堂里数十台电脑前坐满了头戴耳机、光着膀子的青年。站在门口,混合着汗臭、脚臭、烟味和泡面味道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是三和网吧特有的味道。
-网吧也是三和青年娱乐的地方。三和汇集了众多小旅馆的巷子里,星罗棋布地分布着规模不同的网吧,在三和北区有26家,南区有23家,每家网吧的电脑数量一般为30~50台。每台电脑都配置了较新型号的处理器、液晶大屏、头戴式耳机、超高速宽带,无论是打游戏、看电影,还是聊天、听音乐,功能基本一应俱全。尽管电脑的配置不错,但大多数网吧内空间狭小,只要能摆下电脑的地方都要充分利用,一般不足60平方米的网吧里就能放置超过30台电脑,卫生间仅约1平方米。条件好一些的网吧装了数台大小不同的空调,凉爽很多。这些足够凉爽的网吧每天都会被三和青年早早坐满,没抢到位置的人不得不选择条件差一些的网吧忍耐炎热。条件差一些的网吧为了省钱,通常只有一台空调,全靠五六台摇头电风扇和几台吊扇24小时不停运转,带动空气流通,根本无法驱散电脑散发的热量,人人汗流浃背,这也是网吧处处都黏糊糊的原因。
-网吧的卫生条件不容乐观,座椅上原本淡黄色的竹垫和靠垫发出黝黑的光泽,夸张点说已经挂了包浆,不知道曾经有多少很少洗澡的人在此座位上坐过。拿起鼠标会感受到一种油乎乎的东西沾到手上,耳机边缘也有黑色痕迹,贴在耳朵上非常难受,极少数比较讲究的人会在耳机上放一张纸,以避免耳机直接接触皮肤。在炎热的夏季,人员密集必定令空气不流通,各种气味混杂,一般人是难以坚持10分钟以上的,三和青年对此却有足够的免疫力,因为相对于三和区域外网咖的价格而言,他们能支付得起的只剩下颇有味道的网吧。
-为了保障安全,每一家网吧都会在柱子上和墙壁角落里安装五六台摄像头,但这样也避免不了偷盗事件的发生。网吧里本身人员混杂,又是对外开放的,人来人去,难以控制。尤其是深夜,网吧里的青年昏昏欲睡或者蜷缩在椅子上打盹时,就会有人偷摸地把能看见且能带走的东西顺走。尽管有经验的人在网吧睡觉时会把包放到胸前或压在屁股底下,但也避免不了财物的丢失。网吧的摄像头几乎就是一种摆设,因为网管不会过问丢失财物的事情。即使报警,丢失的财物也根本达不到立案金额,所以几乎每家网吧墙壁上都会贴着“注意保管自身财物,丢失后果自负”的提示语。
-说起三和网吧的缘起,它们并非是随着人力市场的搬迁而来,而是由于聚集的三和青年和前来找工作的青年数量增加,二房东们为了多赚钱,根据青年人的喜好和需求投资开办的。从网吧营业执照上可以看到,绝大部分网吧是在2013年注册的,但资深的三和青年说网吧已存在9年时间,2013年之前网吧并没有营业执照,也没有规范的监管,上网时可以随意观看各种视频,当时的三和青年称其为“黑网吧”“挂逼网吧”。现在,管理严格了很多,不仅需要营业执照,还控制上网内容。
-由于生意火爆,网吧也逐渐从一两家发展到如今的近50家,最新开的网吧就是2017年8月投资营业的,据说投了几十万元。但传言似乎不可信,因为三和网吧上网的费用极低。上网费用在几年内仅从每小时1元微涨到每小时1.5元,开通宵(晚11点至次日早7点)仅8元,还有开新会员充30元送20元的优惠。扣除房租、电费、人工等费用,网吧的利润相当有限,究竟会有多少二房东投资几十万开网吧,恐怕真的是一个疑问。
-晚上11点,一些人准备在网吧开通宵,开启自己的虚拟娱乐生活或静静地蜷缩在椅子上休息。把身份证交给网管,网管把身份证放在鼠标旁边的身份证感应器上,青年自觉地站在电脑前面或坐在电脑前的椅子上拍摄头像,以匹配身份信息。匹配信息的目的是避免上网者冒用他人身份证,网吧时常遇到警务人员不定时的巡查,如果核查出身份信息与本人不相符的上网者,网吧老板将面临处罚。核对信息通过,此时电脑界面上弹出上网时间选择窗口,网管熟练地找到“通宵”选项,而青年则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8元钱。
-网吧上网需要用注册账号,在登录界面输入身份证号码和密码即可。而对于身份证尚未注册账号的青年,如果想要上网,还需要提交身份证号码和手机号码,注册成功后手机将接收到登录密码。如果自己不修改,登录密码是不变的。很少看到有谁修改密码,可能这个密码对于他们而言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完成规定的流程后,开通宵的青年四处观察哪儿还有空位置。因为晚上需要睡觉,为了避免其他人来回出入影响休息,他们通常都喜欢先寻找靠里的位置。由于网吧被电脑塞得满满的,每个人移动都不太方便,坐在靠近门口的人到卫生间,或者到里面的电脑桌前,都需要侧着身子穿过一排排歪歪斜斜的座椅。早已习惯拥挤的他们动作熟练地挪动座椅,有时候为了不影响旁人而收缩躯体,侧着身勉强从缝隙中挤进去,打开电脑,戴上耳机,用身份证和手机密码登录。
-登录后,20多个网络和单机游戏规律地分布在页面上,他们移动鼠标快速打开某个网络枪战游戏,等待着匹配“房间”和“战友”。游戏开始后,人们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电脑屏幕上,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双手操纵着键盘和鼠标,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嘴里不时爆出几句“他妈的,怎么打的,会不会打”。显示器旁放着一盒烟和一瓶饮料,或是一瓶挂逼大水,这就是上网的配置,再多的需求恐怕也不是他们消费得起的。
-网吧通宵时间人数最多,有时一座难求。三和青年喜欢开通宵的原因主要是网吧既能玩,又能睡觉,而且确实便宜。也就是说,网吧不仅发挥着娱乐功能,还可以替代床位或单间的休息功能。尤其是一些热衷于网络游戏和热闹场合的三和青年,夜里更愿意选择网吧,他们说:“床位有很多臭虫睡不安稳,住在一起的都不说话,打游戏网速慢,又不能开外音,没有气氛。”
-其实网吧也有很多臭虫,也睡不安稳,却能够让他们“享受”到网吧设备和娱乐氛围,也可以节省一部分钱。甚至有一些人彻底把网吧当作住所,吃住全在网吧里。他们不用出网吧就可以点到餐,尤其是在晚上和每一顿的饭点,卖食物的老板都穿梭在网吧里。“炒粉、炒面,快餐,有要的吗?”卖食物的老板手里拿着笔和本,记录下订餐青年的电脑号和所点食物,很快做好之后就能送到他们的座位上。到了深夜,还可以选择在网吧里买一盒泡面,他们在热浪和汗臭中尽享食物、游戏、网络直播和电影带来的欢乐。
-有时候,在网吧外面还可以看到晾晒的衣服,因为一些三和青年会把背包存放在网吧,这样就可以在网吧的厕所里洗澡、换衣服。网吧厕所里通常都放着一个水桶,可以用来清洗衣服,衣服洗完就晾在网吧的沿街的窗户外,这样网吧不仅能玩、能吃、能睡,还承担着住所的功能。当然,网吧会有一定限制,大多数青年在网吧里并不能获得家庭般的“礼遇”,那就只能“平常就睡在网吧,衣服实在脏得不行就出去开房换洗”。开通宵的还有一部分是外出日结、夜里才回来的人,由于回来时已经过了1点,小旅馆已经关门或者床位已满,为了不露宿街头,兜里又有几个钱,他们也会选择到网吧开通宵。
-深夜来临,网吧里逐渐变得安静,大约每天2点之后,网吧里随处可见“葛优躺”。因为天气炎热脱掉上衣的人把衣服搭在肩膀上,或者放到键盘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当然,椅子的空间是有限的,有的人把整个身体蜷缩在椅子上面,依然头戴耳机,电脑上仍然开着视频,耳机里还有声音,说明他们是在极度困倦中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仍有一部分人在“奋斗”,实在困得受不了就不自觉地闭眼眯一会儿,惊醒后用手扶正耳机,继续玩游戏或看视频。有部分青年整夜都在玩游戏,面容僵硬、毫无表情,长时间没有休息的眼睛布满血丝。从不断观察的结果看,开通宵的人有近70%在玩网络游戏和单机游戏,有近20%在看影视视频,还有近10%在看网络直播和网络小说。
-早上5点,网吧里会出现第一波骚动,为了赶日结匆匆离开的三和青年为了能走出网吧,不得不推开拦在狭窄通道上的座椅,惊醒了还在沉睡的人。还在上网的青年听到动静,用鼠标点开时间看一下,揉揉发红的眼睛,熬夜、困倦和难受的坐姿带来的麻木让他们没能完全清醒过来。他们扭头看一眼离开的人,拿下耳机,用力地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之后迟钝地推开座椅穿过狭小的过道走向厕所。因为没有牙刷和毛巾,早起赶日结的人只能用手接着凉水简单地抹一把脸,之后在网吧门口站一会儿,清醒一下,再确定去三和市场的方向和路线,然后穿过小巷子摇摇晃晃走到三和市场。早点过去就可以找到好工作,也可以早点下工。时间定格在早上6点,网吧里的青年陆续醒来,网吧内再次热闹起来,他们在门口相互拍着肩膀一起走向人力市场。
-这个时间三和市场内人头攒动,从网吧出来的第二拨三和青年对比着各种日结的好坏。每年8月下旬,随着学生工的离开,深圳工厂和其他岗位的工作开始出现缺人的状况,会有更多的厂子来拉人,就不需要再争抢日结,而是比较工资、距离、时间、待遇和伙伴的去留等因素再做决定。在日结工作比较好找的时候,三和青年离开网吧的时间会延后,离开网吧时也不再一路小跑,而是慢慢悠悠地穿过巷子。
-早上7点左右,在网吧待了一夜的青年都醒了。一是因为通宵的时间已到,继续待下去要再交钱;二是因为相当多的人还得出去找工作、吃早餐。很快,网吧里少了近一半人。还有些青年在几次骚动中醒来,却没有离开,而是用手抹抹脸、揉揉眼,继续“娱乐工作”。一会儿就有人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豆浆和饼,“今天的日结都不能做,太累了,工钱又少”,顺势把身份证交给网管,重复着之前的操作流程。其实吃早餐并不是他们离开网吧的理由,因为不出网吧也可以享用早餐。“早餐啦,早餐啦,有大饼!”一个中年男人拖着一个大泡沫盒子,里面装满了刚烙的大饼,穿梭在小巷里的各个网吧。“给我两个饼,有豆浆吗?”“没有豆浆,只有饼。”卖饼者从泡沫盒子里拿出两个饼递过来,青年接过饼,又从网吧买了瓶水,这样也是一顿早餐。
-8点多钟,人力市场内招早上日结的都已结束,那些没抢到合适日结的人就会回到网吧。也有一部分刚做完夜间日结的人来到网吧,开了电脑、脱掉上衣、戴上耳机,躺在椅子上呼呼大睡,网吧再次发挥着休息场所的功能。对工作了一晚上的人来说,去小旅馆租单间床位,还不如在网吧休息。一些兜里“不差钱”的三和青年在小旅馆睡醒了,睁开眼躺在床上无聊,也就到网吧里玩游戏、看视频,一玩就是一天,累了就眯会儿,晚上有钱就继续回小旅馆睡觉,没钱就去做日结。
-网管的主要工作是在网吧里开机、收钱,也负责打扫卫生。每天早上网吧地面上都会铺满一层垃圾,网吧外面的垃圾桶里也扔满了餐盒。每天都有三和青年在网吧里完成所有生活事项,听说曾有人创下一星期不踏出网吧一步的纪录。每天早上,网管就要拿着扫把清扫夜里的垃圾,在清扫过程中,为了不打扰睡觉或是玩游戏的三和青年,通常不会要求他们离开座位,而是自己低下身子,把桌椅下的垃圾扫出来。网管每天要熬夜到很晚,只有在没人来的时候才可以休息一下,一些网管就是小旅馆的二房东,也有嫌累从外面招专职网管的。专职网管每月可以领微薄的固定工资。有时候还会遇到临时找来的网管,就是在做日结的三和青年,当网管可比做其他日结舒服多了,但做这种日结的机会并不是每天都有。早9点到晚9点这个时段,待在网吧的三和青年数量相对稳定,很少出现座无虚席的情况。晚6点至晚8点,人会更少,一部分青年需要出去找夜间日结,还有一部分人要出去透透气,吃口饭。到了夜间日结招工结束,没找到合适工作的青年又回到网吧。等到晚上11点开通宵的时间,网吧又周而复始地拥挤起来。
-三和青年去网吧多是为了摆脱在大都市生活的孤独感,无论是打游戏、看视频,还是做其他事,都希望能从网络上获得暂时的解脱和释放。在网络中,他们还有自己的幻想:有的人可以通过打游戏挣点钱,比如帮他人打游戏升级装备,也可以升级自己的游戏装备卖出去,他们就幻想哪一天打出一件稀世装备,卖个能够翻身的价钱。还有一些青年追求网络的虚拟世界,通过网络直播,他们不仅和美女主播互动,还会送礼物和红包,甚至一次打赏主播几十元,用自己都没来得及享受的日结工资在网络中刷存在感。个别痴迷于直播的青年,在网络直播中特别想与那些女性主播交流,即使花钱也不在乎,只要女性主播在直播时回应他,他内心就会非常兴奋,虽然明知道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与漂亮的女主播直接交往,却还是一如既往地从可怜的工资中拿出钱来打赏。即使被周围人骂作“傻×”,他们也乐此不疲,觉得在虚拟世界中享受到了现实世界中很难享受到的事物,那便是对快乐的体验。
-晚上6点至12点,三和有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三和电子一条街。所谓的三和电子一条街,就是以兜售手机及配件为主的夜间黑市。白天在三和和海心新两大人力市场参与工厂招聘和日结招工的人流量数以万计,晚上在这周边晃荡的三和青年最多也可达三四百人,主要就集中在电子一条街。三和电子一条街在海心新人力市场附近50米的走廊下,那里通常会聚集20多家买卖手机、手表和各类电子产品的商家。
-三和电子一条街的商家分为两种:一种是有固定摊位的,就是拿一块布或一块纸板在地上占一个半米见方的位置,摆上售卖的商品;另一种是流动的商家,大概有六七位,在三和电子一条街来回走动。之所以流动,是因为他们并没有需要展示的产品,其中四个专收微信号的青年更是不需要摊位。
-摆摊的商家年龄偏大,不仅有在电子一条街摆摊十几年的女性,还有待了六七年的大叔,而流动商家则以年轻人为主。据在三和生活十几年并且曾做过手机买卖的一位中年大叔说,电子一条街之前只是几个卖手机的摊位,地点也并非在海心新人力市场边上,而是在附近河边一棵大榕树下。随着三和人力市场的形成和三和青年的不断聚集,经营场所也随之搬迁至人力市场,电子一条街的摊主数量不断增加,夜间黑市的生意有增无减。
-下午5点半之后,电子一条街的摊主陆续前来,有背着包的,有提着编织袋的,有拉着破拉杆箱的。他们找到熟悉的固定位置,从其他地方捡来一张纸板铺在摊位上,从包里、袋里、箱子里拿出各种品牌的手机,多的有十几部,少的仅有一两部,还有各种型号的充电宝、充电线和充电插头等。很多摊位前都铺一张写有“高价回收手机”字样的纸牌,而所谓的高价不过是与三和青年日结工资相比。商家或席地而坐,或坐在自带的小凳上,面前除了手机之外,还摆放着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捡来或者收来的奇形怪状、残缺不全的物品,似乎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卖。从摊主的行为和穿着可以看出,他们并不是专门贩卖商品的商贩,因为除了卖手机等小物品之外,还兼顾收手机,但无论做什么,利润都极其微薄,甚至不如做日结赚得多。摊主中有一位女性,她在买卖手机和充电宝等物件的时候,还时不时跑出去捡塑料瓶以补贴生活,不由得让人怀疑她卖的物品是不是白天从哪里捡的。有的摊主直接把包、袋子或者行李箱摊开在地面上,并不把售卖的东西拿出来,为的是遇到紧急情况时能迅速收起来,因为电子一条街不是正规的市场,有时会受到巡警的治理。
-“收起来了,收起来了,这里不让摆,都配合一下,先收起来。”巡警路过时只是提醒摊主不要占用道路和非法经营,叫他们把东西收起来。据说以前是直接把商家的物品全部没收,现在不会像以前那样暴力执法了。一方面,三和电子一条街所售卖的商品实在不值钱,白送都不一定有人要;另一方面,现在网络非常发达,万一在执法过程中出了什么纰漏被传到网上,反而不好处理。因而,面对不配合管理的摊主,巡警会一直站在摊位前,让其他的三和青年不敢靠近,自然摊贩也就无法售卖东西。直到摊贩把售卖的物品收拾起来,起身假装离开,巡警们也借机走开,很少返回来再次巡查。
-摊贩们在熟悉了巡警的套路后,面对巡警的要求非常配合,把所有东西收起来,等着巡警在人群中拍张照片离开,又迅速回到电子一条街,再次把所售卖的物品摆好,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三和电子一条街也继续热闹起来。电子一条街摊贩们所卖东西的来源始终是一个谜,一个可能的来源是从电子市场批发,比如可以从“华强北”(一个大型的电子产品售卖中心,不仅有新品,也有废弃的和二手的产品)拿货。一部坏手机成本只有十几块钱,甚至只有几块钱,新的数据线和充电头则更加便宜,仅需几毛钱至1元钱。而在三和售卖的价格远远超过批发的价格,一部手机的差价在几十元至几百元不等,一条数据线可以卖2~5元,但电子一条街价格弹性非常大,一切商品的价格都可以商量。
-在三和所卖的手机几乎都是翻新过的,摊贩们拿了坏的手机之后可以自己简单处理,看起来像是新的。在电子一条街卖手机时间最长的一位女性摊主,她的丈夫就是在华强北修理手机的商家,有比较固定的进货渠道,但摊主并不会把手机的问题全部处理好,而是把没有坏掉的核心零部件换成次品,以降低成本。经过简单处理的手机可以上网、打电话等,使用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三和青年称其为“炸弹机”。
-另一个货源是在电子一条街收购的物品,就是从处于挂逼状态的三和青年手里购买旧手机,再卖给有需要且有钱的三和青年。那么什么样的挂逼青年会卖掉手机呢?有人喜欢买彩票,又喜欢喝酒、上网,花到没钱时不愿做日结或进工厂干活,就只能变卖财物。手机和身份证在三和青年眼里是具有比较高的保留价值的,前者能够帮助他们获取信息、联系他人及娱乐,后者则是进厂必不可少的前提。卖手机往往是迫不得已的选择,说明真的遇到了暂时难以化解的危机,这时挂逼的青年会主动找到卖手机的摊主,把手机以较低价格卖出去。
-常见的还有一种来路不正的货源。“苹果几,拿出来看看嘛,是要卖的吗?”只见几个摊主追着一个三和青年问。青年手里拿着一部手机,因为来路不正,不敢也不能拿到手机店卖个更高的价钱,因为现在到正规手机店卖手机都要发票,没发票的要登记身份信息。三和青年被追着问,似乎有摊主非常关注手机的来路,而他显然不肯说出真正来源:“收手机就收手机,非要问从哪里得来的干吗?大家都明白。”这样一来,电子一条街的摊主就知道这部手机一定来路不正,可以把价格压得很低。
-三和青年不想做日结和进工厂的时候,只能“动脑筋”从其他地方搞钱,偷东西就是其中的一种选择。他们不会说自己偷东西,经常把偷来的东西说成捡来的。电子一条街的存在,使偷来或“捡来”的手机始终有市场,他们并不担心来路不正的手机卖不出去,而那些收手机的摊贩也并不担心销路,因为一般在电子一条街买手机的人只在乎价格,不关心来路。在附近闲逛的三和青年买得起的都是功能不一定齐全、价格在200元以下的挂逼机,对于一些价格较高的高端手机,摊贩们可以伪造证明或是卖给合作商(修理手机的商店老板),并不会选择根本不具备购买能力的三和青年为售卖对象。
-摆地摊的商家一般不会叫卖,看到有人过来翻看商品才会进一步解释;只有来回溜达的摊贩才叫卖,却并非盲目地喊叫,他们通常都瞄准特殊的群体,尤其是看起来已经挂逼的人。更多时候,是挂逼的青年主动卖手机:“你收手机吗?我这里有一部,都是自己用的,现在挂逼了要卖掉,能给多少钱?”“什么牌子?先拿出来看看。”很快,好几个无所事事的青年就围过来,看如何收手机。
-摊贩收手机有比较固定的程序:首先是检查手机外观的破损程度和手机类型,是哪一年生产的,现在市场售价多少;然后再打开手机检查运行内存和存储空间;再拆开手机电池观察是否有拆动的痕迹,以免收到“炸弹机”;检查网络,看是否可以上网以及网速怎么样;插上可以正常使用的手机卡,试着打电话,看是否可以接通以及音量如何;最后是打开摄像功能,检查手机像素。完成上述步骤之后,摊贩才开始与三和青年商量价格,再有不放心的地方就拿到修理手机的地方用专用设备测试。“现在只能给你这个价格了,已经是最高的了,再高我就赔了。”收手机的摊主从网上搜到一张二手手机价格表给卖主看。“再加一点,都挂逼了,就剩这个手机了,过几天要进厂没钱,就卖个手机,但是这个价格太低了……不加钱就算了,我再找别人看看。”一来二去,交易就在相互试探中正式达成了。摊主拿出钱交给卖主,后者点清为数不多的钱,转身离开电子一条街,消失在小巷子中。卖手机的钱兴许能让他过几天不用做日结的日子。
-收手机的摊贩还喜欢游走在电子一条街的人群中,撺掇三和青年卖手机,他们一边走,一边嚷着:“收一个手机自己用!有哪个兄弟卖手机?”一个青年在人群中来回转着,不停询问周围的人。这个青年被称为“戏子”,是三和买卖手机的典型代表。只有晚上才能见到他的踪影,高高胖胖的身材,每天都是一条宽松的短裤加一双趿拉趿拉响的拖鞋,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书包,嘴里一直哼唱着歌曲。他说话声音尖,缺少阳刚之气,这可能就是被旁人称为“戏子”的原因。戏子喜欢在手里拿着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用的手机,冲着身边的人脸上晃动,以示要买或卖手机。他没有固定摊位,以此方式吸引他人的注意。“戏子,过来看看这部手机值多少钱!”其他固定摊位的摊主叫道。
-戏子长年买卖手机,对手机的了解程度相对专业,也就成了电子一条街买卖手机的专家,其他摊主拿不准时也会喊他帮忙。戏子更多的时候是在人群中穿梭,寻找目标,见到一个人孤独地站着或是坐在人群之外,感觉衣服很脏,精神不振,俨然一副挂逼的状态,他就主动迎上去问对方卖不卖手机,甚至直接趴在手机上看型号和破旧程度。“手机卖吗?老哥,这个手机可以卖上价钱,可以看看吗?”如果你搭话,他就开始检查起来,然后告诉你一个极低的价格。如果你直接摇头说不卖,他则悻悻离开,寻找下一个目标。有些三和青年近乎“大神”的状态被他看到,就会被一直追着不放,有时戏子还会直接说出听起来比较有诱惑力的价格,不过这个价格在检查完手机之后往往会被他压得很低。拒绝戏子纠缠最好的办法也是用价格,当有人报出一个他所不能接受的价格,戏子就冷笑一下,不屑地走开,有时嘴里还会爆出一句谩骂。
-电子一条街固定摆摊的摊主中有一位腿脚残疾,他矮矮的,走路一瘸一拐,大家都叫他“瘸子”。每天晚上,瘸子都吃力地拖着三个行李箱从公交站台走到电子一条街,慢慢地挨个打开行李箱,其中一个箱子里面放着很多充电器和数据线,一个箱子里面放着各种电瓶车充电器,最后一个箱子里面放着小风扇、烧水器、吹风机、小音响和不知道有何用途的电器等,有时候他手里面还拿着几个不知能不能用的充电宝。
-瘸子和很多三和青年的关系比较亲近,与其说是比较亲近,不如说他容易被骗,每次他摆好摊之后就会有很多三和青年围过来,因为他卖的商品比较便宜,一般的小物件仅1~3元,当然瘸子的货源并非批发,应该是从其他地方以极低的价格收购或是捡来的。
-瘸子早些年就来到了三和,因为买卖身份证蹲了半年班房,现在不敢再做违法的事,可是身体残疾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靠在电子一条街卖小物品维持生计。瘸子不懂怎么做生意,也不太会讨价还价,再加上身体残疾,容易受人欺负,偷拿他的东西是常事,有时候卖给他的东西也是坏的。比如有次他拿着几个充电宝,说是一个三和青年5元钱卖给他的,但是没有一个能用。“因为已经卖给我了,买的时候也没看清,他肯定不给退,也不想再找那个麻烦。”
-还有一位大叔,在三和卖手机也已经有五六年,每次过来都是提着一个书包和一条裹着商品的床单。大叔一到电子一条街,就脱掉上衣搭在肩膀上,手上拿着一条湿毛巾前胸后背地擦拭着,再拿出手机播放一部喜欢的电视剧,开着外音摆在摊位上,青年可以待在摊前一起看。大叔的摊位上通常摆放着几张交通卡(深圳通),还有充电宝、数据线等,但与其他摊主相比,他所卖商品较少,又是在市场最边缘,生意并不太好。除了买卖商品之外,大叔的另外一项业务是虚拟服务交易,虚拟服务交易就是给三和青年提供支付宝扫码领红包、微信或者支付宝转账等服务,然后把转入账户的钱提现,收取一定的手续费。毕竟一些三和青年进入挂逼状态之后,可能卖掉了手机,也可能连身份证都没有了,却有可能从外部获得一定的经济支持,而在没有手机和身份证的情况下,自己用微信或支付宝收钱就不太现实了,此时大叔承担了中介的角色,也从中获得一定好处。
-晚上6点至8点是电子一条街人最多的时段,不仅有招日结和找日结的,还有很多人在闲逛。他们穿梭在人群中,走到摊位前看到好玩的东西要把玩一下,遇到他人买手机就凑在旁边观看,很少做出什么评论。逛电子一条街有时也为了淘一部挂逼机。“老板,有什么好手机吗?”“有很多,你要什么样的?有一个3+16手机(运行内存3G,存储16G)只要100元,可以打电话登微信,网速非常快。”青年拿起手机装模作样地检查外观,拿起放下来回几次,最终还是离开,想再到其他摊位找寻、比较。“来三和一段时间没钱了,把手机抵押掉了,没去干活没钱赎回来,好几个月没用过手机了。明天准备进厂了,想买一部挂逼机先用着,做半个月再买一部新的。”一位青年解释着购买手机的动机。
-这位青年刚走不远,就被另外一个青年拉住。“这位小哥要手机吧,就80块。”“我可以看看吗?”“你要买吗?”“先看看嘛,可以用就买”。三和青年拿起手机,来回滑着屏幕,检查手机运行是否顺畅,又打开浏览器看是否可以上网,再把自己的一张手机卡放进去,拨通客服电话,听到响声后,又反复检查手机外壳和屏幕。“现在挂逼了,50块钱卖吧?”“50块钱我都收不到,就赚你10块钱,最少也要70吧,不赚你的钱了。”“那算了吧,再做几天日结买一部好点的。”“算了嘛,60总行吧。我也是挂逼了,我一直用这部手机。”这类三和青年之间的交易也时常发生,在没有了中间商——摊贩的盘剥之后,两个人可以直接议价,也更容易实现卖家和买家的双赢。很快,边上凑热闹的人开始发表意见,“可以拿着”“可以上网登微信打电话就可以了”“挂逼机哪有什么好的”。在其他人的劝说之下,两个人商定好价格,买手机的青年从口袋里拿出60块钱完成了交易,又跑到其他摊位花5块钱买了充电器。
-不下雨的时候,一排青年会整整齐齐地坐在电子一条街的台阶上,都是闲逛累了直接坐在台阶上聊天、吹牛、喝酒、发呆和睡觉等,还有坐在单车上聊着日结工作的。晚上11点之后,摊贩陆续收摊,电子一条街渐渐沉寂下来。剩下几个没走的摊主,就是一直待在三和的三和青年,他们就住在走廊下面,晚上把手机放到箱子里,头枕在箱子上顺势躺在地上睡觉。白天,他们被来回走动的找工作的人吵醒,就坐起来摆好手机继续卖。这些三和青年显然都是曾经的挂逼仔,现在批发点东西卖,有电子产品,也有零食,其中槟榔是最畅销的商品。
-电子一条街还有一类非实物交易产品——微信号。“收微信号了,一年以上150。”“手机都没了,哪儿来的微信号啊。”“兄弟,要不要微信实名,不需要手机,一次60块钱。”一个瘦瘦的青年,穿着拖鞋,说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手里拿着写有“高价收微信,150一个”字样的纸板在人群中穿梭。三和青年没钱之后,可以找他卖掉微信号,前提是删掉全部好友,且要绑定自己的手机号。显而易见是非正常用途,可能通过微信转账、赌博,也可能利用微信诈骗。微信号买卖的背后有一条利益链,收微信号的青年把收到的微信号卖给背后的老板,老板把差价补给他,但是与以非正常手法获得的经济收入相比较而言,差价可能就微不足道了,最终真正获益的是操纵整个利益链条的人。
-“要不要微信,我现在有几个,挂逼了,卖一个。”
-“几年的?”
-“我也不知道,好像两年了吧。”
-收微信的青年翻看微信的红包记录。
-“你没发过红包吗?没有红包记录我也不知道多少年了,你要卖多少钱?”
-“给多少钱?最少有两年了,不是150吗?”
-“可以,过来看一下吧。”他把手机交给另一个青年,“微信好友要删掉吗?但是不能解绑手机号,手机卡也要一起,如果绑定银行卡可以再给你加钱。”
-其他人在一旁观看着,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那是对微信收购者谎言的嘲笑,他们中很多人都经历过这个过程,没钱之后在他人怂恿下卖掉了微信号。刚开始也是不懂得里面的欺骗手段,现在看新闻也大概知道是什么情况,明白微信号收购者背后的利益关系。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谁都不会把实情告诉正在卖微信号的人。
-其实,收微信号背后的利益链很长,无论是收的人,还是卖的人,都可能成为受害者。曾经一个青年也是做这项业务,过一段时间之后自己收到一个陌生人发来的信息,说是已经把钱打过去了,什么时间见面。他当时并没有搞清楚是什么意思,这种事情接连发生几次之后,他突然明白自己的微信信息也被老板拿去做了交易。可能是因为在与背后老板的交易过程中同样泄露了个人信息,这个青年把真实情况告诉给他发信息的人后,立刻注销了微信号,也是害怕有人再次联系,让他承担相关的法律责任。
-有些知道套路的青年拿到钱之后,立刻通过其他人的手机登录微信并注销账号,所以微信收购者也面临着风险。即使把微信号卖给了背后老板,有些人的微信也是不能用的,类似的情况时有发生,损失只能由收号者承担。可是,并非所有青年都会这样做,一些青年害怕被收号者报复,也不敢这样操作;而有些高高壮壮的青年或是已经混出名堂的三和青年并不把收号者放在眼里。收号者上过一次当之后会牢记教训,不再被骗。
-三和电子一条街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在移动互联网高度发达的今天,没有手机对三和青年而言同样是极其无聊的。虽然一部分青年已经习惯了没有手机的生活,或者说根本不再需要手机,因为他们不再与其他人产生任何联系,也不想被认识的人联系到。但无论如何,电子一条街提供的廉价手机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连接外部世界的可能,同时也是他们娱乐和打发晚上无聊时间的场所。聚集的人群中,每个参与者都可能摆脱内心的孤独感,寻得一份安宁。
-夜深了,电子一条街静下来,在外面溜达的人越来越少,一些“无家可归”者在寻找新的生存场所和打发时间的方式。在海心新人力市场走廊下,刚才还是电子一条街,现在却聚起另外一群人,最中间的三五个青年光着脚盘坐在一张铺好的凉席上,几个青年顺势躺在上面休息,其中一个瘦瘦的光着膀子的青年是这张凉席的主人。从背后的议论看,他是一个小偷,身上几道鲜红的疤痕是偷东西时留下的“纪念”,因此也被叫作“背疤青年”。他基本上整日混迹于龙华各处,偷盗东西之后晚上来三和混。青年们所坐的凉席和放在席子上的被子不知道是从哪一家商店偷的,还有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水壶。与其他青年不同,他有一辆破烂不堪的电动三轮车,这对三和青年而言属于极其贵重的财产。电动三轮车上堆放着捡来的塑料瓶,盖着一张雨布,白天,凉席和被子就放在雨布下面。显然,他已经把人力市场的走廊当成了家,长期露宿于此。
-在其他人的帮助下,背疤青年吃力地把人力公司卷帘门撬起刚能伸进一只手那么宽的缝隙,熟练地把电插板插到里面偷电,既可以满足玩牌青年和其他熟悉青年给手机充电的需求,还可以烧水、给电瓶车充电。只见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盒扑克牌,问周围的人玩不玩扑克牌。只要凑够人数立马开局。玩牌的几个人盘坐在凉席上,熟练地洗牌、分牌,还有几个青年蹲在周围看,时不时地对牌局指指点点,从他人的争论中获得乐趣。一个玩牌的青年拿起身前分好的一堆牌,手法熟练地理牌、排好顺序,等待着其他玩家“叫地主”,每个人脚边都放着零钱,通常是十几元或是仅有几元。不出五分钟,一次牌局的“较量”结束,输的人把钱放在牌上等赢的人拿走。三和牌局的规矩是一局一结账、不允许欠账,没钱了就不再玩或者换人。斗地主一次的输赢金额通常在1~5元,金额大了可能就凑不齐人开局,虽然每次输赢不大,但对于三和青年来说足以吃一顿饭而不至于挂逼,所以打牌这种娱乐方式也建立在一定的经济基础之上。
-“这把是谁的地主,你要不要嘛?”“过了,这把不要。”“你们都不要啊,输赢就1块钱,算了,我要了。”一位青年把抽出的底牌摊开,另外两个青年看着底牌并参照自己手里的牌。“多亏没要,肯定输了。”“不允许说啊,不然这把就和牌。”这时,坐在边上的三和青年只看不说,只有在牌局结束之后才可以稍作讨论。
-“你还有钱吗?没钱就别玩了。”“再玩一把,先欠着。”“算了吧,没钱就撤。”一个青年站起身数着钱说:“他妈的,现在还输××钱。”已经输光的青年起身站在旁边,腾出位置。“还有没有人玩?不玩不要在这里围着,一会儿警察又该过来了!”巡警见到有一群人围在一起时就会过来检查,却不会抓人也不扣东西,只是警告他们把东西收起来。巡警走后,牌局就继续开。
-晚上12点之后,巡警都已下班,三和青年们就可以整晚打牌,参与人员不是固定的,但牌局不再是简单几块钱的娱乐活动,而更像是赌博。没人管理之后,玩牌的人数就增加了,形式也发生了变化。刚开始是三人玩的斗地主,之后是五六人玩的炸金花,后者比前者的输赢速度更快。首先是每人发三张牌,按照一定规则押钱比大小,有青年在不理智的情况下把钱全部押上,一轮下来就可能彻底挂逼。“他妈的,老子昨天晚上又输了200多,两晚没睡觉了。”可见一晚上的输赢在几百块钱,对于三和青年,几百块钱可是一个大数目。参加了一晚上牌局的三和青年眼睛里冒着血丝,脸色苍白,对他们而言要么钱输光,要么离开,输光的人退出牌局后,往往顺势躺在地上睡一夜。赌博青年的快乐建立在赢钱的基础上,围观者的快乐则建立在看到他人输钱之后落魄状态的幸灾乐祸上,以及在赌博过程中那无关紧要的讨论上。
-除了斗地主和炸金花,还有一种娱乐方式——“百家乐外围”,这是一种真正的赌博。之所以说“百家乐外围”是真正的博彩,是因为百家乐是通过特定的赌博网站下注,即使你有手机,不知道网站也不行,更何况很多青年根本没有手机。
-“百家乐外围”是根据网站上百家乐开出的结果,在三和青年之间进行直接的面对面赌博。一个青年拿着打开赌博网站的手机,五六个青年手里拿着钱等待着每把的结果,还有三四个人只在别人买结果的过程中做出自己的判断,并不掏钱参赌。“百家乐外围”每局时间仅有20秒,根本没有时间让人考虑,输赢全靠运气,并且里面也没有什么规律可循,更何况与赌博网站背后的计算机较劲,恐怕永远也赢不了。
-“这把可以押闲,谁买闲,10块钱。”“我买闲,把钱拿过来。”等开牌,亮出两张牌之后,“好的,闲到位了”。聚集在一起的青年在明牌之后做出判断,刚才买闲的那个把10元本钱给另外一个青年。参赌的人都认为“百家乐外围”是最为公平的,因为无论百家乐的后台数据怎么变,参与的青年发生什么变化,都是三和青年之间的公开、公平的赌局。
-与“百家乐外围”相比,真正的百家乐是通过赌博平台发生的,是参与者与平台操作者之间的赌博,由于百家乐有后台操作,赌博参与者被坑的概率很大,赢者都是平台操作者。“百家乐外围”的赌博则是借助百家乐平台,在三和青年之间建立赌博关系,输赢也都是三和青年的钱。
-通常是七八个人围在一个人周围,也会有其他没有参与过的人来凑热闹。没有参加过的青年在观摩几轮之后就明白如何操作,除了操作手机的人不参与之外,押庄和押闲的人都是以简单的对赌形式参与赌博的。
-“巡警来了!”围在一起的青年听到后,立刻把钱和手机收起来,四散而去。理论上讲,巡警可以依法处理正在赌博的人,三和青年也怕被抓,所以玩“百家乐外围”的过程中时不时回头张望,以防巡警突然到来。
-“他妈的,就剩50了,一把梭哈了。前几把一直开庄,这把肯定开闲,我押50闲,谁买?”“拿来给我,是50元,马上就开。”“闲到位了,庄赢了,彻底挂逼了。”挂逼的青年很少买别人的下注,因为他们缺少足够的钱,输了还要在押金的基础上翻一倍赔给对手,运气不好输得更快。手头宽裕、有较多闲钱的青年,会在多次判断和算计的基础之上选择性地下注。当然,当一次下注金额比较大的时候,就很难找到对赌的人接手,毕竟一次输赢太多会直接影响后面几天的生活。
-零点之后,没有了巡警的管理,玩“百家乐外围”的三和青年更加肆无忌惮。一个买卖手机的摊贩一直待在边上等着,有人好奇地过去问:“为什么还不走?”摊贩说等打“百家乐外围”的人输光钱,该有押手机的或是卖手机的了,他在等待收手机的机会。
-果不其然,机会来了。“老板,押手机了,看看这部手机押多少钱?”“你想押多少嘛?看着手机还可以。”“最少500!”“500还不如直接卖给我了,押给我只能给你300,等会儿你赢了又拿回去了,我什么也得不到。”“好吧,300块钱,押两天。”“两天之后你不赎回去我可就直接处理了。”抵押手机的青年根本不在意摊贩说什么,又挤进人群中。“谁有零钱,换几张零的。”“先不要换了,这把你买什么嘛,说拿多少就可以了。”“这把还买闲,我就不信赢不了!”在旁边观看的青年说:“还10块10块地押?一把梭哈了,输赢就这一把了!”旁观者对于那些输钱的三和青年只抱着一种嘲笑的态度,别人一次性输得越多带给他们的快乐也就越多。
-“砰,砰”,啤酒瓶摔在地上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格外响亮。一个青年把几天的日结工资全部输在了“百家乐外围”上。酒瓶摔得碎渣满地,表现出他此刻极其愤怒,但是没有任何挽救办法,只能只身一人在走廊下走来走去。他面色铁青,或许在后悔今晚的冲动。不一会儿,他找一个地方靠在墙壁上休息片刻,又挤进人群中,没有钱就不能继续参赌,只能在旁边叫嚷着,做出自己的判断,还会和赌博的人一样长吁短叹,或者惊喜万分。可见,虽然没有钱赌,但经历赌博的刺激过程对于好赌的人来说也是一种快乐。对好赌的三和青年而言,“百家乐外围”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为了赌博通过各种渠道借贷,生活更加窘困,越来越接近挂逼状态。
-参加赌博的人中有一位名人——酒鬼,他承担了三和相当一大部分人的笑料。酒鬼每天晚上都拿着一瓶啤酒,以醉意麻痹自己。他之前进厂工作了很长时间,存了不少钱,却因为在三和接触了赌博,最终输掉全部钱财,更是无法戒赌。他老家也是农村的,兄妹又多,家里的土地能够保证家人一年的生活,但是没有额外收入,家庭情况也很困难,酒鬼为了把输掉的钱再赢回来,通过其他渠道贷款又欠下一屁股债。
-“赌博就不可能发财!”他常在醉酒的状态下自言自语。酒鬼通过做日结赚取一天的生活费和酒钱。由于赌博,酒鬼和家里人产生了巨大的矛盾,手机也早已卖掉,几乎和家人没有联系。有时借别人的电话联系父母,父母知道他还在三和混着,没有正式工作,狠狠地说:“你直接死外面算了!”父母的这些话和冷漠的态度更加激怒了他,他变本加厉地每天喝酒解愁,出去工作的次数越来越少。不工作又没有钱,那些借给他钱赌博的人曾经联系酒鬼的父母,可是父母也没有能力还清借款。借款人又反过来威胁恐吓酒鬼,说再不还钱就找人搞他的父母、为难他的家人。这就更加刺激了酒鬼的神经,一是他认为家人已经放弃了自己,二是他也更加担心和无奈。于是每日与酒做伴,因为醉酒经常与人起冲突,打架受伤也是在所难免。有一次,酒鬼的头和脚都受了伤,在警察和他人的帮助下才得以治疗,而打人者早已跑路,找不到人赔偿。酒鬼每次做出反常行为,第二天都会成为三和青年的谈资,大家走过他身旁,脸上都会露出讥笑的神情。把他人的无奈和痛苦当作自己摆脱无聊的谈资和乐趣,在三和青年心里已经习以为常。
-如果说三和有比较成功的商业模式的话,除了遍布小巷的小旅馆之外,就是小超市和小型行李寄存店了。虽然超市越大越能赚钱,但在三和经营大中型超市,管理成本较高且经营风险大,而小型超市的经营成本和风险相对较小,反而能够在三和经营得更好。
-三和共有9家小超市,人力市场内部有3家,每家面积不足30平方米;人力市场背后的小巷子里有6家。所谓的超市其实也算不上真正的超市,因为所售卖商品数量有限、品类较少,较大的一家超市在30平方米空间内也只摆了5个简易货架,零散堆放着极廉价的商品。人力市场内的小超市和小巷子里的小超市并不一样,不仅售卖的商品有差异,在经营时间、承担功能、针对的客户群体等方面也不尽相同。
-市场内的小超市所售卖的商品更为简单,有矿泉水、饮料、啤酒等饮品,还有各类袋装小食品和老板用小袋散装的商品,价格大都在1~5元,基本符合三和青年的消费水平。当然,还有更便宜的瓜子、花生,一小袋仅1元,还有每根0.5元的散烟。
-超市老板一天的生活所需都在店内解决,吃饭的时候就在超市内用电饭煲做简单的饭菜,从早到晚几乎就是一个人看店。人力市场内最早关门的一家小超市是一位大叔开的,每天大约晚上8点关门,另外两家小超市经营时间较长,都在晚上11点之后关门。
-随着早上6点找日结的三和青年在人力市场外面聚集,小超市老板就会从人力市场外面穿过人群,在人声喧嚣中打开卷帘门,准备一天的工作。超市老板是早期来深圳的外来务工人员,在三和做小超市生意有七八年了,售卖的商品都由外人来送。一些特殊的商品,如香烟,需要到特定的烟草批发商店进货,还有一些散装食品需要超市老板亲自去买,以保证货品质量,因为只有保证货品质量才会有更多的三和青年购买。有位超市老板说:“之前让批发市场送的花生,自己尝了一下就让老公给送回去了,根本不能吃,之后就让我老公去批发店里先尝尝再买。”尽管三和青年没什么钱,但在购买小食品的时候却十分挑剔,一旦超市售卖的小食品品质不佳,即使和老板关系熟悉,也不会在这里买吃的。“叼毛,去买包瓜子,去那家店里买,其他店的都不好吃还发潮了。”一个青年拿着两块钱让另外一个人跑去帮他买瓜子,强调要去品质较好的一家超市买。
-小巷子内有两家规模较大的超市,所卖商品相对齐全,一家24小时营业;另一家通常夜里1点关门,早上7点多开门,经营时间均较长。因为超市位于三和青年的住宿区,顾客以在网吧、小旅馆过夜的青年为主,他们除了需要满足住宿的基本生活需求,对日常生活用品也有一定需求量,所以这两家超市商品种类较多,不仅有零食、饮料和酒,还有各种日常生活用品。其他几家小超市营业面积较小,有的就只卖一些零食、饮料,日常生活用品就不多了。
-人力市场里的超市和巷子里的超市有一些相似的商品,其中有一款在深圳其他地方很难见到的特殊瓶装水,被三和青年戏称为“挂逼大水”。不仅在深圳其他商店见不到这种瓶装水,即使在三和边上靠近马路的连锁超市内也见不到“挂逼大水”,当然三和外面的商店也不会出现1元或0.5元一小包的零食。可以说,这款来历不明的瓶装水几乎是“三和专供”,单在这瓶水上就能体现出在三和经营的小超市和三和外的小超市的差异。
-其实,在三和内部,“挂逼大水”的价格也不一样。有几家小超市最近把“挂逼大水”的价格从2元提高到2.5元,老板的理由是净利润太少,一瓶仅赚几毛钱。有两家坚持不提价,老板说:“都是熟人买,都没问过价钱,拿多少就自己计算价格给钱,就是把价格提上去也不能多赚几块钱,算了。”从小超市老板的话语中可以了解到,三和小超市每件商品的利润并不高。唯一利润较高的只有啤酒,但喝酒的三和青年很少,毕竟按照三和青年的消费水平,喝酒是一种奢侈的习惯。故而小超市老板想要获取更多的利润,只能通过提高客流量来实现,需要吸引更多的青年消费,这就涉及后文还要讨论的三和青年和小超市老板之间的密切关系。即便是和超市老板有密切关系的青年,在三和任何一家小超市购买商品都是没有办法记账或者赊账的,即使1元钱也不可以,除非拿东西抵押。每家小超市门外都贴有“小本生意,概不赊账”的告示,关于三和青年在超市赊账抵押的话题下面还会提到。
-三和的超市里有比较典型的人际关系,但每个超市由于经营者的性格、小超市的定位、购物人群的不同,可以分为不同的类型,下面就以三个不同类型的小超市作为典型,讨论三和超市里的人际关系。
-第一个例子可以称为“三个酒鬼”的超市,之所以取这样的名字是因为这位大叔的小店里每天都会有三个青年去喝酒。小超市只有三张凳子,酒鬼们工作一天回来后,必到大叔的小超市喝酒,有时不去打工就可能在大叔的小超市里消磨一天,所有消费(包括烟、酒、食品等)都贡献给这家小超市。大叔老板对他们有一定的照顾,他们可以免费给手机充电,还可以借用厨具做饭,但是绝对不允许欠钱。
-“你个叼毛,现在喝了两瓶酒,吃了一袋花生了!”“哎呀,大叔,放心,不会少你钱。”青年说着,用手机扫二维码支付酒钱。由于他们非常熟络,大叔有时候并不直接要钱,而是间接提醒:“福建佬,你去哪里?”看似一句问候,实质上是一种提醒,青年心里明白得很。“我去给你借钱,不就欠你1块钱嘛,我又跑不了!”被称作“福建佬”的青年笑着说。“别想赊账跑了,你在店里坐着都回头看我好几次了!”大叔老板也微笑着回应。
-在既相互熟悉又彼此陌生的三和群体中,人与人之间表现出微妙的关系,看似简单的问候与交流,其背后都有深层意味。从根本上讲,人与人的关系都是建立在经济交易的基础之上,这在三和亚文化环境中表现得更为突出。经济社会地位决定了他们很少受到尊敬,特别是在金钱交易方面,他们即使彼此熟识,也难以摆脱对方的怀疑与歧视。实际上,他们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相互依赖,不如说是相互利用。
-第二个例子是在景欢通道的一家小超市,里面通常会聚集几个做着某种生意的三和青年。他们选择来这里,一是因为这里容易聚集人气,二是因为这里有一定的活动空间,当然他们在做生意过程中所有的消费也只能在这家店里。由于有比较可靠的消费群体,即使人太多影响到生意,老板也不会在意,因为这些稳定消费者足以替代其他人的消费,况且做生意的人消费水平本就比其他人高。但是如果你不在小超市消费,老板会鄙视和驱赶你:“你个叼毛,把身份证押在我这里,拿到钱之后跑到其他店里买啤酒,还拿到我这里喝。现在就把你的身份证拿走,我不押给你钱了。”“就这一次,我看你冰箱里没啤酒了。”青年微笑着哀求。老板并不理会,狠狠地说:“明天拿钱赎走,没钱就不要再拿身份证了,往后不要再出现。”另一个从未在这家小超市消费的青年问:“老板,鸭蛋卖多少钱一个?”“2块钱一个,你要买吗?”“你怎么要2块,那边只要1块5,你赚那么多啊!”看似一句玩笑话,却惹怒了老板娘:“懒得跟你争,你从来都没有在我这里买过东西。还有那几个酒鬼,在别人那里买酒中奖,到我这里兑换。那边关门早,都喝醉了跑我店里坐着。”老板娘大声地说着,声音是那么刺耳,语气中透露出驱赶和愤怒的意思,询价者只能灰溜溜地走掉。由此观之,“领地”思维形成的同时也产生一种排斥心理,这些都受到人际关系与互动行为的影响,最终的原因仍然离不开经济因素。“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非常形象地描述了三和青年与小超市老板间的关系,经济互惠的消失必然导致关系断裂,一方必须退出另一方的“领地”。
-第三个并非完全意义上三和超市内典型的人际关系案例,是他们之间存在间接的利益关系。卖手机卡的商家把“货摊”布置在一家小超市旁边,因为这里与彩票店和另外一家商店距离较近,常聚集大量无所事事的青年。聚集人数较多时会占用店外的空间,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商店的生意,但可以为商店带来潜在客户,并且卖手机卡的人的日常消费全部就近解决,也为超市带来经济效益,因此超市老板并没有驱赶的意思。然而,距此地最近的城中村内的超市并未表现出如此状况,这主要是由于城中村内的青年分布相对分散,超市的主要消费人群并非像三和青年群体那样稳定,所以在营业过程中,只要人群聚集影响经营,老板必定驱赶。卖手机卡的商家与超市老板虽然并未建立某种意义上的关系,却在潜意识里默认合作关系的存在。这种合作关系的建立其实就是受共同经济利益的驱使,通过对比也会发现,城中村内小超市的老板与其他商家之间没有共同的利益驱动,故表现出截然相反的状况。
-三和青年平常穿着简单,住宿不定,通常没有可以存放衣物的地方,而有些日结工作对于穿着却有一定要求。如何能够在短时间内换上合适衣服、得到工作是青年们普遍面临的问题,由此衍生出有三和特色的行李寄存产业。行李寄存最大的好处是三和青年可以直接从寄存商店内取出衣服,再把行李直接继续存放,这对居无定所的人是最为方便的选择。
-三和有10家左右的行李寄存商店,数量和规模丝毫不亚于小超市。行李寄存商店一般按照行李的大小或数量计算价格,小件包裹每天2元,多件和大件包裹每天3元。从商店内的布局可以看出有很多的行李寄存在这里,而且还是长时间寄存。一家不足30平方米的商店里立着五个焊接的大铁架,每个铁架有4层,每一层都排满了行李箱和背包,地板上还放着许多行李箱,据估计有300件行李,每天收入600元左右。另外一家不足20平方米的寄存商店里放置了3个4层铁架,行李也有百余件。其他几家空间不大,寄存量很小。
-行李寄存商店分布在不同的地方,也为不同偏好的三和青年提供了多样化的选择。靠近人力公司的寄存商店接纳的多是刚出来打工的青年,他们为了行李的安全和行动方便暂时将行李放在寄存处,等工作安排好之后再取出,寄存时间较短。一些找工作的青年如果暂时没有合适的工作可做,也会先把行李寄存在这里,可以做几天日结工作,等找到合适工作就离开,他们寄存的时间也不长。市场内两家大的行李寄存商店的客户多是三和青年,他们把行李寄存在市场内的商店,即使自己睡床位或睡大街,也可以保证行李安然无恙。因为大部分三和青年选择做临时工和日结,不可能把行李全部带着,也不可能再租住床位,所以行李寄存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由于寄存行李的时间较长,对于他们来说每月的寄存费用也是一大笔开销。
-三和青年的行李箱内无非是一些简单且不值钱的衣物,为什么还要寄存呢?“这是最后的保障了,虽然没有值钱的东西,但是还算有财物,不然真成‘大神’了。”三和青年并未完全放弃生活,也并非一无所有,各行李寄存商店内寄存的大量行李就是证明。一些三和青年视行李为最后的生存保障,即使定期交寄存费也在所不惜,至少证明自己并未沦落为“大神”,还拥有在三和生活的本钱。那些迫于生存压力、丧失希望的青年,把最后的生活保障全部卖光,就可以死心塌地地长期混迹于三和,成为真正的“三和大神”。
-寄存行李的方式和手续很简单。一个青年拉着行李箱到一家寄存商店,老板就会告诉他:“先登记下你的名字,记住号码。”青年把写有信息的便条贴在自己的箱子上,老板给他开一张条和一个号牌,他可以随时到店里拿自己的行李,只要拿着号牌找到自己登记的名字即可。寄存商店的老板并不会对寄存的行李进行安全检查,只是把贴好号牌的行李放到结实的货架上,长时间存放的青年要定期交费,一旦拖欠三个月,没交费的行李就会被老板处理。
-除了市场内这家规模较大的行李寄存商店外,巷子深处还有一家较大的店。因为这家店附近有一家麻将馆,还有一个小休闲场所,可以躺在里边睡觉,还能洗澡洗衣服,所以这里聚集了众多的三和青年,他们大部分时间待在这里而不是待在三和市场,行李也就近寄存。
-前面提到一些青年在小超市里做生意,给老板带来商品销售量的提升,他们所做的生意可以获得一“大”笔费用,但是这种生意也使得青年向“大神”的方向“前进”了一大步。他们所做的生意几经改名,但实质内容没有变,直接说就是“做法人”。
-小超市里有五六个青年整日“招工”,他们刚开始直接在纸板上写“做法人,一星期300块”。一些挂逼又不情愿工作或急需资金还款的三和青年虽然知道做法人的风险,但仍会主动去做。因为做法人比较敏感,会遭到政府部门管理者的清理和执法,因此主动选择做法人的青年越来越少,为了招到更多的人,做法人的广告语被改为“代领执照,一个月3500元”。一些不明白其中奥妙的青年在金钱的诱惑、招揽人的哄骗以及生活的压力下选择代领执照。但好景不长,代领执照的路数又不太灵了,聚集在小超市里的青年索性把“日结”贴到纸板上:“日结,一天300,10天工期,住酒店,每天借支100。”日结似乎更能吸引三和青年主动询问,招揽的青年再做出冠冕堂皇的解释。并不明白何为代领执照的青年会误以为找到了赚钱门路,在周边几个业务青年“没有任何风险”的忽悠下,交出了身份证。
-并非所有三和青年都能“做法人”。业务青年会登录固定的网站,查询此人是否有犯罪记录和欠款,以及是否在其他地方做过法人等。只有他们所说的“白户”,也就是身份清白的人才可以做法人,而且在一个地方只能做一次法人。当然,即便你在广东或深圳已经做过法人,业务青年也有办法,他们可以联系其他地方有需求的老板,寻求在异地做法人的机会,据说做法人的业务遍及很多地方。表面上看,做法人收益很高,但背后的风险实在大,尤其做法人是一种套路,业务青年借用你的身份信息、照片和指纹等可以开数家公司,而你只知道其中一家,且只能拿到做一次法人的钱。
-做法人最大的风险不是拿不到钱,而是拿不回身份证。更有甚者,利用做法人青年的身份信息所注册的企业在经营过程中触碰法律底线,或注册企业的最初目的就是欺骗政府和其他企业而获得利益,最终的责任和风险都可能由做法人的人承担。因为做法人背后存在一条很长的利益链条,三和青年只是利益链条上用来赚钱的工具。据说,诱骗一个青年做法人就可以获得800~1000元的提成,当然实际上可能还更多,也是为了钱,业务青年们才会冒着道德和法律的风险继续做下去。
-为了招到更多的人做法人,业务青年甚至会与曾经做过法人的三和青年合作,让三和青年帮助他们抛头露面去拉人,在此基础上给一定的提成,他们隐藏在三和青年背后,成为小老板。
-“老板,你看一下这个可以做吗?刚22岁,是我老乡。”一位三和青年引荐过来一个年轻人。“可以啊,但是深圳的已经做不了了,广州有一个老板,要是愿意现在就带着你去广州。”做法人业务的小老板抬头看看。“广州的就算了,不想去其他地方。”还没做过法人的年轻人一脸的不情愿。“在深圳没有老板了,有转账业务你要做吗,你现在有哪家银行的一类卡?如果想做可以办几张一类卡。”“转账是要怎么做的,给多少钱?”年轻人问。“你需要办银行的一类卡和U盾,只是通过你的账户转账,10000提500。这是最高的了,其他老板都没我给得高。”显然,新来的年轻人很缺钱,而业务青年和已经做过法人的三和青年形成了利益共同体,其实是在利用三和青年之间微弱的信任关系。很快,在几个人的劝说下,新来的年轻人拿出身份证,跟随小老板去其他地方办理业务。三和青年误入圈套的不在少数,在一时利益驱使下走上错误的道路,而且一旦拿不回身份证,后续影响更大。
-被骗走身份证之后,如果不选择逃离三和,仍然沉浸在三和亚文化环境中,工作意愿通常会逐渐降低,精神状态更是每况愈下。有这样一位青年,他虽然没有主动做法人,却遭受着同样的境遇。之前为了轻松获得收入,他把自己的银行U盾和手机号捆绑售卖,在一次日结工作时他的身份证被骗,而身份证和银行卡被他人充分利用。有一次,他请人帮忙通过网站查询自己名下公司的数量,居然发现名下有十几家公司,注册资本都为500万元人民币,而这还仅仅是在深圳注册的公司,其他地区的尚且不得而知。得知结果后,他陷入沉思,之后又反复输入身份证号查询,结果都没变,于是自言自语道:“十几家公司,如果出事了,这辈子就完了。真是太倒霉了!”说完仰天祈祷用他的身份证信息注册的公司不要做违法的事。他反复强调这些公司非他所为,而是自己信息被他人利用。当时在场的另外两位三和青年也查询了个人信息,由于之前没有泄露过多信息,因此并未被他人利用。通过观察他们的神态可以发现,信息被利用的青年一脸茫然,精神瞬间被击垮,另外二人却表现出轻松的神态。可想而知,做法人对三和青年是怎样的毁灭性打击。
-在三和几乎找不到比做法人更赚钱的事了,因为利益的驱使,业务青年内部成员也会发生冲突。“刚才那个做法人的是我招来的,刚出去一会儿,你为什么抢去了?”“我一直在跟他联系,他是来找我被你截去的!”他们在利益冲突的时候也会相互叫骂和大打出手。这些都在一家小超市里发生,而老板只有在他们打架的时候才会赶他们出去。老板也知道他们所做业务的性质,但业务青年能为小超市带来人气和利润,索性充耳不闻,还提供凳子和桌子,唯一不变的是不允许任何人赊账。
-三和青年还有一种依靠身份证赚钱的方法——开手机卡。开手机卡表面上不违法,三个“工作人员”在一家小超市门外,面前放着一块招牌——“免费领卡”。他们所办理的是“流量霸王卡”,移动、联通和电信三家通信公司的都可以办理,其中除办移动的卡不需要充话费之外,联通和电信的卡都需要自己充话费才可以用。
-电话卡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办的,要经过一系列程序。首先,“工作人员”接过青年的身份证,通过系统查询身份证号码,登录验证是否可以办以及可以办几张。然后在征得三和青年同意后,把身份证放到感应器上,通过手机连接感应器身份证信息,再用手机把身份证的正反面拍照核对,之后给办卡的人拍照,匹配身份信息,也可以通过远程操作让后台人员匹配。等系统匹配成功后,还需要三和青年拿着手机操作,包括做眨眼、摇头、张嘴等动作,通过最后的真人验证和视频存档。通过之后,工作人员把协议拿给三和青年签字,三和青年签字后还需要手持协议和身份证,由工作人员录像,在录像的过程中需要按照要求说出相应的数字,这才算完成了协议的签署工作。显然,这比人们日常生活中办理电话卡复杂得多,也是办卡业务的猫腻所在,只有这样办的卡才能在日后用于某些非常规用途,而又无须承担责任。
-办的卡可以立刻转手卖掉。有青年一次性办理了5张卡,刚拿到卡就以50元一张的价格卖给另一个收卡的青年,一次性就赚了几百元。办卡全过程不到5分钟,转手卖掉能得到这么多钱,相比做日结可要轻松多了,很多青年都经历过这个过程。
-收卡青年拿到卡后,再转手卖给背后的老板,以进行不为人知的交易,最终还是会伤害办卡青年。这些卡其实很特殊:首先,这些卡并非全部是深圳的电话卡,有青年打电话注销时被提醒要打温州的客服电话,证明手机卡是温州的号码;其次,有时候会遇到注销时被告知无法注销的情况;最后,还有青年使用办好的卡注册支付宝,再通过绑定支付宝在其他软件上贷款,被问及服务密码时打客服询问,也被告知手机卡并没有服务密码,所办理的手机号码只能使用流量和打电话。当然,最诡异的是,办卡人员会利用办卡青年的身份信息开多张卡。据三和青年说,办卡人员可以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偷偷办理多张卡,而办卡青年只得到一张,其他都成了对方的“利润”。
-依靠日结工作和低价住宿,三和具备了作为“城中村”的基本条件。至少从外表上看与李培林老师在广州看到的城中村类似:“在繁闹的市中心区域,就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之中,每个‘城中村’就像在方圆几公里人为制造的一个整体的高达20多米的‘水泥巨物’。震撼还不仅仅来源于此:这个‘水泥巨物’并不是由某个公司或某个经济集体建造的,其基本的住宅楼是一家一户的个体盖起来的,但在土地和房租收益的刺激下,建筑已完全失去个体差异的美学意义,经济的铁律也碾碎了中国传统村落和谐人居空间的‘文化意义’。”所不同的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些“水泥巨物”的所有者都已移居他处,甚至连作为经营者的二房东也不在此地居住了。原有的集体经济、人际关系以及文化传统,都因原住居民的迁移而荡然无存。原来由血缘、亲缘和宗缘等社会关系网络联结的城中村“大家庭”,被三和青年间的趣缘关系所取代。
-所谓“趣缘”,是指基于共同的兴趣爱好、价值取向所形成的社会群体成员间的关系。在三和,青年人更多地基于价值取向而非买彩票、“打扑克”等兴趣爱好联系在一起:没有规划中的未来,只为当下而工作;不求累进式的成长,只求即刻的满足;维持着近乎底线的生存,安于低欲望的生活状态。如果是社会成员个人持有上述价值取向,那么问题很大程度上出于其自身,同时他或许也会意识到,自身价值取向与社会主流价值取向是冲突的,从而适度调整自己的认识及行为。但当一群青年人因此而聚集,则构成了某种社会现象,甚至是社会问题:周围持有相同价值取向的人越多,越有可能给青年人造成错觉,即自身的价值取向有着较广的群体基础。他们也由此摆脱了社会主流价值取向造成的心理压力,在这一群体中获得了归属感。
-三和青年的生活窘境决定了他们通过正常渠道买衣服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可是一些日结工作对着装有一定要求,例如不能穿拖鞋、短裤,有时衣服太脏也不行。为了以最低的价格和最快的速度满足日结的着装标准,三和“有衣裤”服装店应运而生。
-除了出工时去“有衣裤”,收工时也会去“有衣裤”。从工地做工回来通常衣服都很脏,他们就把衣服直接扔掉,“有衣裤”的衣服鞋子就成为替换的首选。还有一些人把财物全部变卖后,就没有可以换洗的衣物,在炎热的天气里十天不洗澡、半月不换衣服也是常见现象,一旦哪天心情好,出去做一个日结,回来之后也会立刻换上从“有衣裤”买来的“新”衣服和“新”鞋子。按照人们日常生活的需求,衣着支出是重要的一项,但对于三和青年而言,这项支出能省则省,毕竟肚子饿才是迫切需要解决的现实问题。
-所谓的“有衣裤”,是由两位“老太婆”联手组成的、毫不起眼的二手服装摊位。其中一位身高较矮、体态偏胖,有40多岁,虽然从年龄看不能算老,却被三和青年习惯地称为“胖老太婆”。她经常穿着裙子,斜挎着一个包收钱,天气热的时候戴着一顶遮阳帽,或者打着一把遮阳伞,与周围人谈笑自如,尽显“时尚女性”风格。胖老太婆每天早上到三和的时间点不固定,“什么时候醒了什么时候过来,七点八点都不好说”。她租住在三和附近的楼栋里,和子女住在一起。尽管出摊时间不固定,离开的时间却相对固定。每天晚上9点半,她把三轮车寄放到一家小超市,每天给小超市交2元钱保管费就省去蹬着三轮车来回的力气,而这辆三轮车上就放着供售卖的衣物。这是一辆改装过的三轮车,轮胎换成了大号的,为的是承受更多衣物的重量;车架子上挂着一盏节能灯,为的是晚上可以让人们在微弱灯光下凑合着挑衣服;车把上挂满了各种类型的包,只留下手掌大的地方供推车用。
-三轮车上还堆着上百件衣服,这些衣服并非胡乱堆放在一起,而是经过整理后有顺序地摆放在一起,以方便挑选。各式短裤和上衣、不同尺码的牛仔裤应有尽有,基本上各种尺码、类型的衣服都可以快速地在胖老太婆的三轮车上找到。三和青年挑选衣服时,一是赶时间,二是图省事,通常只是顺手拿一堆衣服的上面几件,简单比较一下大小肥瘦,或是在众目睽睽下套上试试就选完了,因而压在下面的衣服长年不见天日,会发霉。尤其是雨季,尽管胖老太婆在下雨天会用雨布遮盖衣服,并撑起一把大伞,但挡不住潮湿的空气渗进衣服里,所以天一晴,她就会把发霉的衣服翻出来,挂在竹竿上晾晒。
-除了三轮车上摆出的衣服之外,胖老太婆还在人力市场边上租了一个“仓库”。仓库仅3平方米大小,由一个废弃的公共卫生间改造而成,原先公共卫生间的所有权归某人力市场,老太婆租了下来,每年交固定的租金。她又自己出钱安装了顶棚,再用木板把仓库分成两层,底下一层堆满了用衣架挂着的衣服和装满鞋的袋子,上面一层堆了六七个不同型号的行李箱。
-虽然都是二手衣物,但胖老太婆还是挺注意所卖衣物的品相,她会在卖之前把仓库里的旧衣服拿出来清洗晾晒。据说她家里还有很多存货。胖老太婆每天早上过来的时候都用饭盒带着午饭,经常是一大碗鸡肉和大米熬的粥。她自己对人说:“这也不算是中午饭,没人没生意了就回家吃,儿媳做好的饭菜留在家里,带着粥只是感觉饿的时候吃点。下午2点多人少的时候就回去休息一下,还要洗衣服。”
-三和“有衣裤”的另一位老太婆有60多岁,格外瘦小。与胖老太婆不同,无论刮风下雨,她每天都吃力地蹬着三轮车往返,因为她舍不得每天存放三轮车的2块钱。瘦老太婆的脚蹬三轮车上也堆满了衣服,任由三和青年挑选,由于堆放杂乱,看上去数量显得更多,车把上、架子上凡是可以挂东西的地方全挂得满满当当。瘦老太婆卖衣服的时候通常不许人胡乱翻看,她说:“有好多小偷,都是偷我的鞋子、衣服。”仿佛她卖的衣服很贵重似的。
-瘦老太婆也有一间小型“仓库”,也是两层,一层堆满鞋子,一层放满行李箱。与胖老太婆早上不规律的出摊时间相比,瘦老太婆每天6点半之前必到,为的是赶上第一拨儿去做日结的青年来买衣物,这样就能卖出更多的鞋子和衣服。她早上过来时一般带着午饭,不过是简单的三四个白馒头和大米粥,赶上有时候没带饭,老伴就会过来送饭,但也并不是每次都送,有时候到中午实在饿了,瘦老太婆就到旁边小店买一根火腿肠充饥。
-下午2点,找工作的人少了,市场安静下来。瘦老太婆就躺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两脚放到一张凳子上休息,撑起一把大遮阳伞挡着阳光。据说她在三和已有10年,子女都在深圳打工,大孙子上小学,小孙子上幼儿园。两个孙子上学的费用都是瘦老太婆卖衣服挣的,因为她儿子患病花了很多钱,现在60多岁的她反而成为家里的顶梁柱,这也是瘦老太婆如此节俭的原因。
-据说,三和“有衣裤”的两位老太婆之前都是在老三和小巷子里卖水果,卖了有六七年时间。由于水果保存时间短,老三和外来务工人员消费能力有限,生意一直不怎么好。后来,随着老三和搬到新三和,新三和入驻的人力公司比之前增加了很多,来打工的人数量也增加了不少,她们看到卖旧衣服和鞋子能挣到钱,就在三四年前,几乎同时开始做二手衣物生意。
-两位老太婆到售卖点后,都会习惯性地把刷好的鞋一双双摆好,多的时候能有三四十双不同尺码、牌子和用途的鞋。其中有拖鞋、运动鞋、皮鞋,但两家都是以保安鞋居多,因为保安日结是三和青年一大重要的选择,而做保安日结必须穿黑色保安鞋。因而,相对于裤子和上衣,鞋子的销售量最高,运气好的话,一天就可以卖出20多双。鞋子的价格极其低廉,一般依据品相在10~30元。特别是买鞋子的三和青年一般都是拿到日结的活儿之后匆匆忙忙跑来,很少仔细挑选,鞋码的大小也顾不上那么精准,找到能穿的号码,穿上试试,只要不是太小都无所谓。
-同鞋子一起摆开的,还有刷洗干净的十几个行李箱,放在前排固定位置。老太婆们布置好摊位后,就把刚收来的脏衣服放到一个桶里洗刷,当然洗得并不仔细,很少反复漂洗,只是把看起来明显脏的地方洗一洗,七八件衣服在半桶水里涮一下,再用衣架挂在摊位旁。没人光顾生意时,老太婆们就用针线缝补收来的旧衣服和破背包。
-到“有衣裤”买衣服的三和青年如果有时间,也会来来回回地翻着挑选,看看时尚的短袖T恤在自己身上是否合适。这时老太婆们就会放下手中活计,紧紧盯着,生怕有人套上衣服直接跑了,大概是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不得不防。三和青年挑选裤子则比较麻烦,比如牛仔裤,很难用眼睛看出大小肥瘦,此地又没有试衣间,就只能潦草比画一下。
-挑选好衣服之后就是商量价格,通常一件上衣卖5~10元,一条裤子卖10元。尽管“有衣裤”二手服装的价格已经很低,比外面便宜得多,但三和青年还是可以和老太婆商量价格,因为每一块钱对于急于做日结、即将挂逼的他们来说都极其珍贵,而且衣服对三和青年而言是一次性商品,没几个人会穿脏之后自己洗,都是实在脏得忍不下去了就直接扔掉。外来务工青年在找到工作之后,为了方便携带行李物品,会就近购买一只便宜的行李箱,老太婆的廉价行李箱就是首选,所以,尽管买行李箱的人不多,其价格却比衣服和鞋子贵很多。行李箱的价格一般视大小、新旧和破损状况而定,好一点的会超过50元,甚至更贵。通常老太婆们卖行李箱时都不接受大幅度还价,因为一旦要购买行李箱,一定是这里的“有钱人”和“暴发户”。三和青年和老太婆们讨价还价之后就是算账付钱,以现金结算最为普遍,当然为了方便收钱,老太婆们也打印了微信和支付宝的收款二维码。
-据说,两位老太婆最早是批发新衣新鞋来三和售卖,可是三和青年消费能力有限,买卖并不兴旺,几乎快撑不下去。随着新三和外来务工人员的聚散,生意有了转机。慢慢地开始有三和青年把穿过的旧衣服以极低价格卖给两位老太婆,她们再把旧衣物洗刷干净卖出,发现价格低廉的二手衣物更受欢迎,于是立刻转以售卖二手衣物为主,新衣物的生意反而不做了。久而久之,两位老太婆练就了一身识货的本领,对三和青年喜欢购买的衣物非常了解,收旧衣物时也不照单全收,反倒能够收到符合三和青年喜好的衣物。
-很多人好奇三和“有衣裤”的供货者究竟在哪里。经过观察,两位老太婆的衣物来源有多个渠道,其中一个渠道就是三和青年。随着挂逼程度的加深,他们为了寻找可以生存下去的方法,就把自己的家当以极低价格卖给老太婆。除了卖衣物,有些挂逼的三和青年还出去偷盗,偷来的衣服为避免被人查到也不敢穿,就贱卖给“有衣裤”。有时候,在小旅馆阳台上发生偷盗衣服事件之后,在“有衣裤”里能够找到丢失的衣物,却很少有人追究,因为谁也不会在衣服上做上证明归属的记号。
-第二个渠道主要来自三和附近的环卫工人。他们在打扫卫生的过程中,不仅捡瓶子等可回收垃圾,还把破旧衣服、鞋子送到老太婆这里换点钱。一个环卫工人拉过来五六件衣服和三四双鞋子,老太婆来回打量着,特别脏的、款式老的、破损严重的都不要。挑拣好后,老太婆拿出5块钱交给那个环卫工人。那些看不上的旧衣物并没有丢掉,而是拿到仓库里缝补、清洗再卖。捡衣服换钱的还有三和青年,比如在工地上捡别人丢弃的工作服和工装鞋可以卖到一定的价钱。老太婆们也会把生活中捡到的衣物聚在一起,听说她们也去殡仪馆捡拾办丧事的人家丢掉的衣服。
-第三个渠道是批发,主要是三和最畅销的保安鞋。保安鞋本身是可以循环利用的,因为保安鞋穿在脚上并不舒服,三和青年做完保安日结回来后就不再需要,就以大大低于购买价的价格卖回给老太婆。卖出保安鞋的价格是5元,等再次购买时则要花10元,中间的差价就成了老太婆的利润。可是,保安鞋本身还是有损耗的,光指望三和青年一买一卖地循环使用远远不够,这就需要老太婆在保安鞋数量不足时批发一批新的,而新鞋价格是20元,三和青年通常只在没得选的时候买新保安鞋。当然,不管哪种渠道,“有衣裤”收衣物的价格都极低,老太婆的二手衣物生意基本上可以视为除了房租之外零成本,而她们每个人一天可以卖出20多双鞋和10多件衣服,简单估计一天收入大约为150元,基本上相当于做一天日结的平均收入。
-胖瘦两位老太婆的业务基本重叠,买卖同样的东西,又是相邻的摊位,矛盾是经常发生的。为了争夺顾客,她们都试图把自己的商品摆放在显眼位置,比如容易摆开的鞋子和行李箱就放在最外面。由于数量多,顾客随拿随放,东西自然会乱,有时分不清属于哪家,经常出现一些抢生意的误会,两个老太婆互不相让出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前来买衣物的人不会偏向任何一方,反而围观取乐。一次,瘦老太婆气呼呼地对围观的人讲:“她(胖老太婆)这个人很毒,我把车子放到外面,她和小超市的老板说影响其他人的视线,影响了她做生意,还故意把车子堵在我的车子前面。”
-由于二人经常发生冲突,如果一个青年经常去其中一位老太婆那里聊天、买东西,再到另一位老太婆那里就会受到冷遇,甚至被说一些风凉话。但是她们会共同抵制青年拍照,因为害怕城管部门知道这些贩卖二手衣物的行为会做出处理,这也是有先例的。有人讲述,老太婆们以前把收来的衣物挂在栏杆上晾晒,影响了人力市场的形象,市场管理员和执法人员就要把她们的车子和衣物全部收走。这些衣物可是她们的全部本钱,尤其是瘦老太婆还承担着家庭开支的压力,故而瘦老太婆反应尤为激烈,她撒泼耍赖,躺在车下以死相逼,才把车子和衣物保留下来。所以现在两个老太婆摆放衣物都合乎规矩,拒绝青年拍照,生怕照片传出去使自己的生意砸锅。可以说,“有衣裤”的存在是以极低价格解决了三和青年穿衣的问题,下面将讨论三和青年的吃饭问题。
-三和最出名的餐馆当数大风面馆,既不是因为它是“老字号”,也不是因为菜品多样、美味可口,而是大风面馆能以最简单的食材做出量最多、最便宜的面食。当人们来到这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面馆时,最显眼的是墙上红底黄字的菜单,上面仅有几类食品:5元的肉丝面/粉、1.5元的茶叶蛋、2元的萝卜海带汤、6元的鸡腿和8~10元的猪脚。如此低廉的价格和如此简单的菜单,却解决了相当一部分三和青年的吃饭问题。
-早上6点半左右,大风面馆门还没开,就会有两大袋做面的材料送到门外。大风面馆的面条分为宽面和细面,米粉也分为宽粉和细粉。早上7点半,一个体形肥胖的男人和一个稍胖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大风面馆,他们是面馆老板一家。他们一家刚接手面馆不久,之前是一位来自湖南的大叔经营,他是胖子老板的岳父。因为是价格极低的挂逼面,单价低、利润少,胖子老板似乎并不是心甘情愿地经营面馆,更像是为了生活不得不做。
-大风面馆开门后,胖子老板就从里面推出一辆电动车,后座上放着一个大篮子,他骑上车去附近的市场购买食材,老板娘就开始在店里准备鸡蛋等挂逼面必备的各种材料。大约一小时后,胖子老板带着满满一篮子食材回来——白菜、白萝卜、鸡腿、猪脚和豆干,都是新鲜食材,每天都是这样。因为面馆营业的时间比较久,来吃面的人数也比较稳定,老板一家基本上可以比较准确地估计一天大概卖出多少食物,因而每天准备的食材数量都相对合适。买回食材后,胖子老板就把煮好的鸡蛋剥壳,老板娘准备烧煮鸡腿和猪脚,各司其职,忙得不亦乐乎。
-中午11点之后,陆续有人来吃饭。大风面馆的房顶上悬挂着一台不停转动的电风扇,屋内仅能容纳3张桌子,每张桌子配4张凳子,最外面那张桌子靠着卷帘门,凳子只能放到卷帘门外的路边上。尽管挂逼面价格很低,但大风面馆还是很厚道地在门口放了一台饮水机和一摞一次性杯子,供吃饭者免费饮用,而且饮水机里的水还不是自来水,而是配送的桶装矿泉水。大风面馆用一组不锈钢橱柜把操作区和用餐区隔开,橱柜一侧放着一次性筷子和廉价纸巾,还有酱油和醋;另一侧放着辣椒油、煮好的鸡蛋、萝卜海带汤、鸡腿和猪脚,柜台的小箩筐里还放着大蒜,各种食材尽可能满足三和青年的口味。“老板,来碗面,加个鸡蛋。”如果来者不说明是宽面还是细面,老板就认为是细面,这也是大风面馆的一种默契。
-吃饭者点完餐会找一个座位、接一杯水等着,胖子老板就从身后拿出一把面条放到一个煮着开水的桶里面,面条多少完全由老板控制,做出来通常都是正好一碗的量。面快煮熟时,胖子老板把面条捞出,放到一个有汤料的小锅里,然后从旁边的袋子里拿出一片白菜叶,用手来回折了三折,放到煮开水的大桶里过一下,再捞出放到小锅里和面一起煮,一分钟就把所有材料都煮好了。这时,胖子老板拿出一个大碗,把面条和白菜放进去,再从旁边的食材中舀一勺配料,配料是用豆干和肉末煮成的酱汤,一碗面的味道全靠酱汤支撑。不到5分钟,一碗热腾腾的面做好了,胖子老板把做好的面放到操作台一旁,由三和青年自取,三和青年再根据自己的口味添加适当的辅料。
-结账既可以是在点餐之后,也可以是在吃完之后,付款形式也是多样的。一些青年用现金结账,老板收钱找钱并没有洗手,手上也没有戴手套,食品卫生远不如价格那样值得重视。甚至可以说,大风面馆并没有什么卫生可言,使用的碗筷也只是简单刷洗,没有经过任何消毒处理,食用油也是从外面送过来的,没有任何标识的一大桶油直接倒进餐馆的油桶里。有初来乍到的三和青年想要体验“挂逼面”,吃完拉肚子属于常见现象。但是没有一个三和青年对此不满,反而称赞老板为良心商家,因为挂逼面几年来只涨了1元钱。由于有良好的口碑和低廉的价格,一过11点,来吃饭的人络绎不绝,如果正好赶在饭点(中午12点至下午1点),可能还要站在门口排队。
-尽管大风面馆是良心商家,却不是所有三和青年都会选择吃挂逼面。有三和青年认为挂逼面没档次,只有一天三餐不定的人才会去大风面馆,为的是填饱肚子,还能节省一点点钱。这种基于面子的排斥心理使得有些三和青年宁愿花5元钱吃泡面,也不选择挂逼面。虽然一碗泡面的价格也是5元,但是没有一家小超市免费提供开水,通常都要加一碗开水钱,凑在一起也差不多是6元,对真正需要填饱肚子的青年而言有点划不来。
-大风面馆的胖子老板并不排斥“三和大神”,但极度排斥任何带“挂逼”二字的词。有时候,顾客在点餐的时候说出“挂逼面”三个字,老板就会拒绝卖任何东西。“老板,来碗挂逼面,再加一个挂逼猪脚。这猪脚怎么是这样的颜色,挂逼猪脚不要。”来吃饭的青年语气中带有显而易见的嘲笑,既是对周围正在吃面的人的嘲笑,也是对老板的一种轻蔑。“没有挂逼面,也没有挂逼猪脚,什么都不卖给你。”胖子老板头也不抬,语气强硬地把点餐青年顶了回去。可见,胖子老板并不认同挂逼面和挂逼猪脚的说法,或许对他而言,做面卖面是神圣的职业。
-不论刮风下雨,大风面馆的营业时间都很长,每天都要到半夜零点左右才关门,当然也是为了把当天准备的食材尽可能用完,恰好这样的营业时间能够满足晚上做日结回来的人。对于晚归又饥肠辘辘、囊中空空的他们而言,挂逼面是最实惠的选择。
-需要明确指出的是,挂逼面并不是所有青年的必选项。他们吃饭有很多选择,有时候还能看到囊中羞涩的青年互请吃饭。当然,并不是说他有钱才会请你吃饭,而是相当部分的人都长期处于饿肚子的边缘。今天,我有钱能吃饭,而你几天都没钱吃饭,在我们关系还比较亲密的情况下,可以请你吃一顿渡过难关;等到我没钱,你却有钱的时候,也可以帮衬我一下。在这种带有强烈互惠意味的吃饭形式下,挂逼面是确保不饿死的重要选项。
-当然,如果钱够用,也会选择不那么卑微的吃饭地点,比如去饭菜也不是多么“高大上”的快餐店选几个菜,来点米饭,再买几瓶啤酒。这时,被请一方不仅是消除饥饿感,一般还会带有感恩戴德的心理。当然,大风面馆是见证三和青年同舟共济最多的场所,当你看到一个青年在那里狼吞虎咽地吃着几无滋味的面条时,便可想象他的处境是有多么糟糕。
-除了挂逼面,还有一些特殊商品以及特殊的售卖方式。其中,一种瓶装水就是三和青年人人尽享的特殊商品。这是由东莞某厂家生产和销售的、价格极其低廉的瓶装水,在三和普及程度极高,被称为“挂逼水”。
-这种水有500毫升小瓶装的,售价1元,还有2升大瓶装的,售价2元(在本书调研期间,有的商店中大瓶装已涨至2.5元),而大瓶的就是三和青年所说的“挂逼大水”。三和青年这样形容“大神”的生活:挂逼面、挂逼大水和挂逼散烟是标准配置,因为这些商品只有在三和才可以全部看到。挂逼大水在三和巷子里和人力市场内,只要有商店,冰柜里面都可以看到,但在三和之外的商店里很难见到,甚至让人一度以为这是三和的“特供品”。
-在三和,挂逼大水的意义不仅仅是饮用水那么简单,其背后还潜藏着人群识别的功能。在大多数三和青年中有一种潜在思维,即只有挂逼了才会买,喝挂逼大水成为一种身份和生活状况的符号性象征。
-“你也喝挂逼大水啊,你不没挂逼吗?”当你听到别人用一种惊讶的语气问出这句话时,就能体会到挂逼大水背后的含义。所以,有些三和青年即使已经处于挂逼状态,也从来不喝它,就是不愿意让别人认为自己是挂逼仔,是“大神”,即便厚着脸皮赊账也要喝饮料。市场内一家小超市发生的一件事足以表明类似的心态:一个三和青年拿着一个中奖的瓶盖和1元钱到商店换取一瓶乐虎,运气不错,打开之后又中一瓶。这时三和青年还想再拿一瓶,却因为连1元钱都拿不出来,被老板拦着不让走,说拿不出钱就只能换“挂逼水”。青年摆出一副要跑的样子,却被老板眼疾手快抓住了胳膊,两人纠缠不休,后来还是其他人打圆场,给了老板1元钱,青年才得以拿着乐虎离开。
-还有一次,一个青年从彩票店垂头丧气地走出来,径直走到一家小超市里拿一瓶乐虎,也是只差1元钱。他低声下气地恳求老板:“明天给你可以吧,你记下来,刚买彩票输得就剩2元钱啦!”“就剩2元钱,就买2元钱的水!”三和青年辩解道:“我只喜欢喝这种水,其他的不想喝,明天给你不就完了嘛!”“都挂逼了还装什么大老板,都没见干过活还有钱还我?”老板气冲冲地夺回乐虎,青年只好悻悻而去。
-三和水果的售卖方式也是其他地方不常见的。几乎所有水果都可以以个、片、块为单位售卖,原因有二:一是大部分三和青年都是单身,且不会与其他人分享水果;二是他们往往买不起论斤称重的水果,只能购买单价很低的一小份。
-早上6点,三和市场外就能听到夹杂在招工者吆喝声中的叫卖声:“西瓜,西瓜,1块钱一片,香蕉1块钱三根,苹果和梨都是1块钱一个!”一位胖胖的老太婆卖力叫卖着,把车子安置在固定位置,拿下凳子坐在车旁,她的儿子把西瓜和其他水果放在三轮车的木板上,西瓜和香蕉摆在边上的小桌上任由青年挑选。一个10斤重的西瓜可以切20片左右,每片只卖1元,都薄薄的,或许只有这样薄才赚得到钱。卖水果的老太婆是从外面市场批发水果,一次可以拉回十几个西瓜,卖完一个,再切一个。相对于三和小超市2元一片的西瓜,老太婆卖的西瓜虽然更薄,价格却只有一半,对于想尝鲜或嘴馋的三和青年而言,无疑是更好的选择。因而老太婆的瓜卖得很快,不足一小时就能卖完好几个大西瓜。
-推车卖瓜的还有两位摊主,其中一位也是老太婆。她每天从三和南区推着一辆手推木板车过来,车被分割成了两层,底下一层放三四个瓜,上面一层放切好的西瓜片。她的西瓜片分为两种价格——2元一片的和1元一片的,两者的厚薄差异一眼就能看出来,而大部分三和青年还是会选择1元的。还有一位卖西瓜的是市场内买卖手机的小商户,除了西瓜和手机,他卖的东西还有很多样,不仅有1元一小袋的瓜子和2元一小袋的花生,还有5元或2元一份的龙眼。这些袋装食品都是老板一早装好的,整齐地摆在桌上任人挑选。
-有趣的是,三和市场西瓜售卖的切法和价格是商家之间相互争斗之后形成的。三和市场曾发生过两家卖西瓜商家的打架事件,由于相隔距离不远,几乎可以视为在同一地方竞争,其中一家卖2元一片,另一家把西瓜切薄些,卖1元一片,这导致三和青年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虽然西瓜块小,但既可以尝到瓜,又能省1元钱,何乐而不为?于是,卖2元的商家对竞争对手的行为不满,与其争吵起来,这是闲着无聊的三和青年最喜欢凑热闹的场面,很快引来上百人围观。
-三和青年不问是什么原因,一群乌合之众中不断有人叫嚷着:“打起来,打起来,把西瓜摊掀倒,拿西瓜刀砍起来。”应声而来的协警队长呵斥值班人员为什么允许商家把货摊摆出来,这就引起值班人员的不满,把怒火发泄到商家身上,准备没收车和水果,相互争执中还产生了肢体冲撞,从而引起商家与管理者之间的矛盾。在与商贩拉扯的过程中,忍无可忍的协警与三和青年和商家发生激烈的言语冲突,甚至谩骂起来,呵斥青年不要胡乱说话和拍照,并且以三和安装了摄像头可以查到任何人的一举一动相威胁,即使如此也没能制止三和青年,人反倒越聚越多。
-在三和青年的助威声中,西瓜价格之争最终演变为商家与商家、商家与协警之间的冲突。矛盾升级和转换也使得事件渐入高潮,三和青年叫喊着迅速围观,聚集了有200来人,他们有的爬上铁架桥,有的站在楼梯高处,都试图占据有利位置观看事情的进展,里里外外把通道围了个水泄不通。最有意思的是,在争执过程中,商家的水果摊没人照看,有三和青年叫喊着:“西瓜要被拿走了,也没人了,赶快拿!”可能是比较忌惮三和市场内的监控,潜在制度约束下居然一块西瓜都没被偷走。
-事后,商家找三和青年询问刚才是否有人拍了协警推搡他的视频,虽然很多三和青年拍摄了视频,回答却出乎意料的一致:“光顾着喊叫,没人拍视频,你们可以调监控。”可见,在整个冲突过程中,三和青年始终处于看热闹的状态,他们围观、推搡、叫喊,竭尽所能地把事情闹大,唯恐天下不乱,却不是真正想帮助别人解决问题。这次冲突事件最直接的影响就是,此后卖西瓜的商家都有两个价格:1元的和2元的,这似乎就成了三和市场内买卖西瓜的行规,而如何切瓜全由摊主决定。
-三和还有其他比较便宜的商品,如1元的方便面、0.5元的辣片等,而最常见的、单价极低的商品是散烟——0.5元一根。这对于有烟瘾却买不起一整盒烟的青年极为重要。尽管几乎三和所有的小超市都卖散烟,但老板从不把散烟放到台面上卖,只有三和青年去询问才卖。“老板,有散烟吗?”“有,要什么牌子的,几根?”“要××牌,一根。”青年接过烟,还要向老板讨要打火机点着,然后就躲到一旁过烟瘾去了。
-三和青年的价值取向、生活方式最终经由其徘徊于生存底线的低质低价的消费文化而得以符号化,三和也就成为舆论周知的三和,三和青年也由此走上“神坛”。所谓消费文化是某一社会阶层基于其价值取向、生活方式而形成的,由这一社会阶层中的个体有意识地建构出来,为刻意区别于其他社会阶层的外显的行为模式,其目的是在该社会阶层中增强认同感,同时引起其他社会阶层的关注、尊重,甚至嫉妒。但与其他社会阶层的消费文化不同,三和青年标以“挂逼”的消费文化表现出更多无奈、自嘲以及某种程度的抗拒。他们知道,“挂逼”所代表的消费文化符号,只是其窘迫生活的真实写照,而无任何符号的群体资本、文化资本、经济资本可言。因此,只要手头略显宽裕,他们会立刻摆脱“挂逼”消费,而像其他社会成员一样解决自己对于生活资料的需求。
-在三和这一场域中,不同社会阶层的差异细微到只能以心理感受加以区分。为三和青年提供各类消费服务的小老板,其经营的日收入相当于日结工资,但他们在心理上与三和青年保持着阶层距离,这也就是大风面馆老板拒绝将自家的面冠以“挂逼”二字的原因;干完日结后有所收益的三和青年则更多回避挂逼商品,尽管在窘迫时挂逼商品也解决其不时之需,但在心理上抗拒挂逼商品也使其相对于“三和大神”保有最后的尊严和优越感;而“三和大神”们则是最底层的一群,挂逼商品一方面满足了其最基本的生活需求,但另一方面也使其被牢牢禁锢在三和,当我们感叹挂逼商品的价格相较于其他地方极低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三和大神”们已无法承受外界的生活水平。
-在本书中,使用最多的一个词是“挂逼”,虽然这个词屡被提及,却很难从学术研究角度给出精准定义,对没有真正深入三和体验生活的人来说,挂逼是很难用言语表达的生活状态。即便是真正深入三和体验过生活之后,试图用精准的词汇来描述挂逼也是徒劳,因为挂逼生活状态本身具有弹性,且需要从生活的方方面面考虑,从吃饭睡觉到穿衣、做日结。三和青年本身所处的生活状态也在不停切换,倘若以现有的测量标准去衡量,恐怕也会出现好多种不同类型的人。而本章试图展现的是三和青年挂逼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是如何形成的,那些挂逼青年又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2005年,中国沿海地区开始出现民工荒,深圳也是如此。最近十年,工厂里普通小工的工资增加到了最初的四倍以上,整体上却仍然处于缺工状态。很多接触过三和青年的研究者都会奇怪,为什么他们不去找一份体面、稳定的工作,至少能够保证自己的基本生活。让他们找一份体面、稳定工作的想法只能说是他人的一厢情愿,融入三和生活的年轻人,找工作的目的或许只是维持生存。
-三和青年存在的基础是什么?答案是日结。无论是快递日结,还是保安日结,日结工作都为三和青年游离在挂逼边缘提供了经济上的可能,而且日结的妙处在于几乎每天都有,只要你有工作能力且想去工作,都可以找到类似的工作。当然,日结不可能彻底改变三和青年的生活状况,仅能维持挂逼的生存状态,却更符合他们的理念:“干一天玩三天。”不到150元的日结工资能保证三天之内处于底线生存状况,虽然有些工作可以使生活更好,比如工资相对较高、工期相对较长的小时工和临时工,能够让三和青年存一部分钱。但对没有未来发展方向和目标的人而言,活在当下貌似是一种更受欢迎的选择。加上小环境的影响,即便是工作一段时间,拿到比较多的工资之后,很快也会全部挥霍掉,短短几天后可能又处于挂逼边缘。对他们而言,工作——挂逼——工作是一个无限的死循环,在维持温饱和维系生存的挂逼之间游离,就是他们在工作上选择日结最为重要的一大原因。
-需要明确的是,依靠不到150元的日结收入生活三天是生存底线,一旦突破底线,就有可能转变为生活毫无着落的“三和大神”。据一位三和青年说,他每天消费在100元以上,如果身上现金少于300元就会心慌,需要赶紧找工作。也有青年这样说:“三和已经形成一种风气,你在挑工作时,工作也在挑你。三和最不缺的就是人。”可见,从三和青年沦落到“三和大神”,既是自己对工作的选择造成的,也是劳动力市场竞争的结果。处于不同生活状态,具有不同生活需求和心理意愿的青年,在工作选择方面存在明显不同。
-在三和,日结工作中最轻松的是保安日结,其他日结的工作强度和工作环境则相对较差,如快递日结10小时工作时间中仅有1小时休息时间,工作全程站立。白天的快递日结还好,如果是夜间的快递日结,困意会使得人难以坚持。快递装卸是最难做的日结,工作时间内不停地装卸,劳动强度大,曾有青年说:“夏天在没有空调、风扇的车间和仓库里干活,上衣甚至内裤全都湿透,那滋味真不好受。”对一些做完日结,回到三和后追求“高品质生活”(床位或单间住宿、一日两餐、换洗衣服、买彩票等)的青年,工地日结是最受欢迎的。不过,工地工作环境艰苦,没有相应经验的人难以承受如此重的体力劳动,特别是装修和搬运材料。参与装修的日结工作,不仅需要处理墙壁残留物,有时候还要仰着头给屋顶刷大白,长时间的劳作致使手臂和脖颈僵硬酸痛。搬运工地建材更累,需要两个人仅凭人力装卸满满一车10米长的钢管,所用的防护措施仅有一双手套,手掌和手指容易剐伤,特别是经过太阳暴晒的钢管,一双薄手套恐怕难以经受钢管的热度。工地上艰苦的环境会导致一部分青年跑路,干不完就放弃,在拿不到工钱的情况下,回到三和只能挂逼。能够坚持下来的人,完成一天的工地日结后,身上已然覆满尘土,有些人早已没有换洗衣物和住宿床位,只能在“有衣裤”挑换衣服,在网吧或公共厕所简单洗澡。但工地日结工资相对较高,一些青年坚持完成日结任务后可以“体面”地多生活几天。
-其实,对工作的忍耐程度也可以成为衡量生活态度的一种指标,如他们讨论各自所经历的工作,讨论谁可以承受多久,谁可以干什么类型的工作。曾有人这样说:“我们一起去食品厂工作的有七八个人,他们受不了那里的环境,第一天就走光了,只有我干足7天。那些叼毛什么都没拿到,我每天赚140元。”他的语气中透出某种骄傲,也表现出对工作的忍耐程度和工作态度对一个人的收入和生活方式存在直接影响。混迹在三和的时间越长,出去做工、做日结的动力就越小,毕竟身边那么多人都混吃等死,正是得过且过的心理致使一些人在不知不觉中走向更深层次的挂逼状态。
-处于更深层次挂逼状态的三和青年秉持着一种理念——有钱绝对不去找工作干活。钱少的时候还可以节衣缩食再支撑一下,直到没钱没法坚持下去再找工作。这类三和青年并不追求“时尚”的生活,只求简单生存而不至于彻底挂逼,进而沦落为真正的“大神”。由于保安和快递的日结工作无论是白天夜晚,还是晴天雨天,一年四季都存在,即使春节的时候也会有,所以一个人可以在距离彻底挂逼一步之遥的境地摇摆相当长一段时间,直到彻底自我放弃,真正进入“大神”的“境界”。
-除了做日结的三和青年游离在工作(生活)与挂逼(生存)的状态之外,还有一类被称为“三和商业青年”的人群生活境况也差不多。“三和商业青年”多在“海新大酒店”售卖小商品,包括槟榔、真空包装的鸭腿等。据其他人说,这些商品大多通过非正规渠道获得。与买卖身份证和收微信号的业务青年不同,“三和商业青年”的经营地域范围和对象仅限于三和人力市场和三和青年。当然,考虑到三和青年的消费水平有限,其他外来人口也很少“光临”三和,更不要说来买“三和商业青年”的槟榔和鸭腿,商品本身销量和赢利较少。虽看似有正经的“工作”,实际上他们只是整日游离在三和而不去寻找真正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因而也会经常游离在挂逼的边缘,但勉强糊口、解决温饱问题倒是不大。
-说到底,三和青年游离在工作与挂逼边缘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状态,是由收入水平决定的,那么处在什么收入水平的三和青年算作“富翁”?有哪些物质上的表现可以说明三和青年有钱?以及是如何通过一个三和青年的消费行为判断他是否处于挂逼状态呢?
-从生活和消费来判断一个三和青年的境况并非难事,而且相互熟悉的青年基本上都知根知底,经常会出现相互调侃的戏剧画面,同时,也能够从三和青年的相互调侃中观察到他们对一个人的论断。曾有这样一幕,一个刚在工厂打了一段时间短工的三和青年无意中把烟头扔到另一个三和青年的鞋上,所幸没有伤到脚,两人也没有起冲突。可是,边上与扔烟头青年熟识的人调侃道:“他刚从厂里出来,做了一星期,有1000多块钱。现在是大老板牛×哄哄的,都可以把烟头扔到人家鞋子上。我得离远点,你现在升级了,可以在三和横着走!”虽是些调侃的话语,却间接说明了拥有1000块钱的人在三和青年中已经属于“有钱人”。作为“有钱人”的三和青年会有意无意地表现出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床位已经不能满足他们表露“有钱人”这一身份的需求,在没有生活压力的前提下,住单间几乎是必须的,奢侈点就在小旅馆租住80元一晚、有空调的单间,简朴点就租住30元的单间。之所以“有钱人”较多选择单间住宿,也是为了保护“财产”,避免睡觉时被盗。此外,住单间还可以洗澡、换洗衣服,这些都是“有钱人”才会考虑的高级问题。
-你能看到很多初来乍到的年轻人,他们只是把三和人力市场视为找工作的平台,至少工作能够使自己在深圳维持基本生存,最好能够保持一定的生活质量。可是,深圳工厂里的工作并不如他们想象中那么美好,让人满意的工作并不多。初到三和的年轻人都经常出去工作,可以保证生活品质,至少能满足一日三餐与正常起居。可三和是容易让年轻人产生惰性的地方。找不到满意的工作,看着周围无所事事的玩乐的人,加上便宜的生活成本,这样的区域环境容易影响他们的想法,进而改变他们的工作和生活习惯。一旦一个年轻人出现惰性,一段时间不工作,加之买彩票、泡网吧等,就会逐渐走向挂逼的边缘。
-每个初次走向挂逼边缘的青年都是不情愿的,之后又会在窘迫之际选择适当的工作,当然这时候由于自身耐受力的下降,能够选择的工作会更少,日结有时候是看起来最合理的选择。一方面,当三和青年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他们对工作和生活已无太多奢求,惰性不断增加。另一方面,低廉的生活成本、热闹的生活环境、包容的社会氛围,就会让这些不愿意出卖体力换取劳动价值的年轻人,陷入在挂逼边缘徘徊的工作——生活循环。
-再进一步,当一个年轻人完全熟悉、融入这里后,日结工作恐怕会成为赚钱的第一选择,而他身上的全部现金也不会超过200元,只要饿不死,就尽可能不干活。白天百无聊赖,混迹在彩票店、招聘大厅等各处寻找休息、娱乐的地方,随处找一张凳子坐下,就可以不顾周围环境地进入梦乡。没有床位住所,晚上就睡网吧,直到网吧也没钱去了,就只能找到自己“专属”的位置——“睡大街”。为了减缓挂逼的进程,三和青年能够忍受一天只吃一顿饭、十天半月不换洗衣服,当他们面露饥色,穿着污迹斑斑的衣服,身上散发难闻气味时,正常人的生活也就渐行渐远了。
-有人说时间过得好快,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边上有青年附和道:“肯定啊,都在这儿吹牛,随时可以躺下睡觉!”可见,对一些人而言,生活是种煎熬,逝去的每一刻都没有任何意义,没有目标也就无从谈起生活的意义,时光便更易逝去。
-当三和青年沦落到整日以“大酒店”为家时,其维系生活的手段就不再局限于日结,而是无所不用其极,比如,“三和商业青年”在经营自己小生意的同时,会和拾荒者一样去捡塑料瓶卖。他们还通过其他途径赚钱,如把煮好的饭以最低价卖给别人,从人力公司内偷电来提供所谓的有偿充电服务,或是买几副扑克牌、提供打牌的场地,以此收取一定费用。尽管竭尽所能,但他们也只能维持底线生存,几乎没见他们换洗过衣服,头发长时间不剪不洗,格外肮脏凌乱。当三和周边管理比较严格、偷不到东西的时候,他们的生活境况会更加艰难,可能随时就要挂逼。其中,有一位被三和青年称为“专业小偷”的青年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小偷小摸的机会。一次,一位三和大叔不知从哪里搞到一条流浪狗,在社会好心人的帮助下买了几根香肠,一不留神却被“专业小偷”青年摸走一根。于是,“与狗抢东西吃”使得“专业小偷”被很多人鄙视。三和青年在窘迫的境况下,可能连最基本的人格也保证不了,沦落为麻木行走的木头人。
-事实上,最容易辨识一个人真实生活状态和心理状况距离挂逼还有多远的方式,是看消费选择。一是在日常生活中购买饮用水的类型、价格和频次。如果一个青年一天之内买几次价格在3元以上的饮料,如可乐、赛虎、乐虎等,基本可以判定他距离挂逼还比较远。二是吃饭的选择。如果在小餐馆吃快餐,且一天吃两餐,说明他还有钱消费较贵的食物。如果连吃小超市里单价极低的零食都实现不了,只能在大风面馆吃面,那就说明他距离挂逼不远了。三是吸烟的类型。如果能够拿出一整盒价格超过6元的烟,他的生活状态暂时不至于挂逼。当你看到有烟瘾的青年恳求他人施舍一根烟时,说明他已处在挂逼状态。四是住宿标准。看他是坚持睡“海新大酒店”,还是选择单间、床位或是网吧。选择单间被视为“有钱人”,选择网吧的青年生活境况尚可维持,睡“海新大酒店”显然是挂逼了。五是换洗衣服的情况。做日结回来之后都换掉脏衣服,当然多数是从胖瘦两位老太婆的“有衣裤”买衣服。一旦发现一个三和青年在外面的商店买衣服,说明他刚做了较长时间的临时工,至少可以保证三天或一个星期不用再工作,且有钱来满足吸烟、去网吧、买彩票等需求。如果一个青年的衣服已经很脏,且散发出浓烈的臭味,说明至少一个星期甚至半个月没有换洗衣服,基本处于挂逼状态。更有甚者一两个月不换洗衣服,那就很可能是“大神”。六是身上有无手机等电子产品。手机可能是一些三和青年最重要的财物,不过有些人只拥有一部仅可以打电话的挂逼机。如果看到一个青年手上戴着手表、拿着充电宝给手机充电,那就是“有钱人”。七是是否赌博。重点是在彩票店里的表现,一些青年只坐在里面睡觉,或者指点他人,到处吹牛却只说不买,说明他们基本丧失了维持生活的经济能力。还有一些青年边看边买,则他们或是做了日结或是从其他途径获得了足够的收入。如果一个青年在买彩票的同时,还能给身边坐着指手画脚的人递上一根烟,说明他的经济状况非常好。上述七条标准在日常生活中是最常见的,也是判断青年挂逼程度的最有效的观察指标,但并不意味着青年符合其中一条就完全进入了挂逼状态。考虑到大部分青年都会在挂逼边缘挣扎较长时间,这些指标只能用来判断某一个人某一时刻是否处于挂逼状态,而每一个处于挂逼状态的青年背后的原因可能并不完全一样,但有一些原因是相似的,比如迷上赌博、工作受伤等。
-三和青年因为赌博或者买彩票“成功”从自由自在地生活沦为徘徊在生存底线的挂逼仔的例子较为常见,他们大多经历了循序渐进的沦落过程。正如前文所述,人们来到三和人力市场的最初目的是找工作,当一个人计划着早上出来看看人力市场有哪些就业岗位,却有可能因为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且还有一些钱可以维系生活,就缺乏去工作的紧迫感。在人力市场闲逛或者是在与他人聊天的过程中,新来的年轻人不难发现彩票店是人们最爱聚在一起吹牛的地方,就进去转一圈。虽然大部分玩彩票的人赚不到大钱,却总会有一些碰巧猜中几期号码,赢了一些钱,这就给游荡在彩票店吹牛的人提供了效仿的榜样,令他们误认为买彩票赚钱比工作轻松,还存在咸鱼翻身、一夜暴富的机会。于是从抱着玩玩看的心态逐渐过渡到无法收手,毕竟从人的本性而言,每个人在输钱之后总是渴望再赢回来。当一个三和青年陷入其中废寝忘食地连续玩几天之后,恐怕身上仅有的一点钱都要耗尽在彩票店里,最终只能进入挂逼状态。如果能够在挂逼之后幡然悔悟,或许还能回到正轨,可是,在三和人力市场这样的环境中,真正悔悟的青年所占比例并不高,更多的是越陷越深。
-买彩票是合法的,大多数人都尝试过,还有一些是真正意义上的赌博。其中,最典型的有三类:百家乐外围、炸金花和摇骰子。这几种赌博投入较大,不是游走在挂逼边缘的人能参加的,而它们比彩票店更能让青年陷入挂逼状态。百家乐外围每次下注的金额远远大于彩票,如果赢了,回报也远高于彩票。三和有一位被称为“赌神”的青年,据说他曾经凭运气用几千元钱在一天之内赢了30万,这对三和青年来说是天文数字。而他并没有收手,结果可想而知,不仅赢的钱全吐了出去,还赔上了几千块本钱。为了在三和生存下去,“赌神”只能卖掉自己的手机,每天白天浪迹于三和人力市场的各个角落,晚上直接躺在“海新大酒店”,彻底沦为一个挂逼青年。挂逼居然没有减弱他的赌瘾,“赌神”每次连基本生活都熬不下去,被迫外出做日结回来后,只要有钱还是会赌,然后迅速地再次挂逼。
-炸金花是全国常见的赌博方式,在三和虽然每一把输赢并不大,多数在5元以内,但节奏快,几分钟一把,一晚上输几百司空见惯。对于经济上捉襟见肘的三和青年而言,只需要几个晚上,就能沦为挂逼仔。连续玩几晚炸金花,他们的状态会与之前全然不同,双眼无神、满面倦容,精神萎靡,连走路都摇摇晃晃。
-其三是摇骰子。三和市场摇骰子与一般的骰子不一样,骰子上标注着十二生肖,也被称为十二生肖骰子。摇骰子是由一位胖子当操盘手,还有两位青年当托儿,玩法极其简单,只需要把钱(10元起步)押在自己估计可能会出现的生肖上,只要摇骰子的结果中出现了自己所押的生肖,就会获得多一倍的钱。从赔率和猜中的可能性上看,只要稍微懂一些概率的人都会明白,只要长时间玩下去,输钱是必然的。即便是不懂概率的人,只要在这里居留比较久就都知道摇骰子背后的套路,所以三和青年很少参与摇骰子,但那些刚到不久、想通过非劳动途径赚快钱的人在当托儿的青年的蛊惑下,每天还是有一些人会参与到摇骰子的赌博中来。
-每个人都会有发财梦,对一些青年而言,在深圳按部就班地工作基本上没有发财机会,只能通过碰运气发财。可是,聚集在彩票店里的青年不少,发财的一个也没有,靠买彩票、赌博去碰运气,最后只能输个底儿掉。有人干了一天日结,刚吃了一顿饱饭就走进彩票店,几把就输光了;还有人说他干了5天日结,到外面的赌场赌几把,没一会儿就全输了。
-对于好赌的青年,会有人提醒他们:“赌博就是个无底洞,多少钱都填不满!”其实,在经历多次疯狂的赌博之后,一些好赌的人已经自我放弃,他们会说:“我都没见过钱,没存过钱,现在也不需要钱了,过一天算一天吧。”可见,与玩彩票相比,赌博的负面影响更大,原因在于赌博能够在短时间内消耗更多钱财。赌博的刺激程度也远胜于彩票,加之在赌博的过程中始终会有不少人围观,形成令参与者难以自拔的受人关注的氛围,在这种氛围中,一些青年进入挂逼状态也就为时不远。
-除了赌博这种外在诱因,挂逼的内在诱因主要是对劳动和工作的厌烦。由于好逸恶劳,他们在工作选择上更倾向于日结,而一天日结所得工资仅够维持两三天的底线生活。可以粗略地给三和青年算一笔账,即便是在三和低廉的生存成本下,正常吃饭一天要20元、租床位15元,吸烟喝水一天也要10元,再加上上网或买彩票,一天至少也需要50元以上的支出,而日结的平均工资是140~150元,省吃俭用也只够三天。
-三和青年不选择工资稳定的工厂工作,其中既有自身原因,也有中介和工厂的原因。从自身客观原因来讲,一些青年在做日结或做法人时身份证被骗,也有人为了暂时生存卖掉身份证,还有些人的身份证不慎被偷,没有有效证件就失去了进厂工作的机会,只能做做日结。从自身主观原因来讲,相当部分的青年是可以在工厂找到工作的,却觉得工厂的工作太机械、太无聊,赚不到什么钱,做一段时间就会产生强烈的厌烦心理。一些青年说在工厂做工会麻木,整天就是一种生活,没什么意思。有个青年讲述了他的故事:之前他在流水线上工作,一天10小时不停地干。流水线上有监工或是小组长逼迫他们要保证一定的生产量,指挥你干这干那。他觉得自己喜欢和人聊天,不适合重复干一样的活儿,在流水线上做真是生不如死,就提出了辞职。
-其实,三和青年普遍反映的是在工厂工作,到上班时间必须打卡,迟到就要扣工资,上厕所都要排队和请假,更不要提吸烟了,还要面临着长时间的加班,特别是持续时间很长的晚班。当主观上接受不了严格的管理,就对进工厂产生了强烈的反感情绪,反而觉得做日结挺好。日结没有严苛的制度约束,有一定的自由和自主选择权。虽说他们也知道自己在混日子,但这也比去工厂活得更有意思。
-还有一些人是受自身能力所限,无法在深圳找到愿意接受他们的工厂。比如,有一个青年说自己也去了几家工厂,每次体检都通不过。常见的还有学历不够,无法通过笔试。有一个青年选择了一家待遇不错的工厂,笔试中要求写出26个英文字母的大小写,可他根本写不出来。这些本来有意进厂的人在多次受挫后,也就不再考虑进厂,只好转而寻找临时工作和日结工作。而有技术和能力的青年更容易“上岸”,一位2008年就来到深圳打拼的青年,也曾在三和厮混了近一年,之后幡然悔悟,找到了一份工作,但还经常回来逛逛。他说能找到工作的重要原因就是有一定技术,会操作电脑,这样才得以在工厂立足。
-一些青年对自己不进厂工作还有另一种解释,他们认为进厂也学不到技术,只能干体力活,过着完全机械化的生活。而且工厂内的生活环境也和三和一样恶劣,宿舍里蟑螂多,被子和床板里藏着臭虫。当然,实际情况可能并不像他们说的这般恐怖,却为他找到了貌似合理的理由,联想到他们在三和的住宿环境同样恶劣,这种借口实则难以成立。
-更有趣的是,小部分青年会把抵制中介“剥削”作为不进厂的理由。工厂里做工大多是按小时工标准进入招聘市场的,小时工并不是工厂的正式员工,而是通过和中介(人力公司)签订劳动协议,有时候只有口头协定,以劳务派遣方式进厂。工厂内人事部门把每个打工者的工时数和应得报酬交给中介,中介扣除相应费用后,再把工资发给打工者。因而,一些青年认为中介拿的那部分费用属于不劳而获,中介都是“黑中介”,不进厂就是因为不愿意被“黑中介”剥削。还有一个反抗剥削的由头是工厂剥削太狠,由于一些青年能力有限,即使进厂,刚开始也是做小时工,月收入通常只有3500~4000元,扣掉餐费、住宿费、水电费(共计1000元左右),再扣掉每月迟到几次、旷工几次、请假几次的罚款,加上周末聚餐、喝酒、吸烟、上网等开支,拿到手的工资所剩无几。他们认为这是工厂剥削造成的,收入甚至比不上天天做日结,索性不去工厂。
-宁愿选择日结也不进厂,他们做日结的意愿其实也会降低,换言之,大部分做日结的青年并非每天都去找日结,而是处于间歇性工作状态,即干一天玩三天。从局外人的视角看,间歇性工作的客观原因是没有机会、没有资源、没有相应能力,主观原因就是懒惰,或因遭遇多次打击失掉了发展动力。加上一些人适应了混吃等死的环境,不想再离开,即使离开一阵子也还会回来,宁愿一天只吃一顿饭,也不愿意工作。为了维系残存的一丝脸面不愿意彻底挂逼,他们采取间歇性工作方式并对这种方式给出了“合理性解释”,所谓的“合理性解释”都体现了他们的厌倦心态,最终他们只能游离在日结工作、底线生活与挂逼生存的无限循环中。
-而且,三和青年在日结工作中得到的劳动保护措施较少,易受到意外伤害,而意外伤害往往也得不到赔偿,这也就是为什么大家不愿意选择危险较大的日结,如上山砍树、搬运建材等。事实上,有些日结的工作环境确实恶劣,如处理地铁施工后的泥浆,泥浆深度已没过小腿,日结工作就是把泥巴装袋扔进车上拉走,工作时间为8~10小时。有位青年在做完一次这样的日结后,一只脚肿得穿不进拖鞋。据他说,管理者配发给他的保护装备仅有一双胶鞋,那是仅用一层人造革做成的鞋,鞋底僵硬。在没过小腿的泥浆中,胶鞋里很容易浸入泥浆,连泥带水长时间从事劳动强度较大的搬运工作本身就非常劳累,日结回来后又没有清洗干净腿上的附着物,导致一只脚严重肿胀。而他没钱去医院,只能去药店随便买瓶药水碰碰运气。
-说到看病,去医院显然不太现实,在三和市场对面有一家药店,支付能力有限的三和青年也很少光顾。他们对待疾病的方式是拖和忍,尽可能不花钱。而遇到上文提到的那类工作性损伤后,几天之内肯定无法再接日结,即使再怎么节约,也免不了出现挂逼状态。经常能见到青年在处理身上的伤口,简单的只是用纸巾擦拭伤口分泌物,复杂一点也就是买瓶药水涂抹,除此之外,就只能坐在台阶上休息。这种外伤大多是在做搬运日结时被砸伤或剐伤的,由于没有劳动合同保护,向雇主讨要治疗费几乎不可能,只能找警察或是劳动局立案处理。可是三和青年在深圳周边的社会名声已经“发臭”,即使找到相关部门,也多是不了了之。轻微的伤害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这对他们而言几乎是致命的:不仅要承受痛苦,还不能出去干活,只能靠别人的救济勉强熬一阵。可见,在打零工或做日结时受伤是挂逼的一个直接原因。
-在外人看来,挂逼状态的生活真是难熬,三和青年也并不是没有离开的想法,这些离开的想法却在犹豫中消磨殆尽,毕竟他们没有技术和学历,没有强烈的工作意愿,对工作挑三拣四,在任何地方恐怕都找不到满意的工作。相比之下,这里有低廉的生活成本、随时可以找到的日结工作、一群意气相投的伙伴。因而,一些人来到三和生活一段时间后试图离开,却没能“战胜”自己,这种想法的形成也有一个不断演变的过程。
-初来的打工者的想法多是有趣的,或多或少做着长久、精细的打算。有初到三和的青年说:“没钱可以找两份日结,这样一天就可以挣300块钱,连续做几天就可以当‘大爷’。”反驳他的都是混久了的人:“告诉你,这里的日结都是站着的,晚上站了一晚上,要休息的。一天干20小时,只休息4小时,那肯定不行。兄弟啊,我告诉你吧,钱是挣不完的,但命只有一条。”这些混得有经验的青年对于一些事的看法与其说是无奈,不如说是有自知之明,他们在金钱和生命之间做出权衡,说:“还是命重要,命都没了,钱还有什么用?”所以,即便是有理想的人,到了这里也会慢慢被同化。
-有人说,来之前还可以全面思考问题,现在心里所想的就特别简单、特别渺小,就是如何吃上饭、睡上觉,如何过一天、一星期、一个月,对于人生目标不敢多想。甚至有人说三和已经给他留下了阴影,整天就是为底线生存打拼,甚至都不求一天吃三顿,只求暂时消除饥饿感。
-很多人也都会有疑问,为什么不离开三和?为什么不换个地方或换个城市?三和青年最常见的答案是“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每个人离开习惯的生活环境都会不适应,这对于任何人来说可能都是一个挑战。适应了三和的生活之后,人最大的变化是缺乏融入城市生活的勇气,因为他们已经把自己视作被城市抛弃的人群,他们指责工厂、中介黑心,实际上都是在为脱离社会寻找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也有些青年把不能离开解释为没有足够的钱:“现在主要是先挣点钱,挂逼了都离不开这里了。”实际上,他们只是嘴上说要离开,把没钱当借口,缺乏勇气的矛盾心理才是真实原因。“在这里有钱的时候可以装×,还有很多人可以聊天。离开这里又没地方可去。”正是这种畏惧离开的心理与三和特有的环境相互作用,使得原来的计划一个个落空、理想一点点消磨,有些人已经把三和看成自己的“家”,甚至有人六七年没回过老家,也很少与家人联系。有人调侃道:“回家干吗?在这里很好,天天像过节。”
-不回家并不是无家可归,而是不愿意面对家庭给予的压力。有个青年说自己是有梦想的人,现在到了结婚年龄,过一两年回家结婚,就稳当地在老家生活。但是,以他现在的状况根本不可能找到老婆。所以,人们大多不再思考成家的问题。当被问及此事,他们给出的回答是:“结婚?你养得起家吗?”有一个青年是家里的独生子,来三和前还考虑婚姻问题,在三和生活两年多后,已经打消了结婚的想法。据他说,从前每次回家父母都要说某某一年挣了多少钱、某某从外面带回了女朋友等,为了避开父母的说教,他最近两年没回过家。他还说自己是一个特别独立的人,不会理会父母说什么:“如今不结婚的人很多,没什么稀奇。”
-可见,虽然有家有父母,但是为了避免诸如婚姻之类的事情给自己带来的压力,尤其是依靠自身能力解决婚姻问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时,他们转而认为父母的思想已经过时,逢年过节也不再回家,主动成为漂泊在外的“弃儿”。
-放弃融入社会还有一个典型原因,那便是学习欲望的下降。按照常理,三和青年大多是年轻人,从个人成长历程来看,现在学些技能,以后能有一技之长,但他们普遍对学习技术持抵制态度,且有一套说辞:如果去学技术和知识,首先要有一定的资金,没资金哪儿来的工夫学知识学技术?如果是跟着别人干活学技术,不发工资我们活不下去,倒贴钱让我们学人家肯定不愿意。即使是给我们钱了,干的也都是杂活,根本学不了有用的技术。再说别人跟你无亲无故,凭什么把技术教给你?学会了技术,没有关系,人家凭什么用你?一连串疑虑都是在试图证明学技术、靠能力翻身、逃离三和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由此又坚定了自己没有其他往上走的人生路径,不如混吃等死的执念。“好好干几年,给你个小组长当当。上面的关系你还是联系不到,别人也看不到你做得多好,你还是和流水线工人打交道,有什么出息?有些工作是轻松,工资还高,可我们干不了。人家要操作电脑,我们根本不会,还是找找日结吧。”
-考虑到当前沿海地区普遍存在的民工荒,政府在大力推行免费的职业培训,而三和青年所顾虑的部分问题来自培训的费用和机构。这就让人忍不住追问,如果政府或有关机构提供免费培训,他们是否愿意学?他们语出惊人:“自己已经老了”“懒散了这么多年,离开学校就再没学过什么”“培训几天没用,还不如在这里混”。这些牵强的说辞也印证了他们对学习技术的抵制来自近乎根深蒂固的生活态度。因此,在平时讨论如何翻身、如何成功的时候,他们大多把人生艰辛归因于社会的阴暗,抱怨缺少后台、背景和关系,很少有人检讨自己对学习的抵制和妄想不劳而获的态度。
-如果没有聚集在这里的年轻男性打工者,三和就只是中国广东省深圳市龙华区的一个地名,有了这些三和青年,三和或许可以载入中国历史,成为透视城镇化、工业化发展中各种问题的一个案例,它背后凝结了经济、社会、企业、城市管理等多方面因素,而三和青年则成为经典问题案例中的主角。三和青年并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是多样化存在的,甚至可以说,不同的三和青年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每一个角色都为三和的存在提供了功能性的支撑。
-案例一:“业务青少年”
-三和是一个劳动力市场的聚集地,找工作、招聘、进厂是三和市场最常见的事。相当数量的青年的聚集也给三和带来许多劳动力交易之外的事情,比如前文提到的微信号、银行卡、手机号的地下交易。其中,有一位典型人物,姑且称其为“业务青少年”。
-幽暗的晚上,经常可以见到一个留着短发、个头不高、身材瘦小的少年悠闲地走过三和人力市场来到人群中,显得那么弱小,那么稚嫩,从外表来看还是一个未谙世事的未成年人。他身穿一件与周围人群格格不入的干净短袖上衣和浅蓝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人字拖,径直走向一家小超市买一包1元钱的瓜子。他没事的时候最喜欢嗑瓜子,手里随时都拿着一小包瓜子是“业务青少年”的标志性特征。他碰见熟人的第一反应是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递上烟亲切地聊几句。就是这么一位不起眼的少年,其实已经在社会上混迹多年,早已是三和潜在交易市场的老手,知道他底细的人都会趁他出来买瓜子的时机找他商量“业务”。
-他来自广东潮汕某县城,刚满18岁。“业务青少年”并不是三和挂逼青年中的一员,也没有一直在三和逗留,只有晚上出现的频率最高。因为要开展业务,他经常在晚上坐在台阶上与人聊天,有时不明就里的人对他说:“这位小兄弟千万不要挂逼,年纪轻轻出去做点正式工作。”很多人看他那么小就在三和混,多少有些怜惜,哪里知道“业务青少年”早已是行家里手。那么,他究竟心怀什么样的想法来到三和?此前有哪些生活经历?是否会被这里的状态影响而放弃自己的目标?
-“业务青少年”辍学较早。据他说,初中二年级之后就不再上学,并不是成绩不好,而是不愿意继续上学。学校老师说他聪明,能够很快理解老师的讲解,按照他的学习能力和学业水平,考上一所不错的高中是非常有希望的。尽管父母和老师都劝他继续读书,但他没有读书的心思。那会儿正是网吧流行的时候,“业务青少年”出于好奇就试着去网吧玩网络游戏,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完全沉溺其中。那时候,政府对黑网吧管理并不严,尽管他是未成年人,也没人查验身份证。结果他一有机会就往网吧跑,逃课、不回家,整天玩游戏。
-眼见各种规劝已经失效,家长和老师也就默许他离开学校,开始另外一种生活——“闯荡社会”,外出工作营生。他的父母经营着生意,但“业务青少年”受不了父母的唠叨和管教,想孤身一人拼搏一番。在征得父母同意后,他去了广州,因为年龄太小没有达到进厂要求,只能通过同乡关系联系了一家饭店,在后厨打下手。饭店后厨环境一般都比较糟糕,“业务青少年”既难以承受油烟、闷热和劳累,又不愿意过厨房——宿舍两点一线的无聊日子。虽然在父母的社会关系下,可以请厨师收他为徒,传授烹饪技术,希望他能有一技之长,实现经济自立,但“业务青少年”拒绝了这一机会,选择自己继续出去闯荡。这可能是青少年不愿受约束、喜欢自由的特点所致,毕竟那时他正处于叛逆期,他现在聊起这些时还颇有些后悔。他总说自己没有抓住好机会,那时年纪小,既不太懂得如何在社会中生存,也没有思考过未来的发展方向,盲目地离开了可以拜师学艺的饭店。之后“业务青少年”在广州其他地方做过一段时间的搬运工,因为身材瘦小、体力较弱,勉强支撑着挣了一些钱之后,又重新寻找其他挣钱门路。
-“业务青少年”自带潮汕人的聪明和敏感,因为偶然的机会了解到收银行卡、微信号和手机卡等可以赚钱,虽然这些事情都是地下黑产业,难以在外部公开运作,但其中却蕴含着不少赚钱的机会,而广州对这方面管理得较为严格,需要向外拓展“市场”。细细打听之下,他发现“三和大神”已经在网络上有了一定知名度,最关键的是三和聚集了一大批挂逼青年,其生活境况决定了他们会通过各种门道获取钱财,且缺乏自我保护意识。“业务青少年”认为深圳龙华三和具有挖掘市场的潜力,便到此拓展“业务”,距调研进行之时已有近半年。果然不出他所料,他揽到很多“业务”,进而发展出一些业务线,即介绍其他人办理业务,从中给中间人抽取一部分提成。从自己“拉业务”拓展到一个业务圈子,生意自然快速扩展,“业务青少年”的称号由此传播开来。
-“业务青少年”依靠业务形成了可靠的收入来源,他在三和的生活状态异于旁人,自在许多,完全没有被生活压力和挂逼压迫的约束感,不用每天为吃饭、睡觉发愁。同时,他小心翼翼地处理每笔业务,避免因失败而得罪后面的大老板。
-“业务青少年”对住宿有一定要求,认为三和区域内的床位既不安全又非常脏乱,连单间也是如此,与他的身份不相符。他选择在距离不远的出租房内或装有空调的旅馆里居住,这类住宿地点相对卫生并带有独立卫生间。根据他所描述的租住房间的情况,除了没有空调以外,很多设备和酒店的状况相似。有定期更换和清洗的白色被褥,即便是在炎热的夏天也不直接铺凉席,而是铺垫一层床垫,让人睡在上面也不感觉硬,房间内还有一台新的落地电风扇。
-因为有其他业务(具体信息不详)时需要去外地,“业务青少年”连续住宿的时间不确定,所以也会按照收入情况选择不同的住宿标准。业务较繁忙,收入较多时,他会选择带空调的房间,一晚的价格在80~100元。业务一般时,他还是以住一般单间为主,一晚的价格在40~60元。因为不喜欢与很多人睡在一起,无论是哪里的床位都不会租住;即便较长时期没有收入,经济拮据,也不会睡“海新大酒店”。他会选择性地待在网咖玩游戏或是睡觉休息,同样也不会选择网吧上网,因为外面网咖的条件在任何方面都要比这里的网吧好很多,纵然价位相对较高,也比单间便宜不少。
-由于有相对固定的住宿要求,“业务青少年”每晚11点之后就离开三和,前往网咖或是租住房间,从未出现过睡大街的状态。对住宿条件的挑剔给他带来的最大好处是每天都可以换洗衣服、洗澡,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眼看去挺精神,和有的青年几天甚至几个星期不换洗衣服的颓态完全不同。“业务青少年”曾说过非常重视生活质量,衣服也都是在正规商店买的品牌货,绝对不会选择“有衣裤”的衣物,更不会卖掉行李。为了行动方便,他也把行李暂存在行李寄存商店。
-“业务青少年”在三和能够做到足够的业务量,生活方面的需求自然可以得到满足,日常饮食基本上不会选择在三和解决。他早上在网咖上网或是在租住的房间内休息,基本不吃早餐,午饭和晚饭都在租住的房间附近的餐馆吃。基本不会发生因为经济问题而一天仅靠一顿饭支撑的情况,更不会选择“挂逼面”“挂逼大水”,在闲逛的时候一般都是用啤酒代替“挂逼水”,并自诩酒量还可以。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行为特征不应该和三和青年一样,或者至少在形式上应该和三和青年有本质区别。对于三和青年来说,“业务青少年”的生活状态可能就是他们目前想要追求的目标,但也仅是想想罢了,没有任何行动。“业务青少年”认为三和青年的现状都是懒惰造成的,言语中带有几分蔑视。与其他不务正业的青年相比,“业务青少年”可谓品行端正,从来不参与任何形式的赌博。除了日常生活消费外,他花钱最多的地方就是网络游戏,为了在游戏中升级,寻求刺激以及成功后的心理满足,他经常花不少钱购买游戏装备。但他并未因其耽误自己实现赚钱的小目标而懊悔,因为在他眼里,买装备是一种投资,随时可以转手卖掉,装备的级别越高价位也越高。
-尽管在三和发展比较顺利,“业务青少年”却并不满足于现在的生活,他有自己的计划和打算。他说现在所做的“业务”毕竟是存在风险的,为了规避风险,他计划再做一段时间就收手。虽然年满18岁就可以进厂工作,而他并没有相应的打算,如前文所述,工厂工作很无聊,没有乐趣可言。再加上工厂内部有种种制度规范,像“业务青少年”这样在外面闯荡惯了的人显然无法忍受。当然,重要的是他家境不差,不需要玩命挣钱。尽管他感觉不到来自家庭的压力,却也担心自己在三和待久了,实现人生目标和计划的意愿都将逐渐消退。所以,等实现心里的小目标之后,他就打算离开。小目标也很简单,就是现在用的智能手机过时了,等攒够了钱换一部最新款手机,出去也算是有点体面。离开之后,他想先去考驾照,再想法子赚钱买车,然后就该考虑婚姻问题了,而更长远的计划得等到成家之后再作打算。估计用不了多久,小目标即可实现,也就到了他离开三和的时候。
-“业务青少年”的生活状态与以做日结为生的青年生活状态相比,简直堪称锦衣玉食,其他做日结的青年勉强糊口而不至于挂逼已实属不易。“业务青少年”与他们的相似之处极少,尤其是在有人生目标这一项上,几乎秒杀所有三和青年。或许其他三和青年也有类似的小目标,比如买车、成家等,但基本没有希望实现。“业务青少年”扮演的角色是一些三和青年沦为挂逼青年的助推者,三和青年出售各种物品和信息,包括身份证、银行卡、微信号,以换取少量生活费。三和青年越堕落、挂逼的越多,“业务青少年”的生意就越好,他们完全向两个相反的人生方向发展,一个走向实现小目标的生活,另一个则走向当“大神”的不归路。阻隔他们的不是学历、阅历、能力,而是人生态度。
-案例二:“眼镜哥”
-在很多人看来,戴眼镜是有文化的象征。三和青年中戴眼镜的却并不多见,当然不是说没文化,而是在工作和生活中用不到,对徘徊在挂逼边缘的青年来说,配眼镜的费用也是一笔颇大的开支。如果在三和碰到戴眼镜的青年,他肯定是有特殊原因的,戴眼镜挂逼被其他人嘲笑的可能性更大,会被戏谑为“文化人”,被讽刺能够找到工资高又轻松的工作,而这显然不太可能发生。可是,三和青年都认识一位“眼镜哥”,他是特殊典型。
-巷子尽头转弯处有一家网吧,倚靠着墙壁坐在台阶上的是一位戴眼镜的青年,胖胖的身材,穿着一双拖鞋和一件白色上衣,上衣后面留下了墙上的灰痕。他慢慢地从过滤烟嘴上拿下燃烧殆尽的烟头,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根插进沾满黄亮亮的烟油的过滤烟嘴。他身上总会有一盒“红双喜”或“芙蓉”,有时是一盒薄荷烟,据他说薄荷烟有一定的戒烟功效。一见熟人过来,他立刻从两种烟里选择合适的一种,递上一根以示友好。他在短短几分钟聊天时间里就可以抽完两根烟,可见“眼镜哥”的烟瘾之大,几乎烟不离手。
-“眼镜哥”来自河南省的某座城市,只有28岁,生活的艰辛使他看起来要远远大于真实年龄。稀疏的头发和后移的发际线令泛着亮光的宽前额十分醒目,他时不时用手推推鼻梁上的镜架,眼神迷离,一副熬夜之后过度疲劳的状态。无人知晓“眼镜哥”的姓名,别人称他为“眼镜哥”不仅仅是依据他的外貌特征,更多的是根据他的行为特征。
-“眼镜哥”来到三和大约半年,与其他人最大的不同是,他是被三和独特的人群、独特的生活方式和独特的生存环境吸引而来,或许还带有一种强烈的体验生活的感觉,完全没有反抗和抵触情绪,反而有点慕名而来,寻找人生乐园的意思。来三和之前,“眼镜哥”有一份稳定工作,是在一家装修材料公司做广告推送,工资虽然不高,却能攒些钱,之所以辞职是因为对这份工作已经没有太大的兴趣。他曾抱怨说,之前那份工作做了很多年,自己勤勤恳恳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升职机会,直到辞职那天还是普通员工,也没有获得预期的加薪。职位和工资长期处于停滞状态,加上他没有什么创新性技术,身边的人是换了一茬又一茬,很多掌握新知识、有能力的新员工,年龄比他小却很快晋升为公司的管理人员,而他完全丧失了向管理层晋升的机会。最让“眼镜哥”讨厌的是,在辛苦工作了若干年后,居然要被小字辈员工管理。他从内心深处难以接受这种处境,觉得没有脸面,但又不愿意做出改变,于是怀着愤愤不平的心态来到三和,想换一种活法。
-既然是慕名而来,“眼镜哥”在来之前就做足了功课,不仅加入了三和贴吧和相关QQ群,在里面聊天、发帖,还对三和的许多往事了如指掌。初到三和的生活是懒散而漫无目的的,“眼镜哥”甚至带着一份热心肠,经常对一些“大神”慷慨解囊,不仅无条件地从兜里掏出几块钱赠人,还从别人手里买来一张证件,借给他人做日结用。如果看到躺在小巷地板上无精打采、面露菜色的青年,他会买一瓶水或给一些钱,有时还会通过三和QQ群等渠道为一些挂逼青年“团饭”。当然,他并非救世主,慷慨了一阵之后,他自己也接近挂逼了。
-“眼镜哥”接近挂逼的生活状态能从他的住宿情况看出来。刚到三和时,他并没有租住三和内小旅馆的单间或床位,而是在距离三和不远的城中村租了间每月500元的房间。虽然仅有一张床和一台电扇,但居住条件比三和小旅馆床位好很多。他每天临近中午才过来“体验生活”,在人群里闲逛,寻找熟悉的人聊天或是独自坐在台阶上吸烟、发呆。“眼镜哥”很快从体验阶段进入真实生活阶段,原因是混迹三和几个月间,他居然没找过一份工作,没有任何收入来源。积蓄基本消耗殆尽之后,他只能降低标准,以接近挂逼的状态活着。他退掉了租的房间,整天泡网吧,晚上也就在网吧躺一宿,只在有需要的时候才在“老三和”按天租床位,而所谓的“需要”一般是指必须换洗衣服或很多天没有真正躺在床上休息的情况。
-“眼镜哥”融入挂逼生活的速度之快,或许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大概在来几个月之后,他就可以不铺垫任何东西,直接躺在小巷的地上。见到熟人时也不做任何掩饰,而是干脆地说:“累了就躺下歇会儿,现在也不租房了。”然后大大咧咧地与大伙一起坐在台阶上聊天。花完积蓄后,“眼镜哥”开始做日结,也是只要身上还有吃饭的钱就不去找工作,甚至为了能够与众人一起凑热闹,发展到整晚不休息地围观其他人打牌,要不就毫无顾虑地与他们坐在小超市走廊下待到很晚,甚至在此过夜。
-与其他青年相比,“眼镜哥”更喜欢去网吧,经常在中午时分走进小巷内的网吧,一来网络游戏是其生活的一部分,二来也是为了在里面休息。由于网吧内空气不流通,他时不时出来坐在台阶上抽烟,透透气,这才会出现前文描述的状态。除了打游戏,“眼镜哥”还喜欢看新闻,尤其是与深圳、三和有关的新闻,有时为了接触更多的人、听到更多消息,他还去龙华公园的长凳上找人聊天,顺便睡个露天午觉。
-一天吃一顿饭对“眼镜哥”来说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挂逼面”是他毫不犹豫的选择,唯一的区别在于他对吃的要求比其他人高些,总要加一个鸡蛋或一个鸡腿。吃饭的时间也不固定,饿了就去吃,有时甚至很晚了还去巷子里打包一份炒粉。但“眼镜哥”和其他青年的生存状况越来越相似,他不断降低生活标准,有钱时请熟悉的人喝水,价格在3元左右,现在手头没钱了也喝1元的“挂逼水”。不多久,为能够在不工作的情况下多厮混几天,“眼镜哥”开始寻找可以轻松赚钱的渠道。以前,他总劝别人不要办手机卡,终于在一次窘迫得需要填饱肚子的时候,为了钱放弃了自己的底线,一次性办理了5张卡,除了自己用的那张外,其余全部换成现金。过了一两周,“眼镜哥”又计划着卖掉手机。有天晚上,他正和一位收手机的摊贩商谈价格,见到熟人过来,便风趣地说:“只是想看看手机卖多少钱,自己的手机用了几个月,想卖掉再买一部。”语气中带有一丝隐瞒和羞愧,显然,他距离真正的挂逼青年那无所谓的心态还有一段距离。
-有人只有选择稳定的工作才有可能跳出去,回归到稳定的社会生活中,而“眼镜哥”恰恰相反,他从稳定的生活跳入三和,这种反向选择实际上已经和稳定的社会生活决裂,因而他不愿再进工厂做无聊的苦工;又觉得日结挣不到钱,就只选择临时性工作。当然,作为一个“文化人”,“眼镜哥”并不愿意从事重体力劳动,而是经常选择不太需要花力气的保安日结。事实上,“眼镜哥”基本上只干保安,他曾这样说过,肯定不会做长期的工作,就是做也不会超过两个月。在聊天中,“眼镜哥”称呼保安工作为“挂逼保安”,别人告诉他可以找份正式工作,他的回答是“现在不可能做正式保安,40岁之后再考虑”。当谈及回家时,他说:“回家多没意思,今年也没打算回家,就在三和过年。”可见,在融入三和生活之后,“眼镜哥”居然不想再离开,他的计划是做一段时间临时工攒点钱,然后回到三和“当大爷”。
-不论聊什么,“眼镜哥”都会谈及贫富差距,经常抱怨社会不公,说自己没有资源、没有后台,即便想改变生活也很艰难。他讲述着自己的经历,去中英街(深圳和香港共同管理的一条购物街,可以到里面帮别人带货,这也是一种日结)带货,在他前面的一位美女带的东西比他的还要多、还要贵,却在海关人员不检查的情况下成功带出。到他的时候,海关人员就把货全部扣下了,“眼镜哥”想找人理论,却立刻被边境管理人员以扰乱秩序的罪名警告,只能认栽。由于没能成功带货,他只得到30元路费,还白白浪费了时间。每次谈及这些,“眼镜哥”就抱怨:“这能说我不努力吗?我也努力了,但是没用啊。”当然,这只是“眼镜哥”的一家之言,真实情况如何无从考证。
-可见,在没有其他收入支撑基本的生存时,任何人都会改变大众所认为的“发生这样的事情再正常不过”的想法,就会认为自己的努力全部被剥夺了,深感社会不公。三和青年经常受到不公对待,常遇到同工不同酬的情况。曾有一位青年应聘去帮人家装修,他也懂得相关技术,干的活也是一样的,甚至比从其他地方招的人干得还要卖力,但工钱比其他人的少了一半。他也做出了类似判断,说:“因为是在三和招的,就看不起我们这些人,但是我们也有能干活的,就是得不到该得的。”
-“眼镜哥”也有与这位青年类似的看法,他可以从自己现在出去做工所挣的工资与有钱人的收入相比差距太大谈起,一直说到社会贫富差距越拉越大,按照这样的状态活下去根本没有意义。在常规的社会生活中,实现富裕自足的愿望在自己身上根本无法实现,自己想要的生活条件得不到满足,即便不甘落后地努力还是达不到维系富裕生活水平的收入要求,由此会产生失落感,社会存在感不断降低,甚至会在与周围人相比较时产生羞耻感。“眼镜哥”认为在三和这样的环境中就有截然不同的感觉,只要有一点点钱,就可以租床位、吃饭、上网等。他找到了很强的存在感,内心燃烧起一种不挂逼的“激情”。
-家庭婚姻应该是“眼镜哥”这个年龄的青年考虑最多的问题。当被问及相关问题时,“眼镜哥”又展现出有文化的一面,他可以对国家生育政策和老家的结婚现状侃侃而谈。谈及自己,“眼镜哥”认为自己现在已经没有经济能力结婚,从出来打工开始就基本上没想过要婚姻,找不到老婆就打光棍。现在只求自己过得好点,已经不把婚姻看成生活的必需品,也不考虑父母希望他早点结婚的压力因素。
-“眼镜哥”的存在是有几分诡异的,因为他来三和看上去似乎是偶然,是受好奇心驱使来“体验生活”,却发现自己和三和的生活状况非常匹配,起初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后居然再也不想离开,留在三和反而成为自愿选择的结果。他说已经喜欢上现在的生活,热闹、有意思,这正是他想要的。
-难道三和具有一种潜在的“魅力”和“影响力”,吸引并影响着寻找这种环境的青年在此聚集?还是三和的日常生活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年轻人的思想、行为、态度和目标?曾有待了两年的青年这样评价道:“三和就是一个死人坑,来了就别想离开。”大部分青年都没有了人生发展目标和规划,每次出去工作之后都觉得无路可走,于是就想着回三和。众多青年收入水平低下,即使挂逼、睡大街,一般也不会产生强烈的耻辱感。但这种窘迫生活带来的无耻感仅限于三和范围之内,不能外传,所以在三和有一种不成文的规定:禁止拍照。因为三和青年的生活状态可能会被外来人员和媒体曝光,被熟识的亲朋知晓,那就没脸见人了。
-“眼镜哥”只有28岁,可他一直说自己老了,很多的事情无法做,这可以算作他不愿意奋斗而寻找的一个理由。而三和正好为他提供了无耻感的环境,提高了他的存在感,乃至于令他错误地认为自己有了继续前进的“激情”。而真实的情况是,“眼镜哥”失去了奋斗目标,失去了进步的动力,他的所思所想或许代表了一部分三和青年的想法。
-案例三:“受害青年”
-身份证在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无论是进厂务工、出行买票,还是办理电话卡、银行卡等,都是必不可少的身份证明。在三和,身份证不仅有证明身份的作用,还承担着诸多“变现”功能,因而,有一些青年的身份证被偷、被卖、被人骗走。由于一些省份的身份证还暂时不能在深圳补办,这就导致了一些青年没法务工、住宿等。
-刚到三和的人身份证被偷甚至成了正常的事,因为他们不懂骗取身份证的套路,一不留心就被顺走了证件。比如,有的青年为了找工作,把身份证交给招工者,可是有些招工者是假的,就是为了拿到身份证之后一走了之。而在三和,人们恰恰是能够在没有身份证的情况下继续生活的,因而一些青年在丢失身份证后,第一反应并不是立刻想办法补办,而是选择毫无顾忌地继续厮混,最终只能挂逼。其中有一位典型的代表,他就是“受害青年”。
-在人力市场的招聘大厅里,众多寻找工作的年轻人在仔细比较各项工作的有关情况,却也有不少人坐在凳子上背靠墙壁闭目养神,或是趴在桌上睡觉。闷热的招聘大厅里,经常有一个高高的青年靠墙坐着。他骨瘦如柴,留着油腻的长发和长长的胡须,在炎热的夏天还穿着灰色运动长裤和灰白色长袖上衣,因为长时间没有换洗,前胸后背沾满污渍,脚上穿着一双仅露出脚后跟的拖鞋,手里提着一个空空的书包。他屡屡与身边坐着的人交谈,时不时指向众多招聘工作人员所在的柜台,摆出受害者的懊恼怨恨的表情诉说自己的遭遇,因为他的遭遇与招聘人员骗取身份证有关。
-“受害青年”来自湖北农村,年龄在二十六七岁,来深圳务工已有三四年,来三和仅几个月。他是家里三个孩子中最小的,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在老家,家里人多地少,没有其他经济来源,家庭经济状况不太好,再加上自己学习成绩不理想,“受害青年”初中毕业到技校上了一两年学,也没学到什么技术,就外出打工了。
-他第一站去了浙江,本想着在工厂里稳定工作几年,却年少轻狂、异想天开地想体验更多新鲜事物,更换工作是家常便饭。在不断换工厂的过程中,他结识了几个狐朋狗友,在没有家庭约束和管教的情况下,跟着那几个同样是刚出来谋生的青年混。天天有空就吃喝玩乐,花钱如流水,那一点微薄的工资还不够与狐朋狗友山吃海喝,基本属于月光族,很久也没给家里寄钱,父母就猜测他在外面没有好好工作,因此家庭关系也比较紧张。当下外出务工的青年一代农民工在没有约束的情况下,频繁换工作、随意花钱没积蓄、对家庭支持减少都是常见现象,“受害青年”之前的经历只是典型案例之一。
-他在浙江打工始终没赚到钱,一次回家过年的时候就跟着一位亲戚去了东莞,在一家灯具厂老老实实做了一阵,收入还算可以,也存了一点钱。由于工厂办理的工资卡由亲戚代为保管,他每个月只能得到少量零用钱,每次和工友出去玩和吃饭喝酒,还受到亲戚的监督,回去晚了都要被打电话询问,甚至有时候亲戚根本不让他出去。慢慢地,“受害青年”觉得老老实实做工没意思,而他除了出去吃饭喝酒闲逛,唯一的爱好恐怕就是和别人打打牌。有一次,“受害青年”正在宿舍里打牌,被亲戚发现数落了一顿,二人大吵一架,年轻人的叛逆性被彻底激发,他下定决心要一个人出去闯荡。他就近来到深圳,在一家电子厂工作了一段时间,觉得工作枯燥乏味就又跑出去找其他工作,这样换来换去时,听到之前认识的同伴说三和有很多中介,非常容易找到工作,就来到了这里。到三和之后,“受害青年”只做过一段临时工,挣了一点钱,加上还有些存款,并没有感受到三和挂逼青年的生活状态离自己很近,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就使得他很快“融入”了这里的生活状态中。
-“受害青年”主要在人力市场的招聘大厅里找临时性工作,通过比较工作类型和工作状况决定进工厂做一段时间的小时工,需要先押身份证。“受害青年”看到中介手里拿着几张身份证,看上去比较可信,就把自己的身份证交到中介手里押着,以为等到中午12点中介就会在招聘大厅内集合打工者一起出发,可是他并不知道这是一种套路。很多冒牌中介手里都会拿着一些身份证或其他证件,装模作样地忽悠务工者,以获取信任,其真正目的并非招工,而是骗取身份证。
-结果,临近正午,“受害青年”并未看到招工的人,也找不到中介。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多次找黑中介理论,以求拿回身份证。可是,黑中介既然已经把身份证骗到手,任何讨回身份证的努力都是徒劳,给他的解释是某某工厂在那一天没有招工,且当天一起报名去其他工厂的人数也不够。无奈之下,“受害青年”选择了报警。而警务人员调取事发当天的监控,没有发现他把身份证押给黑中介的一幕,就没办法处理。
-直到“受害青年”受骗之后愤愤不平地在人力市场里讲述这段经历时,才有熟识中介套路的人告诉他,骗他的那个人是三和市场中最黑的,很多人上过当。不过黑中介不是天洁集团的正式员工,而是前文提过的“二中介”,天洁集团既不会承担相应责任,对黑中介也缺乏足够的约束力。“受害青年”在报警之后,每天还是坚持寻找黑中介去理论,但是据说最近有段时间没有再见到过黑中介,对此他还不断懊悔:“现在才知道他是最黑的,在三和贴吧上已经众所周知,要是早了解到也不会出现现在的状况。”当然,在失去身份证且没有补办的情况下,进厂的临时工做不了了,只能做日结,慢慢地就进入了挂逼状态。
-如果有身份证,“受害青年”可能不至于挂逼。他本可以回家办理新的身份证,但是并不甘心回去。一方面是因为家里其他人出来打工都挣了钱,他非但没有挣钱,还把身份证弄丢了,没有脸面回去。他说,其实自己丢脸倒无所谓,可是老家的街坊邻居会嘲笑他的父母,所以绝对不愿意回去让父母难堪。另一方面,他是在东莞跟亲戚闹翻了才跑出来的,现在回去一定会被亲戚耻笑。
-重点观察“受害青年”可以发现,他身上那件灰白色上衣和运动长裤大约超过20天没更换清洗过,汗渍和靠墙睡觉留下的污渍是那么扎眼,显露出他的生活状态十分窘迫。在没有身份证的情况下,一般也找不到地方住宿,连网吧也不允许没有身份证的人开机,他只能屈居“海新大酒店”。睡大街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基本生活条件难以满足,洗澡刷牙都有困难。“受害青年”所携带的一个背包里也并没有可以更换的衣服,仅有生活基本用品和一个电插板,为了省出一点钱,他考虑卖掉所有东西。据他所说,他本来是打算找到正式工作后买几件衣服的,可现在只能维持现状。
-“受害青年”的积蓄快要消耗殆尽,找不到工作时每天仅吃一顿饭,有时只在小餐馆买一张大饼充饥,甚至还有连续两天不吃饭的经历。加上来的时间不算太长,没有熟悉的人可以依靠,为了维系生活的基本需求已经变卖了手机。他用“已经没有想联系的人了”来解释卖掉手机的行为。
-没有身份证的日子异常难熬,一天的生活就是早上等着海心新人力市场的招聘大厅开门,找到一张凳子坐着发呆,直至管理人员清场。下午人力市场关门后,可以在小超市见到他坐在门口与人聊天。晚上他就在人力市场外的走廊下,背靠人力公司卷帘门蹲坐着,旁边放着一个背包,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头整个埋在胸前,看起来姿势极为不舒服。晚上9点之后,“受害青年”没有更多的娱乐生活,早早地准备“休息”,先是双腿伸直背靠墙壁坐在地上,与身边的人聊几句天,然后缓缓躺下,把背包放在头下面枕着,蜷缩在人力公司的卷帘门前,没有铺垫任何东西。一直到第二天清早人头攒动的时候醒来,又重复着一天的生活。当与他聊起睡大街的处境时,“受害青年”认为睡在外面没什么影响,就是睡着不舒服,特别是下雨天,潮气重,第二天身体会不太舒服,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没睡过‘海新大酒店’就不算来过三和”,这是经常睡大街的青年所说的一句话。三和人力市场为阻止有人睡在外面,每晚都在门口洒水。在海心新人力市场背向街道另一面的走廊上,聚集的人不多,每个人都能找到一席之地,也就成为三和青年较为集中的睡觉地点。
-不需要任何证件的工作只有工地日结,“受害青年”想在工地上做较长时间的临时工,既可以缓解经济上的压力,也可以寻求一个提供住宿的地方。可是,工地来招聘的人对打工者的身体条件有一定要求,偏偏“受害青年”身材瘦弱,一看就不像是能在工地干体力活的人,所以很多工地来的招工者都不要他。
-由于他逢人便讲述被骗经历,得到不少人的理解和同情,一些人在了解到他的处境后,帮他出主意讨回身份证或补办身份证,“受害青年”有时候会感激地说:“在三和还是有很多的好心人。”终于,有一个人为了帮助他找工作而给了他一张证件,可是,“受害青年”可能是因为习惯,得到证件的第二天居然没能及时起来,又错过一天的日结,只能再多挨一天饿。到了第三天,“受害青年”拿着“证件”心怀忐忑地交到招工者手中,非常担心因使用冒名顶替的证件而被拒绝,招工者拿过证件扫了一眼之后,盯着他嘱咐道:“一定要记住证件上的名字,最后喊上面的名字做日结拿工资。”说着把“受害青年”交上去的证件和其他人的证件叠放在一起,就算是定了他今天做日结的事情。“受害青年”急急忙忙地从人群中跑开,快速地从“有衣裤”买了一双便宜的、既可当拖鞋又可当正式工装的鞋子,再匆匆忙忙跑回做日结的人群中询问他人出发的时间,以免再次错过久违的工作机会。那天的日结是做酒店服务人员(酒店承办大型餐饮业务,正式服务人员满足不了服务所需的人工需要,就临时从外面招聘。工作时间短,多为五六个小时,工资每小时12元或13元)。到了下午,“受害青年”做完日结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三和外面的餐馆美美地吃了一顿饱饭,然后还是睡大街,又接着连续两天没工作,印证了三和青年“做一天玩三天”的生活状态。
-当人们见到“受害青年”,问他这几天有没有出去工作时,他都以没有合适的工作为由来辩解。实际上,“受害青年”虽可凭借假身份证获得做日结的机会,却很难找到正式的工作,加上晚上没有身份证不能住宿或者泡网吧,所以他更多选择在晚上去做快递日结。再后来,“受害青年”越发积极地选择晚间的日结或能够住宿的临时性工作,一直没有离开三和。很难再看到他晚上在“海新大酒店”睡大街了,白天倒是经常能在小超市里碰到他。
-“受害青年”一直没有离开,可能与身份证被骗有极大关联,当被问起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的时候,时间像是定格在这一刻。面无表情、若有所思的他反问一句:“什么打算?”他的表情和话语表明他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
-“受害青年”一直想着能在深圳补办身份证,询问了很多人,却始终不知道具体需要哪些材料。他自己也说过,最好先把身份证办好,再做进一步打算,也不想在三和继续待下去了,这里的“水”太深。再往后,他虽然四处打听办理身份证的要求,却从没有认真准备过这件事情,也没有到相应的政府机构询问需要哪些材料,还是重复着先做一段时间日结或临时工的说辞。再后来,不知道怎么弄的,“受害青年”从其他人手里得到一张有磁的身份证,工作机会越来越多,顺势仿佛又把补办身份证一事抛诸脑后。
-还有一个隐情在心理上制约着“受害青年”,他通过别人的手机登录固定网站查询自己名下的公司,输入身份证信息后共显示出18家公司,每家公司的注册资本都是500万元。据说,被骗取身份证之前,“受害青年”还卖过银行卡和U盾,眼下别人利用这些信息做了什么已经失控。看到自己名下的18家公司,“受害青年”苦笑着自言自语道:“18家公司,要是有一家搞违法的事情,自己也就彻底完了,运气应该不会那么差吧?”
-很多的事情纠缠在一起,致使“受害青年”的想法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次做日结回来,他在彩票店转了一圈,看到别人买彩票赚了点钱,也想赌几把,但是不知道怎么玩就没有买。他曾向人打听如何买彩票,别人也只是劝他不要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赌博上,还是踏踏实实把身份证办好,找一份正式工作离开三和。
-其实,在三和,总会有一些青年简单又中肯地提醒刚来的人:“不要在这里待太久,能离开还是离开,不然你会很难再摆脱三和。没了身份证赶紧补办一张,在这里等有什么用?天上不会掉馅饼。”很多三和青年也有与“受害青年”相似的经历,由于无法找到长期稳定的工作,不能及时离开或不想离开,最终成为“挂逼青年”。
-案例四:“三和小鬼”
-当一个人在生存线上挣扎,连基本尊严都难以保全的时候,突破法律和道德约束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在这里,偷盗行为是比较普遍的,毕竟偷盗与工作相比是一种更容易获得钱财的路径。从外面来的人常说:“三和根本不能待,偷东西的太多。特别是床位,晚上你睡着的时候,什么东西都会被偷。”还有人补充道:“在网吧睡一晚可能被偷得连衣服都不剩。偷衣服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这里有市场,破衣烂衫也能卖几块钱。”在三和时间比较长的人就反驳道:“租的床铺还是比较好的。里面都有监控,进去的时候递根烟,熟悉了之后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偷东西的那些‘叼毛’都是外面来的。网吧不行,偷东西很正常。”很多来到三和找工作的青年就是在网吧被偷了身份证和手机等物件,“三和小鬼”就是其中一员,在网吧被小偷洗劫一空之后,他自认倒霉,逐渐沦为挂逼青年。
-“三和小鬼”来到三和已有一年多,在网吧包夜时身份证、手机以及身上的大部分钱财都被洗劫一空,不得不留在三和厮混。他今年22岁,身材矮小,性格活泼,像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正好符合“小鬼”的称呼。
-“他应该还在那家网吧,你去叫他吧!”一大早,平日里混在一起的青年找他一起去做工地日结,从言语中可以推断出网吧是“三和小鬼”最主要的生活场所。果不其然,“三和小鬼”躺坐在电脑前,头戴耳机,面带微笑地盯着电脑屏幕,屏幕上显示的并不是三和青年最喜欢的游戏画面,而是网络直播平台的界面。有人过来拍打他,“三和小鬼”拿下耳机打了个招呼,摇摇头表示今天并不想找日结,随后又把目光转向屏幕。
-“三和小鬼”来自重庆,曾是一名留守儿童,父母早年外出务工,留下他和弟弟在老家。兄弟俩分别跟着外婆和奶奶生活,和他一起在外婆家的还有舅舅的孩子,舅舅和他父母一起外出打工。作为寄居祖辈家的留守儿童,隔代教育潜藏着很多问题,尤其是在学习方面,缺少了家人的辅导和督促,“三和小鬼”打小就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再加上他是众多寄居祖辈家中的孩子里年龄最大的,还要兼顾家庭内的日常劳作,就更没心思学习了,连高中都没能考上。父母过年回家的时候,索性把他一起带到城市里打工。那一年,他16岁,初中刚刚毕业。
-每当聊起关于上学的问题,他也可以谈笑风生地讲一些校园趣事,对离开学校似乎没有多少感触。他屡次说没有后悔那么早离开学校,虽然也知道学习的重要性,别人也劝他继续读书,但他发自内心地不想再读,“没有成就感”是他对学习生活的总结。“三和小鬼”还会谈起弟弟的学习状况,语气中带着一丝嘲笑:“他的成绩还不如我呢,肯定考不上高中。”
-父母和舅舅是做楼层装修的,“三和小鬼”自然有机会跟着大人们学习各种装修技术,吃住都在工地解决,甚至直接睡在施工现场。遇到工期紧的工程,一套做饭的家伙都带到工地上,全天不离开工地,很少有花钱的地方,收入都由父母掌管,只能得到一点点零花钱。“三和小鬼”跟着父母和舅舅学了近一年的装修技术,因为年龄小又贪玩,总是记不住工作中的要点,活儿做得不好,经常被责骂。其中有一次因为他没有准确测量装修门的具体数据,被迫需要对墙体进行二次改造,费工费钱,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之后,“三和小鬼”的青春期逆反心理影响到他的工作态度,工作状态每况愈下,父亲的打骂也日渐增多,家庭关系极度紧张,乃至于到现在他和父亲的交流都很少。
-“三和小鬼”在工作过程中染上了一些不良习惯,如吸烟、喝酒,基本上都是受亲人的影响。舅舅经常逗他喝酒、吸烟,他开始还害怕父亲的威严,后来在父亲的默许下就学会了。在跟随父母和舅舅工作了几年后,“三和小鬼”学到手一些技术,也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慢慢想要摆脱父母的控制和束缚,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他决定离开父母,自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听说深圳比较繁华,又偶然听说三和好找工作,长年聚集着很多招工厂家,虽然在这边没有认识的人,但他还是不顾父母劝阻,毅然决然地来了三和。
-“三和小鬼”抱着并不是必须找工作的心态在三和外面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三和区域内的网吧收费极低,便携带行李物品到网吧包夜。不知是运气太差,还是社会经历不足,他躺在网吧座椅上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背包被偷了。手机、身份证和衣服都在包里,大部分钱财都被偷走了,所幸贴身放着的现金没被摸走,不找工作也能暂时维持,就没考虑抓紧时间回家补办新身份证。其中怕丢面子是最大的原因,总不能刚离开父母闯荡社会,就灰头土脸地回去吧。可是,没了身份证,找工作、住宿等都会遇到麻烦。
-没了身份证,自然就找不到合规的小旅馆住,“三和小鬼”索性常驻网吧。之前说过,三和南北区有近50家网吧,构成了三和青年生活、娱乐、休息的场所,“三和小鬼”开启了在三和“新的生活方式”。他借熟悉的人的证件登录开机,网吧里的一把椅子和一台电脑成了他必备的生活区域,除了中午吃饭时会走出网吧,其他时间一直待在里面,甚至有时候懒得出来吃午饭就直接点外卖。在网上玩累了,他就趴在桌子上睡觉,网吧人少的时候就躺在椅子上休息。“三和小鬼”和其他三和青年一样会玩网络游戏,但各种直播是他最为关注的,尤其是虎牙直播,他说看直播的时候还可以抢一些红包,从中获得更多乐趣。
-“三和小鬼”在丢失了身份证、手机、行李后,有一段时间既不关注找工作的事情,也不知道三和市场内部的情况,整日在网吧混日子,现金很快全部花完。为了维持基本生活,“三和小鬼”只能做日结,这才真正走出网吧,来到市场找工作。每次日结回来之后,晚上继续包夜,一宿一宿地成为网吧常客。
-谈到“三和小鬼”如何在没有身份证的情况下生活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可以用“陌生的人际关系”来解释这一类青年的挂逼生活方式。很多人际关系是在共同工作,比如做临时工、做日结的时候建立的。“三和小鬼”和另外几个青年在做日结时结识,在生活中也会相互救济,比如做日结回来后,相互之间会有请吃饭、喝水、吸烟等行为。除了经济上的帮扶,对“三和小鬼”最重要的是利用他人身份证在网吧开电脑和住宿。但是,这样的帮扶很难长时间维系,因为一旦进入挂逼状态,这种互助性的帮扶关系就会变成单向的依赖关系。当一个人出现依赖他人生活的挂逼状态时,身边的青年与其之间的关系链条就会断裂,所有人都对挂逼青年敬而远之,只有再次做日结,才有可能与其他人重新建立互助关系。因此,三和青年为了维系群体关系不断裂,就需要经常一起做日结,互帮互助。一旦工作上的联系减少,特别是出现挂逼状况的时候,他们即刻就会变为陌生人。“三和小鬼”正是利用“陌生的人际关系”维系挂逼生活。
-然而,“三和小鬼”一直不认同自己处于挂逼状态,这体现在他对生活品质一直有一定的要求上。身份证、手机和行李丢失之后,“三和小鬼”即使处于挂逼状态也不屑于买老太婆的“挂逼衣服”。他刚开始是随身携带一件换洗衣服,每次晾晒之后都用一个塑料袋提着。随着生活日益窘迫,没有固定的可以放置东西的地方,索性放弃了携带换洗衣服,变为日结回来之后到一些便宜的商店里购买廉价服装,然后直接扔掉长时间没有换洗的衣服。如果有认识的青年做日结之后回来租一个床位,“三和小鬼”就蹭着别人的关系到小旅馆洗澡、洗衣服,有时还趁二房东不注意,偷偷地进去洗澡。“三和小鬼”很少穿着三和青年最常见的拖鞋,一双黑运动鞋是他的标准配置,甚至也是他最值钱的财物。当然,鞋子也是做日结必须要有的,这样还省去了每次出去做日结买鞋的花销。
-“三和小鬼”每次在网吧包夜都至少会买一瓶3元以上的饮料、一盒5元以上的香烟,他把饮料和香烟视为包夜必需品。只有实在付不起包夜的钱时,“三和小鬼”才会在“海新大酒店”躺一夜,而选择“海新大酒店”是为了抢到早上的日结。即使睡大街,“三和小鬼”也有一定的要求,绝不会直接躺到地上,必须要有两张大纸片铺垫。有时候,在网吧待了一天花光所有的钱,晚上出来与周围的人聊天,熬到11点之后,人流减退,“三和小鬼”就跑到小巷子内一家小超市门口偷两张大纸片,再回到“海新大酒店”找一个宽敞合适的位置铺好,呈一个“大”字形躺在上面,没有任何可以枕着的东西。一无所有之后,“三和小鬼”也就不用担心东西被偷,但他总说晚上基本睡不安稳,时不时地醒来,有时候还会被“基佬”摸醒。“三和小鬼”始终坚持说,他第一次睡大街的经历并不是在“海新大酒店”,而是距离三和走路需要5分钟的地方,其原因是当时觉得太丢脸,不愿意让认识的人看到自己睡大街。
-“三和小鬼”好面子,穷得一无所有,还从来不喝挂逼水。有时候,有人从小超市里买了挂逼水送给他,他一直拿在手里不喝,在别人走开之后把水直接扔进了垃圾桶。一个与他熟识的三和青年说,“三和小鬼”对吃饭、喝水、吸烟都有一定要求,最便宜的饭、水、烟坚决不碰,不管是自己花钱还是他人花钱都是如此。经济拮据的时候,“三和小鬼”宁愿一天甚至两天只吃一顿饭,也不吃“挂逼面”,而是选择“钟爱木桶饭”一类的饭菜,一顿饭的花费在10~15元;无论处于什么状况都不买挂逼水,必须是3元一瓶的饮料;吸烟也是如此,有钱的时候买8~10元一包的烟,没钱了宁可不抽也不买廉价烟。
-“三和小鬼”也在践行“做一天玩三天”的人生信条。他曾这样描述自己的状态:“现在变得很懒了。在网吧无聊的时候也想着出去做日结,可每次都在昏昏欲睡中错过时间。”他只有在实在没钱的情况下才会从网吧出来看看招工情况,更多时候,离开网吧只是为了寻找可以聊天的人。
-后来,“三和小鬼”摸到了一点门道,从外面办证刻章的商家那里办了一张假身份证,这样就可以“自由”选择做临时工还是做日结。当然,如果进厂查验身份证比较严格,他还是做不成。考虑到晚上要在网吧包夜,“三和小鬼”一般都选择白天做日结,以快递日结为主,这需要醒来很早到三和人力市场上“抢”,而在网吧睡觉容易错过时间,总是遇到抢不到的情况。“三和小鬼”比较聪明,他从多次做快递日结的经验中“总结”了哪家的快递容易混,在哪里等可以轻松地抢先登车,甚至记住了来找快递日结厂家的车牌。在工作中,他能混则混,还发现在装快递过程中,可以趁着没人注意拆开包装,偷里面的东西。当然,他说自己偷的都是水果,当场就吃了。
-在三和混了一年多的时间,“三和小鬼”的“资历”不算长也不算短,却足以使一个人产生根本性改变。当聊到是否想回到父母身边继续工作时,“三和小鬼”说已经出来一年多了,没挣到钱,想挣点钱再回去,计划着过段时间离开深圳。但是,三和已经令他心生留恋,即便深知这样的生活就是混吃等死,却不愿离开,内心充满矛盾,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做,倒是觉得如果能够在网吧找一份工作就再好不过了。当被问及“难道你想在这里当‘大神’吗?”,“三和小鬼”说在三和有钱就不是“大神”,有时候不是自己想干活,而是肚子空落落的,催着你干,混到一天只能吃一顿饭,甚至几天吃一顿饭的地步,自然你就干活了。可见,他内心对“三和大神”的看法是负面的,也能认识到只要稍加努力就可以避免挂逼。
-避免成为挂逼青年的关键是需要钱,非常典型的是有钱和没钱的青年对三和的看法截然不同。如果一个三和青年并未处于挂逼状态,而是有钱吃饭、上网、吸烟、喝酒或赌博,他对于三和就表现出赞同和正面的态度。有人以调侃的语气说:“这里的人好,说话又好听。”反之,处于挂逼状态又得不到他人帮助时,三和青年会咒骂三和是“鬼地方”,表现出厌烦和负面的态度。
-在三和做调研的时候,研究者如果视自己为外来人,只能感受到三和生活的无聊与无趣;而如果视自己为内部人,则会逐渐理解人们为什么还要待在三和。一个可能的解释就来自“三和小鬼”,他说中国人与外国人相比的一个特点就是外国人追求独立,而中国人追求热闹,喜欢几个人聚在一起。三和人比较多,比较热闹,又有便宜的网吧,待过一段时间的人不会想要离开。这可能就是社会学所说的小环境影响人和群体意识的形成。“三和小鬼”曾经耐不住他人的劝说,找了一份工地的固定工作——打扫卫生,一天的收入相对日结而言更为可观,却在离开三和一段时间后就计划着回来,最终果然又回来了。
-除了“三和小鬼”,也有人说自己在三和待了一年,认识了很多人,经常一起在网吧打游戏、一起喝酒,回到床位还可以一起吹牛,感觉到无拘无束的惬意。反而是进工厂工作了一段时间,实在是耐不住那种拘束、机械和无聊,总想着三和的那几个“叼毛”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上网,是不是还在喝酒,是不是又在吹牛……最终选择从工厂辞职回到三和,就是为了享受在三和无拘无束的感觉。甚至,有时其他人离开一段时间,自己也会想他什么时候回来。可能这就是在外漂泊的年轻人的一种心理认同或情感依靠。
-由于三和青年的群体性存在,较多的是同龄群体,更易形成群体意识,尤其是没有工厂制度的约束与严格的管理,没有家乡熟悉的人知道他们境况如何,人在这种没有压力和耻感文化的环境中生存,心态和行为都慢慢改变,放弃了继续努力奋斗的目标,形成了混吃等死的群体性文化。这是很多青年真实的生活状况和内心想法,与工厂拘束、机械和无聊的生活相比,他们的想法又何尝没有道理呢?
-案例五:“傲慢哥”
-在社会结构和社会分层研究领域可以依照不同标准把社会划分成不同等级,对于同一个社会等级还可以进一步细分,三和青年虽然看似一个整体,但也区分出不同梯度的群体。换言之,三和青年内部也存在不同梯度的子群体。
-有人把长时间没工作,在彩票店只说不买,天天泡在小旅馆和网吧里,成天累月不洗澡不换衣服的青年称为“挂逼仔”。把可以随时躺在地上,几天不吃饭,翻垃圾桶,拿到点施舍钱就喝得烂醉如泥在地上来回翻滚,几个月甚至一年不换洗衣服的青年称为“三和大神”。
-他们之间普遍相互看不起,有时候只是为了突出自己比其他挂逼仔强,即使所处的现状相似,也总想着调侃他人,以喊他人“挂逼仔”“大神”为乐,这也显露了他们内心的空虚。如果被人反驳,这些调侃他人的青年根本不会据理力争,他们默默地在心里承认自己的处境,却仍旧一有机会就在他人面前表露优越感。在彩票店,曾有青年这样说:“三和这个地方都是挂逼人待的地方,有钱人除非傻了才会来,在家吹空调不好吗?在这里的就不要瞧不起任何人了,大家都一样。”那些看不起他人的青年优越感来自何处,始终是研究者的一个疑问,直到遇到一位自带天然优越感,习以为常地讥讽和蔑视别人的青年,我们称之为“傲慢哥”。
-“厉害吧!今天光吃饭就花了几十块,我抽的烟都是十几块钱的。”这是一位个子高高的青年经常在人群中炫耀时所说的话。他一手拿着一部苹果手机,一手拿着充电宝,在三和青年中显得有些鹤立鸡群。“傲慢哥”有时穿着牛仔短裤,有时穿着浅色长裤,每天头发都向后梳着,发型固定,像是打了发蜡,显得非常时尚,脚上穿着一双白色安踏运动鞋,走起路来趾高气扬,一眼看去明显不是挂逼青年的模样。不仅仅是穿戴,“傲慢哥”试图用种种生活表现增加优越感,对挂逼青年尽显蔑视。“挂死你,怎么不早点挂死你,活该!”这是他对挂逼青年带有仇恨似的诅咒。与之相处过的人都在背后骂他“傻×”“小气鬼”。只是后来因一连串事件的发生,他的生活方式和待人态度随之改变,尤其是经历了一段挂逼生活之后,傲慢减弱了许多。
-“傲慢哥”在三和的种种表现都与之前的生活经历和家庭背景有关。他今年29岁,来自重庆的一个县城,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两个姐姐已经结婚),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从小备受优待,不仅不需要做家务,连学习也是吊儿郎当,成绩基本处在班里倒数的位置,还经常打架,和社会青年混在一起,最后还没完成小学学业就早早离开学校。他在手机上与人聊天时使用手写输入法,用的大部分词汇都是极其简单的。后来一件事情验证了对他文化水平的猜测,一次“傲慢哥”要出去找工作,需要用高德地图软件查附近的一个地铁站,地铁站名中一个字的笔画比较繁杂,他只知道念什么而不知如何拼音和手写,在他人的帮助下才得以完成,他甚至连地铁的“铁”字都写不对。看来,文化水平彻底限制了他的工作选择,只能靠出卖体力过活。
-“傲慢哥”说自己从十几岁就外出打拼。刚开始是在老家跟着亲戚在工地上打下手,积累了一些经验后开始走南闯北,一个偶然的机会跟着在工地认识的人去了新疆。那时候正赶上新疆大开发,机遇和工程都很多,可选择的岗位也多。据他讲,在新疆也是做日结,但与三和的日结不同,能够选择想要做的工作,做完一天即刻结算工资。在新疆那一两年,他挣了不少钱,工作的地方也几乎没有可以消费的场所。但是他实在无法忍受长时间见不到其他人的生活环境,接受不了工地无聊的日子,回老家闲待了一阵子。
-此后,他在不恰当的时间遇到不恰当的人和事,又和之前认识的社会青年混在一起,受到社会不良习气的影响,与他人合作搞“事业”。所谓的“事业”,据他含糊的说法是帮地下赌场看场子,一步就踏上了犯罪的道路。赌场出事,其他人全部逃跑,只有他一个被抓,成了替罪羊。当时恰巧赶上重庆严打,看场子的“傲慢哥”被判了6年(但是据认识他的三和青年判断,他是因为犯强奸罪被判刑的)。“傲慢哥”在老家县城被逮捕,在监狱里度过了本应最美好的青春时光,出狱后与社会发展完全脱节。
-“傲慢哥”有案底,很多工作都做不了,在家人的帮助下去北京投奔姐姐、姐夫。姐姐在北京开化妆店,有稳定的事业,“傲慢哥”谈及姐姐总是不停重复“厉害吧,厉害吧”,可以看出他以家人为骄傲,这也从一定程度上奠定了傲慢态度的基础。在北京的一年多里,在姐姐和姐夫的帮助下,“傲慢哥”试着做过服装和水果生意,但他能力有限,只赔不赚,不愿继续拖累姐姐,于是南下深圳。虽然深圳也有家人能帮衬,但是“傲慢哥”不愿受约束,加之喜欢尝试新鲜事物的习性未改,想要独自创出一番事业,就选择了三和。据他自己说,来深圳三和仅有半年,来之前在网上看到过三和的状况,觉得自己能适应三和的工作和生活,属于自愿选择的行为。由于有案底,他也做不了正式工,当然主要是“傲慢哥”压根没有想要在工厂寻求一份稳定工作的计划,索性就找日结做,其中最多的是工地日结。因为工地日结既不需要证件,工资又高,虽然劳累却比在监狱里劳动轻松,他完全可以胜任。就这样,半年之后,“傲慢哥”就处于在生活和生存(挂逼)之间游离的状态。
-实事求是地讲,“傲慢哥”是一位有头脑、有胆量的青年,他最初在三和那一段时间的生活虽不能用花天酒地形容,但与其他人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首先,努力工作是维持较好生活状态的主要原因。无论是小工地,还是大工地,都曾出现他的身影。他还有不辞劳苦的特点,很多次他报名的日结都因为没人愿意承受高强度的体力付出,招不够人数就此作罢,由此他都会谩骂一些不愿意做体力活的三和青年堕落。他认为只有挂逼仔才做快递日结和保安日结,自己根本不会触及这些低收入、低回报的日结。“傲慢哥”选择的工地日结工资都在160元以上,工期3天以上,因而每次工作回来,他手里都至少有500块钱。而且,他每次在工地上都老老实实干活,经常“打混”的青年背地里叫他“傻子”。
-“傲慢哥”的认真负责很容易得到招工者的认可。在打了几次交道相互熟悉后,包工头索性把招日结工人的任务交给他,这样他就成为三和的兼职中介,收入比自己做工地日结更可观。根据他曾经参与的一次招工计算,工地包工头给出的价格是每天220元,招5人,工期7天。他在招工时许诺的工资是每天160元,还承诺报销往返地铁费10元。简单算一笔账就可以知道这一次招工的收入,他可以从一个青年一天的工作中赚50元,人数工期算起来可以赚1750元。得到这样一笔收入,他可以说是绝对的“富人”,可以“挥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就这样,“傲慢哥”很快从做日结的打工者成长为小中介,生活得有滋有味又不需要干体力活,整日游荡、玩耍。据说,他还有胆量去做一些别人不敢碰的工作,如代人要账等,做一次的收入也在300元以上。
-较高的收入满足了“傲慢哥”在三和生活方方面面的需求。他在穿衣上面要求很高,所有衣服都是在品牌专卖店里挑选和购买,从不关注周围没有任何品牌的服装店,对老太婆“有衣裤”里的挂逼衣服更是嗤之以鼻。所谓的品牌服装店即安踏专卖店、李宁专卖店等。“傲慢哥”每次买衣服的消费金额多在300元以上,有时候还会买200元左右的T恤,这也是他炫耀的资本。不过,即便穿着“贵重”的衣服,三五天不更换也很正常,大多数衣服对他来说是一次性消费品,只有在没钱的情况下才会自己清洗晾晒。脚上穿拖鞋本就不符合他的“身份”,无论晴天雨天,他一直穿着一双运动鞋,几乎没见他穿过其他类型的鞋子,自然鞋袜也很少换洗,近距离与之接触就能闻到臭味。
-在三和见到他吃饭的概率很小,偶然能看到“傲慢哥”拿着一瓶啤酒和几小包零食坐在台阶上和人闲聊。他自己说吃一次饭至少要有一份炒菜、一碗米饭、一瓶啤酒,再加一些四川榨菜,花费在20元以上。经常还能见他从外面带回肯德基的炸鸡、汉堡。有时为了满足生理需求,他还出入三和青年的“娱乐会所”,据说他经常找“小妹”(类似于站街女),每次都要花百余元。
-与穿着相比,“傲慢哥”对别人看不见的住宿条件没有太高要求,有床位休息足矣。在住宿床位区每天都可以洗澡,又可以梳洗头发、打理发型。每天早上收拾好之后,“傲慢哥”径直走到市场内,或闲逛或寻找工作。至于为什么租床位,他解释说在监狱服刑期间都是很多人住在一起,非常习惯现在和很多人一起租床位的状况。之所以没有租住外面的单间是考虑到一次性需要交三个月房租,并且那里远离三和,缺少和人交流的机会。由于和二房东早已混熟,床位租金都是一天一交,他的行李箱一直寄存在一家小超市里,财物从未丢失。晚上也跟三和青年一样坐在台阶上,一直待到很晚(通常是12点左右)才回去。
-喜欢炫耀是“傲慢哥”惹三和青年反感的主要原因。“怎么样,厉害吧?有头脑吧?比那些‘大神’强吧?”这都是他聊天时自夸的话。他逢人便吹嘘自己一顿饭吃了什么、一件衣服花了多少钱、一次日结挣了多少钱、现在又找到了哪些赚钱门路等。在与人聊天的过程中,他时不时拿出烟,是26元的芙蓉王,面带微笑地把烟伸到别人面前,问:“见过这样的烟吗?”当别人请求来一支时,他又说一支烟要1块钱,边说边把烟装回口袋,还补充一句:“你们都没吸过这样的烟。”
-彩票店是“傲慢哥”表演的舞台,他也非常享受在彩票店里成为众人焦点的感觉。他会在那里尽情“表演”:先把一张百元纸币直接扔在地上,大声问:“谁的钱掉了?没人要我捡起来了!”一句调侃过后,他顺手把捡起来的钱在手里来回翻看,说:“你们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吧?”接着又从钱包里拿出几张百元纸币,蘸着口水吧嗒吧嗒点一遍。在彩票店休息的人都眼睛发直地盯着他,有人起哄让他买几瓶啤酒,给兄弟们分一分。他哈哈哈大笑,谁也不搭理地扭头走出彩票店,不一会儿又带着一瓶饮料回来继续炫耀。
-可是,“傲慢哥”的炫耀生活时间并不长,几次经历使他陷入挂逼状态,最主要的是因为他迷上了买彩票。某个雨天,“傲慢哥”在闲逛中走进彩票店吹牛。看到一个初到三和找工作的人连续中了几期,虽然没有高额奖金,但这些经历如果发生在他身上就可以成为“炫耀”的资本,并且买彩票比做日结来钱快又轻松,在闲聊中吹着空调就可以挣钱。从没接触过彩票的“傲慢哥”像其他人一样,凑到柜台前关注着显示屏上的数字,若有所思地指指点点,在其他人还没开始买的时候就已经让老板打出了第一张彩票。没有中奖让他心有不甘,连续下注,当然越陷越深,在第一次买彩票的当天就达到废寝忘食的程度。他一直没有离开彩票店,直买到晚上11点。
-第一天的悲壮经历使他着了魔,转天一大早,“傲慢哥”就到彩票店门外等着开门,然后第一个冲进店里又买了一天,再也没有考虑找工作的事。连续三四天买彩票不仅使“傲慢哥”输光积蓄,还使他丧失了“炫耀”的资本。“兄弟帮忙买一个咸鸭蛋,输光了,今晚床位都没的住了。”“傲慢哥”见到熟悉的人之后放下了架子,央求人家帮忙,还发誓不再买彩票。可换来的都是冷嘲热讽,这更加刺激了觉得丢失面子的“傲慢哥”,往后他每次日结回来之后就一直或坐或蹲在显示屏前。由此,“傲慢哥”与炫耀生活再无关联,挂逼生活没有激起他的工作热情,而是引导着他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天长日久,“傲慢哥”不再只满足于买彩票,居然还加入了晚上的扑克阵营。由于他是新人,很容易输牌,理所当然地迅速再度挂逼。
-做日结、买彩票、玩扑克的生活方式虽然令生活“充实”起来,但是“傲慢哥”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发生了反差式的变化,伴随着熬夜而来的黑眼圈和萎靡不振也更加符合挂逼青年的模样。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挂逼生活,“傲慢哥”不再傲慢,也不再以轻蔑的眼神审视周围。有时,他会表露出不愿再留在三和的想法,计划着回老家做生意。
-“傲慢哥”最牵挂的是母亲,在他犯罪被抓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母亲都被家里人瞒着并不知情,只是由于他长时间不露面,母亲追问其他亲戚才获知真相。他说出来这两年没怎么给母亲打过钱,只是去年在北京工作时攒了些钱汇给母亲,现在没法给母亲钱。母亲最挂念的是他的婚姻问题,坐牢的事在老家已经传开,在本地娶老婆几乎没有希望,他想着自己工作的时候认识女孩,还想着再去投靠姐姐姐夫重新来过。
-有一次,“傲慢哥”笑着对人说:“下个月你就见不到我了,还不离开三和啊,要在这儿做‘大神’啊!”虽然有了跳出三和的想法,“傲慢哥”却没有了之前的行动力,在工作上,他本可以联系之前去过的工地,无论是做中介帮忙招人,还是直接做日结都是有可能的。然而事与愿违,“傲慢哥”只是嘴上说说,丝毫不见行动,还依旧出入彩票店。当人们再与他谈起目标计划的时候,“傲慢哥”总是岔开话题不愿多说什么了。
-案例六:“三和酒鬼”
-从农村来到深圳的务工者都会成为家庭的牵挂,他们心里也会非常牵挂家人。三和则不同,大部分三和青年与家庭只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联系。经常听到三和青年说很少与家人联系,即便有联系,基本上也都是家里人打电话过来询问他们的近况。有个青年说,接到父亲打电话问“工作怎么样,不要在外面混着玩,要好好工作”,他直接关机了。虽然明白父母的苦心,可自己常常处于挂逼状态,无法与那些在外打工赚到钱的人相比,不好意思回家。或许家庭是他们最后的生存底线,但很多人不回家、不与家人联系,其背后的原因比较复杂,家庭生活经历会对一个人在社会上的发展产生深刻而难以消除的影响。
-“砰、砰”两声清脆的响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酒鬼又在耍酒疯。”一句调侃表现出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一位醉醺醺、留着油腻打结的长头发、瘦高身材的青年斜卧在人来人往的“海新大酒店”台阶上,言语含糊、不知所云,白色上衣搭在肩膀上,手里依然握着一瓶开了盖的啤酒,不时地拿起酒瓶在空中摇摆。大多数围观者脸上露出嘲笑、冷漠的表情,像是在观赏动物表演,也有好心的三和青年试着拉起躺在地上的“酒鬼”,反而被他挣脱。他坐起来之后把手中的空啤酒瓶扔向空中,瓶子随后落到地面又发出“砰”的一声脆响。而后,他把上衣直接扔向地面,径直走向一家小超市,又拿出几瓶啤酒和一包花生,继续喝起来。人们把这些经常喝醉的人称为“酒鬼”。酒鬼们虽没有共同的生活经历,在这里却有着极为相似的生活状态。我们先从来自广西的“酒鬼”的过往经历谈起。
-据广西“酒鬼”说,他已经三十七八岁了,结过婚,老婆已离他而去。他育有一儿一女,孩子全都在老家由老父亲照顾,已经上了小学,都是留守儿童。广西“酒鬼”是家里老大,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因为是老大,他很早就承担起家庭的负担,初中辍学后就出来打工挣钱,为的是能让弟弟妹妹上学。现在他们有出息了,都在深圳有正式工作,自己倒是很落魄,但他并不后悔,觉得把弟弟妹妹照顾好是他当仁不让的责任,也是件很荣耀的事。
-广西“酒鬼”之前因为在家里做了一些违法的事,好像是飞车抢劫,不仅因此摔伤脑袋,至今仍有缝针遗留下来的印记,还被警察捉住。为了不让他在牢里受罪,家里拿出仅有的十几万“赎”他出来,之后妻子就跑到外地音信全无,差不多等于离婚了。据他说,到如今和妻子有没有联系都无所谓,可怜的是留下两个孩子无人照顾。由于感情上受到刺激,看到孩子就难过,他想换一个新环境重新开始,于是孤身一人来到深圳打工。来三和是因为这边可以找到更多的工作,遇到更多的人,避免一再想起往事。
-来到三和之后,广西“酒鬼”一直在工地上工作。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文化程度太低,找不到什么别的工作;另一方面是工地工资高,能多赚点钱给家里寄去,让孩子过得好一些。他说为了老父亲和孩子,自己辛苦点都没问题,来三和就是想要挣钱的。可是,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反而加重了他的哀怨。
-一次,广西“酒鬼”在和一个老乡做完搭舞台的日结后在租住的单间洗漱,洗漱完就发现老乡不见了踪影,自己的钱包被偷走,里面有身份证和刚结的工资,手机也被拿走了。“酒鬼”本来正在承受感情的打击,现在又遭他人偷盗,一连串背叛使他不再信任任何人。经历了这么多坎坷,为了麻痹自己,他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又因为在工地上喝酒扰乱了施工秩序而被辞退。之后广西“酒鬼”只能待在三和,做工期较长的非正式工作。
-广西“酒鬼”经常感慨自己的人生非常糟糕,由于还要抚养孩子、顾及老父亲的感受,倒是没做出什么出格事。每次出去做一段时间的临时工之后,他都会回到三和,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这里认识了几个酒鬼,可以聚在一起喝酒,有共同的话题。广西“酒鬼”清醒的时候常说,并不是自己多喜欢喝酒,只是心里难受、压抑,他也并不想发酒疯,只是心里的苦无从宣泄,只能借酒浇愁。广西“酒鬼”每次必然回来的另一个原因是想找到偷钱包、手机的老乡,不是要报复老乡,而是想问清楚那个人为什么这样对他。
-没有身份证可以在深圳补办,只是需要把家里的户口簿原件或扫描件发过来,但是广西“酒鬼”并没有这样做,他怕父亲和孩子看不起他,也怕别人说闲话。弟弟和妹妹就在离三和不远的地方生活,可他从不求助,他说:“有钱、有工作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容易办,什么话都可以说。混得不好了,即使别人没有嘲笑你,也总感觉自己失败,没有脸面见人。”由于没有身份证,也不愿意求助他人,广西“酒鬼”改变现状的难度相当大。
-而且,广西“酒鬼”因为经常喝醉酒,随时随地躺下睡觉,有时候也被人称为“三和大神”。他一直说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但是每次心里难受,唯有喝酒才可以摆脱这种痛苦。或许离开三和是更好的选择,但是广西“酒鬼”并不想离开,他曾说过其他地方更没有容身之处。在这里还可以找到别人喝酒聊天,倾诉内心的苦痛,如果没人说话会更压抑。从某些方面来看,广西“酒鬼”是比较倔强的,还有一种“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来”的想法。他没法跳出之前的感情和所经历的事情带来的伤害,但他并没有怨恨家庭,也没有抱怨社会不公,而是把责任全部归咎于自己没有较强的能力和幸运的机遇。
-广西“酒鬼”最喜欢找的酒伴是江西“酒鬼”。他拿着做日结的钱去小超市买两瓶3元一瓶的啤酒、两瓶白酒(一般是小瓶二锅头或江小白,有时还从外面带来些不知名的药酒)和一小袋花生,在台阶上席地而坐,推杯换盏。他们喝得很慢,酒量却很大,喝完再去买,而下酒菜只有花生米。两人慢慢喝,喝到晚上11点多才结束,然后就在“海新大酒店”睡觉,当然中间还免不了发一次酒疯。
-江西“酒鬼”40多岁,有着和广西“酒鬼”相似的人生经历,和妻子离婚,感情上受到不小的打击,有一个女儿,现在也在深圳打工。江西“酒鬼”来深圳已有20多年,来到三和仅一年,主要做临时工和日结,不过看上去明显入不敷出。据说江西“酒鬼”工作的时候就在一旁看着,能偷懒绝不动手干活。
-江西“酒鬼”家里有四个兄弟姐妹,他是老幺,老母亲跟着哥哥生活,基本不用考虑给母亲养老的问题,母亲对他的要求就是把自己照顾好。而他平时也不和母亲或者兄弟姐妹联系,从不告诉家里人自己现在的状况,只在过年时回家一趟。不联系家里人的主要原因是平日里不好好工作,回去也没钱买东西,感觉很丢面子。
-实在穷极了,江西“酒鬼”就向在深圳打工的侄女借钱,有时候还在三和找认识的人借钱买酒。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他醉酒后的窘态,不再借钱给他。江西“酒鬼”喝醉之后的行为是没有任何收敛的,有时候就在彩票店的地板上躺着,把随手提着的衣服枕在头下边,双腿在空中来回摇晃,活脱脱一个流浪汉。
-晚上睡大街时,江西“酒鬼”也有不同于旁人的洒脱,从来不回避他人,完全把大庭广众之下的“海新大酒店”当成私密的家里一样,脱得仅剩一条内裤,躺在地上,上衣裤子随手丢在一边,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任意翻滚。路人习以为常,并未显露诧异的神色。
-另一位河南“酒鬼”更出名,他连续两年没有离开过三和。灰黑色的上衣磨出些许白色,浓密的胡子长时间没有修剪,一头很久没洗的长发脏乱发臭,一般人都不敢靠近,不到30岁便尽显沧桑。河南“酒鬼”经常穿着一双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破拖鞋,拿着一张写有“收购微信号”的纸板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帮给他买酒的“业务青年”拉客户。
-河南“酒鬼”虽然年龄不大,但已经来深圳工作了很长时间,之前也存了一些钱,却因为赌博输了个精光。他为了翻本通过一些渠道借贷,最终还不起债躲到三和。来三和后,怕要账的人找到他,也不敢出去工作,每天喝酒解愁。
-由于欠债,河南“酒鬼”和家里人存在较大的矛盾,身上的财物、手机、身份证早已卖掉,和家里人几乎没有联系。他喝醉酒会疯言疯语,行为也变得不正常:脱掉上衣直接躺在地上,捶胸顿足;时不时用拳头和脚狠踹人力公司的卷帘门;把空瓶狠狠摔在地上;还经常故意挑衅他人,打架、受伤在所难免。
-发完酒疯,河南“酒鬼”会跑到后面的小巷子里找别人晾晒的席子或其他可以遮风避雨的东西,随手拿来作为露宿“海新大酒店”的铺盖。每天早上还会随着找日结的人流起床,却不参与任何形式的工作,当然以他现在的样子,任何一个招工者都不敢惹他。他从上午到下午就在人力市场晃荡,傍晚回来与众多挂逼青年厮混,两天能吃上一顿饱饭已经是比较走运的了,所以他从来不对食物有任何挑剔。
-河南“酒鬼”曾说过现在只有一条命了,对未来丧失了希望,早就不想活了,还询问他人有没有一起去死、离开这个世界的想法,并且在说这些语言的时候用手比画剖腹的动作。当有人对他的说法露出嘲笑表情的时候,河南“酒鬼”反讽周围的人没有胆量。寻死的话听起来有点耸人听闻,却不失为其内心真实的想法,并且河南“酒鬼”是在清醒状态下说出寻死的语言和做出剖腹的动作,就更让人感到惊恐。
-有时候,河南“酒鬼”求助他人帮忙买酒:“兄弟,在三和有人欺负你吗?你给我买瓶酒,我帮你摆平。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这些言行或许透露出他真的是不想在世间再多活一日,借贷人的逼债、父母的厌恶、周围人的嘲笑,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陷入赌博的那一刻。“赌博就不可能发财。”这是河南“酒鬼”在醉酒时经常自言自语的一句话,或许只有醉酒的时候,他才能感受到一丝清醒。
-案例七:“福建佬”
-任何人在三和待上一段时间之后,都会有着相似的生活体验和工作态度,并且大多也认为自己已经“挂逼”。宣称“挂逼”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从某种意义上讲,“挂逼”也是一种防御机制。如果你宣称自己“挂逼”了,就不会有认识的人找你借钱、蹭烟,可以以退为进地减少金钱上的无谓损失。
-有意思的是,三和青年通常并不认为自己是社会败类,不赞同网络上把他们定义为“废人”的观点,不认为自己比其他人地位低下,反而觉得自己是弱势群体。三和青年即使处于挂逼状态,也还在积极追求平等,正如在做日结时如果遇到老板故意拖欠工钱,一定会不依不饶地与老板斗争到底。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我们又不比你低贱多少,也不要以为我们好欺负。干活就要给钱,我们之间是平等的。”或许,这种积极的态度只有在找老板讨要工钱时才会出现,毕竟日结收入就是他们维系生活的救命钱。更多的时候,他们脑子里都充满了“能吃饱饭,再找找工作,感觉挺幸福”之类的想法,看似无欲无求,实际上是无可奈何。
-他们觉得自己考虑的事情很少,能够“温饱”就已知足,不思考额外的事情,也不追求高档的事物。大概是他们只能够为了生存而生活,“不求发大财,只求简单生活,或是维持基本生存”是仅存的生活理念。维持基本生存的手段很多,即便是“三和大神”也有维系生存的方法,曾经有人指着一个真正的“大神”,说他晚上会出来捡瓶子,每天捡瓶子能卖十几块钱。至于其他人,大多也喜欢把自己的生活描绘成“无欲无求”,“这样挺好,逍遥自在,已经看淡一切”。可是,当人们看到早上5点钟的三和汇集了几十人甚至上百人,为了争抢日结疯狂地挤成一团时,或许就能理解这“无欲无求”仅仅是企图令窘迫的现状“合理化”的虚妄说辞。对他们而言,生活中最真实的事情就是日结,因为他们有生存压力,行动稍慢根本抢不到名额,错过了早上的日结可能就错过了一天的生活本钱。然而对于那些来了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已经四五十岁的大叔来说,生活轨迹和心态便又不同了。
-上午,众多青年围在“有衣裤”挑选衣服,一位皮肤黝黑、有点驼背的大叔站在边上侃侃而谈,簇簇白发和暗黑的脸颊出卖了他的年龄,看起来怎么也要超过45岁,而真实年龄是刚38岁。他总是把脱掉鞋的双脚踩在一张凳子上,身体向前倾斜地蹲着,像是蹲坐在门前的石狮子,手里还拿着“红双喜”。坐得无聊时,他就开始在一家小超市里溜达,然后又跑到老太婆的车子边上走来走去。老太婆警惕地盯着,而他并不是想偷衣服,只是为了哄逗老太婆,故意吸引她们的注意力,从中获得搞怪的乐趣。其实他已经在三和生活了十几年,见证了三和的变迁,与老太婆们早已是熟人。
-中年大叔长时间穿着黑长裤、白T恤,从未见他像其他三和青年一样光膀子,他并不是不想,而是患有皮肤病,身上一片白一片黑。中年大叔来自福建,与人交流时说着不太标准的“胡建话”,不知道其姓名的三和青年就喊他“福建佬”。提到“福建佬”,很多人自然而然地就会想到他。这里没有任何歧视,只是人们习惯的叫法。
-由于“福建佬”资格老,很多青年尊称他为“大神”,而他给自己定了一个称号,叫“包打听”。他说在三和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别人评价“包打听”都是吹牛吹出来的,但和他深入交流一段时间后,会发现“福建佬”所说的事都有一定的依据,虽然某些细节有所夸大,总体上也并非子虚乌有,可以算是半真半假。
-“福建佬”很早就辍学到深圳打工,当年进工厂是比较好的选择。那时候的三和人力集团是一家规模尚小的劳务派遣公司,“福建佬”虽然没有高学历,却年轻又肯吃苦,就通过中介公司进了一家食品加工厂打工。食品厂对食品卫生及员工健康等条件的要求越来越严格,过了没多久便以担心皮肤病影响食品卫生为由开除了他。从那时起,“福建佬”就因为皮肤病产生了严重的自卑感,直到现在依然害怕别人看见他的皮肤,很少穿短裤或脱掉上衣。
-被辞退后,他换了一家工厂,跟人学习焊接和电工,还考了电工证,就这样回到老家做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电工。那会儿家里还比较穷,经常寅吃卯粮,而按照老家的规矩,哪户人家没钱了都可以找当地的寺庙借钱,但是逾期不还者就要在村里公开姓名,是一件很丢人的事。而他恰恰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及时还钱,就成了一个被村里公开姓名、丢尽颜面的人。据他讲,一旦被公开姓名,即使以后还了钱,在老家也抬不起头来,索性再次出来务工。
-由于有电工证,还会安装和组装各类电器,“福建佬”找工作非常容易,工资也较高。他先是在深圳的一家工厂做电工,据他讲述,在做电工时,为了架接电线和修理电器,每天都站在高高的架子上,昂着脖子连续工作数小时,稍不留神就会有生命危险。因为还会焊接,厂里的很多事情都由他处理,尽管当时拿着比较高的工资,可是劳累程度高、安全系数低,最终他离开了。直到现在,他手臂上还留着当年受伤落下的疤痕,是在做电焊时伤到的;手上也有很多小裂口,都是安装电线或修理电器时留下的。虽然“福建佬”不愿意再吃苦受累去工厂做电工,却经常鼓励身边的人考电工证,并不断强调有一门手艺混饭吃不难,不过绝口不提他本人的选择。
-“福建佬”做电工期间存了不少钱,在老家建了新房。他发现随着三和人力市场和海心新人力市场的搬迁,以及多家人力公司的加入,三和汇集了很多外来人口,自然也就产生了较大的消费市场,其中手机、耳机等电子产品就是可以开发的一类。他凭借对深圳和三和的熟悉程度,开始在三和附近摆地摊,买卖手机等电子产品。据说他还是三和第一家倒卖电子产品的,当时经营电子产品比做电工还要挣钱,一部手机就能赚100~300元。
-之前电子产品的生意都集中在三和附近河边的一棵大树下,需要时刻提防城市管理人员,他们只要见到有摆地摊的,就会冲过来没收全部商品,“福建佬”的商品就被没收走很多次,只有拿钱去赎才可以取回自己的家当。现如今,随着倒卖电子产品的摊贩越来越多,利润越来越薄,他的收入也就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卖商品的场所也从三和外搬到了三和内,唯一不变的是他在经营生意时仍然注重信誉,从不卖便宜却没有质量保证的挂逼机,因此得到很多青年的信任和认同,与他熟识的人也越来越多,他这才得以自诩为三和的“包打听”。
-“福建佬”生活品质的转折与电子产品买卖的好坏有直接联系。最初他凭借摆地摊、卖电子产品获得了比较理想的收入,慢慢养成了懒惰的生活习惯,白天四处玩乐,晚上把电子产品拿出来卖卖,轻轻松松赚生活费。后来,市场上商家越来越多、产品价格越来越低,相互竞争之下,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尤其是他完全适应了这里特有的能不工作就不工作的生活节奏,自然离挂逼越来越近。
-电子产品生意好的时候,他在小旅馆租有床位,喜欢帮助他人。一位小超市的老板评价道:“嘴上说话不饶人,其实内心很善良。”见到几天没工作、没饭吃的青年,他都会拿出几元钱救助,以致后来自己挂逼了,但只要兜里有钱,还是会这样。有一次,政府管理人员来为三和青年登记办理临时身份证,他跑了很多地方寻找某个“大神”,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帮他补办身份证。
-还有一件事让他多了个“狗哥”的称号,那是他在外面睡觉的时候遇到了一条老狗——一条患有疾病被主人丢弃的牧羊犬,四处游荡,瘦得皮包骨。“福建佬”把它牵回三和,先是找一家小饭店要了一些剩菜剩饭喂它,之后的几天里一直精心喂养。自己洗澡就顺便给狗洗一洗,还为了给狗买肉和狗粮央求他人帮忙。他专门为狗准备了一大桶纯净水,一手提着水、一手牵着狗,背上还背着一个双肩包,这是他在三和人群中独一无二的形象。于是,他的善心换来了“狗哥”的美名。老狗在悉心照料下情况有所好转,甚至有三和青年愿花几百元买狗,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并不是不想要钱,而是知道“卖给那些叼毛之后,老狗肯定会被卖到屠宰场,一条流浪的狗和人一样可怜,宁愿送人也不卖”。于是,他和狗无论睡觉、吃饭都形影不离,可是他连自己吃饱饭都成问题,何况照顾一条老病狗。终于有一天,他把狗送给了两位看上去还比较体面的愿意养狗的女性。
-虽然早先存了一部分钱,可以在三和无忧无虑地生活一阵子,但是生意每况愈下的“福建佬”突然开始痴迷于网络,甚至连续几天吃住在网吧。他不爱打网络游戏,喜欢浏览网站和观看不雅视频,还下载网络小说看。这种状况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以至于直到现在,他在一家网吧的消费积分都排在前列。
-积攒的钱花完后,他很少出去工作,挂逼是迟早的事,甚至在挂逼之前就被小旅馆的二房东给赶了出来。这件事的起因是在他租住床位的楼栋有个青年死了,他非但没有隐瞒,反而见到认识的人就“宣传”一番,严重影响了二房东的生意。一气之下,二房东就把他赶了出去。当然,这可能只是二房东的借口,因为那时恰巧他基本身无分文,付不起租金了。自此以后,他开始流落街头。
-露宿街头是他晚上最主要的住宿方式,但他并不睡“海新大酒店”,他说那里太吵太脏。过了晚上10点,他就一个人离开三和,去外面寻找睡觉的地方,有时睡在“会海大酒店”的椅子上或水泥台子上,有时睡在附近天鸿商场旁边一家银行的外廊上。这几处都有人打扫卫生,比“海新大酒店”干净很多。
-与其他青年相比,“福建佬”露宿街头的装备是独一无二的,他存放行李的商店每天不到9点钟关门,他帮商店老板收拾好所有东西后,从店里拎出一个装有一条薄毛毯和一件破旧衣服的袋子,睡觉时就把毛毯铺垫在下面,破旧衣服搭在身上。若是没有来得及取装备,他就会拿两张纸板铺垫,身上再套一件别的衣服。之所以保留睡觉装备,并不是说他对睡觉的要求有多高,而是防止直接睡到地上弄脏衣服。有一段时间,他还从附近某个城中村的大型垃圾中转站捡回一大块沙发坐垫,升级了一下睡觉装备。
-露宿街头最为糟糕的事情是遇到下雨天,露天公园仅有两个亭子可以避雨,届时就会人满为患,睡大街的青年不约而同地拥过去抢位置,而“福建佬”为了避雨,索性就去租一天床位。冬天的时候,他也是睡在外面,虽然有被子可以铺盖,但晚上躺在地上总归不太舒服。有认识的人过来问:“怎么混成这样了?好歹也要住个床位。”他没有不安,也没有愤怒,反问一句:“混成这样怎么了?这不挺好吗?有吃有喝,还有地方睡觉。”他似乎并未感觉自己潦倒,还强词夺理道:“睡大街比床位舒服,有铺的有盖的,还没有臭虫咬你。”
-在基本生活方面,“福建佬”比其他露宿街头的人讲究许多,即使睡大街也基本保证每天洗澡。晚上11点后,他会在三和附近的一处公厕洗澡,说是洗澡,其实就是打开消防栓简单冲洗身子,天气渐渐变凉后,他偶尔租住床位洗澡。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小包洗发水和一次性牙刷,洗衣、洗澡都是依靠小包洗发水;洗好的衣服夜里就晾在睡觉的台阶上,早上来到三和,拿出没干的衣服用衣架晾在小超市外。寄存的行李箱内存放了四季的衣服,所以无论何时见到他,他身上的衣服都干干净净的。
-进入挂逼状态之后,他一天只吃一顿饭是正常现象,时常还是在他人帮助下才能吃上饭,因为人缘好熟人多,几天不吃饭的情形倒并不常见。他自己调侃道:“现在还得去抢给死人上供的吃的。”这是指在三和一旁的小土丘上有一些坟墓,清明节前后有祭奠亡人的贡品,很多青年就去偷贡品吃,这其中也包括“福建佬”——他甚至可能是始作俑者,毕竟最熟悉三和周边情况的就数他了。香烟对他来说是生活必需品。“宁愿不吃饭也要吸烟。”当然,挂逼时,他能买得起的肯定是最便宜的“红双喜”。
-他每天早上象征性地在招聘人群中溜达一圈,却很少真正找工作,然后就跑到小超市坐着吹牛。中午会到周边的公园或商场内晃荡一下午,晚上就找地方睡觉。原先,在看似单调、无聊的生活中,还存有一丝乐趣,他每天拿着自己的挂逼机上网看小说,但是一天夜里,挂逼机被小偷偷走了,这最后一丝乐趣不复存在。
-很多人都奇怪,为什么他有技术却不去找个正经工作,至少可以到离福建老家近一点的地方找个工作。他至今仍未娶妻生子,不愿意回到家里过孤独的生活,家里只有80多岁的母亲,现在还自己动手劳作,而兄弟和妹妹都在深圳工作。其实,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之前找庙里借钱没有及时偿还的经历,至今仍会被村里人嘲笑。至于出去工作,他解释道:“也不是不想干,还能干,但就是不想再重复以前劳累的生活经历。现在想再卖手机等电子产品也没有本金,有本金也很难赚到钱。”既然没心思找正式工作,日结就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福建佬”更多地选择工地日结,奇怪的是很少看到他把日结工作坚持做完,有时刚过中午,他就穿着水鞋、戴着安全帽回来。他调侃道:“招工的时候是说打扫卫生,到了之后要做很多脏活累活,不给他做了。”据说,他甚至做过在太平间抬尸的日结,工资很高,还能“顺”死者的财物。
-“福建佬”不喜欢做日结,如何获得生存所需要的经济来源是一个疑问。有时候见他从外面闲逛后回来,手里总要拿着一些破旧的东西,都是从外面回来的路上捡的破旧衣服等玩意儿,拿到老太婆处卖几元钱维持生活。或许这是他仅有的谋生手段,而能拖一天就拖一天可能就是其当下的生活态度。
-对于未来,“福建佬”似乎没有任何计划。他曾直接说:“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都没处花。一个人过,连老婆都没有,40岁了,没希望了。”他还讲述了表哥的事情,说表哥特别有钱,但是没孩子,他认为不能传宗接代,有钱也没用。聊到回老家时,他说流浪狗都知道回家,自己肯定也知道回家,每年回去一两次,家里还有母亲呢,她都快入土的人了,每年一定要回去看看。
-他总说自己老了,别人也会拿这一点调侃他:“你在这里养老也挺好啊!”他给出的回答是:“你是不是傻啊?在这儿养老,我家里面都盖了房子。福建不比深圳好啊?不回家死在外面都没人问。”可见,即使在外漂泊十几年,“福建佬”还是有强烈的叶落归根的家乡情结,然而如果熬到年老的时候回老家,究竟什么能作为他最后的保障呢?
-案例八:“吹牛哥”
-三和——一个被媒体称为“瘫痪圣地”“废人村”的地方,一群“三和大神”一手打造的“黑色桃花源”,这是一个在外界看来与中国现代社会严重脱轨的地方,却包容着不被主流社会欢迎的各种行为、态度和人群。三和以其特殊性而受到某些青年群体的喜爱,也由三和青年和“三和大神”的聚集而扩大着其影响力。现在的三和以其特有的“魔力”吸引着更多类似的人群聚集,包容各式各样的行为、态度和群体,他们或许是中国现代化和城市化进程中一些难以被城市容纳的群体的缩影。
-一位个子高高的、有点驼背的青年在四处张望,眼神中透露出迷离和犹豫,看上去像是刚来三和不久,对这里的一切都还比较陌生,尤其是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短袖衬衫、一双黑皮鞋,更是与整体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身体向一侧偏斜,却能走得很快,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并不关注任何人力公司关于工作岗位的宣传,由此可判断他并非来此地找工作,倒像是在寻找什么人。初到三和时,他就用有些结巴的话语四处询问“三和大神”的情况,已然是对三和有一些了解,八成是“慕名”而来。正是这位“慕名”而来的青年人,在三和生活不到一个月,就把三和青年一年或几年才做完的堕落事全部完成,当下俨然是名副其实的“三和大神”。他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与其他人聊天时表现出一副“吹牛×”的姿态,说出来的事情滑稽可笑,如他讲述已经与三四个挂逼女在宾馆发生关系,并且有挂逼女主动联系他。这显然与他在三和没有身份证、睡大街的状况严重不符,我们暂且称之为“吹牛哥”。
-“吹牛哥”第一次来到三和就被一项业务所吸引——利用身份信息做法人,不用干活、有吃有住,还有3000多元的收入。他主动找到做业务的几个青年去挣快钱,甚至怀揣着自己的梦想和计划,说:“一个月做一次法人就赚3000,还不用干活。一年12个月每个月在不同城市做法人,一年轻轻松松赚他个3万多。”有人向他讲述其中的危害,他说:“我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快饿死了。你考虑到的危害我也考虑到了。”一副满不在乎还理所当然的态度。“吹牛哥”还计划着办手机卡,看到别人一次性办理了5张卡,几分钟就轻松赚到了钱,比任何工作来钱都快,他羡慕得不得了。
-当他游手好闲地晃悠时,就有人问他怎么不做日结。他振振有词地答道:“我就喜欢吃,喜欢睡觉,不喜欢干活,也干不了,丧失劳动力了,日结也做不了。”有人在他离开后说:“这个傻×,到时候就知道里面的危害了,都是他自找的。”因为他是主动找业务青年做业务,又不懂得业务的套路,所以很容易上当。办理完业务的他,每天在一家小超市(做法人的业务青年的根据地)等着,以期拿到应得的“工资”和取回身份证,这也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在人群中用迷离和犹豫的眼神四处张望,原来他是在寻找“希望”。当然,他并不知道在主动找上业务青年的那一刻就已经被骗了,不可能取回身份证,也不可能拿到一分钱。果不其然,现实情况按着套路发展下去,几天过后,业务青年依然没有任何消息,手机号码已变作空号,“吹牛哥”的希望就此彻底破灭。
-做法人的青年已经碰见了很多问题。曾经有一次众多青年围在一位大腹便便、老板模样的中年人周围,这位中年人是来寻找替他代领营业执照的青年,据说寻找这位青年的目的是让他签字从银行贷一笔款。为了找到那位青年,老板开出2000元的“天价”酬金,有经验的青年认为他是个便衣,因为公司出事需要找到法人代表,实际情况是否如此则不得而知,反正那位代领营业执照的青年早已躲藏起来,不敢露面。
-“吹牛哥”为什么要来到三和,真的是一般人很难理解的问题,慕名而来必然知道三和的情况。而他自己说:“流浪呗,就到了三和。明天可能你就会在广州见到我。到处流浪。”他停顿一下,接着说:“现在哪里都去不了,被骗了身份证。等那个中介再露面,肯定打他一顿。”他从主动来三和,主动做业务,变为被迫留在三和,确实是颇具戏剧性的转变。
-有人说“吹牛哥”身体看着这么壮,不是不能干,而是不想干;丧失了劳动能力,为什么还到处流浪?老家有很多针对丧失劳动能力者的保障性政策,可以申请补助。于是,“吹牛哥”讲述了自己的情况:他是村里的单身汉,因为懒惰不劳动又喜欢赌博而不受家里人待见。政府拆迁改造,家里的房子和土地被征收,政府补助分为两种,一种是重新分配一套房子;另一种是直接发放现金,一次性结清。他在未与家里任何人商量的情况下选择了后者,拿到了十几万元现金补助。因为土地和房产对于农村人是非常重要的,这样的选择更加重了他与兄弟和同族人的矛盾,他受到了家里人的挤对,而获得的补助又在赌博时输光了。他说:“在家里混得不好,没有脸面待下去,不如啥都卖掉,到外面混。”诸多问题累积在一起,迫使他离开家乡流浪,虽然这里没有家人的挤对和同村人的歧视,但被他人称为“大神”难道不是一种耻辱?或许跟许多陌生的“大神”混在一起可以掩盖他内心的耻辱感。
-“吹牛哥”来到不久,“海新大酒店”的晚上就又多了一个“抢”睡觉位置的人。“吹牛哥”刚到时把行李寄存在小商店,因为被骗,没钱吃饭而又不愿意干活,终于卖掉了所携带的行李箱、衣物和其他财物,现在随手提着的一个红色编织袋里装着全部“财产”——几件衣服、几个衣架。原本带来的那部手机,在睡大街的时候也被偷走,寻找无果也就放弃。只见“吹牛哥”娴熟地把手枕在头下,侧身睡在一家人力公司的台阶上,没有任何铺垫,红色编织袋和一瓶挂逼大水放在头的一旁。看到有人坐在身边聊天时,他时不时地坐起来攀谈几句,主要内容自然是吹捧他在三和的“光荣事迹”,似乎要显示他对三和的认识和了解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吹牛哥”在进入“三和大神”状态之后,已经没有任何工作意愿,每天为了打发时间、找点乐子,就在龙华公园和三和之间来回溜达。他总是异想天开,等着天上掉馅饼:“如果一次性中几百万彩票就发财了!”“现在可以把做法人代表公司的转账的钱全部提到自己银行卡上,然后直接跑路!”这些幻想不知道还能支撑他在三和流浪多久。有时候,他会在快餐店外伫立很久,想进去却没有钱。
-家里的房子和土地都没了,以后作何打算?“直接被抬走烧掉就行了。”这是“吹牛哥”下意识的回答。可见,他的未来必将是一条不归路。
-案例九:“大神”
-电子游戏中一般都存在着最后一个极难解决的怪物角色,它们体积最大、能量最多、战斗力最强、最难对付,打游戏的人都称之为“大BOSS”。三和的人们巧妙地把电子游戏中的“大BOSS”翻译为“大神”,用来形容一批不进厂做正式工作、偶尔做日结、沉迷网吧、食不果腹、露宿街头、没有身份却可能身背债务、热衷赌博的三和青年,他们与电子游戏中的负面角色“大BOSS”一样,也是最厉害的负面典型,故而被称为“三和大神”。
-据说,“三和大神”的名称来自一次某个工厂来三和招聘的老板,他为达到短期内提升产量的目标,从三和招了一批青年做临时工。工厂内提供的伙食和住宿环境没达到招工时所承诺的水平,而且工作的劳累程度较高,工资却没有达到预期,一些三和青年便罢工不做。老板为了能及时完成产量,只能央求他们先完成当天任务,而三和青年磨洋工似的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在他们离开时,老板说了一句被传诵为经典的话:“你们这些人真是‘大神’啊!”自此以后,“大神”这个词就被带回三和,成为形容三和青年反面典型的称号。在国内外网络媒体的曝光和宣传下,“三和大神”被更多人知晓和使用。现在三和甚至还发展出“大神”的升级版——“大仙”,有的青年用“得道成仙,看空一切”形容“三和大仙”。
-另外,在三和,“大神”或“大仙”也被用来形容青年中有突出能力或突出事迹的人,比如连续几天持续做重体力劳动且获得比较多的工资,买彩票中了500元以上的奖金等。更多情况下,“大神”这个词都无可避免地包含着“丧”“懒”等深层次的意涵。当然,意涵背后也包含着屈辱和嘲笑,因此,几乎所有的三和青年都极其反感被他人叫作“三和大神”。那么真正的“大神”又是什么样的呢?
-在三和四通八达的巷子内,很多青年或坐或躺在楼栋底部的石板上。他们穿着拖鞋,脏污的双脚搭在台阶边,脸紧贴着地面朝向墙壁内侧,身上沾满了灰尘,鸡窝似的杂乱长发不知沉积了多少尘土,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清洗。细看可以发现,似睡非睡的人不时地用手抓挠头发,一般人或许还可以体会三五天不洗头的感受,但成年累月不洗头恐怕是绝大多数人都难以忍受的。发硬的蓝色牛仔裤表面完全可以揭下一层油腻黑亮的结块,白色的上衣长久没有清洗或者替换,早已变为另外的颜色,甚至背后还印有“收驾照分”的模糊字迹,这并非为广告宣传特意制作的衣服,而是躺在地上睡觉时把他人贴在地上的广告印在了衣服上。一副流浪汉的模样就是三和青年眼中“三和大神”的状态。
-真正的“三和大神”的生存之道是什么呢?第一个生存手段是靠别人救济,他们会博取他人的同情,获得一点点物质上的救济,这种救济极为有限,并带有屈辱性。有人闲聊时说:“救济过一些人,但是被救济的人还是什么都不干,只会继续挂逼,睡‘海新大酒店’。”并补充道:“有时那些‘大神’还会形成依赖心理,就等着你送东西。”“三和大神”的第二个生存手段就是偷盗。偷盗行为一般很隐秘,即使是熟悉的人也不会说。有一位“三和大神”,已经“瘫痪”了三四年,熟识的人说他经常在三和外面混,偷盗骗拿是常有的事,一旦搞到手就开溜,把偷来的东西变卖掉,继续回到三和“瘫痪”。三是靠社会救济,社会救济也仅限于寺庙斋饭等,他们会到寺庙里吃斋饭,或者偷拿贡品。当然,如果上述几个方面都没有的话,“三和大神”就只能在饥饿与疾病的累积中死去,但是这样极端的情况很少发生。
-日本有个机构曾拍摄制作过一部有关三和的纪录片,片中主角是公认的“大神”。因为他做过法人,名下有数家公司,“资产”达数千万,因此,三和青年叫他“宋总”。“宋总”技校毕业后被安排到深圳一家小工厂做普工,劳动强度大,经常加班,工资又不高,他干了几个月就离开了。之后在富士康工作过一两年,因为流水线工作更无聊,就辞职到三和寻找临时性工作,至今已有三年多。
-他离开工厂之后,还通过直播平台做过一段时间的网络直播,虽没有多少粉丝,但也赚了一点钱,不至于到无法生存的地步。因为三和比较热闹,追求热闹也是年轻人常有的一个特点,“宋总”就带着做直播赚的钱到了三和,同时也是为了寻找到更好的发展机会。“宋总”因为来的时候有些钱,可以有吃有喝住床位,还做过其他的不光彩的事(找“挂逼女”),一段时间都没有找工作。钱花完之后就也去做日结,彻底丧失了再进工厂做正式工作的动力。
-受到三和环境的影响,“宋总”开始整日整夜沉溺网吧,在那里打游戏、看电视。因为没有足够的钱升级游戏装备,就尝试了网贷,一次性贷了几万元,其中相当一部分都花在了游戏上。到期没有钱还贷,就进一步沦落到去做业务:开手机卡、卖微信号和银行卡,还走向了更重要的人生转折点——做法人。“宋总”的身份证在做法人过程中被骗走,因为抹不开面子,他没有告诉家里人自己的真实情况。或许是因为留守儿童的经历,他与父母的感情很淡。
-由于没有身份证,“宋总”轻易不再离开三和了,时间长了逐渐变得懒惰,彻底不去工作。因为内外有人为“大神”“团饭”,有时候他们还能得到其他人施舍的饭钱,这样一来慢慢就更懒了,不再思考其他的事情。没钱继续租床位就睡大街,直接躺在被很多人踩过的地上,很脏的衣服变得更脏,在别人看来这是成为一位“大神”的必要条件。“宋总”曾经5天内只吃了一顿饭,还自嘲道:“几天就吃一顿饭,仅依靠一瓶挂逼水活着,也没感觉饿,精神状态还行。”
-“宋总”接受采访也是被骗了,是为了能够生存下去。一位中国人找到他们询问是否愿意赚钱,而且保证所拍视频只有在日本才能看到,直到一些青年戏谑他已经火了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上当了。很多人见到他就像在动物园见到动物一样,却有不少人可怜他、为他“团饭”,所以“宋总”很长时间都是在他人接济下活着。被采访之后,有更多的人来找他,比如一些做网络直播的人想要他在直播平台露面。做网络直播的人也会给予“宋总”一些报酬,他又似乎重新觉悟,通过直播这个途径,慢慢地获得一些粉丝,人生再次发生变化,他抓住机会在三和淘到一部挂逼机,在网络上做直播赚钱。再见到他时,他完全变了个人,刮去了浓密的胡子,修剪了头发,换了一套新衣服,按照三和的话来说,他已经“上岸”了。但是“宋总”一直没有离开三和。
-“光头哥”是因为经常和“三和大神”一起厮混才被称为“大神”的,但他并不属于真正的“大神”,尽管有时他在贴吧上发自己的照片时也自称“三和大神”。之所以说“光头哥”不是真正的“大神”,是因为真正的“大神”需要彻头彻尾地麻木,而“光头哥”不是,他可以找到工作,也愿意工作。
-“光头哥”说自己刚出来打工时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卖苦力赚钱。后来在他人引诱下参与赌博,几年打工挣的钱输了个干净,心态也被打乱了,嘴上说没什么事,可之后就没有以往那么高的工作热情了,知道钱不好挣,也不想再去拼。赌博输钱后他还有埋怨家里的意思,说落难的时候要是父母帮一把,他也不会走到今日的地步,现在还有点恨父亲。
-“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光头哥”评论他人时说,“有钱之后直接离开三和,赌博只能输,只会挂逼,再等一段时间绝对变成‘大神’。”他没有什么动力去找工作,却经常做日结维持生活。“光头哥”还说三和的床位不能长待,有些人一天到晚拿着手机玩,常和他们在一起也就不想工作了。可见他还是很清醒的,换言之,虽然“光头哥”不想随波逐流,想做出改变,却缺少足够的资源和动力,最终也只在嘴上说说而已。
-围在招工者周围的众多青年中,一位个头不高、留着短发的青年疯言疯语地询问:“几块钱一小时?他们是骗人的。”其他人看看他,笑而不语,有人用嘲笑的语气叫他“大仙”。他在三和生活三四年后似乎丧失了正常人的心智,因为当有人问他自身的情况时,他的回答一直是“不知道”,所以有人叫他“我是谁”。和其他“大神”一样,“我是谁”穿的那条黑裤子不知多久没换洗,泛着油亮的光泽。躺在“会海大酒店”的时候,他和熟悉的人说自己从不穿内裤。只有在天气非常热的情况下,“我是谁”才会在熟人的要求下到公厕冲洗,由于没有可换的衣服,洗完也只能套上这一身脏衣裳,或坐或躺地在石台阶上静静发呆。
-“我是谁”来三和之前,自己经营一家小饭店。前几年物价涨得太快,员工工资涨得也高,给厨师提高了工资后,无奈只能获得微薄的盈利了。随着街上开饭店的越来越多,他的小店没有竞争力,只能关张。与此同时,他和家人也开始出现矛盾,做生意时经常因为经济问题和父母争吵,饭店关门之后受不了家人的各种责怪,于是外出打工来到三和。“我是谁”在他人诱惑下做了法人,被骗走了身份证,还曾经被骗进传销组织,很多事情全部压在一个人身上严重影响了他的心理,造成了现在的状况。
-连续几天不吃饭对他来说已毫无影响,“我是谁”在特殊的情况下有特殊的解决方法。到寺庙吃斋饭是他得以生存的一个方式;还有一家小店做素食推广,在特定的时间段对外免费,他经常过去吃,虽然仅有稀饭和炒粉,但足以满足最基本的果腹需求。喝水基本上是挂逼大水,并且还可以无限续水——在公厕或公园接自来水。晚上,人们又可以见到他走在三和的小巷子内,见到垃圾桶就在里面翻找可以食用或是可以拿来卖的东西。有一次他找到一张消了磁的身份证,卖了5元钱。
-“我是谁”在他人的帮助下可以满足生存的需要,还会对他人的帮助表示感谢,只是有一个坏毛病——小偷小摸。路过网吧见有人睡着,就把桌子上的烟顺走,不过他很少偷拿贵重物品。他还有很大的烟瘾,实在没烟吸的时候,甚至会捡他人吸剩的烟头。人们很少见到他工作,据说“我是谁”已经丧失了工作能力,挂逼生活对他的身体产生了永久性的伤害。
-这些年轻人带着各不相同的故事开头来到三和,却演绎了程度不同但结局相似的故事结尾:他们怀揣梦想奔赴三和,在与招工企业、市场中介的三方博弈中,历经争抢日结、繁重劳动、微薄收入以及证件被骗、博彩失利等大大小小的挫折后,陷入了失望、怠惰、沉沦的恶性循环。而充分的市场机制为他们的底线生存提供了依托,尚能使他们在收入极低的状态下“做一天玩三天”,甚至由此衍生出共同认可的价值取向以及表征这一价值取向的词汇,如“挂逼”“瘫痪”“大神”等。
-三和乃至深圳以特区特有的开放、包容接纳了这些青年,使他们无处安放的灵魂有了暂栖之地。从更广范围看,在百度“三和大神”贴吧中,全国各地有着相似境遇的年轻人用三和青年特有的词汇描述着自己的现状,同时也关注着三和及三和青年的动向,其中一些人因此直接奔赴三和。这表明,三和青年的遭遇并非孤例,其中所包含的青年劳动就业、家庭婚恋、消费文化、娱乐休闲以及价值取向等方面的社会问题有较大的普遍性。三和只不过在特定的适宜条件下,以自组织的方式自发演化出三和青年应对上述问题的行为及心理模式。三和青年潇洒自在的表象之下,是他们茫然无助、自我麻痹和轻度的社会对抗意识,而受到损害的是他们的身心健康以及正确的价值观念。
-“兄弟别去,那是黑厂,我们去上网。”这是三和贴吧中流行的一句话,也是很多青年在经历过进“黑厂”、与“黑中介”打交道后总结的经验,还是“有经验”的三和青年对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的善意提醒。“黑厂”是很多青年选择不进厂的冠冕堂皇的原因,按照他们的描述,“黑厂”具有下列特征:管理严格,无福利保障,经常加班,无故克扣工时、工钱,不签订劳动合同,住宿环境和工作条件差。与“黑厂”相关联的另一个概念是“黑中介”,指的是压榨三和青年的劳动成果,层层克扣工资,骗取务工青年身份证,诱骗务工者进入“黑厂”的中介公司。“黑厂”与“黑中介”是三和青年对深圳周边广泛存在的劳动密集型企业和中介公司的一种蔑称,体现出三和青年与工厂和中介之间的紧张关系。
-大多数的人力公司都被三和青年称为“黑中介”。初到三和的青年多是为了寻找一份正式的、稳定的、赚钱多的工作而来,他们在各人力公司的工厂岗位招聘宣传栏中寻找心中向往的岗位,急不可待地向人力公司工作人员询问关于工作的各种问题,以求尽快找到符合自身条件和预期的岗位。“××工厂招普工,工作轻松,工资××元一小时,一个月加班可以赚到4000元以上,已经是很高的工资了。体检简单,没有文身就行。不用面试,免费接送,进厂就安排宿舍。去的话先交身份证,录入工厂系统,办理厂牌。”这是中介对青年务工者套路化的宣讲介绍,“很多人都报名了,别犹豫了。如果不想去这家工厂,还有很多的工厂可以选择,都是一样的条件:空调车间,空调宿舍。”看着来咨询的年轻人犹豫不决,中介又施展出另一套小把戏。有一些人力公司都是以蒙骗的方式,夸大工厂的优越条件,就是为了招到更多的人,获得更多的提成,至于务工者在工厂里究竟境遇如何,中介并不关心。
-很多年轻人被看似优渥的住宿条件和工资水平诱惑,选择通过人力公司进厂,进厂后发现很多条件没有达到中介说的标准,工资也未达预期。更有甚者被安排到“黑厂”,工作强度大,收入还没有保障。有时务工者通过一些中介选择临时工还会被无故克扣工资,或者是被骗走身份证,回到三和与中介理论显然于事无补,即便报警也没有办法真正解决问题。
-为了寻找合适的工作,年轻人只能反反复复尝试接触不同的中介和工厂,若干次受骗后,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稳定的工作,自然就会懈怠和焦虑,转而为了能够维系生活等待合适的工作留在三和做日结,成为三和青年中的一员。当三和青年不再相信中介的宣传和推荐时,便很少再次通过中介找工作,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张,人力公司被定义为“黑中介”。有经验的三和青年还会提醒其他初到三和的务工者,不要相信人力公司列出的那些条件优越的岗位,那都是骗人的把戏。
-尽管三和青年与“黑中介”的关系变得紧张,在很多情况下却又逃不脱中介的掌控,毕竟中介公司掌握着就业资源,而三和青年为了糊口必须找工作,自己的命脉掌握在中介公司手里。即使做临时工也必然受到人力公司的“压榨”,所以又有很多三和青年把挂逼的原因归咎于“黑中介”的压榨。
-三和青年和“黑中介”之间的矛盾一直在积聚,这种矛盾虽然很少直接表露,却会在三和青年遭遇不可忍受的情况时迸发出来,比如没钱吃饭、身份证被骗的三和青年会不顾一切地与“黑中介”爆发冲突。据说,一家极为过分地克扣和欺骗三和青年的“黑中介”一度引发他们之间的肢体冲突。在众多三和青年的围观与声援下,中介公司的老板和员工毫无还手之力,藏在办公室不敢出来。在受到举报而被查封那段时间里,“黑中介”租赁的办公场所夜间还遭到三和青年的打砸和火烧。当然,这是极为罕见的三和青年占据优势的例子,绝大多数情况下,占便宜的还是人力公司,三和青年只能默默吞下苦果。
-与招聘工厂岗位的中介相比,三和青年和日结的中介关系则要缓和得多。招聘日结的中介也是“黑中介”,被定义为“黑”是因为出现了层层克扣工资的情况,且工作强度大,付出与收获完全不相称。由于外来招工者到三和招日结的数量和时间都不固定,做不到每天招人,即便招人每次数量也较少,在三和垄断日结工作的“黑中介”主要是由中介公司的人来兼职,如招快递日结和保安日结的“海新四大金刚”白天就是在中介公司招常规工人。考虑到做日结是最重要的谋生手段,即使“黑中介”克扣工资,为了生存也还必须依赖他们,所以二者之间的矛盾不会那么明显,有时还展露出关系温和的一面。
-“今天你们几个去做快递日结吗?还差几个人,要去一起去,大巴在那边等着。”“海新四大金刚”之一在招日结,“穿短裤也没问题,你带他们几个把身份证交到我办公室。”几个三和青年在另一个青年的带领下,把身份证交到“四大金刚”的办公室,那个领头的青年是经常跟随“四大金刚”去做日结的、关系熟络的人。
-前文曾提到,有的青年通过“黑中介”大帅的通融,借钱买一双鞋才得以出去做日结,他们之间既潜藏着矛盾,又相互依存。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三和青年还可以从一些熟络的日结中介那里以抵押证件的形式借支一点钱,也说明由于相互依存度比较高,他们之间的关系是较为缓和的。
-实际上,他们很难真正有什么手段和中介较劲,更多时候只停留在“口诛”阶段。为更好地推广素食和宣传相关理念,一些素食主义者到三和免费发放食物、药品和书,在附近居民和三和青年的哄抢下,所发物品很快被争抢一空。三和青年发现所发的书讲的是因果报应,便说笑道:“应该把这些书发给那些中介,他们太黑了,赚的钱太多,欺骗‘三和大神’要遭雷劈。”这虽是一句说笑,却显示出他们对“黑中介”既愤怒又无奈,常常私下谩骂和背后指责。根本不掌握社会话语权的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深圳属于经济发达地区,三和青年处于社会底层。从社会学研究的角度来看,底层社会群体的话语权非常有限。有限的话语权使得三和青年表达自身经济利益和权利诉求的渠道极为有限,因而他们的声音被隐匿,成为沉默的大多数。他们的生活状态又何尝不是社会变迁的产物,只是他们的境况之差超出想象,进而社会地位和话语权更无从谈起。在关系资源不足、维权能力弱小、正式途径难以妥善解决问题的情况下,他们只能通过把事情推向极端的发声方式,采取非正式的途径解决问题,比如说能够引起轰动的跳楼。需要强调的是,三和青年跳楼并非真想自杀,而是在寻找一条解决问题的路径,一种处于卑微生活境况的人群最强烈的抗争模式,一套获得社会关注和话语权的无奈无力之举。
-上午的三和人流涌动,数以千计的外来务工者聚集在各个人力公司大厅寻找合适的工作岗位。在这个“繁忙”的时段,只见大批务工青年快速地聚集在一家人力公司门口,他们并不是奔着良好工作条件和较高薪资待遇的岗位而来,而是被坐在三楼窗户外的一位青年所吸引。
-一句“有人要跳楼了”,打破了无精打采的“正常”的生活,他们纷纷走出彩票店、小超市和小巷子。不到10分钟,至少有三四百人在楼下仰头围观。此刻,跳楼青年的一举一动都成为三和的焦点,了解一些内情的人也开始七嘴八舌地炫耀自己的谈资。
-事件的起因是跳楼青年通过一家中介(人力公司)的介绍,选择了一份工期为15天的临时工作,按照约定,做满工期就可以以最高小时工资标准结算薪资,回到三和与中介结算工钱。跳楼青年回来后,先不说工厂内的生活和工作条件没有达到中介所夸大的标准,在工资结算方面也未按照所约定的最高小时工资标准发放,中介给出的解释是工厂给他们的工时工资就是这么少。可想而知,是中介克扣了工时,又在工资标准上欺负跳楼青年。跳楼青年自然不肯吃亏,与中介理论,因为没有任何劳务合同或书面证明,也没有工厂内的工时记录,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跳楼青年被“黑”,而中介的蛮横无理加剧了冲突。跳楼青年并不甘心,情急之下做出了跳楼的选择。他通过二楼的公厕爬到三楼,坐在一扇窗户外面,做出要跳楼的姿势以吸引市场管理者、中介和务工者的注意,目的显然是期待着有利于自己的处理结果出现。
-随着三和青年和务工者的迅速聚集,伴随着他们兴奋的喊叫声,市场管理人员和中介都赶过来查看情况,并迅速报警交由警察处理,因为一旦发生跳楼事件,市场和中介就要承担一定的责任。随后市场的几位协警也前来关注情况变化,而对于这样的事件他们无能为力,只好控制住围观的三和青年和务工者,让他们不要靠近,以免出现更加混乱的状况,虽未拉出警戒线,却也预留出一些警戒空间。
-跳楼青年坐在窗边,不停地向下探头观望情况,并时不时地做出想要跳下来的动作,引得楼下聚集的人群议论纷纷。三和青年幸灾乐祸地关注着跳楼青年的一举一动,不时地有人躲在人群中大喊一声“跳下来”,内圈的协警立刻喊道:“谁叫的?出了问题全是你的责任。”跳楼青年自然是一直不为所动,他在等待更好的处理方式和结果,这也说明他并没有跳楼的想法,而是在寻找解决问题的非正规途径。
-终于有一位穿着正规警服、佩戴着警号的警察来到现场,他先是了解情况、布置任务,协调其他部门帮忙。不久,紧急救护人员和消防队也来了,事态进一步扩大。就连在网吧里厮混、不愿意出去做工的青年也被叫喊声吸引到现场。“很长时间没出现过这样的场面。”一位刚从网吧出来、眼里布满血丝的青年感叹道。
-当所有可能发生的隐患和针对性的预防措施全部就位,警察也向相关人员了解了事情发生的原因后,接下来就是上楼与跳楼青年谈判,询问他遇到的问题、需要满足的要求以及可能的解决方案。经过协商,跳楼青年同意先下来到警务室谈判,进一步核实相关情况。随后,看热闹的人都快速散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在吹牛时,才又把这件事津津乐道一番。至少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内,跳楼事件都是他们的主要谈资。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他们对人对事的惯常态度,“唯恐天下不乱”又是他们热衷选择的行为方式。他们围在一起讨论工作时,常提及“黑中介”,跳楼事件则成了佐证“黑中介”不法行为的有力证明。当然,更多的是戏谑的语言,有的人说:“从三楼往下跳肯定摔不死,应该到中国银行大楼上去跳,那样动静才大。”还有人说:“‘三和大神’这么多,这样的事见怪不怪,真死了也没啥。”更有甚者,拿着地摊上摆卖的弹弓比画着说:“要是昨天你过来,可以拿着弹弓打他,把跳楼的打下来。”有一位年龄稍大的人说了句让人心寒的话:“就是三和的人死光了,我也只会笑哈哈的,不会伤心。”诚然,他们的状态确实很难博得他人的同情,他们对于周围人的死活似乎也不再关注,唯一关心的是自己的生存问题。
-在跳楼事件中,他们也会有一些理性的讨论。有人拿国外劳工保护的案例做对比,讲述国外的工人如何得到工作时间和工资上的保障,而三和青年又是如何受到“黑中介”的剥削压榨。不过他们也找不到解决途径,最终又把问题归结于没有社会资源和技术能力,“自己老老实实工作还被骗,没有能力没有资源,只能继续在这里挂逼”。归根结底,跳楼事件像是一场表演,跳楼青年被“黑中介”坑了之后,缺少解决问题的有效途径而被迫采用极端手法。在整个跳楼事件的发展过程中,跳楼青年从一开始就是想要钱又想要命,在三楼的窗边坐了好久,吸引了大家的关注。而警察上楼之后一直劝说青年保持冷静,只要下来就帮忙解决问题,显然也是害怕事件处理不当,真的出现自杀事件。
-关于跳楼青年被带走后的处理结果,有人揣测说:“肯定要挂逼了,这又给三和增添了不好的事。他肯定会被送到救助站,如果有身份证的话可能还会被遣送回老家。”之后据协警等传出的消息说,对跳楼青年给予补偿之后教育一番,就直接放他走了。由于跳楼青年没有受到惩罚,又解决了被“黑中介”坑的问题,这件事情为其他人解决问题提供了参考,三和青年似乎找到了一种可供复制的解决问题的途径,这也成了他们在无望时寻求救助的一种方法。不久,三和就再次上演跳楼闹剧,这对于长久待在三和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每一次发生都会给无聊的生活增添一点乐趣,大家还亲切地称这些跳楼的人为“跳楼哥”。
-前一次跳楼事件发生后,市场管理者就封闭了从公厕到三楼的通道,这次跳楼青年只得坐在二楼的露台上,不停地指着另一家中介喊叫着:“×××中介是最黑的中介,骗了我的身份证,把身份证还回来!”从他的喊叫声中可以得知事件的起因是身份证被骗。原来,“跳楼哥”通过中介选择了一份合适的工作,交了身份证,被告知中午11点半在某家人力公司集合点名。等到11点半过了,他才赶到集合处,没发现有人点名,又找不到招工者,遂以为身份证被骗。在受到他人蛊惑的情况下,他跑到人力公司二楼的露台,以跳楼姿态吸引市场管理者和警察的关注,认为只有这样才可能妥善解决问题。后来得知,事件真相是招工者在规定时间内没有找到“跳楼哥”,他自己也没找到招工者。跳楼事件发生之时,招工者正带着报名去工厂的其他青年上车,也在找他。
-一个误会又导致了一场跳楼闹剧。可是,这次“跳楼哥”的表演性质极强,他一只手紧紧抓着二楼露台的护栏,另一只手挥舞着,指着人力公司大喊:“×××中介是最黑的中介。”可他的喊叫声完全被淹没在人力市场的嘈杂声中,路过的人很难注意到他,直到站在对面的三和青年指着他喊“有人跳楼了”,大家才纷纷顺着指示的方向看去。
-有三和青年发现跳楼哥所处的楼层只是二楼,又没有表现出真正想跳的姿态,就说:“我在老家从二楼高的地方跳下来很多次,什么事都没有。”转身绕过驻足观看的人群,走开了。此时,正值中午时分,人力公司门前聚集了很多携带行李、准备进厂的务工者,他们准备被点名、安排车辆奔赴各大工厂的岗位,在无聊的等待中,观望闹剧的人并不比上次的少。
-率先匆匆赶来的还是巡逻的协警,来到之后观察周边情况,疏散站在楼下的人群。见到协警跑过来,彩票店和小超市里的青年和上次一样跑出来凑热闹。警察也从警务室赶来了解情况,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警方并没有安排任何防跳楼的设备,也没有联系急救人员,更没有惊动消防队。在处理事件的过程中,还不时地有人从窗户下经过,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抬头看了看,说了句“别跳下来砸到我”,之后迅速离开。只见聚集的三和青年中有人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说:“又是他。”然后微笑着走远了。
-由于料定事态不会有什么重大发展,聚集的人群渐渐散去,不一会儿,仅有不到50人继续围观。这时,一位协警带着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这正是“跳楼哥”口口声声喊的那个“黑中介”。警察陪着中介上楼与“跳楼哥”交涉,“跳楼哥”见中介拿着身份证过来,主动离开了二楼露台边的位置,跟着警察一起去警务室说明具体情况。随后,围观的几十个青年也有说有笑地各自散去,又一场跳楼闹剧就此落幕。
-三和青年对于跳楼事件的看法与其说是无奈,不如说是有一种自知之明,反正除了跳楼之外,他们能够发出声音的渠道实在有限,屡次的跳楼成为一种闹剧,成为无奈之下的三和青年以极端抗争方式进行的表演。这次跳楼闹剧之后,一名协警说,被带走的“跳楼哥”本是不愿意跳楼的,只是在别人怂恿下才做出了这样的事,还拿了别人30块钱。警务室在中介归还身份证后,又给“跳楼哥”买了一顿饭,就放他走了。
-可能是为了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龙华街道的办公人员到三和青年跳楼的地点了解情况,给出的意见是尽快给能进入楼层的通道、走向跳楼窗户的道路设置障碍物,封死出口,并没有想到如何通过治理“黑中介”来从根本上解决三和青年的问题。
-连续发生跳楼事件之后,跳楼哥的表演为其他挂逼青年带来一些“启示”。他们调侃说,如果连续几天没做日结没钱吃饭,就可以上演跳楼的戏码,不会受到任何处罚,警察还给买饭吃。即使被拘留几天也挺好,有地方睡觉,有地方吃饭。比如下面这段三和青年间的对话:
-“叼毛,请我吃饭吧,三天没吃饭了。”
-“还没到饭点,等到了饭点咱们一起去跳楼,不用花钱就有饭吃。”
-简单的调侃体现出跳楼闹剧对三和青年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一方面,他们明白混吃等死的人不会引起社会的关注,要想引起关注必须采用极端手段;另一方面,跳楼只是表演,而不是真的拿命讨公道,所以有三和青年这样评价跳楼的真相:“我们只能靠跳楼活着。”
-在三和生活久了的人说:“人与人之间没有真心,都是相互利用。特别是在三和这种地方,欺骗是常有的事。”“百度上说在三和交不到真正的朋友,”一个躺在小旅馆床位上的青年说,“其实在哪里都一样。”有句“名言”可以很好地总结他们所理解的人际关系,那便是“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在三和能够接触到的最经常聚在一起的人群是业务青年,他们是为了共同利益聚在一起,即拉人头得提成。为了忽悠更多三和青年或初到三和的外来务工者来完成收手机卡、收微信号和“做法人”的工作目标,他们貌合神离地在一起活动,遇到利益纷争就会为分“人头费”而起冲突。不过与业务青年和三和青年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相比,内部的冲突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
-三和青年与业务青年以及中介之间积蓄着难以调和的矛盾:一方面,三和青年依靠业务青年的“业务”和中介提供的就业信息生存;另一方面,业务青年和中介从业务中盘剥三和青年的劳动成果。尽管三和青年多是苟且生存,但被盘剥始终是引发矛盾的导火线,忍无可忍之时就会发生更加恶劣的事件。
-有一起恶性打架伤人案件就发生在业务青年和三和青年之间。根据网上的报道,三和市场内的一家人力公司外发生了恶劣的持刀伤人案。起因是一位三和青年通过业务青年的介绍去做法人,双方商定价格之后,做法人的三和青年却被业务青年无端欺骗,被扣掉了较大一部分本应属于三和青年的报酬,三和青年难以忍受心中的怒火,或是已经被生活逼迫得无路可退,一时冲动就用美工刀划伤了业务青年的脖子。
-实际上,这位招人做法人的业务青年原本就是在三和专门坑害三和青年的黑中介。由于事件发生前没有任何征兆,以致现场较为混乱,业务青年被划伤之后鲜血直流,上衣沾满鲜血,用手按压脖子迅速逃离。与受伤者同行的青年反应迅速,将伤人的三和青年摁倒在地,帮助闻讯赶来的协警一起将伤人者制服,捆绑双手后带离现场。伤人的三和青年在划伤业务青年之后并未做出任何反抗,伤人的作案工具——一把廉价的美工刀还留在案发现场。
-案发时,现场围了众多青年,他们依旧冷漠地看待这一切,没有一个人上前制止伤人行为。伤人者被警方控制后,一些围观者甚至露出微笑,更多的是一种嘲笑,在仍有血迹的地方谈笑风生,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据警方通报,受伤的业务青年迅速被送往医院医治,暂无生命危险。
-虽然他们之间由于利益上的冲突可能会产生一些小矛盾,但主要的冲突还是爆发在三和青年与外部人士的利益冲突上。有一次,一个青年举起一辆单车扔向买卖电子商品的摊贩,这一举动立刻引起周边无所事事的人的注意,他们纷纷过来围观。事情的缘起是摊贩在收手机的过程中,正在与三和青年商谈价格,围在一旁的三和青年说“可以把手机卖给某某商家,他出的价更高”,卖手机的青年犹豫之后放弃了这次交易。
-本是一句对卖手机的人有益的建议,却令这名摊贩失去了一次赚钱的机会,那人恼怒之下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提建议的三和青年就上演了“举车砸人、发泄怒火”那一幕,幸好并没有伤到人。而围观的三和青年则群情激愤地煽风点火,说:“动手打啊,不打不是‘大神’,丢三和的脸!”举车砸人者也在围观者的鼓噪下动手推搡。此时有协警值班巡逻,却只是站在一旁看着。据说,协警在等二人真打起来,之后就可以把打架的人带回警务室,从中获得一定奖赏。由于青年仅仅是发泄心中怒火,并不愿把事情闹大,举起的单车并未砸到任何人,两人相互推搡几个来回后,事情便不了了之。
-在三和屡见不鲜的打架事件中,几乎都能看到三和青年冷漠、麻木的一面,他们习以为常地凑热闹、围观起哄、鼓噪煽动,难道他们在日常生活中都是互相孤立、毫无情感的木头人吗?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对外出务工的青年而言,人际关系理所当然是重要的,不论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还是为了摆脱心理孤独。可是,在三和生存底线的压力环境下,人际关系往往不稳定。有三和青年举例说:“前几天还和你关系特别好,可以聊天,互相递烟。过几天就偷你的水,骗你的钱。”
-三和青年建立人际关系的方式很多,来自同一省份的老乡可能聚在一起,他们说同样的方言,有着共同的地域文化和生活习惯,聚在一起可以摆脱无聊和无助的感觉。一次,一些属于同乡群体的三和青年都躺在一处体育活动场所内休息,走过来一位穿着肮脏衣服,看似已经是“大神”状态的青年,冲着躺在一起休息的同乡们随口说了一句:“××挂逼仔、××狗。”这些同出自××省份的青年不约而同地与“大神”状态的青年对骂起来,可见通过同乡联系可以在三和建立一定的人际关系网络,但同乡关系网络缺少足够的维持系统,更不能过多涉及经济利益。
-同乡们见面打招呼最常用的几句话是:“去工作了吗?做的什么?几天没工作了?”如果你说“好几天没有工作,快挂逼了”,他们有时会告诉你可以在哪里一起报名。这时一个本来不想去做工的青年也会参与进来,这也表现出了同乡的小群体意识,他们可能会对一些工作有相同的偏好,或是喜欢与认识的人一起工作。这样,既可以摆脱在工作中的无聊,还能更多地交流,加深关系,而相互熟识的人在遭遇不公正对待时也会一起维护共同的利益。
-熟悉的人际关系有助于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相互照顾,但这种相互照顾也是不稳定的,只有在所有人都获益的情况下才能较长时间地维系。一旦中间发生什么变故,便会对相互照顾的关系造成极大破坏,比如其中有一个人不去工作,仍要求他人帮助,那么双方关系就会出现裂痕,甚至会背后互相拆台。又如,在日结工作中结识的两个青年,在双方都没有出去工作又没有钱的情况下,一个青年把手机抵押在商店里。虽然他自己不想抵押,本来可以去做日结,但是另一个青年在旁边“打气”,劝他抵押手机,别去做日结。于是,在这种言语蛊惑之下,他把手机押在了店里,并与人共享了抵押手机的收入,然而赎回手机的担子就压在了自己身上。一旦出现这类情况,这两个青年的关系就难以为继,他们会在对方不在的情况下相互诋毁,关系很快就会断裂。
-三和青年建立人际关系的另一个途径是互相救济。只要一个三和青年帮助过另一个青年,受助者每次见到施助者都会主动打招呼,看似和谐的人际关系背后却暗藏危机。因为受助者会习惯性地在没钱时求施助者帮忙,不时地借钱,但这与其说是“借”,还不如说是“要”,施助者几乎不可能等到受助者还钱的那一日。有的人在陷入这种关系后十分烦恼,说:“再也不能借钱了,昨天借给那个叼毛钱了,今天都见不到他的人影啦。我今天也没饭吃了,还想让他救济我呢。”
-还有的青年说:“很多人会找人借钱,借完全都跑路了。过几天再见到他,过得比我们还惨,我们也不好意思再向他要。”其实有些经常求助于人的人,在有钱的时候也会爽快地给其他人买东西,偿还欠下的人情,但仅限于便宜的挂逼水或挂逼面。更多时候,一旦施助者减少或停止救济行为,双方的关系即刻断裂。有三和青年讲述,有一次他帮了两个人,请他们上网,但是第二天,其中一个人直接去做日结了,也不叫上他一起,以后就不联系了。
-在同乡和互相救济关系之外,还有几个小场景说明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建立关系的可能,如青年之间的吸烟、喝酒、聚餐等,但前提是这只有在同质性较强的群体中才会出现。
-吸烟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大开支,对于有烟瘾的人而言,吸烟可能比吃饭还要重要,他们说:“有了钱的第一选择是买烟,之后才是吃饭,最后才考虑住宿。宁可一天不吃饭,也不能一天不吸烟。”而对于已经没有经济来源,甚至连几毛钱的散烟都买不起的挂逼青年来说,向熟人讨要是获得香烟的另一种途径,有时还会带有乞求的语气。
-从香烟的交流中也可以发现三和青年之间的远近关系。彩票店门前出现过这样一个场景:几个青年在聊天,此时从彩票店里走出一位青年,说自己挂逼了,问另一位曾经在日结时认识的人有没有烟。青年拿出一个已经压出褶皱的烟盒,里面有几支压扁弯曲的香烟,而他并没有立刻递烟给“借”烟的人,反而用哭穷的语气说自己烟也不多了。那人再三恳求,他才爱搭不理地拿出一支,点着后吐出烟圈,仍然没有“借”的意思。“借”烟的人当时表情极为尴尬,面部扭曲,像吸毒者毒瘾发作,表情中还掺杂着被羞辱的愤怒。这时,边上有人调侃:“给人留点尊严。”有烟的青年这才开始散烟(每人一支),之后把烟盒随处一扔。
-香烟也是打开话题的非常有用的工具,给不认识的人递上一支烟就可以寒暄几句,从而打开聊天话题、建立关系。有时又会发生尴尬的一幕:在与人聊天的过程中,与他人熟识的青年走过来递上一支烟交流几句,唯独没有给你递烟。这说明他根本就不认识你或视你为无物。此外,从香烟的价格上可以看出他此时的经济状况,因为他们会衡量自身经济水平,购买不同价格的香烟;而从相互递烟的主动性方面,可以判断彼此之间关系的远近。
-除了递烟,喝酒聚餐也体现着人们之间的关系。没有高朋满座,几位穿着破旧衣服的挂逼青年,因为有着相同的生活经历、相似的日结兴趣以及共同的娱乐爱好而聚在一起;没有山珍海味,几瓶啤酒或几小瓶白酒,一包花生或从快餐店买来的简单菜品,就是他们的“满汉全席”;没有圆桌和椅子,在小巷子内、市场内或小超市门前找一小片空地坐下,没有任何东西铺垫,在醉酒中分享人生经历。
-喝酒聚餐的时间是不固定的,因为他们连最基本的三餐都无法保证,有时从早上喝到晚上,最后在没有任何下酒菜的情况下都能坐在一起聊很久,但大多数是晚上才开始聚餐。晚上的三和,聚餐的三四位青年坐在一家小超市门前的台阶上,等着外出买菜的青年回来。只见从一家快餐店内走出来一位青年,提着一个大饭盒,几个青年动身从小超市拿来几瓶啤酒围坐在一起,围着饭盒内一个荤菜和两个素菜开启晚上的聚餐时光。三两个菜、几瓶啤酒就可以把一顿聚餐持续到深夜,然后他们会在昏暗的灯光中各自走开。与其说这是聚餐,还不如说是互相取暖,摆脱内心的寂寥感受。
-在人力市场内,几位以“海新大酒店”为家的青年有时也聚餐,那更多是为了填饱肚子,而不是为了喝酒。从外面拌一两个凉菜,买几个馒头,放在铺在地上的凉席上就是一顿大餐。聚餐者通常同质性比较强,如果遇到其他熟悉的人,虽然已经挂逼,也会被邀请参与其中。关系紧密的程度也可以用消费价格衡量,啤酒或白酒比香烟更贵,只有关系紧密的人才会出现请喝酒的情况,并且请喝酒也更能体现一个青年此时的经济水平。加上酒又是打开交流话题的催化剂,请一个人喝酒表示愿意与之建立紧密关系,或者推动关系向更紧密发展。在喝酒的过程中可以相互讲述人生经历和感悟,更能了解他人内心深层的感受。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三和青年都在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特别是在解决涉及多人利益的冲突的过程中,这种追求则更加明显。人力市场内最容易发生的问题当属劳资之间的矛盾,在特殊群体聚集的三和,形成了一种以做“日结”和“临时工”为主要工作方式的特殊就业环境,其下一直潜藏着矛盾。因为做日结和临时工不需要签订劳动合同,只需要达成口头协定或遵守共同默认的规则(参加日结先交证件,完成工作回来领证件、发工资),但有时他们的劳动报酬没法保证,就会激发矛盾。怕被骗也是三和青年对日结有一定要求的原因。他们会选择自己既熟悉又不是太“黑”的老板做事,对于那些坑人的老板则嗤之以鼻,甚至暗中实施报复。在更多的情况下,由于能力、资源有限,加上有些人没有身份证或有犯罪记录,遇到不公也表现出无奈、妥协甚至退缩,最终成为吃亏的一方。他们只在实在无法忍受的情况下,才会选择非正规方式解决问题,比如前文描述过的跳楼。除了个体性的抗争行为——跳楼之外,群体性的抗争行为比较罕见,在为数不多的案例中,为寻求误工费补偿的群体性事件是非常典型的。从事件演变过程中可以看到,即使有共同的利益追求,他们在事件中也并没有产生相互协调、齐心协力的意识,也就难以真正维护自身的集体利益。
-那天的事是由下午3点多的招工引起的。午后,青年从各处“奔赴而来”,短暂的午休带走了他们的萎靡不振。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男人吸引了三和青年迅速聚集,“老板”是招日结的小工头,来三和主要负责招在深圳南山区地铁修建工程处打杂的日结,大概需要80人,工资每天220元。很少遇到这么高工资的工作。面对这一诱惑,有经验的三和青年并没有不理性地提交证件,反而质疑工头的身份和工作性质,工头一番解释后,看到还是有青年不信,索性提出不用交证件,先登记姓名。这时人们才开始积极报名,因为人数众多,报名者分为两批,一批是交了身份证做了登记的,一批是在工头的解释下没交证件,只登记了姓名的。当时约定的出发时间是下午6点,在“海新大酒店”集合。
-下午6点,没见招工者到来,这时有人说在小巷子里的麻将馆看到了工头,于是十几个人把工头“请”到市场内。招工者解释说由于工地情况有变,要等到7点出发。到了7点,招工者又说工地上已有从其他地方招来的工人补足了空缺,不再需要人去了。他们感觉受到了欺骗,被放了鸽子,对这种解释和结果极为不满。人数众多的三和青年为了获得补偿,共同把招工者扭送到警务室,交由警察处理。
-晚上7点,招工者被三和青年扭送到警务室之后,经过短暂交流,需要从三和青年中选出一位谈判代表说明缘由,并代表三和青年与招工者协商出解决方案。聚集在警务室的三和青年立刻发生混乱,都在向后退缩,其实是不愿意当谈判代表,怕引火上身,在三和待久了的人都有一种不安全感。警察见无人主动做代表,表示如果不能说明缘由和需求,只能就此作罢。这时,一位高高胖胖的青年站出来,表示愿做代表,他属于做了登记的一员。大概晚上8点多,在了解完情况之后,警察和代表走出来,说是招工者在联系大老板,等到晚上10点可能会有工作。
-随着夜晚到来,三和青年越聚越多,最多时达到200多人。晚上10点后,大老板给出明确答复:没有工作,招工者也很难补贴那么多的误工费。这激起了三和青年的愤怒。三和青年代表走出警务室,与聚集的青年交流接下来应该商谈的事情,即补偿问题。三和青年的态度是必须付一定的误工费,希望几方(警察、代表、通过电话联系的劳动局办事人员)努力协调,要求得到妥善解决。此时并没有人冲撞警务室,所有涉事的三和青年都在警务室外等待。
-在谈判过程中,三和青年代表不时地出来和外面的人交流进展和利益诉求。晚上11点多,代表告诉在外等候的三和青年:“招工的时候签了名的,可能会有一些补偿,但是没签名的,就不要再在这里等了。”这时人群中就有人反驳道:“我们也耽误了时间的,要不是这么多人在这里,警察才不会去解决。”还有人高喊着:“没签名也是工头不让签。耽误了时间,就得给钱。”此时,一些人直接把矛头指向了三和青年代表,说他谈判不利,一定是从中得了好处。有人提出再派一个代表去讲条件,当大家推搡当时叫喊声音最大的人去时,他却拼命往后退。边上就有人解释说:“身份证都没有,还有案底,谁敢去啊!”
-谈判此后僵持很久,接下来的结果比之前的更糟,招工者明确表示没有任何补贴,大老板也不会给出任何补偿。面对这样的结果,三和青年全部围堵在警务室门口,有人试着去推警务室的门,可见随着时间的推进和事件的发展,三和青年与警察的关系也变得紧张,不再信任警察的处理方式,将矛头直接转向警方。有人说:“全部堵在这里,给政府施压,政府就会给他们的大老板施压。”警务人员解释说:“不要在这儿围着了,都先离开,我们会处理好。”有三和青年大叫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反正都已经挂逼了,就等着这次日结挣点钱,饭都没的吃了。”此时,警察似乎感觉到事态有点不对劲,拉起了警戒线维持秩序。三和青年大多乖乖地待在警戒线外,老老实实地遵守着警察定下的规矩。
-在事件发生的过程中,过路的两个胖子驻足观看了一会儿,询问发生了什么,知道大概情况后给三和青年提出了“建议”,让他们给相关媒体打电话,曝光这件事。这提醒了三和青年,他们各处询问谁有手机,很多有手机的青年不想惹出更多麻烦,不愿意使用自己的手机拨打电话,以手机没电了、欠费等各种理由拒绝。
-终于,其中一位青年拿出手机,首先拨通了区公安局的电话,以报警的名义说明这里发生的情况,之后却没得到任何回应。又有三和青年连续拨打各报社等媒体的电话,没有任何一家接通,毕竟时间已近午夜。最后,他们通过网络查询政府热线,拨打之后依然没有接通。三和青年打电话的目的非常简单,通过媒体曝光把事情闹大,给警务室处理问题的人员施压,从而获得务工补偿,却没有任何结果。
-转眼过了零点,招工者走出警务室向大家致歉,希望求得原谅。只见数十位青年一拥而上,不但不接受任何道歉,反而试图对招工者拳打脚踢。在警员的护卫下,招工者才没受到伤害,手忙脚乱地退回警务室。
-深夜2点,大老板过来了解情况之后准备离开,三和青年受到警察的指点和暗示,明白大老板才是有可能给补贴的人。几位青年迅速包围了大老板乘坐的即将离去的车,三位青年站在车前,一位青年拿了两辆共享单车放到车下,并拍着车要求大老板下车。大老板无奈之下只得下车解释,核心意思是没有干活又没有签订劳动合同,就等于没有任何证据和理由给补偿。
-在整个群体性事件的进展过程中,三和青年表现出两个重大弊端:一是没有领导者和组织者,甚至在选代表的时候都没人敢于出头;二是缺乏合理合法的抗争手段,一味地聚集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当然,还必须考虑三和青年在群体性事件中如一盘散沙是有一定自身原因的,毕竟“他们的身份证都是假的,警察再查他们的身份证,那麻烦就大了”。
-夜里3点多,只剩下十几人没走,他们大多没钱租床位,索性直接睡在警务室窗下,还戏谑地说只要把窗户稍微打开一点,就可以享受警务室凉爽的空调。很快,他们席地而卧地睡着了。早上5点多,在警务室外睡觉的青年都已离开,到三和市场去找日结,没有人再追究误工补偿,连招工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离去了。
-回顾此次事件,参与的青年可以分为四类:第一类是在招工者那里签了字的,可视为有一定证据证明雇佣关系;第二类是与招工者达成口头协定却没有签字的青年,拿不出证据证明存在雇佣关系;第三类是浑水摸鱼的,也就是受到事件吸引,来到警务室外面假装达成口头协定,想从中获得一部分经济补偿的青年;第四类纯粹是围观看热闹的。
-这几类人在事件发展过程中表现出不同的态度。签了名的三和青年,他们的主要目的不是要招工者道歉,也不接受道歉,因为道歉解决不了接下来一两天的吃饭住宿问题,他们就是要求补偿误工费。这一部分人推选出代表,去警务室与多个政府部门及招工者协商谈判,表明三和青年的态度,他们表现得最为活跃,坚决维护自身利益。没有签名却达成了口头协定的三和青年,他们据理力争是因为工头没让签名,导致他们拿不出相应证据,因而态度也比较坚定,认为这耽误了他们做其他日结,想靠着把事情闹大而获利。第三类混在其中假装达成口头协定的青年由于心虚,只是在外围叫喊几句,甚至有人鼓动没有签名的三和青年说:“签了名的是人,没签名的就不是人了?是老板不让签。”试图把事情扩大化。当出现“补钱也只补给签了名的”这一初步谈判结果时,他们中很多人悄悄退出,而真正达成口头协定的三和青年抗议更加强烈。看热闹的三和青年则唯恐天下不乱,他们出主意支着,说是可以通过媒体、通过热线往上反映,“不行就直接砸呗”。他们还怂恿别人道:“你们百十号人冲进去,连警察一起打了。”显然不是为了真正解决问题,而是忽悠参与事件的人闹事,借机取乐。
-警务站和警察是此次事件的关键参与者,他们根据证据和法律规章办事,承担着与各方协商沟通的工作,尤其是在事件进行过程中,警察一直安抚和控制三和青年的情绪。可是,由于三和青年未与招工者形成真正的劳动关系或雇佣关系,补偿的确认是十分困难的,最终只能对招工者是否非法招工进行调查。
-早上5点多,警务室外的三和青年已经离开,没再纠缠此事。有一位瘦高的青年在三和市场寻找参与事件的利益相关者,想要再次聚到警务室要求解决问题,但却无法继续把其他参与者组织起来。
-这次的事件很快就成了“历史”,从中反映出三和青年自身力量弱小,也不懂得如何合理合法抗争的境况。他们没有发声渠道,即便出了问题也根本不会有人关心。三和青年是社会底层,是弱势群体,还背负着生存压力,或是背后有不愿意透露的生活经历,他们所经历的事情也已经消磨掉他们的活力,当自己无法组织起来合理合法抗争的时候,谁又会真正关心他们?
-三和青年因趣缘而聚,在看似一致的价值取向背后,实际向往的是三和所给予他们的所谓闲散和自由。尤其当身处生存底线的时候,他们会本能地将求生欲和利益置于首位。其中久留三和不愿“上岸”的人,本身就是为逃避社会及家庭责任而来,除了务工和厮混外,他们没有了任何社会关系。松散的日结工作和窘迫的生活状态也难以使他们之间建立相互信任且稳定的合作关系,连看似高尚的互助行为实则也只是等同于赊账。因此,个体的抗争方式往往由于某一个人能够自己掌控而屡屡见效;相反,群体的抗争方式则因阵势远远超出个人的掌控范围,而难以有所收获。当他们将一切挫折归结于自己缺乏社会资源时,事实上,他们没有意识到正是由于自己摆脱了对社会、对家庭,甚至是对自身的责任要求,才真正陷入无援之境。三和终非青年们长久避世的世外桃源,稳妥、有效地回归社会、回归家庭,才是他们登达“彼岸”的正途。
-在深圳,三和并不是一个神秘的、与世隔绝的地方,或许很多人每天都坐着公交车路过三和周边的街道,他们很少把熙熙攘攘的人力市场和“三和大神”联系在一起。或许,三和青年是一群神秘的、与世隔绝的年轻人,或许迎面走来,也不会有人为了躲避绕道而行。如果需要对三和做一个较为准确的界定,那就是低工资收入、低生活成本的流动人口聚居区,而不是被描绘为近乎与外部社会隔绝、充满暴力犯罪、社会生活混乱的贫民窟。换言之,想要预测三和青年的走向,先要搞明白三和距离真正的贫民窟究竟有多远。
-三和最接近贫民窟的地方主要有三个方面:低工资且不稳定的收入来源、低成本存活的可能性和与外界有一定程度的隔离。
-深圳市2019年最低工资标准是每月2200元。如果按照每天收入150元,三和青年只需要做满15天就可以超过最低工资标准。对一个普通的工薪族而言,每月工作15天以上只是常规操作,但对处于挂逼状态的三和青年而言,每月工作15天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否则在他们中间也不会流传着“干一天玩三天”的说法。
-按照“干一天玩三天”的说法和每天150元收入标准计算,三和青年每个月的收入大约只有1200元,比2200元的最低工资标准还要整整少1000元。在深圳生活过的人都知道,2200元的最低工资标准根本无法保证生活质量,更不要提月收入水平处于1200元的三和青年们了。想象一下,三和青年在生存底线上挣扎的生活是普通人所不能接受和忍耐的,他们存活的依托除了日结工作之外,就是吃挂逼面、喝挂逼大水、露宿“海新大酒店”,以及使用各种廉价的商品。
-各种挂逼商品为三和青年提供了低成本生存的可能性。所谓的低成本生存也可以用穷困潦倒来形容,按照一天40元的生活成本计算,一天可以吃两顿挂逼面,喝一瓶挂逼大水,加上一张15元的床位,还能有几块钱余钱用来买彩票。如果把床位换成网吧的包夜,那么既能够满足娱乐需求,又可以在疲惫不堪时在椅子上百态横生地睡一觉,看上去也是不错的选择。“有衣裤”的两位老太婆源源不断地提供着一次性的二手衣服,馋起来还可以买1元钱一块的西瓜或者1元钱一袋的零食解解馋。
-粗略算起来,三和青年挂逼一个月的生活成本真的也就在1200元左右,低收入工作和低成本生活之间近乎完全匹配。只要肯隔三岔五地去做做日结,活下来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忍受普通人无法接受的生活条件和形成乐在其中的生活态度,乐在其中就意味着三和青年圈子里的境况与外界是不太一样的。
-三和与周边最格格不入的地方就是存在的目的,某人力公司的“黑妹”说“出来就是赚钱的”,对来到东南沿海的绝大部分打工者而言,赚钱虽然不是唯一的目的,但赚不到钱一定是回老家最重要的理由,赚不到钱又不离开的可能只是极少数。毫无疑问,三和青年就是这极少数中的一部分,毫无目的地生存让他们逐渐与外部的社会产生了一些隔阂,他们会讥笑那些兢兢业业的务工青年,会把流水线上的小工称为“富士康奴隶”,用特定的话术来抵御普通人习以为常的工作和生活,却又不得不接受中介的日结,有时候还得觍着脸去找中介借钱。也许,他们会有与外部普通人世界隔离的想法,不过这只是一厢情愿,要吃饱肚子生存下去还得依靠离开三和去做日结,他们就像摇摆人一样切换自身的生活状态。
-三和充其量只能算作贫民窟的雏形,今日的它缺少了贫民窟所需要的诸多要素,比如暴力、犯罪、职业和家庭。小偷小摸在三和倒是常见,暴力行为并不多见,极少有暴力案件和流血事件发生,更不要说人们在影像中看到的根植于贫民窟的帮派和团伙。倘若把团伙的界定放宽一些,倒卖身份证、银行卡、电话卡、当法人背后都有一点点相似,但又很难把这些事情准确界定为犯罪行为,反而更像是打擦边球,人们都知道这些行为背后的种种可能,却无法单单据此给人定罪。这些掮客也不是三和独有的、稳定的职业群体,他们与其他国家贫民窟里的职业化特殊人群相比,显然还有比较大的差异。既然三和青年的生存之道依然是常规手段,没有滋生其他的特殊产业和特殊职业,也没有出现空间上的排他效应,他们就是社会可接受、可接触、可接近的人群,社会重新接纳他们也是顺理成章的,只不过三和青年自己在有意识地逃避社会,或许是逃避社会给予他们的角色,或许是逃避社会要求他们承担的责任。
-如果有人追问:三和真的会成为贫民窟吗?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因为贫民窟并不是短时间内形成的,形成贫民窟至少需要两个内部条件:一是人群具有相当高的稳定性,二是出现明显的群体代际接续。就研究中的观察来看,三和青年并不是一个稳定的群体,不断有人口的流动和替换,在生活方式上也与其他群体差异不大。而从经典的社会学定义来看,社会群体的共同特征包括:①有明确的成员关系;②有持续的相互交往;③有一致的群体意识和规范;④有一定的分工协作;⑤有一致行动的能力。显然,这5个特征三和青年都不太具备,或者说只是在一些特定情景下才会出现一丝社会群体特征的征兆。而从群体的代际接续来看,三和聚居的青年几乎清一色是男性,没有出现一点点家庭化痕迹,一丝一毫代际传承和长期维系的可能性都没有,也就很难诞生出西方社会中出现代际延续的典型贫民窟。
-就目前调研情况来看,三和成为典型意义上的贫民窟的概率几乎为零,那么三和青年作为参与主体,他们的出路究竟在何方?其实对三和青年而言,他们的出路几乎是没有选择的,如果说有选择的话,就是选择如何离开和何时离开。对一般的进城务工者而言,他们的流动带有强烈的周期性,每逢过年都从务工地赶回老家,过完年又会从老家匆匆赶回务工地。三和青年中有一部分人也会遵照过年回家的传统习俗,有的人过完年也就不再回来,毕竟这里无法实现他们的梦想,更不要提他们的家庭责任和义务。但有一些三和青年是与老家断了联系,常年赖在三和不离开的,他们的出路则是一个不太容易解决的问题。
-如果从一个研究者的视角去揣测不回家的三和青年,他们的出路更多地依赖于自我意识的觉醒。在三和生活久了,或多或少会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自己和身边的一些人就像行尸走肉一样,对外部世界的变化没有感知,每天都可以周而复始地混迹于网吧、彩票店、人力市场,没钱的时候才去做日结,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的变化。除了做日结外出之外,他们很少接触外部的世界,而外部的世界对他们也毫无感知。在生活窘迫的情况下,几乎没人会关心别人的生活状态,在外来招工者、小旅馆的老板、做法人的代理眼里,三和青年就是用来赚钱的工具,而非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三和青年中,不是没有人对三和的生活产生极度的厌倦,不过他们并没有摆脱行尸走肉状态的底气,没有工作技能,没有吃苦耐劳的精神,离开三和就要抛弃现在“轻松”“闲适”的混日子生活,过上辛苦劳作的“苦日子”,而他们是为了逃离辛苦劳作的“苦日子”才来到三和混日子的。所以,三和青年的自我觉醒更需要他们内心改变生活态度,但这对初来乍到的“新人”兴许有用,对厮混已久的老油条效用就要大大降低了。
-因为个体性因素和自我意识的唤醒,比如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或者对三和的生活方式产生了极度的厌倦,而选择逃离三和的可能性之外,影响三和青年出路的第二种可能是社会生态链的断裂。三和社会生态链是构成三和青年低成本存活的一系列生活条件,其中任何一个生活条件的消失都可能造成社会生态链的断裂。
-三和社会生态链总体上可以分为资源获取和生存维系两个环节,资源获取包括人和收入两个方面。一方面,三和青年是一个不断流动的群体,必须要有人源源不断从外部输入方能维持群体规模,社会生态链中其他环节的参与者才有获利的可能。比如,如果没有足够的人去大风面馆吃饭,面馆老板就不得不亏损经营,直到坚持不下去离开。维系三和青年群体规模的是正规经营的人力市场,虽然三和青年不会到正规经营的人力市场里去找工作,两者之间看似没有直接联系,但正是人力市场的存在让大量外来人口来三和求职,其中一部分由于种种原因会在三和附近短暂生活一段时间,或许其中另一部分就成为三和的常住民,成为三和青年的一员。故而,正规的人力市场在维系人群规模上的作用不可忽视,乃至于起决定性的作用。在正规的人力市场之外,以日结为主的地下人力市场就成为三和青年找到工作和获得收入最重要的途径,这也是获取资源的另一个方面:收入。可以想象,一旦失去日结工作机会,三和青年必然会被迫改变工作节奏,最典型的“做一天玩三天”的生活方式也必然会被改变,由此依附在生活方式之上的相关环境也会随之改变。现实的另一种可能是,如果没有日结作为收入来源,三和青年会转移阵地到有日结的地方重新聚集。
-与获取资源相比,生存维系环节的构成要素要丰富很多,吃穿住行都可以与之相关,但似乎又都没有一击致命,导致低成本生存无法维系的可能。需要看到在城市治理方面,人们常常低估了低收入人群的耐受力,三和青年的低成本生存具有非常强的弹性和替代方案,拿住宿来讲,他们钱多的时候可以住便宜的单间,钱少的时候可以住大屋的床位,没钱的时候在“海新大酒店”打地铺也是能够熬过去的。对生活质量的低需求与市场化的丰富供给相比,除非出现生存维系环节整体性和长时期的变化,他们想必都能够找到替代性解决方案,这与生态系统中任何一个物种的消失都必定导致生态系统瓦解有着天壤之别。如果非要在生存维系环节找到一个缺口的话,那就是三和区域整体租金的上涨,只有租金全面上涨才会真正影响生活的方方面面,小旅馆、面馆、网吧的经营者是外来人口,也都会受到租金上涨的影响,进而整体性、长时期地提高生活成本。
-事实上,租金全面上涨的可能性并不大,与周边区域相比,三和并不是真正的租金洼地,那么有可能提高租金的方式就是寄希望于城市社区改造。城中村与社区改造是深圳经济社会发展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问题,2019年,深圳著名的城中村——白石洲改造的消息刷爆了网络,那里曾经是房租的价格洼地,也是很多“深漂”落脚的第一站。白石洲的存在可以说是深圳这座移民城市开放包容的体现。2018年,深圳出台了《深圳市城中村综合治理2018—2020年行动计划》,提出到2020年7月底前要完成全市1600多个城中村的综合治理,消除城中村各类安全隐患。王石在为万科的城中村改造计划“万村计划”站台时曾说:“深圳1044个城中村里居住了60%的城市人口,为四面八方来到深圳追求梦想的人提供了第一落脚点,他们是特区活力与竞争力的基石。”调研期间已有传言,万科即将进入三和开展城中村综合整治的改造工程,首当其冲的影响就是小旅店的老板们无法继续租用城中村的房子。
-无论主动还是被动,三和青年的离去有三种可能:个人觉醒、底层社会生态链断裂、城市社区改造。如何在城市改造更新的过程中保持城市包容性或许是国内很多大城市需要思考的问题,北京的封墙堵洞和上海严控农民工子弟小学都是为了实现城市改造更新和疏解人口的目的,大幅降低城市包容性的社会政策。对于三和青年以及与之相似的农村出生的青年所带来的问题而言,更好的解决方案应该是防止农村出生的青年成为三和青年。
-就研究而言,与其说三和青年是一个社会群体,不如说他们是一个时代变迁的人群具象。在中国快速工业化、城镇化和市场化的发展过程中,出生于广大县域和农村地区的青年总是需要到大城市寻找出路,无论是在工厂流水线上当机械化的工人,还是做奔波于街头巷尾的快递小哥,都是农村出生的青年来大城市找出路的一种工作和生活方式。
-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大城市里,农村青年的工作和生活方式并不是由自己决定的,而是由城市发展和产业更替的特点决定的。如果将时光倒退20年,21世纪初是深圳外向型经济和劳动密集型产业最为鼎盛的时期,一些工业园区下班的时候,从工厂流水线下班的多是20岁出头的青年人,他们像蜜蜂一样从各个工厂大门蜂拥而出,瞬间把整个街道堵得水泄不通。那时来深圳的外来务工者的生活是经典的两点一线,从宿舍到流水线工作,再从流水线到宿舍睡觉,超时加班工作、没有医保社保,甚至连上厕所和吃饭都要被严控时间。20年后,深圳经过一系列腾笼换鸟的改革发展,工厂、流水线和密密麻麻的“人头经济”业已离场,即便在一些存留工厂里,还在工作的大都是大叔大婶年龄的工人,老板也会不停地抱怨现在“90后”“00后”工人留不住、管不住,工厂宿舍里不但要有空调,还必须有Wi-Fi。
-这个时代既产生了不愿意上流水线的青年一代打工者,也产生了既不愿意在工厂里挣重复劳动的血汗钱,又没有足够知识和技能赚取更高收入的三和青年。往大处说,三和青年的出现,是中国在融入全球化过程中处于产业链底端,备受国际资本剥削形成廉价工厂的仍在延续的负面后果之一。往小处说,是中国经济增长与社会发展滞后之间的矛盾在青年代际人群身上的显现,且社会发展的滞后还会存在下去。
-社会发展滞后最大的体现是教育,中西部地区和农村地区无论是高等教育,还是义务教育,都与东部地区和超大城市形成了差距。看看曾经辉煌的兰州大学,看看日渐低调的西安交通大学,再看看一些地方村里早已破落没有学生的小学和分布在偏远乡镇连农村家长都嫌弃的中学,就不难知道中国的教育体系在生产什么。一方面是充满中产焦虑和精英焦虑的“海淀家长”,培养各种“学霸”;另一方面是源源不断地通过薄弱农村教育走出的数以亿计的没机会接受高等或职业技能教育的廉价劳动力青年。
-恰恰中国的现实是东部沿海地区和超大城市都早已摒弃了低端产业的“人头经济”,不约而同地追求高质量的经济增长模式,无论是腾笼换鸟,还是机器换人,廉价的劳动力不再是经济增长的必需品。同时,作为廉价劳动力的青年人也陷入了更多的迷茫,现实很残酷,即便是一个人在生产线上累死累活,收入也就和餐馆里的服务员差不多,甚至远远不及那些终日来回奔波的快递小哥。谁还会选择进入血汗工厂,成为生产线上随时可以替换的“零部件”。时代进步了,产业升级了,青年选择更多样了,教育却严重滞后,或许有人会提及职业教育和终身教育。是的,职业教育应该是解决三和青年问题最好的路径。可是,当在一个西北小县城看到若干家依靠地方人社部门“活着”的培训机构,当了解到一个大叔反反复复进了七八次各种职业培训班却只是为了地方政府完成“指标”时,你一定能够想象到,指望政府某些部门的职业培训解决问题,十分困难,难有效果。但良好的教育,确确实实是切断一代又一代青年人成为廉价劳动力和走向血汗工厂的关键,这方面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另外一个解决三和青年出路的方式,或许是来自家庭的力量。传统的中国人都有比较浓厚的家庭观,调研也发现不少三和青年有一个理想是回到老家安居乐业,这一点也符合中国早期流动人口个体生命周期的特点,结婚前可以浪迹天涯、外出务工,成家之后就安分守己、留在老家,尤其是在女性身上较为明显。对新一代外出务工青年而言,这一规律能否发挥作用是存有疑问的,因为很多新一代外出务工青年曾是留守儿童,他们从小对父母和家庭的情感和依赖并不强烈,虽然父母为了给他们挣学费、盖房子、娶媳妇不得不持续地外出务工,可是他们并不一定领情。实际上,在广大中国农村的土地上早已出现了恶性循环:“撤点并校”之后,农村家庭的父母为了孩子能够去县城或者中心镇上学必须外出务工,因为来自土地的收入根本无法支付学费、住宿费等一系列费用。父母外出打工,缺少亲情陪伴,由此导致家里的孩子对父母感情淡漠,对家庭缺乏责任感和认同感。这一点在三和青年身上有所体现,一部分三和青年就是曾经的留守儿童,他们外出并不是为了家庭,也不想履行家庭义务,甚至长期不和父母联系,无责任感的生活又进一步演化成无羞耻感的生活。作为缺乏责任感的社会孤体,他们的生活会让家庭蒙羞。大多数三和青年不愿意照相,他们最担心的不是照片曝光,而是照片曝光之后会让老家认识自己的熟人耻笑。所以,如果想通过家庭途径减少未来的三和青年,恐怕先要解决留守儿童的问题,至少要让他们从小与进城务工的家人共同生活,也更有利于他们在城市中学到有益的知识和技能,成年之后融入城市社会。
-每当说起农村务工青年,都有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那就是社会融入。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农民工的社会融入就被广泛关注,地方政府并不是不欢迎农民工融入,但地方政府希望的是农民工融入工厂流水线成为廉价劳动力,并不是让农民工真正融入当地社会。2019年,很多大城市和中心城市出台了吸引人才的优惠政策,这些政策几乎都针对高端人口,而罕有针对务工农民工的。这存在两方面的暗示:第一,大部分大城市和中心城市仍然存留着歧视外来人口,拒绝农民工社会融入的态度;第二,大城市和中心城市的城市发展和经济增长或多或少减少了对普通外来劳动力的依赖,进而转向依赖具有较高知识和技能的人才群体。2019年年末,《关于促进劳动力和人才社会性流动体制机制改革的意见》出台,对于备受媒体关注的“全面取消城区常住人口300万以下的城市落户限制”,农村的网友“自嘲”:房子卖不掉了,又忽悠我们进城买房。
-上述现象都意味着中国业已错失解决农民工社会融入的最佳时机,在地方政府需要农民工作为廉价劳动力支撑产业发展时,在老一代农民工累死累活想在城市里安家落户时,社会没有做出有利于农民工的政策选择,使他们在经济社会发展中处于被牺牲的地位。当新一代进城务工的农村青年不愿意被“牺牲”时,他们身上呈现出的逻辑恰恰与地方政府的逻辑相反:三和青年愿意融入城市,却不愿意融入工厂的流水线。这是另外一种与西方人口迁移理论选择性社会融入截然不同的选择,是对大城市五彩斑斓的渴望和对工厂机器异化的厌恶。因而,如果想要从社会融入角度给三和青年留一个出路,那就是不能再牺牲进城务工的农村青年的利益,让他们不仅有机会融入工厂,还有机会融入城市生活。同时,要尽快缩小城乡和地区经济发展差异。人们都知道,中国城乡间和区域间的经济发展差异在短期内难以拉平,即便政府不断强调城乡间、区域间均衡发展,推动产业的梯度转移,但效果不尽如人意,其背后的原因并非只在于经济层面,而更主要是在于社会层面。东部沿海发达地区和少数超大型城市已经成为人才、资源的黑洞,越来越多缺乏教育、知识和技能的农村青年会随之被吞噬在不平衡的发展过程中。
-2010年,自中国经济总量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之后,中国的经济发展就已经进入超高速增长的后期,在人口红利助力下,过度依赖投资、出口以及盘剥廉价劳动力的发展模式进入尾声。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从2013年到2018年,规模以上传统劳动密集型行业法人单位有6.4万个,减少5000多个,从业人员下降29.5%。2017年,深圳依赖劳动密集型产业的来料加工贸易出口占出口总额比重仅有0.4%,比1993年下降47.7个百分点。当中国经济开始追求高质量发展,当深圳的产业开始向价值链高端延伸,先进制造业和高技术制造业成为内涵式增长的主动力,没有产生太大变化的或许只剩下农民工。三和青年的产生,也可以说是一个时代行将终结时仍存留的社会“遗产”。
-如果只是立足解决生活在深圳三和地区的三和青年,那并不是一个难题。当然,使用强制力驱散、收容和遣返三和青年这类群体的做法,在当下的深圳恐怕难以真正施行开来,其引发负面社会反响的风险极大,不宜作为主要选项。最直接的做法是关闭一些不规范的人力资源市场,同时加强对重点行业用工单位的日常监管,禁止类似日结的用工形式,这样就可以从经济来源上掐住三和青年的命脉。如果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还可以以消防安全作为理由,关停一些小旅馆和网吧,减少三和青年的栖息之地和娱乐之所。进一步的工作就可以是对三和内外部的商业设施进行升级改造,增加商家的成本,进而提高三和青年的生活成本,比如引入万科的“万村计划”,对三和地区进行整体性的改造。
-这对于驱散三和地域内聚集的三和青年都会是有效的方法,但这些方法并不能真正消除三和青年现象。想一想,当在三和无法栖息时,流离失所的三和青年会不会在另外一个相似的“三和”重新聚集起来?如果把三和青年的后备军,即农村出生无法获得优质教育、习得知识和技能的青年人都算进来,驱散三和地区聚集的青年就会显得毫无意义,因为只要教育模式、区域差距依然存在,一代代没有知识和技能的农村青年被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就只能被作为廉价劳动力使用,而经济社会发展又行将跨越依赖廉价劳动力的时代,农村青年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注定要成为被时代进步抛弃的“零部件”,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事实上,从社会学视角来看,自工业化以来,教育体系不断完善,教育日渐普及,社会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地成为工业化所需要的“零部件”,教育最直接的目的就是生产符合工业和产业发展的劳动者和职业群体。在严重滞后于时代发展需求的教育体系下,广大农村青年能够选择的出路并不多,而此刻需要做的是通过教育系统的全方位改革,让农村青年有更多的机会选择命运。一个好的教育体系需要与社会经济发展相适应,而不是生搬硬套的舶来品,义务教育如此,高等教育、职业教育也应如此,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让教育帮助人们改变命运。换言之,三和青年的出路不在于别人给他们画定什么路线,而在于他们改变人生轨迹的意志和能力。倘若每个人都有意愿且有能力改变自己的生活,又会有多少人在花样年华里去三和“混吃等死”?所以,教育是为数不多的社会能够帮助农村青年选择人生的最重要手段,也是一劳永逸解决三和青年问题的关键所在。
-三和人力市场是使得整个参与式观察研究成为可能的基础。人力市场在农民工流动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在早期农民工拥入城镇寻找工作的过程中,最关键一环就是信息流的影响,人力公司在掌控了就业信息后,通过人力市场实现供需双方匹配,因而人力市场是中国城市化和工业化进程的产物。三和青年的出现与人力市场的发展演变息息相关,三和市场是深圳龙华区主要人力市场之一,它的形成既给无数务工者提供了便利,也给三和青年提供了足够的生存空间。
-人力市场的参与主体可以简单地归纳为市场管理方、人力公司和求职者,三者相互依存。没有市场管理方,就不会出现人力公司的工作场所,也不可能出现求职者获取信息的渠道;人力公司需要依靠名气较大的人力市场获得稳定客流,求职者也希望在大型人力市场中尽快获得就业信息,尽量减少求职成本。应当说,人力市场具有较强的聚集效应,市场越大,人力公司越多,工作岗位供给越丰富,求职者就越会蜂拥而至。
-在市场管理方、人力公司和求职者相互依存的关系链条上,市场管理方与人力公司之间是长期的、稳定的合作关系;而由于务工者流动不可控,市场管理方与求职者之间、人力公司与求职者之间的合作关系是临时的、不稳定的。在长期的、稳定的合作关系下,人力市场和人力公司容易产生互惠机制,而在临时的、不稳定的合作关系下,无论是人力市场与求职者,还是人力公司与求职者之间都难以形成真正的互惠机制,缺少互惠机制形成的前提条件。作为管理方,人力市场更有利的选择也是与有长期稳定合作关系的人力公司合作,而非保护临时的、不稳定的合作关系,即求职者的切身利益。因而,人力公司与求职者之间如果只是一锤子买卖,就难以避免人力公司利用其信息不对称的优势盘剥求职者,求职者也不得不接受盘剥,其利益总会或多或少受到损害。
-进而,在三和市场可以看到有一些不成文的规则:押身份证、口头协议、赚取中介差价,等等。这些不成文的规则大多形成于早期劳动力市场供大于求、务工者能够忍受苛刻条件的情况下,老一代农民工就是为了赚钱而来,只要能赚到钱,他们可以忍受诸多不合理甚至不合法的要求。如今的青年农民工与老一代明显不同,虽然他们在深圳仍然处于局部地区劳动力供大于求的环境之中,却对人力公司的盘剥有了更多抵触。最重要的是,由于制度性障碍的存在,外来人口融入大城市的难度依然很大,而大城市对农民工的社会保护基本上停滞不前,两者之间的错位就为底层社会的出现提供了可能。
-三和青年脱离家乡社会网络和家庭支持,来到城市打拼,自身力量难以抵挡来自城市社会的压力,不得不建构一个区隔于主流社会的城中村圈子,逐渐形成新的社会空间。“90后”和“00后”农民工在城中村的社会空间中持续互动,形成了与主流社会文化相异的工作生活状态、社会交往形式和人生态度,这些社会性要素持续进化并被不断再生产,从而结构化为一种归属于底层社会的亚文化,姑且称之为“三和文化”。
-在三和文化下生存的三和青年群体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每一个三和青年都曾与他人一样,怀揣梦想和憧憬来到大城市寻找机遇,希望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然而现实无情地打碎了他们的梦想。在缺少必要的经济资本、社会资本、文化资本和权力资本的情况下,他们即便竭尽所能地卖力工作,也只能游走在城市边缘地带,稍微懈怠和懒惰都会让他们轻易滑落到社会底层,并逐渐与主流社会产生断裂。其背后的原因,从小处讲是三和特有的文化环境和三和人力市场日结工作带来的客观后果;从大处讲,离不开中国社会最近一二十年的新变化,以及社会转型期,一些政策的不充分、不到位。
-英国社会学家保罗·威利斯的《学做工》一书写到“家伙们”洞察了学校的个人主义和精英主义,看透了未来没有选择的生存状态,从人生发展的角度决断出最有利的身份和行动,从而衍生出抽烟、喝酒、旷课、打架等反对学校权威和社会不平等的“反学校文化”,进而逃离学校。与“家伙们”不同,在儒家文化影响下,中国家庭学而优则仕的观念始终存在,恰又赶上中国经济起飞的窗口期,“知识改变命运”成为恒定的真理,“只有认真学习,才能出人头地”成为家长们的信条,“反学校文化”对于中国家庭似乎很遥远。但不能忽视的是,中国农村存在着数以亿计的从未接受高等教育,甚至从未进入高中的青年,他们远离学校成为进城农民工大军中的一员,三和青年就是其中一个极端的案例。
-如果说“家伙们”是通过对人生轨迹的洞察主动逃离学校,那么,这些延续父辈轨迹的农村孩子则是在毫无希望的学校生活里被动离开学校,这一现象的出现与中国农村教育的没落有非常紧密的联系。
-三和青年中“90后”非常多,甚至一些“00后”也逐渐加入其中,他们成长于社会转型期,多元文化的产生和新奇事物的出现改变了他们的思维方式、学习方式和生活方式。网络的兴起和普及是农村青年成长过程中面临的新奇事物,网络在带来虚拟空间种种享受的同时,也使他们沉迷其中,影响他们的学业和个人发展。“业务青少年”就是出于好奇才去网吧玩游戏,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当逃课和放学不归家成为一种常态,他原本不错的学业成绩直线下降,最终自我放弃,无奈之下选择闯荡社会,虽没沦落为“挂逼青年”。调研中发现,三和青年大多来自偏远农村,当地经济落后、资源匮乏、信息闭塞,他们难以享受优质教育资源,学习成绩显然达不到知识改变命运的要求。“受害青年”就是由于家庭条件较差,学习成绩落后而辍学进入工厂,这也是很多三和青年的共同经历。
-当城市发展为农村劳动力提供就业机会和发展机遇时,由于城乡分割的户籍制度限制,他们的孩子只能留在家乡,成为留守儿童。留守儿童寄居祖辈身边,辍学现象早已屡见不鲜。“三和小鬼”就曾是一名留守儿童,也是寄居在祖辈家庭中年龄最大的孩子,他要兼顾家庭的日常劳作,没有时间和心思学习,没能考上高中,只好随父母外出务工,与父母产生矛盾后便到三和谋生。这些活生生的例子反复证明了中国经济发展、社会进步过程中被丢弃的人群难以逃避的晦暗人生。
-农村青年较早离开学校,丧失了通过学习提高社会竞争力的机会,只能在城市中依靠出卖劳动力过活,从事高强度、低保障、低报酬的低端工作。正如电影《摩登时代》中描述的场景,他们在流水线上日复一日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不仅身体受到伤害,个体精神也不断被侵蚀。三和青年似乎洞察了工厂“剥削”的性质,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相对剥夺感,认为自己被牢牢束缚在底层,缺少劳动技能和高等学历,丧失了向上流动的可能性。为避免被持续“剥削”,他们纷纷逃离工厂,出现一种“干一天玩三天”、做日结、跑路的“反工厂文化”。与老一辈农民工相比,“90后”和“00后”务工者缺乏吃苦耐劳精神,不愿承受单调、乏味、沉重的流水线工作,也不用承担过重的家庭负担,他们视劳动为束缚和压迫,逃离工厂成为某种必然。
-“宋总”和“眼镜哥”的经历生动阐释了逃离工厂的过程。技校毕业的“宋总”离开学校后,被安排到深圳的一家小工厂,由于劳动强度大、工资低、频繁加班,数月后选择离开。之后又在另一家工厂工作数年,因为流水线工作更为无聊,受到外界社会环境的影响,辞职来三和寻求机会。“眼镜哥”来三和前也有一份稳定工作,然而,他却感受到一种被剥夺与不公,认为随着技术更新换代,掌握新知识、能力更强的年轻员工逐渐“剥夺”他向上流动的机会,他认为被后辈员工管理是一种耻辱。于是,“眼镜哥”带着愤愤不平的心态,想换一种活法,受到三和独特的人群、独特的生活方式和独特的生存环境吸引,带着强烈的体验生活的意图来到三和。
-“三和”的出现并不是偶发孤立现象,而是和经济社会发展变迁、“三和”系统环境以及青年人群特点的变化紧密相连。“留城无望,回村无意”是三和青年群体面临的两难困境,农民工在大城市的生存空间不断被压缩,开拓新生存空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能依托于城中村这一特殊环境,实现三和式生存。
-三和以较低的生活水平吸引着处于社会底层的年轻人。无论是挂逼床位、挂逼网吧,还是挂逼面、挂逼大水、挂逼衣服等,都以极低价格满足着他们的需求。即使处于挂逼状态,或是成了“大神”,三和青年也能无拘无束地睡大街,通过他人“团饭”满足基本生存需要。有人可能会想到外界社会的关注会带来政府对三和的整治,进而使三和青年彻底失去生存空间,确实存在着这方面的可能性。进一步想,三和青年群体的形成不就是人力市场潜规则与政府有的部门放任自流态度共同造成的结果吗?人力市场里众多的中介、“二中介”为三和青年提供就业信息,目的是获得廉价劳动力,却给三和青年提供了充足的日结工作机会。在不稳定的就业关系下,“干一天玩三天”既是一种工作态度,又是一种生活态度。政府管理部门的态度是“只要不闹事,大家就相安无事”。
-三和的地下经济和灰色交易活动使得一些青年被迫滞留,逐渐适应、融入。做法人与身份证交易中的“受害青年”的经历是一个例子,沉迷彩票的“傲慢哥”也是一个例子。“挂逼面馆”、“电子一条街”和“有衣裤”,为三和青年的生存提供着必要条件。青年在融入三和后,最大的变化是失去了挑战命运的勇气,在这样的环境中,不用努力工作,也不会失落无聊,没有羞耻感的生活让他们失去了奋斗动力。其实,三和青年的底层化倾向,既是由群体行为建构的,同时又是为群体生活行为所认同和依赖的。底层文化是处于边缘社会地位的群体对现实社会所做的调适与回应,它表示一种应付无望和失落感的努力,是对现有建制没有解决的问题尝试寻求就地解决,是一种由社会条件决定的“理性”选择。
-“话语”是对社会事实的一种反应,是对底层文化以及底层地位的一种社会性生产。三和青年在社会互动中建构了特有的语言体系,在既相互熟悉又彼此陌生的环境中,能准确叫出他人姓名的人少之又少,反映在语言上就是把“叼毛”这个词扩展使用。“叼毛”是对社会其他无法准确确定其姓名和职位人员的一种称谓,也是对三和青年生存状态的表述,词义本身包含着轻蔑。除了“叼毛”之外,“挂逼”是很难从学术研究角度精准定义的口头词汇,“挂逼”有时还包含着自嘲和自我保护的意思,其目的是掩饰和伪装自己,但更多时候体现出一种社会关联:凡与三和青年相关的事物都可以被冠以“挂逼”的称号,如挂逼水、挂逼面、挂逼保安、挂逼快递等。
-三和青年群体的出现背后凝结了经济社会制度、城市管理模式、代际文化差异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当研究者想要通过参与式观察深入三和青年群体,实际参与他们的日常生活获得系统性资料时,不得不隐藏研究者身份,以完全沉浸式的体验去观察和感受,这种方法容易使观察者被所观察的环境同化,不再将某些问题理解为问题,容易忽略一些重要的事物。在参与观察的同时,进行非结构式访谈,其目的也是验证所观察到的内容,由于不能完全涉及每一个三和青年,只能根据他人的评论和自我观察选择访谈对象,可能对于一些问题还不能全面细致地分析。所以,我们的研究不像是一个研究成果,更像是一份研究笔记。凯玄的付出和努力是此书得以完成的关键,也是整个研究最宝贵的部分。
-或许,就希望它是一份研究笔记。
-在研究笔记中记流水账……
-在研究笔记中道听途说……
-在研究笔记中发挥想象……
-在研究笔记中似是而非……
-不要高屋建瓴,不要鸿篇大论,来一点点简单的事实和描述,记录和分析之后,写一些看得懂的浅薄文章。总而言之,希望拙朴的研究能够唤起更多学者和政策制定者的关注。
-]]>“躺平”意外成为了中国2021年最热的网络流行语之一,但也火得颇具争议。一方面,它引起了年轻人的强烈共鸣——“躺平”是“内卷”的尽头和终结,是对“996”的拒绝和抵制。作为一种社会情绪,在这种激烈且无效无序的零和博弈中,“躺平”表达了年轻人对个人价值实现的焦虑和迷茫。另一方面,这种略带消极和叛逆的表达方式在更大范围内引发了强烈的担忧——如果年轻人这一最具活力和创造力的社会群体,不再愿意奋斗,偏好“闲暇”而非收入和工作,那我们的社会和经济将如何发展?
- - - -社会对年轻人“躺平”的担忧,似乎有些多虑。
-在“躺平”大潮呼之欲出的2021年第一季度,中国在全球新冠疫情持续的情况下,GDP实现了同比18.3%的增长。不仅如此,在过去的十年中,年轻人作为劳动力人口中的新鲜供给和重要力量,不仅没有“躺平”,他们的人均工作量反而为中国经济增长创造了翻倍的单位价值。
-“躺平”对于年轻人来说,似乎也不是一种主动的意愿和选择。单从教育这一劳动力输出的源头来看,日益激烈的升学竞争和高昂的教育成本与“躺平”背道而驰。
-以优质教育资源已经较为集中的上海为例,从2011年到2019年,上海每十万人口中高中阶段的平均在校生数量从1430人下降到1070人,降幅在25%左右,同期在其他各级学校在校生百分比基本没有变化。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上海同期教育事业收入从2011年的100.6亿元增加到了207.9亿元,增幅达107%(数据来源于国家统计局分省地区年度数据)。细品近年来的宏观数据就不难发现,当前年轻人即使想维持前辈们原有的生活状态,也需要付出加倍甚至更多的努力和财力。
-也许,宏观数据所展现的,是“内卷”和“996”的真实存在,而“躺平”引起的共鸣更多是反映了年轻人无奈且疲倦的反讽与自嘲。
-令人惊讶的是,在“躺平”与否的网络之争中,企业——这个曾经在“内卷”“996”等相关流行语热议中占据风口浪尖的群体,竟然难觅踪迹。
-在“躺平”出圈的争议中,企业的危机感应该最强。
-“躺平”也许不会真正影响年轻人的奋斗和竞争,却能切实影响年轻人对于职业和企业的选择。在网络信息社会,商业模式和创新机会的不断涌现使得年轻人的职业道路发展更为多元化。除了在传统的企业制度框架内攀爬层层阶梯,寻求升职加薪,我们的社会和经济正在为年轻人提供更多更有趣的发展机会。
-从微商到吃播,从up主(视频网站上上传视频的人)到电竞再到创意文化,这些更为符合年轻人的兴趣,也更为灵活自由的职业选择,正在越来越被年轻人和社会大众接受。寻找一份平庸的工作符合“社会期望”,同时坚持着真正热爱的事业并努力变现,“斜杠青年”也在成为越来越多年轻人引以为傲的标签。
-这种“躺平”折射出的职业选择变迁,尤其值得企业注意。在人才越发成为形成和保持竞争优势根本的当下,被年轻人以“躺平”的名义“用脚投票”,无疑会对企业的发展造成巨大威胁。“斜杠青年”的流行、“躺平”的共鸣,意味着大量有能力有想法的年轻人,会更倾向于追求这些多元化且更符合自己内在价值观的职业道路,而不再将自己限定于“企业”这种传统的组织模式。
-从根本上讲,“躺平”的走红暴露了技术变革中,传统企业的运营模式与市场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冲突,反映出企业组织构架和激励机制已经滞后于网络信息技术发展带来的变化。
-毫无疑问,我们正在经历的是一轮空前的技术革命。从互联网到移动通信,从VR/AR、人工智能到区块链,这些颠覆式创新的出现和发展,创造了数字平台、分布式创新、物联网等一系列新兴产业和前所未有的商业模式,并为年轻人带来了上述极为多元化的职业选择机会。
-这样的技术变革,同时让传统企业面临巨大的挑战。企业除了应对来自年轻人多元化职业选择道路的人力资本威胁,更要面对空前的技术和市场竞争压力。如何学习掌握新技术,在新技术竞争中取得先机、占领市场,成为企业保持竞争优势的关键。
-然而,传统企业适应技术变革的道路通常十分艰难。传统企业的运营和组织,往往是基于原有的技术和市场竞争特点,具有很强的惰性和路径依赖。这使得企业对于信息、机会的搜寻和识别,局限于以往的知识认知体系和市场经验之内,与引发技术变革的颠覆式创新存在较远的技术距离。
-很多传统企业很难在变革中,有效开发并积累与新技术匹配的知识和学习能力,适应高速发展的新技术。正因如此,在重大的技术变革中,屡屡有像柯达这样的产业巨头陨落。
-面对不断变化的技术和市场环境,企业保持竞争优势的最简单直接的策略,似乎就是根据这些外部变化和新出现的威胁,及时调整战略加以应对。频繁战略调整所带来的从决策到落实的全方位压力,最终落在了企业的各级员工身上。
-由于传统企业对新技术和变革,缺乏系统的了解和完善的知识储备,员工在没有组织制度支持的情况下,仍需要在短时间内收集分析信息并制定实施相应战略,才能确保企业在新变化中领先于对手。
-这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战略模式,无疑对员工的工作强度和时间提出了极为苛刻的要求。而结果导向型的传统绩效评定模式和激励机制,意味着员工即使付出巨大努力,仍可能因为不可控的外部环境变化,而无法得到企业认可。
-疲于应对时刻变化的市场动态,也意味着员工很难有足够的时间在工作过程中思考学习,认识工作价值并实现自身知识的积累和提高。“躺平”之下,其实是对企业在技术变革中将市场竞争压力内化,转嫁给员工的无声抗议。
-外部竞争压力的内化和转嫁,伴随着有效激励机制的缺失,加之信息技术革命自身所激发的多元化职业机会,这些因素都让传统企业在技术变革中处于不利地位。
-但是,技术变革中的战略转型和适应并没有捷径。单纯向员工转嫁和内化外部竞争压力,也不能有效帮助企业在技术变革中,成功进行战略调整并保持竞争优势。没有对新技术和新市场的深刻理解,企业对市场变化做出的反应和调整仍然会集中在原有市场上,并不能真正捕捉和利用变革所激发的机会。
-在这种试图运用“内卷”式战略来适应技术变革的过程中,似乎没有赢家。那么,企业该如何面对技术变革,才能与员工一起变“双输”为“双赢”,让年轻人从“躺平”到“躺赢”呢?
-最根本的道路是重构企业“惯例”,培养多元能力适应技术变革。
-在《经济变迁的演化理论》一书中,经济学家纳尔逊和温特强调了“惯例”对于企业组织的重要性。企业组织中的“惯例”就像计算机运行中的“程序”,包含着一系列规则和制度,支配引导着企业内部各个部门和成员能够各司其职,并有效地沟通协作传递信息。
-纳尔逊和温特把“惯例”称为企业的“技能”,让企业的每一个部门和员工知道,在什么情况下需要怎样完成某种任务。而“惯例”的形成和积累,依赖于企业对管理和运营的不断探索。
-可以说,“惯例”构成了企业独有的“基因”,它既是企业运行的“记忆”,也是企业积累知识,培养能力的“基本单位”。适应技术变革,破局“躺平”,也许需要从重构企业“惯例”入手。
-重构“惯例”,适应技术变革,是一个系统性的长期工程。其基础和核心,是企业在战略决策和执行中对经验知识的积累、反思和学习——“惯例”的形成首先是以组织实践中经验的积累为基础,同时还需要企业在这一过程中做出系统的分析、总结和归纳,将实践得来的“隐性知识”转化为成文的“显性知识”,运用到后续战略决策和任务执行中。
-“惯例”背后这种经验知识的学习和积累,锻炼了企业迅速吸收新知识并加以运用的能力,更为从容有效地应对多变复杂的外部压力,这对企业在技术变革中的转型尤为重要。
-如何才能以重构“惯例”为基础,系统培养适应技术变革的能力,化解“躺平”背后所带来的竞争危机呢?企业不妨从以下三个方面入手。
-❶ 重构组织设计,简化决策流程,降低不确定性。
-组织结构是支撑企业这一精密有机体有效运转的“骨架”,而“惯例”作为企业基因,其形成与作用首先与企业的组织构架紧密相关。合理简明的组织结构能够促进信息在企业内部的交流传播,这既是有效“惯例”的形成基础,也能进一步强化企业在运用“惯例”的过程中学习和应变能力的提升。
-企业的战略决策在很大程度上是问题导向的,战略的制定和执行从根本上是解决市场竞争和组织发展中出现的问题。在技术变革的时期,企业面临的问题尤为复杂,对于任何战略的调整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其后果具有高度的不确定性。通过组织结构的模块化明晰分工,减少部门间的相互依存性,能够在组织内部有效地降解战略制定的复杂程度,降低决策的不确定性。而每个部门流程内专业化知识的不断总结和运用也让相应“惯例”形成的路径更明晰。
-❷ 鼓励知识共享,不重复“造轮子”,减少无效输入。
-如果说组织结构是企业有机体的“骨架”,组织“知识”就是维持能量补给推动企业发展的“血液”。在技术变革的复杂环境下,企业更需要建立完善的部门间完善的知识共享机制,保证知识“血液”的通畅传输,才能有效重构“惯例”、在变更的环境下维护企业有机体的健康发展。
-知识共享对于解决“躺平”困境尤为重要。在知识共享机制缺位的情况下,企业内部的每个决策、每个产品都从头做起,员工和决策者只能依靠流程内的“试错”搜索最优方案。这种闭门造车式的决策和创新模式不仅是对企业资源的极大浪费,也会导致员工超负荷工作,产生“躺平”的意愿。
-完善的知识共享机制能够保证“惯例”的完整性,全面有效汇总企业现有的经验和知识,让决策者和员工能够在工作中依照“惯例”来“按图索骥”。通过“惯例”共享知识经验,让企业“血液”的养分滋养到每一个组织“器官”,能够避免部门间、产品间重复造“轮子”,通过降低无效工作输入,为员工“减负”。同时,基于共享知识形成的企业能力也更为连贯,更具累积性和叠加性,在变革中能够最大程度地利用内部资源实现“协同效应”。
-❸ 改善激励机制,鼓励员工流动,构建人才和知识的“生态系统”。
-作为“惯例”基因的载体,企业知识“血液”的充沛和活力,根本上取决于企业的“造血”能力——企业的创新和学习能力。如同大自然中的生物体,企业的“造血”创新能力不仅取决于自身的知识和资源储备,更依赖于企业跟外部生态的沟通和物质交换。企业从外部获取越多的知识“给养”,就越有可能发现更多独特的“知识组合”实现创新,并通过“惯例”储存到企业的记忆中。
-在技术变革中,颠覆式创新通常在本质上区别于企业现有的知识和以往的技术路径,这使得外部知识获取和学习更为重要。而获取外部知识最为有效的方法之一,就是增强员工的流动性。高度的员工流动性不仅能让新员工直接带来企业所需的新知识,扩展企业的知识储备,老员工的离职也能将企业内部知识带入生态系统,参与更广范围的“知识重组”和创新,提高企业在整个知识“生态系统”中的重要性。同时,增加员工的流动性也能为员工提供更为有效的激励机制,让他们看到“出路”,从工作中获得实际利益,拓展个人的职业发展空间,缓解高强度工作所触发的“躺平”愿望。
-通过企业组织结构搭建合理的“惯例”骨架,运用知识共享机制保障畅通的“惯例”血液,依靠与外部生态系统和员工流动营造强健的“惯例”造血能力,实现“工作任务模块化”“组织知识共享化”“人才结构生态化”,能为企业应对技术变革和“躺平”背后蕴藏的人才危机提供一些思路。而这些战略的主旨,都是打造一个开放活跃的学习型企业。
-只有企业拒绝“躺平”,积极适应技术变革,与员工共同学习,一起成长,才是“躺平”危机真正的化解之路。
-]]>一个男人真正需要的只是自然和女人。其余的一切,诸如功名之类,都是奢侈品。
-当我独自面对自然或面对女人时,世界隐去了。当我和女人一起面对自然时,有时女人隐去,有时自然隐去,有时两者都似隐非隐,朦胧一片。
- - -女人也是自然。
-文明已经把我们同自然隔离开来,幸亏我们还有女人,女人是我们与自然之间的最后纽带。
-男人抽象而明晰,女人具体而混沌。
-所谓形而上的冲动总是骚扰男人,他苦苦寻求着生命的家园。女人并不寻求,因为她从不离开家园,她就是生命、土地、花、草、河流、炊烟。
-男人是被逻辑的引线放逐的风筝,他在风中飘摇,向天空奋飞,直到精疲力竭,逻辑的引线断了,终于坠落在地面,回到女人的怀抱。
-男人一旦和女人一起生活便自以为已经了解女人了。他忘记了一个真理:我们最熟悉的事物,往往是我们最不了解的。
-也许,对待女人的最恰当态度是,承认我们不了解女人,永远保持第一回接触女人时的那种新鲜和神秘的感觉。难道两性差异不是大自然的一个永恒奇迹吗?对此不再感到惊喜,并不表明了解增深,而只表明感觉已被习惯磨钝。
-我确信,两性间的愉悦要保持在一个满意的程度,对彼此身心差异的那种惊喜之感是不可缺少的条件。
-“我爱你。”
-“不,你只是喜欢我罢了。”她或他哀怨地说。
-“爱我吗?”
-“我喜欢你。”她或他略带歉疚地回答。
-在所有的近义词里,”爱”和”喜欢”似乎被掂量得最多,其间的差别被最郑重其事地看待。这时候男人和女人都成了最一丝不苟的语言学家。
-也许没有比”爱”更抽象、更笼统、更歧义、更不可通约的概念了。应该用奥卡姆的剃刀把这个词也剃掉。不许说”爱”,要说就说一些比较具体的词眼,例如”想念”、”需要”、”尊重”、”怜悯”等等。这样,事情会简明得多。
-怎么,你非说不可?好吧,既然剃不掉,它就属于你。你在爱。
-爱就是对被爱者怀着一些莫须有的哀怜,做一些不必要的事情:怕她(他)冻着饿着,担心她遇到意外,好好地突然想到她有朝一日死了怎么办,轻轻地抚摸她好像她是病人又是易损的瓷器。爱就是做被爱者的保护人的冲动,尽管在旁人看来这种保护毫无必要。
-风骚,放荡,性感,这些近义词之间有着细微的差别。
-“性感”译自西文sexappeal,一位朋友说,应该译作汉语中的”骚”,其含义正相同。怕未必,只要想想有的女人虽骚却并不性感,就可明白。
-“性感”是对一个女人的性魅力的肯定评价,”风骚”则用来描述一个女人在性引诱方面的主动态度。风骚也不无魅力。喜同男性交往的女子,或是风骚的,或是智慧的。你知道什么是尤物吗?就是那种既风骚又智慧的女子。
-放荡和贞洁各有各的魅力,但更有魅力的是二者的混合:荡妇的贞洁,或贞女的放荡。
-调情之妙,在于情似有似无,若真若假,在有无真假之间。太有太真,认真地爱了起来,或全无全假,一点儿不动情,都不会有调情的兴致。调情是双方认可的意淫,以戏谑的方式表白了也宣泄了对于对方的爱慕或情欲。
-昆德拉的定义是颇为准确的:调情是并不兑现的性交许诺。
-一个真正有魅力的女人,她的魅力不但能征服男人,而且也能征服女人。因为她身上既有性的魅力,又有人的魅力。
-好的女人是性的魅力与人的魅力的统一。好的爱情是性的吸引与人的吸引的统一。好的婚姻是性的和谐与人的和谐的统一。
-性的诱惑足以使人颠倒一时,人的魅力方能使人长久倾心。
-大艺术家兼有包容性和驾驭力,他既能包容广阔的题材和多样的风格,又能驾驭自己的巨大才能。
-好女人也如此。她一方面能包容人生丰富的际遇和体验,其中包括男人们的爱和友谊,另一方面又能驾驭自己的感情,不流于轻浮,不会在情欲的汪洋上覆舟。
-性爱的排他性,所欲排除的只是别的同性对手,而不是别的异性对象。它的根据不在性本能中,而在嫉妒本能中。事情够清楚的:自己的所爱再有魅力,也不会把其他所有异性的魅力都排除掉。在不同异性对象身上,性的魅力并不互相排斥。所以,专一的性爱仅是各方为了照顾自己的嫉妒心理而自觉地或被迫地向对方的嫉妒心理作出的让步,是一种基于嫉妒本能的理智选择。
-可是,什么是嫉妒呢?嫉妒无非是虚荣心的受伤。
-虚荣心的伤害是最大的,也是最小的,全看你在乎的程度。
-在性爱中,嫉妒和宽容各有其存在的理由。如果你真心爱一个异性,当他(她)与别人发生性爱关系时,你不可能不嫉妒。如果你是一个通晓人类天性的智者,你又不会不对他(她)宽容。这是带着嫉妒的宽容,和带着宽容的嫉妒。二者互相约束,使得你的嫉妒成为一种有尊严的嫉妒,你的宽容也成为一种有尊严的宽容。相反,在此种情境中一味嫉妒,毫不宽容,或者一味宽容,毫不嫉妒,则都是失了尊严的表现。
-好的爱情有韧性,拉得开,但又扯不断。
-相爱者互不束缚对方,是他们对爱情有信心的表现。谁也不限制谁,到头来仍然是谁也离不开谁,这才是真爱。
-我所欣赏的女人,有弹性,有灵性。
-弹性是性格的张力。有弹性的女人,性格柔韧,伸缩自如。她善于妥协,也善于在妥协中巧妙地坚持。她不固执己见,但在不固执中自有一种主见。
-都说男性的优点是力,女性的优点是美。其实,力也是好女人的优点。区别只在于,男性的力往往表现为刚强,女性的力往往表现为柔韧。弹性就是女性的力,是化作温柔的力量。
-弹性的反面是僵硬或软弱。和僵硬的女人相处,累。和软弱的女人相处,也累。相反,有弹性的女人既温柔,又洒脱,使人感到双倍的轻松。
-如果说爱是一门艺术,那么,弹性便是善于爱的女子固有的艺术气质。
-灵性是心灵的理解力。有灵性的女人天生慧质,善解人意,善悟事物的真谛。她极其单纯,在单纯中却有一种惊人的深刻。
-如果说男性的智慧偏于理性,那么,灵性就是女性的智慧,它是和肉体相融合的精神,未受污染的直觉,尚未蜕化为理性的感性,
-灵性的反面是浅薄或复杂。和浅薄的女人相处,乏味。和复杂的女人相处,也乏味。有灵性的女人则以她的那种单纯的深刻使我们感到双倍的韵味。
-所谓复杂的女人,既包括心灵复杂,工于利益的算计,也包括头脑复杂,热衷于抽象的推理。在我看来,两者都是缺乏灵性的表现。
-有灵性的女子最宜于做天才的朋友,她既能给天才以温馨的理解,又能纠正男性智慧的偏颇。在幸运天才的生涯中,往往有这类女子的影子。未受这类女子滋润的天才,则每每因孤独和偏执而趋于狂暴。
-其实,弹性和灵性是不可分的。灵性其内,弹性其外。心灵有理解力,接人待物才会宽容灵活。相反,僵硬固执之辈,天性必愚钝。
-灵性与弹性的结合,表明真正的女性智慧也具一种大器,而非琐屑的小聪明。智慧的女子一定有大家风度。
-弹性和灵性又是我所赞赏的两性关系的品格。
-好的两性关系有弹性,彼此既非僵硬地占有,也非软弱地依附。相爱的人给予对方的最好礼物是自由。两个自由人之间的爱,拥有必要的张力。这种爱牢固,但不板结;缠绵,但不粘滞。没有缝隙的爱太可怕了,爱情在其中失去了自由呼吸的空间,迟早要窒息,
-好的两性关系当然也有灵性,双方不但获得官能的满足,而且获得心灵的愉悦。现代生活的匆忙是性爱的大敌,它省略细节,缩减过程,把两性关系简化为短促的发泄。两性的肉体接触更随便了,彼此在精神上却更陌生了。
-]]>本文旨在探讨如何成为一个快乐的人,通过分析快乐的定义、影响因素以及实践方法,为追求快乐生活的人们提供指导和启示。 研究发现,金钱、财富、丰裕和成功,都不能等于幸福,也都不能代替幸福。快乐的性格不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而是需要学习和练习的。快乐与内心的平和、积极的生活态度、良好的人际关系以及有意义的生活目标等因素密切相关。通过培养这些品质,我们可以逐步迈向快乐的人生。
- -快乐是每个人都渴望拥有的生活状态,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很多人却感到焦虑、压抑和失落。教育专家胡敏在《幸福的方法》一书中写道:“我们缺乏的不是幸福,而是发现幸福的双眼,体验幸福的内心与走向幸福的方向”。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需要深入了解快乐的本质,并探索实现快乐的途径。本文从几个方面探讨如何成为一个快乐的人,帮助大家找到通往快乐生活的道路。不尽之处,还请各位专家斧正。
-首先,我们需要明确快乐的定义。快乐是一种内心状态,表现为积极的情绪、对生活的热爱和满足感。它并非外在物质的堆砌,而是源于内心的平和与喜悦。快乐的人通常能够积极应对生活中的挑战,享受生活带来的美好时光。
-内心的平和是实现快乐的关键。当我们学会放下烦恼、拥抱当下时,内心自然会充满宁静和喜悦。正念、冥想、瑜伽等方法可以帮助我们培养内心的平和,从而更好地感受生活的美好。
-积极的生活态度对快乐具有重要影响。乐观的人往往能够在面对困境时保持信心,从而更容易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为了培养积极的生活态度,我们可以多关注生活中的积极面,学会感恩和欣赏生活中的点滴美好。
-良好的人际关系也是实现快乐的重要因素。与他人建立深厚的友谊、亲情和爱情关系,可以让我们在生活中获得更多的支持和关爱。为了维护良好的人际关系,我们需要学会沟通、理解和包容他人,尊重彼此的差异,共同成长。
-拥有有意义的生活目标可以让我们更有动力去追求快乐。当我们为自己设定了明确的目标,并在实现过程中不断取得进展时,我们会感到更加充实和满足。为了实现有意义的生活目标,我们可以思考自己的价值观、兴趣爱好和人生使命,从而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道路。
-要成为一个快乐的人,我们需要经常反思自己的行为和思想。通过自省,我们可以发现自己的不足之处,从而及时进行调整和改进。同时,反思还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自己的需求和愿望,为追求快乐生活提供有力支持。
-积极习惯是实现快乐生活的基础。我们可以从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做起,例如保持规律的作息、健康的饮食、适度的运动等。此外,还可以尝试培养一些有益的爱好,如阅读、绘画、音乐等,这些活动不仅可以丰富我们的生活,还能提升我们的心灵境界。
-在追求快乐的过程中,我们需要学会寻求他人的支持和帮助。与家人、朋友、导师等人保持良好的沟通,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听取他们的建议和意见,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应对生活中的挑战和困境。
-快乐是一个持续追求的过程,我们需要不断地学习和成长。通过阅读、参加培训课程、与他人交流等方式,我们可以不断丰富自己的知识和技能,提高自己的综合素质。同时,我们还要学会保持一颗谦逊的心,勇于承认自己的不足,并努力改进和提升。
-成为一个快乐的人并非易事,但只要我们用心去探索和实践,就一定能够找到通往快乐的道路。通过培养内心的平和、积极的生活态度、良好的人际关系以及有意义的生活目标等因素,我们可以逐步迈向快乐的人生。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需要不断地反思与自省、培养积极习惯、寻求支持以及持续学习与成长。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地实现内心的快乐与满足。
-现实生活告诉我们,生活就像天气一样,有阳光明媚,也有阴雨连绵,甚至狂风大作、冰天雪地等极端情况。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起起伏伏的坎坷人生每个人都会经历到,但是面对她的态度不同,会对我们的情绪和身心健康,带来不同的结果。
-生活中的困境和挫折是不可避免的,快乐与痛苦、顺境与逆境,都是生活的组成部分。如何面对这些挑战,却决定了我们的情绪状态和生活质量。为了成为一个快乐的人,我们需要学会如何应对困境。
-首先,我们需要学会接受现实。生活中的很多事情是我们无法改变的,要学会无条件的接纳,接受这些事实并适应它们,可以让我们避免无谓的挣扎和痛苦。当我们接受现实时,我们可以更好地集中精力去改变那些我们可以改变的事情。
-其次,我们需要寻找支持。当我们遇到困难时,与他人分享我们的感受和问题,寻求他们的建议和支持,可以让我们感到不再孤单,也更有力量去面对困难。这些支持者可以是我们的家人、朋友、同事或者专业的心理咨询师。
-同时,我们还需要保持乐观。尽管面对困境,但我们仍然需要相信,未来有可能变得更好。这种乐观的态度可以帮助我们保持积极的心态,从而更有可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最后,我们需要积极寻求解决方案。一旦我们接受了现实,找到了支持,并保持了乐观的态度,我们就可以开始思考如何解决我们的问题。这个过程可能需要我们进行创新思考,尝试新的方法,甚至接受一些挑战,但只要我们坚持下去,就一定能够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快乐不是一个一次性的目标,而是一种持续的状态。为了长期保持快乐,我们需要学会维护我们的快乐状态。
-首先,我们需要学会珍惜当下。生活中的每一刻都是宝贵的,无论是快乐还是困难的时刻。通过欣赏和感激我们的生活,我们可以更好地享受每一个瞬间,从而保持我们的快乐状态。
-其次,我们需要保持积极的生活态度。这意味着我们需要对生活保持热情,对未来充满希望,对挑战保持勇气。只有当我们积极面对生活时,我们才能从中找到快乐。
-此外,我们还需要不断学习和成长。通过不断地提升自己,我们可以发现新的兴趣爱好,实现新的目标,从而保持我们的快乐状态。同时,学习也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自己和世界,从而更好地应对生活中的挑战。
-以我个人为例,去年已退休,可我并没有赋闲在家,每周的工作、学习,安排的满满的:如每天学习心理学知识、上老年大学、陪孙子上下学、骑行、游泳锻炼身体等,让自己的身心充实而丰盈。
-因为在20岁、30岁、40岁和50岁每个人生转段期,都让我体会到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的味道和有时一地鸡毛的无序和无奈。可喜的是,在这些关键档口,都是不断地学习、和家人、朋友的陪伴支持等,让我度过一个个难关,从中还体会了一把惊涛骇浪般的兴奋。
-最后,我们需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心健康。健康的身体是快乐生活的基础,因此,我们需要保持良好的饮食习惯、适量的运动以及充足的睡眠。同时,我们还需要关注自己的心理健康,通过心理咨询、冥想、瑜伽、打太极等方式来维护我们的内心平和。
-成为一个快乐的人需要我们不断地探索和实践。通过培养内心的平和、积极的生活态度、良好的人际关系以及有意义的生活目标等因素,我们可以逐步迈向快乐的人生。同时,面对困境时,我们需要学会接受现实、寻找支持、保持乐观并寻求解决方案。
-最后,为了长期保持快乐状态,我们需要珍惜当下、保持积极的生活态度、不断学习和成长并照顾好自己的身心健康。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地实现内心的快乐与满足。
-]]>我总觉得,云是地的呼吸所形成的,人是从地缝里冒出的气。商洛在秦之头、楚之尾,秦岭上空的鸟是丹江里的鱼穿上了羽毛,丹江里的鱼是秦岭上空的脱了羽毛的鸟,它们是天地间最自在的。我就是从这块地里冒出来的一股气,幻变着形态和色彩。
-所以,我的人生观并不认为人到世上是来受苦的。如果是来受苦的,为什么世上的人口那么多,每一个人活着又不愿死去?
- - -人的一生是爱的圆满,起源于父母的爱,然后在世上受到太阳的光照、水的滋润、食物的供养,而同时传播和转化。这也就是之所以每个人的天性里都有音乐、绘画、文学的才情的原因。
-正如哲人说过,当你看到一朵花而喜爱的时候,其实这朵花更喜欢你。人世上为什么还有争斗、伤害、嫉恨、恐惧,是人来得太多、空间太少而产生的贪婪。也基于此,我们常说死亡是死者带走了一份病毒和疼痛,还活着的人应该感激他。
-我爱商洛,觉得这里的山水草木、飞禽走兽没有不可亲的。在长达数十年的岁月中,商洛人去西安见我,我从来好烟好茶好脸好心地相待,不敢一丝怠慢,商洛人让我办事,我总是满口应允,四蹄跑着尽力而为。
-至今,我的胃仍然是洋芋糊汤的记忆,我的口音仍然是秦岭南坡的腔调。商洛也爱我,它让我几十年都在写它,它容忍我从各个角度去写它,素材是那么丰富,胸怀是那么宽阔。凡是我有了一点成绩,是商洛最先鼓掌,一旦我受到挫败,是商洛总能给予慰藉。
-我是商洛的一棵草木、一块石头、一只鸟、一只兔、一个萝卜、一个红薯,是商洛的品种,是商洛制造。
-我在商洛生活了十九年后去的西安,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曾三次大规模地游历了各县,几乎走遍了所有大小的村镇,此后的几十年,每年仍十多次往返不断。自从去了西安,有了西安的角度,我更了解和理解了商洛,而始终站在商洛这个点上,去观察和认知着中国。
-这就是我人生的秘密,也就是我文学的秘密。
-至今我写下千万文字,每一部作品里都有商洛的影子和痕迹。早年的《山地笔记》,后来的《商州三录》《浮躁》,再后来的《废都》《妊娠》《高老庄》《怀念狼》,以及《秦腔》《高兴》《古炉》《带灯》和《老生》,那都是文学的商洛。其中大大小小的故事,原型有的就是商洛记录,也有原型不是商洛的,但熟悉商洛的人,都能从作品里读到商洛的某地山水物产风俗、人物的神气方言。
-我已经无法摆脱商洛,如同无法不呼吸一样,如同羊不能没有膻味一样。
-凤楼常近日,鹤梦不离云。
-我是欣赏荣格的话:文学的根本是表达集体无意识。我也欣赏生生不息这四个字。如果在生活里寻找到、能准确抓住集体无意识,这是我写作中最难最苦最用力的事。
-而在面对了原始具象,要把它写出来时,不能写得太熟太滑,如何求生求涩,这又是我万般警觉和小心的事。遗憾的是这两个方面我都做得不够好。
-人的一生实在是太短了,干不了几件事。当我选择了写作,就退化了别的生存功能,虽不敢懈怠,但自知器格简陋、才质单薄,无法达到我向往的境界,无法完成我追求的作品。别人或许是在建造豪宅,我只是经营农家四合院。
-]]>听说这届职场人正在流行用“蕉绿”打败“焦虑”。一款带秆的广西小米蕉因通体绿色且需水培15天后才能熟透变黄而得名“蕉绿”,掌握流量密码的商家会给买家附赠一张“禁止蕉绿”的祝福卡,因谐音“禁止焦虑”而大受职场人追捧,以一种诙谐的方式给予深受焦虑困扰的人心照不宣的心理按摩和压力纾解。
的确,在当下的经济环境下,中年危机、裁员风波、内卷的企业文化……越来越多的职场人正主动或被动地困在职场焦虑中,经历着精神内耗。但焦虑一定是坏事吗?其实不然,焦虑是一种正常情绪,对职场人有利有弊,大家应该理性面对它,无须“谈焦虑色变”。同时,她还为职场人士提出了“正”“身”“清”“心”四字锦囊,帮助大家更好地正视焦虑并从容应对。
首先,我们来做个职场焦虑症的小测试。
-“非常不同意”为1分;“不同意”为2分;“中立”为3分;“基本同意”为4分;“非常同意”为5分。
-将各项得分相加得出总分再除以8,平均分数在4分以上则需要注意。
-来源:2016年《应用心理学》(Journal of Applied Psychology),2016,101(2),279-291.
-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在谈论“乌卡(VUCA)时代”,亦即动荡不安、不确定性强、复杂且模糊的社会环境。面对日新月异的技术、白热化的市场竞争、波诡云谲的国际形势和不断贩卖焦虑的媒体报道,更多的人陷入焦虑之中。而职场又是最为普遍的焦虑来源之一。
-职场焦虑已经逐渐成为一个全球性问题。
-美国心理学会2012年的一项调查指出,40%的员工认为自己在工作中感到焦虑紧张,更值得一提的是,其中72%的员工认为焦虑情绪影响了他们的日常工作和生活。
-此外,联合国在2017年对其分布在全球的15417位员工调查后发现,17.9%的员工汇报自己有一般性焦虑障碍。
-加拿大咨议局2016年的一项报告指出,员工焦虑每年会给加拿大造成173亿加元的经济损失。
-放眼中国,央视财经发布的一项针对4万人的网上调查显示,约有50%的90后和80后在职场上感到很焦虑。
-以上数据表明,职场焦虑波及全球,需要引起高度重视。那么,我们该如何应对职场焦虑,以更好地实现健康的职业发展呢?
-个体的基因、人口统计学变量、个性以及工作经历都会影响职场焦虑水平。神经科学家发现一些基因与焦虑行为有关,比如CRHR1基因能够调节压力荷尔蒙皮质醇,如果该基因发生异常,则可能导致焦虑症。
-这说明有些人天生会有焦虑倾向,但这并不意味着有“焦虑基因”的人就会发展出病理性焦虑障碍或无法正常生活。性别、年龄和工作年限也会影响职场焦虑水平。通常,女性比男性的职场焦虑水平更高。
-员工的核心自我评价,包括个体的自尊、自我效能感、情绪稳定性和控制点,也是职场焦虑的重要影响因素之一。此外,工作特征、条件和环境也会影响员工的职场焦虑。最后,组织变革、工作不安全感和办公室政治会带来员工对结果的不确定性,从而使人“忧从中来”。一些职场焦虑压力量表可以帮助员工了解自己的焦虑压力水平。
-和其他负面情绪一样,焦虑是人类数百万年进化的产物。作为一种保护机制,焦虑提醒我们保持警觉,对潜在的危险或威胁做出反应。一定程度的焦虑对我们的生存和发展至关重要。
-如果没有焦虑这个“安全阀”或“信号弹”,我们的祖先便会成为斑鬣狗和剑齿虎唾手可得的美味,人类文明也就无从谈起。
-因此,根据进化心理学的观点,职场焦虑有其存在的必然性和合理性。但是如果焦虑过度或管理不当,也会带来诸多负面后果。
-职场焦虑对员工的影响具体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首先,职场焦虑会对身心健康产生负面影响。焦虑情绪往往伴随着诸多生理症状,包括掌心出汗、心跳加速、肌肉紧张,甚至呼吸困难、头晕目眩、肠胃痉挛、战栗、难以入睡等。
-短期的焦虑会带来情绪的疲惫、动力的缺乏和身心的懈怠,而如果焦虑情绪一直重复和积累,最后甚至可能会发展成为焦虑障碍,显著降低健康水平。
-其次,职场焦虑会影响工作表现。尽管人们总是关注焦虑的负面作用,但焦虑对绩效来说是一把双刃剑。
-从积极的角度来说,焦虑会引起高的唤醒水平(即个体生理性激活的程度),从而让我们意识到现实和理想状态之间存在差距,并激发我们改变现状,避免受到伤害的动机。适度的职场焦虑可以激励人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工作,深思熟虑,从而防患于未然。
-海尔集团CEO张瑞敏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来形容自己的管理之道,正印证了焦虑的积极作用。
-然而,焦虑也可能降低工作绩效。焦虑会干扰员工的认知和思考过程,有损工作记忆,限制信息处理能力。当人们沉浸于焦虑状态时,往往担惊受怕,无法专注于手头的任务,有时甚至无法理解工作任务的需求。此外,焦虑也会降低自我效能,让人失去完成工作的信心。而且,长期的职场焦虑会带来情绪耗竭,产生职业倦怠,让员工失去努力工作的热情和内在动机,最终降低工作绩效。
-总之,焦虑对工作绩效的整体影响取决于焦虑的强度。心理学研究中的叶克斯-杜德逊(Yerkes-Dodson)法则表明焦虑和绩效呈倒U形关系:员工如果完全不焦虑,则缺乏足够的张力和唤醒水平,员工因此会放松警惕;过度焦虑则让人陷入情绪和认知的困境,难以集中注意力于工作;而适度焦虑既能激发努力的动机,又不会损耗太多情绪和认知资源,有助于人们实现最优绩效。
-此外,焦虑会影响人的风险偏好和决策行为。研究表明,焦虑特质与风险规避行为正相关。一方面,焦虑暗示了威胁的存在,驱使人做出规避威胁的行为,这会增加人的风险规避倾向。另一方面,焦虑特质高的人不只更容易注意到环境中的威胁,而且更倾向于对模棱两可的信息做出负面解释,且更容易回忆起具有威胁性的信息,因而他们对未来的不确定事件的评价更为消极和悲观,从而在决策时表现得更为保守和风险规避。
-最后,组织心理学家玛丽亚姆·柯查基(Maryam Kouchaki)与斯瑞达莉·德赛(Sreedhari Desai)的研究表明,焦虑带来的危机感会驱使人做出自私的、不道德的行为。首先,危机感会激发心理防御和自我保护机制,从而让人聚焦于自己的利益,忽视道德准则和规范。其次,危机感会让人更关注外在目标(如金钱、外表、知名度)而不是内在目标(如个人成长)。因此,在危机感的驱动下,一旦有机可乘,焦虑的人更可能表现出损人利己、弄虚作假、违背公平等不道德的行为。
-认识到职场焦虑的利与弊以后,我们又该如何趋利避害,正确应对和管理职场焦虑呢?中国有句成语,正身清心,意为端正自己的言行,无思无虑。基于职场焦虑的研究,我们建议职场人士做到如下的“正身清心”。
-正。正视焦虑,培养正念。
-正如畅销书作家谢丽尔·史翠德(Cheryl Strayed)所说:“我们内心都藏着一些不那么友善的声音,我们必须找到和它们共处的方式,而不是与它们绝交。”
-应对焦虑也是如此:焦虑是一种非常自然且不可避免的情绪体验,我们需要学会与焦虑和平共处,而不是将其妖魔化,竭力避免它。
-安珀·雷(Amber Rae)的著作中提到这样一个故事:佛陀在开悟前遇到了恶魔,恶魔试图击败佛陀,但未能成功,于是恶魔开始出其不意地持续挑衅佛陀。佛陀并没有无视或驱赶恶魔,而是冷静地说:“我看见你了,恶魔。”不仅如此,佛陀把恶魔视为上宾并请他喝茶。恶魔随后自行离去了,佛陀则安然无恙。
-这个故事告诫我们,应该把负面情绪当朋友,而不是视而不见或者唯恐避之不及。承认焦虑的存在,观察它如何影响自己的认知和行为,并学会接纳和理解它,是正确看待焦虑的态度。这也是正念的体现。正念是有意识地去关注和觉察当下的一切,而且不加判断,不做批评。心理学研究表明,正念有助于改善情绪,减少情绪耗竭。
-身。利用具身体验。
-研究表明,不仅心理体验会引发生理体验,生理体验也可以“激活”心理体验。
-比如,心理学家邀请两组被试去看卡通图片,其中一组需要在看图时用嘴唇含住一支笔,而另一组需要用牙齿咬住一支笔。实验发现,后者会认为卡通图片更好笑。
-原因是当用牙齿咬住笔的时候,被试正好表现出微笑的表情,生理的微笑会带来心理上的积极情绪体验。而用嘴唇含住笔,嘴巴是噘起来的,更像是生气和郁闷的表情,因而会让被试觉得图片无趣。
-所以下一次觉得焦虑的时候,让自己的嘴巴先微笑起来吧。保持身体健康是应对职业压力的基础,身体健康能让你以更积极的心态迎接工作中的挑战。
-清。清除职场焦虑来源,清理过度焦虑。
-具体可以做到以下几点:
-学会管理时间和任务。高强度的工作负荷和时间压力是职场焦虑的重要来源,因此员工需要更好地管理时间和任务。在工作开始前,列好任务清单,并做好规划,合理分配时间给每个任务,是有效缓解职场焦虑的方式之一。
-避免完美主义。完美主义者更容易受到焦虑的侵扰。如果你苛求完美,并深受其扰,那就应该学会接受自己和别人的不完美,要知道没有任何人或任何工作是绝对完美的。如果你的吹毛求疵边际效应很低,则应该放弃。
-与信任的人分享自己的情绪不失为一个重要的舒压途径。员工往往注重表现出职业性,而耻于谈论自己的焦虑和压力,担心同事和领导会以为自己能力不足或爱找借口。但分享本身有助于缓解压力,放松心情。
-心。尝试给焦虑贴上不同的标签。
-人们体验到焦虑或其他负面情绪时,常常通过压抑或故作镇定来管理情绪。但实际上压抑情绪不仅无法让被压抑的情绪消失殆尽,还往往导致该情绪被强化。
-心理学家丹尼尔·韦格纳(Daniel M. Wegner)曾做过一个实验,即要求被试不要去想白熊。结果却发现,实验中被试愈加想到了白熊,并表现出了焦虑。
-这个实验表明,当我们越想努力摆脱某种想法,这种想法就越有可能占据我们的大脑,韦格纳把这个效应称为“讽刺性反弹”。焦虑就像那头白熊,当你陷入焦虑,单纯地告诉自己“别焦虑,冷静点”往往并不管用,有时还适得其反。
-研究表明,与其压抑感受到的焦虑,不如将焦虑重新评价为兴奋感。当人们感到焦虑时,保持冷静和淡定要比保持兴奋和激动更难,因为冷静是一种低度唤醒的积极情绪,而兴奋与焦虑都是属于高度唤醒的情绪。从高度唤醒状态转向低度唤醒需要耗费更多认知和情感的资源,而在不同的处于高度唤醒状态的情绪中转换相对容易。焦虑意味着我们关心某一利益攸关的结果,将焦虑重新评价为兴奋,人们会真的感到兴奋,仍然有应对现状的动机,并避免焦虑的危害。
-总之,职场焦虑是一种常见且正常的情绪,我们应当理性对待职场焦虑,而无须将其“妖魔化”。
-正如鲁米的诗歌《客栈》所写:“人的一生好比客栈,每个早晨都有新的来客。喜悦、沮丧、卑劣、某个瞬间的觉知,像是意外的访客翩然到来,欢迎并热情招待他们每一个!”
-下一次当你感到职场焦虑袭来的时候,别急着说“完了,我好焦虑”,尝试轻轻地说一声“焦虑,你好。谢谢你的光临”。
-]]>一岁将尽,便进入一种此间特有的情氛中。平日里奔波忙碌,只觉得时间的紧迫,很难感受到“时光”的存在。时间属于现实,时光属于人生。然而到了年终时分,时光的感觉乍然出现。它短促、有限、性急,你在后边追它,却始终抓不到它飘举的衣袂。它飞也似的向着年的终点扎去。等到你真的将它超越,年已经过去,那一大片时光便留在过往不复的岁月里了。
- - -今晚突然停电,摸黑点起蜡烛。烛光如同光明的花苞,宁静地浮在漆黑的空间里;室内无风,这光之花苞便分外优雅与美丽;些许的光散布开来,朦胧依稀地勾勒出周边的事物。没有电就没有音乐相伴,但我有比音乐更好的伴侣——思考。
-可是对于生活最具悟性的,不是思想者,而是普通大众。比如大众俗语中,把临近年终这几天称作“年根儿”,多么真切和形象!它叫我们顿时发觉,一棵本来是绿意盈盈的岁月之树,已被我们消耗殆尽,只剩下一点点根底。时光竟然这样的紧迫、拮据与深浓……
-一下子一年里经历过的种种事物的影像全都重叠地堆在眼前。不管这些事情怎样庞杂与艰辛,无奈与突兀。我更想从中找到自己的足痕。从春天落英缤纷的京都退藏到冬日小雨空蒙的雅典德尔菲遗址;从一个活动到另一个活动中,究竟哪一些足迹至今清晰犹在,哪一些足迹杂沓模糊甚至早被时光干干净净一抹而去?
-我瞪着眼前的重重黑影,使劲看去。就在烛光散布的尽头,忽然看到一双眼睛正直对着我。目光冷峻锐利,逼视而来。这原是我放在那里的一尊木雕的北宋天王像。然而此刻它的目光却变得分外有力。它何以穿过夜的浓雾,穿过漫长的八百年,锐不可当、拷问似的直视着任何敢于朝它瞧上一眼的人?显然,是由于八百年前那位不知名的民间雕工传神的本领、非凡的才气;他还把一种阳刚正气和直逼邪恶的精神注入其中。如今那位无名雕工早已了无踪影,然而他那令人震撼的生命精神却保存下来。
-在这里,时光不是分毫不曾消逝吗?
-植物死了,把它的生命留在种子里;诗人离去,把他的生命留在诗句里。
-时光对于人,其实就是生命的过程。当生命走到终点,不一定消失得没有痕迹,有时它还会转化为另一种形态存在或再生。母与子的生命的转换,不就在延续着整个人类吗?再造生命,才是最伟大的生命奇迹。而此中,艺术家们应是最幸福的一种。唯有他们能用自己的生命去再造一个新的生命。小说家再造的是代代相传的人物;作曲家再造的是他们那个可以听到的迷人而永在的灵魂。
-此刻,我的眸子闪闪发亮,视野开阔,房间里的一切艺术珍品都一点点地呈现。它们不是被烛光照亮,而是被我陡然觉醒的心智召唤出来的。
-其实我最清晰和最深刻的足迹,应是书桌下边,水泥的地面上那两个被自己的双足磨成的浅坑。我的时光只有被安顿在这里,它才不会消失,而被我转化成一个个独异又鲜活的生命,以及一行行永不褪色的文字。然而我一年里把多少时光抛入尘嚣,或是支付给种种一闪即逝的虚幻的社会场景。甚至有时属于自己的时光反成了别人的恩赐。检阅一下自己创造的人物吧,掂量他们的寿命有多长。艺术家的生命是用他艺术的生命计量的。每个艺术家都有可能达到永恒,放弃掉的只能是自己。是不是?
-迎面那宋代天王瞪着我,等我回答。
-我无言以对,尴尬到了自感狼狈。
-忽然,电来了,灯光大亮,事物通明,恍如更换天地。刚才那片幽阔深远的思想世界顿时不在,唯有烛火空自燃烧,显得多余。再看那宋代的天王像,在灯光里仿佛换了一个神气,不再那样咄咄逼人了。
-我也不用回答它,因为我已经回答自己了。
-]]>人生之路险阻而又漫长,但是走的话就会到达目的地;如果可以坚持不懈,那么美好的未来就值得期待。
- - -路遥在《人生》的题记中说: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业上的岔道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你人生的一个时期,甚至影响你的一生!
每个人脚下都有一条路,一条走起来只有自己知道坎坷和曲折的路,走过平坦的大道,能感受到一路顺风的畅快,走过崎岖的小路,能感受到跋山涉水的艰难。这条路不能回头也不能停止前进,因为人的一生有太多太多的责任和负担,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在努力的走着这条路。
人生之路,没有捷径,走弯路才是常态。
-佛学院的一名禅师在上课时把一幅中国地图展开问:“图上的河流有什么特点?”
-“都不是直线,而是弯弯的曲线。”“河流为什么不走直路,偏要走弯路呢?”学僧七嘴八舌:有人说,弯路,为了拉长流程,河流也因此拥有更大的流量,当夏季洪水来临时,河流就不会以水满为患了;又有人说,流程拉长,每个单位河段的流量相对减少,河水对河床的冲击力也随之减弱,这就起到了保护河床的作用……“都对!”
-禅师说,“但根本的原因是,走弯路是自然界的常态,走直路反而是非常态,因为河流往前时会遇到各种障碍,无法逾越,只有绕道而行,绕来绕去,避过了一道道障碍,最终抵达遥远的大海。”
-学僧们忽然悟了。
-人生之路需要各种成长,坚持是唯一的出路。
-“要看到日出,就要坚持到拂晓;要看到成功,就要坚持到最后。”成功的秘诀就在于坚持。莎士比亚说:“千万人的失败在于做事不彻底,往往离成功还差一步便终止不再做了。”成功与否往往并不在于力量的大小,而在于是否能坚持到最后一步。
一段路,越到最后越是难走,但这最难走的最后一段路恰恰也是最关键的一段,因为,也许你的下一脚就会迈到成功的彼岸。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坚持到最后那一脚,总是有人在第99步时放弃,从而导致功亏一篑。
有一个寻宝人已经在河边找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整个人筋疲力尽,全身痛得几乎动弹不得。他坐在河床的石头上,对他的伙伴说:“你看,我已捡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块石头,却还没找到一块宝石,我实在不想捡了,也实在捡不动了。就算我命苦吧,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干一件事,没想到又是劳无所获,落得如此下场!”
-他的伙伴开玩笑地回答:“那你最好再捡一块,凑足十万吧,反正多捡一块也累不死你,少捡一块也不能使你的累减轻一分。”
-寻宝人疲累地闭上眼睛,随手在一堆石头中捡起一块石子,说:“好!这就是最后一块了。”当他握着手中的石子时,感觉到这石头比一般的重,于是他睁眼一看,惊讶地大叫。因为他手中握着的正是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石。
-“成功唯一的秘诀就是坚持到最后一分钟。”失败的次数越多,离成功的机会也就越近,成功往往是最后一分钟来访的客人。
-做好自己,坚持所信,爱自己所爱,一起努力,陪伴和成长,路还很长,保持炙热,坚持下去,或许前路未必是光明坦荡,但也一定充满无限可能。
-]]>母亲一生都在乡下,没有文化,不善说会道,飞机只望见过天上的影子。她并不清楚我在远远的城里干什么,惟一晓得的是我能写字,她说我写字的时候眼睛在不停地眨,就操心我的苦,“世上的字能写完?!”一次一次地阻止我。前些年,母亲每次到城里小住,总是为我和孩子缝制过冬的衣物,棉花垫得极厚,总害怕我着冷,结果使我和孩子都穿得像狗熊一样笨拙。她过不惯城里的生活,嫌吃油太多,来人太多,客厅的灯不灭,东西一旧就扔,说:“日子没乡下整端。”最不能忍受我打骂孩子,孩子不哭,她却哭,和我闹一场后就生气回乡下去。母亲每一次都高高兴兴来,每一次都生了气回去,回去了,我并未思念过她,甚至一年一年的夜里不曾梦着过她。母亲对我的好是我不觉得了母亲对我的好,当我得意的时候,忘记了母亲的存在,当我有委屈了就想给母亲诉说,当着她的面哭一鼻子。
-母亲姓周,这是从舅舅那里知道的,但母亲叫什么名字,十二岁那年,一次与同村的孩子骂仗——乡下骂仗以高声大叫对方父母名字为最解气的——她父亲叫鱼,我骂她鱼,鱼,河里的鱼!她骂我:蛾,蛾,小小的蛾!我清楚了母亲叫周小娥的。大人物之所以大人物,是名字被千万人呼喊,母亲的名字我至今没有叫过,似乎也很少听老家村子里的人叫过,但母亲不是大人物却并不失却她的伟大。她的老实、本分、善良、勤劳在家乡有口皆碑。现在有人讥讽我有农民的品性,我并不羞耻,我就是农民的儿子,母亲教育我的忍字使我忍了该忍的事情避免了许多祸灾发生,而我的错误在于忍了不该忍的事情,企图以委曲求全未能求全。
- 七年前,父亲做了胃癌手术,我全部的心思都在父亲身上,父亲去世后,我仍是常常梦到父亲,父亲依然还是有病痛的样子,醒来就伤心落泪,要买了阴纸来烧。在纸灰飞扬的时候,突然间我会想起乡下的母亲,又是数日不安,也就必会寄一笔钱到乡下去。寄走了钱,心安理得地又投入到我的工作中了,心中再也没有母亲的影子。
老家的村子里,人都在夸我给母亲寄钱,可我心里明白,给母亲寄钱并不是我心中多么有母亲,完全是为了我的心理平衡。而母亲收到寄去的钱总舍不得花,听妹妹说,她把钱没处放,一卷一卷塞在床下的破棉鞋里,几乎让老鼠做了窝去。我埋怨过母亲,母亲说:“我要那么多钱干啥?零着攒下了将来整着给你。你们都精精神神了,我喝凉水都高兴的,我现在又不至于就喝着凉水!”去年回去,她真的把积攒的钱要给我,我气恼了,要她逢集赶会了去买个零嘴吃,她果然一次买回了许多红糖,装在一个瓷罐儿里,但凡谁家的孩子去她那儿了,就三个指头一捏,往孩子嘴里一塞,再一抹,孩子们为糖而来,得糖而去,母亲笑着骂着:“喂不熟的狗!”末了就呆呆地发半天愣。
母亲在晚年是寂寞的,我们兄妹就商议了,主张她给大妹看管孩子,有孩子占心,累是累些,日月总是好打发的吧。小外甥就成了她的尾巴,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一次婆孙到城里来,见我书屋里挂有父亲的遗像,她眼睛就潮了,说:“人一死就有了日子了,不觉是四个年头了!”我忙劝她,越劝她越流下泪来。外甥偏过来对着照片要爷爷,我以为母亲更要伤心的,母亲却说:“爷爷埋在土里了。”孩子说:“土里埋下什么都长哩,爷爷埋在土里怎么不再长个爷爷?”母亲竟没有恼,倒破涕而笑了。母亲疼孩子爱孩子,当着众人面要骂孩子没出息,这般地大了夜夜还要噙她的奶头睡觉,孩子就羞了脸,过来捂她的嘴不让说,两人绞在一起倒在地上,母亲笑得直喘气。我和妹妹批评过母亲太娇惯孩子,她就说:“我不懂教育嘛,你们怎么现在都英英武武的?!”我们拗不过她,就盼外甥永远长这么大。可外甥如庄稼苗一样,见风生长,不觉今年要上学了,母亲显得很失落,她依然住在妹妹家,急得心火把嘴角都烧烂了。我想,如果母亲能信佛,每日去寺院烧香,回家念经就好了,但母亲没有那个信仰。后来总算让邻居的老太太们拉着天天去练气功,我们做儿女的心才稍有了些踏实。
-小时候,我对母亲的印象是她只管家里人的吃和穿,白日除了去生产队出工,夜里总是洗萝卜呀,切红薯片呀,或者纺线,纳鞋底,在门闩上拉了麻丝合绳子。母亲不会做大菜,一年一次的蒸碗大菜,父亲是亲自操作的,但母亲的面条擀得最好,满村出名。家里一来客,父亲说:吃面吧。厨房里一阵案响,一阵风箱声。母亲很快就用箕盘端上几碗热腾腾的面条来。客人吃的时候,我们做孩子的就被打发着去村巷里玩,玩不了多久,我们就偷偷溜回来,盼着客人是否吃过了,是否有剩下的。果然在锅项里就留有那么一碗半碗。在那困难的年月里,纯白面条只是待客,没有客人的时候,中午可以吃一顿包谷糁面,母亲差不多是先给父亲捞一碗,然后下些浆水菜了,连菜带面再给我们兄妹捞一碗,最后她的碗里就只有包谷糁和菜了。
-那时少粮缺柴的,生活苦巴,我们做孩子的并不愁容满面,平日倒快活得要死,最烦恼的是帮母亲推磨子了。常常天一黑母亲就收拾磨子,在麦子里掺上白包谷或豆子磨一种杂面,偌大的石磨她一个人推不动,就要我和弟弟合推一个磨棍,月明星稀之下,走一圈又一圈,昏头晕脑地发迷怔。磨过一遍了,母亲在那里过罗,我和弟弟就趴在磨盘上瞌睡。母亲喊我们醒来再推,我和弟弟总是说磨好了。母亲说再磨几遍,需要把麦麸磨得如蚊子翅膀一样薄才肯结束。我和弟弟就同母亲吵,扔了磨棍致气。母亲叹口气,末了去敲邻家的窗子,哀求人家:二嫂子,二嫂子,你起来帮我推推磨子!人家半天不吱声,她还在求,说:“咱换换工,你家推磨子了,我再帮你……孩子明日要上学,不敢耽搁娃的课的。”瞧着母亲低声下气的样子,我和弟弟就不忍心了,揉揉鼻子又把磨棍拿起来。
-母亲操持家里的吃穿琐碎事无巨细,而家里的大事,母亲是不管的,一切由当教师的星期天才能回家的父亲做主。在我上大学的那些年,每次寒暑假结束要进城,头一天夜里总是开家庭会,家庭会差不多是父亲主讲,要用功学习呀,真诚待人呀,孔子是怎么讲的,古今历史上什么人是如何奋斗的,直要讲二三个小时,母亲就坐在一边,为父亲不住吸着的水烟袋卷纸媒,纸媒卷了好多,便袖了手打盹。父亲最后说:“你妈还有啥说的?”母亲一怔方清醒过来,父亲就生气了:“瞧你,你竟能睡着?!”训几句。母亲只是笑着,说:“你是老师能说,我说啥呀?”大家都笑笑,说天不早了,睡吧,就分头去睡。这当儿母亲却精神了,去关院门,关猪圈,检查柜盖上的各种米面瓦罐是否盖严了,防备老鼠进去,然后就收拾我的行李,然后一个人去灶房为我包天明起来要吃的素饺子。
-父亲去世后,我原本立即接她来城里住,她不来,说父亲三年没过,没过三年的亡人会有阴灵常常回来的,她得在家顿顿往灵牌前供献饭菜。平日太阳暖和的时候,她也去和村里一些老太太们打花花牌,她们玩的是二分钱一个注儿,每次出门就带两角钱三角钱,她塞在袜筒。她养过几只鸡,清早一开鸡棚一一要在鸡屁股里揣揣有没有蛋要下,若揣着有蛋,半晌午打牌就半途赶回来收拾产下的蛋,可她不大吃鸡蛋,只要有人来家坐了,却总惦着要烧煎水,煎水里就卧荷包蛋。
-每年的院里的梅李熟了,总摘一些留给我,托人往城里带,没人进城,她一直给我留着,“平爱吃酸果子”,她这话要唠叨好长时间,梅李就留到彻底腐烂了才肯倒去。她在妹妹家学练了气功,我去看她,未说几句话就叫我到小房去,一定要让我喝一个瓶子里的凉水,不喝不行,问这是怎么啦,她才说是气功师给她的信息水,治百病的,“你要喝的,你一喝肝病或许就好了!”我喝了半杯,她就又取苹果橘子让我吃,说是信息果。
-我成不成为什么专家名人,母亲一向是不大理会的,她既不晓得我工作的荣耀,我工作上的烦恼和苦闷也就不给她说。一部《废都》,国之内外怎样风雨不止,我受怎样的赞誉和攻击,母亲未说过一句话,当知道我已孤单一人,又病得入了院,她悲伤得落泪,她要到城里来看我,弟妹不让她来,不领好,她气得在家里骂这个骂那个,后来冒着风雪来了,她的眼睛已患了严重的疾病,却哭着说:“我娃这是什么命啊?!”
-我告诉母亲,我的命并不苦的,什么委屈和劫难我都可以受得,少年时期我上山砍柴,挑百十斤的柴担在山岭道上行走,因为路窄,不到固定的歇息处是不能放下柴担的,肩膀再疼腿再酸也不能放下柴担的,从那时起我就练出了一股韧劲的。而现在最苦的是我不能亲自伺候母亲!父亲去世了,作为长子,我是应该为这个家操心,使母亲在晚年活得幸福,但现在既不能照料母亲,反倒让母亲还为儿子牵肠挂肚,我这做的是什么儿子呢?把母亲送出医院,看着她上车要回去了,我还是掏出身上仅有的钱给她,我说,钱是不能代替了孝顺的,但我如今只能这样啊!母亲懂得了我的心,她把钱收了,紧紧地握在手里,再一次整整我的衣领,摸摸我的脸,说我的胡子长了,用热毛巾捂捂,好好刮刮,才上了车。眼看着车越走越远,最后看不见了,我回到病房,躺在床上开始打吊针,我的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原则,可是要捍卫这个原则必须付出艰辛的劳动和长时期的痛苦,因为内心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敞开的,它更多的时候倒是封闭起来,于是只有写作,不停地写作才能使内心敞开,才能使自己置身于发现之中,就像日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灵感这时候才会突然来到。
- - -长期以来,我的作品都是源出于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关系。我沉湎于想象之中,又被现实紧紧控制,我明确感受着自我的分裂,我无法使自己变得纯粹,我曾经希望自己成为一位童话作家,要不就是一位实实在在作品的拥有者,如果我能够成为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我想我内心的痛苦将会轻微得多,可是与此同时我的力量也会削弱很多。
-事实上我只能成为现在这样的作家,我始终为内心的需要而写作,理智代替不了我的写作,正因为此,我在很长一段时间是一个愤怒和冷漠的作家。
-这不只是我个人面临的困难,几乎所有优秀的作家都处于和现实的紧张关系中,在他们笔下,只有当现实处于遥远状态时,他们作品中的现实才会闪闪发亮。应该看到,这过去的现实虽然充满魅力,可它已经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那里面塞满了个人想象和个人理解。真正的现实,也就是作家生活中的现实,是令人费解和难以相处的。
-作家要表达与之朝夕相处的现实,他常常会感到难以承受,蜂拥而来的真实几乎都在诉说着丑恶和阴险,怪就怪在这里,为什么丑恶的事物总是在身边,而美好的事物却远在海角。换句话说,人的友爱和同情往往只是作为情绪来到,而相反的事实则是伸手便可触及。正像一位诗人所表达的: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也有这样的作家,一生都在解决自我和现实的紧张关系,福克纳是最为成功的例子,他找到了一条温和的途径,他描写中间状态的事物,同时包容了美好与丑恶,他将美国南方的现实放到了历史和人文精神之中,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现实,因为它连接着过去和将来。
-一些不成功的作家也在描写现实,可他们笔下的现实说穿了只是一个环境,是固定的,死去的现实,他们看不到人是怎样走过来的,也看不到怎样走去。当他们在描写斤斤计较的人物时,我们会感到作家本人也在斤斤计较,这样的作家是在写实在的作品,而不是现实的作品。
-前面已经说过,我和现实关系紧张,说得严重一些,我一直是以敌对的态度看待现实。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
-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下,我听到了一首美国民歌《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经历了一生的苦难,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对待世界,没有一句抱怨的话。这首歌深深打动了我,我决定写下一篇这样的小说,就是这篇《活着》,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乐观的态度。写作过程让我明白,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我感到自己写下了高尚的作品。
-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获得了一个游手好闲的职业,去乡间收集民间歌谣。那一年的整个夏天,我如同一只乱飞的麻雀,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村舍田野。我喜欢喝农民那种带有苦味的茶水,他们的茶桶就放在田埂的树下,我毫无顾忌地拿起漆满茶垢的茶碗舀水喝,还把自己的水壶灌满,与田里干活的男人说上几句废话,在姑娘因我而起的窃窃私笑里扬长而去。我曾经和一位守着瓜田的老人聊了整整一个下午,这是我有生以来瓜吃得最多的一次,当我站起来告辞时,突然发现自己像个孕妇一样步履艰难了。然后我与一位当上了祖母的女人坐在门槛上,她编着草鞋为我唱了一支《十月怀胎》。我最喜欢的是傍晚来到时,坐在农民的屋前,看着他们将提上的井水泼在地上,压住蒸腾的尘土,夕阳的光芒在树梢上照射下来,拿一把他们递过来的扇子,尝尝他们和盐一样咸的咸菜,看看几个年轻女人,和男人们说着话。
-我头戴宽边草帽,脚上穿着拖鞋,一条毛巾挂在身后的皮带上,让它像尾巴似的拍打着我的屁股。我整日张大嘴巴打着呵欠,散漫地走在田间小道上,我的拖鞋吧哒吧哒,把那些小道弄得尘土飞扬,仿佛是车轮滚滚而过时的情景。
-我到处游荡,已经弄不清楚哪些村庄我曾经去过,哪些我没有去过。我走近一个村子时,常会听到孩子的喊叫:
-“那个老打呵欠的人又来啦。”
-于是村里人就知道那个会讲荤故事会唱酸曲的人又来了。其实所有的荤故事所有的酸曲都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我知道他们全部的兴趣在什么地方,自然这也是我的兴趣。我曾经遇到一个哭泣的老人,他鼻青眼肿地坐在田埂上,满腹的悲哀使他变得十分激动,看到我走来他仰起脸哭声更为响亮。我问他是谁把他打成这样的?他手指挖着裤管上的泥巴,愤怒地告诉我是他那不孝的儿子,当我再问为何打他时,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了,我就立刻知道他准是对儿媳干了偷鸡摸狗的勾当。还有一个晚上我打着手电赶夜路时,在一口池塘旁照到了两段赤裸的身体,一段压在另一段上面,我照着的时候两段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有一只手在大腿上轻轻搔痒,我赶紧熄灭手电离去。在农忙的一个中午,我走进一家敞开大门的房屋去找水喝,一个穿短裤的男人神色慌张地挡住了我,把我引到井旁,殷勤地替我打上来一桶水,随后又像耗子一样窜进了屋里。这样的事我屡见不鲜,差不多和我听到的歌谣一样多,当我望着到处都充满绿色的土地时,我就会进一步明白庄稼为何长得如此旺盛。
-那个夏天我还差一点谈情说爱,我遇到了一位赏心悦目的女孩,她黝黑的脸蛋至今还在我眼前闪闪发光。我见到她时,她卷起裤管坐在河边的青草上,摆弄着一根竹竿在照看一群肥硕的鸭子。这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羞怯地与我共同度过了一个炎热的下午,她每次露出笑容时都要深深地低下头去,我看着她偷偷放下卷起的裤管,又怎样将自己的光脚丫子藏到草丛里去。那个下午我信口开河,向她兜售如何带她外出游玩的计划,这个女孩又惊又喜。我当初情绪激昂,说这些也是真心实意。我只是感到和她在一起身心愉快,也不去考虑以后会是怎样。可是后来,当她三个强壮如牛的哥哥走过来时,我才吓一跳,我感到自己应该逃之夭夭了,否则我就会不得不娶她为妻。
-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贵的老人时,是夏天刚刚来到的季节。
-那天午后,我走到了一棵有着茂盛树叶的树下,田里的棉花已被收起,几个包着头巾的女人正将棉秆拔出来,她们不时抖动着屁股摔去根须上的泥巴。我摘下草帽,从身后取过毛巾擦起脸上的汗水,身旁是一口在阳光下泛黄的池塘,我就靠着树干面对池塘坐了下来,紧接着我感到自己要睡觉了,就在青草上躺下来,把草帽盖住脸,枕着背包在树荫里闭上了眼睛。
-这位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我,躺在树叶和草丛中间,睡了两个小时。其间有几只蚂蚁爬到了我的腿上,我沉睡中的手指依然准确地将它们弹走。后来仿佛是来到了水边,一位老人撑着竹筏在远处响亮地吆喝。我从睡梦里挣脱而出,吆喝声在现实里清晰地传来,我起身后,看到近旁田里一个老人正在开导一头老牛。
-犁田的老牛或许已经深感疲倦,它低头伫立在那里,后面赤裸着脊背扶犁的老人,对老牛的消极态度似乎不满,我听到他嗓音响亮地对牛说道:
-“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缘,做鸡报晓,做女人织布,哪只牛不耕田?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呀,走呀。”
-疲倦的老牛听到老人的吆喝后,仿佛知错般地抬起了头,拉着犁往前走去。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样黝黑,两个进入垂暮的生命将那块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翻动,犹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
-随后,我听到老人粗哑却令人感动的嗓音,他唱起了旧日的歌谣,先是口依呀啦呀唱出长长的引子,接着出现两句歌词——
-皇帝招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
-因为路途遥远,不愿去做皇帝的女婿。老人的自鸣得意让我失声而笑。可能是牛放慢了脚步,老人又吆喝起来:
-“二喜,有庆不要偷懒;家珍,凤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
-一头牛竟会有这么多名字?我好奇地走到田边,问走近的老人:
-“这牛有多少名字?”
-老人扶住犁站下来,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后问:
-“你是城里人吧?”
-“是的。”我点点头。
-老人得意起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说:“这牛究竟有多少名字?”
-老人回答:“这牛叫福贵,就一个名字。”
-“可你刚才叫了几个名字。”
-“噢——”老人高兴地笑起来,他神秘地向我招招手,当我凑过去时,他欲说又止,他看到牛正抬着头,就训斥它:
-“你别偷听,把头低下。”
-牛果然低下了头,这时老人悄声对我说:
-“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几个名字去骗它,它听到还有别的牛也在耕田,就不会不高兴,耕田也就起劲啦。”
-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脸上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里面镶满了泥土,就如布满田间的小道。
-这位老人后来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树下,在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他向我讲述了自己。
-四十多年前,我爹常在这里走来走去,他穿着一身黑颜色的绸衣,总是把双手背在身后,他出门时常对我娘说:
-“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
-我爹走在自己的田产上,干活的佃户见了,都要双手握住锄头恭敬地叫一声:
-“老爷。”
-我爹走到了城里,城里人见了都叫他先生。我爹是很有身份的人,可他拉屎时就像个穷人了。他不爱在屋里床边的马桶上拉屎,跟牲畜似的喜欢到野地里去拉屎。每天到了傍晚的时候,我爹打着饱嗝,那声响和青蛙叫唤差不多,走出屋去,慢吞吞地朝村口的粪缸走去。
-走到了粪缸旁,他嫌缸沿脏,就抬脚踩上去蹲在上面。我爹年纪大了,屎也跟着老了,出来不容易,那时候我们全家人都会听到他在村口嗷嗷叫着。
-几十年来我爹一直这样拉屎,到了六十多岁还能在粪缸上一蹲就是半晌,那两条腿就和鸟爪一样有劲。我爹喜欢看着天色慢慢黑下来,罩住他的田地。我女儿凤霞到了三、四岁,常跑到村口去看她爷爷拉屎,我爹毕竟年纪大了,蹲在粪缸上腿有些哆嗦,凤霞就问他:
-“爷爷,你为什么动呀?”
-我爹说:“是风吹的。”
-那时候我们家境还没有败落,我们徐家有一百多亩地,从这里一直到那边工厂的烟囱,都是我家的。我爹和我,是远近闻名的阔老爷和阔少爷,我们走路时鞋子的声响,都像是铜钱碰来撞去的。我女人家珍,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儿,她也是有钱人家出生的。有钱人嫁给有钱人,就是把钱堆起来,钱在钱上面哗哗地流,这样的声音我有四十年没有听到了。
-我是我们徐家的败家子,用我爹的话说,我是他的孽子。
-我念过几年私塾,穿长衫的私塾先生叫我念一段书时,是我最高兴的。我站起来,拿着本线装的《千字文》,对私塾先生说:
-“好好听着,爹给你念一段。”
-年过花甲的私塾先生对我爹说:
-“你家少爷长大了准能当个二流子。”
-我从小就不可救药,这是我爹的话。私塾先生说我是朽木不可雕也。现在想想他们都说对了,当初我可不这么想,我想我有钱呵,我是徐家仅有的一根香火,我要是灭了,徐家就得断子绝孙。
-上私塾时我从来不走路,都是我家一个雇工背着我去,放学时他已经恭恭敬敬地弯腰蹲在那里了,我骑上去后拍拍雇工的脑袋,说一声:
-“长根,跑呀。”
-雇工长根就跑起来,我在上面一颠一颠的,像是一只在树梢上的麻雀。我说一声:
-“飞呀。”
-长根就一步一跳,做出一副飞的样子。
-我长大以后喜欢往城里跑,常常是十天半月不回家。我穿着白色的丝绸衣衫,头发抹得光滑透亮,往镜子前一站,我看到自己满脑袋的黑油漆,一副有钱人的样子。
-我爱往妓院钻,听那些风骚的女人整夜叽叽喳喳和哼哼哈哈,那些声音听上去像是在给我挠痒痒。做人呵,一旦嫖上以后,也就免不了要去赌。这个嫖和赌,就像是胳膊和肩膀连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后来我更喜欢赌博了,嫖妓只是为了轻松一下,就跟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样,说白了就是撒尿。赌博就完全不一样了,沂怯滞纯煊纸粽牛乇鹗悄歉鼋张,有一股叫我说不出来的舒坦。以前我是过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整天有气无力,每天早晨醒来犯愁的就是这一天该怎么打发。我爹常常唉声叹气,训斥我没有光耀祖宗。
-我心想光耀祖宗也不是非我莫属,我对自己说:“凭什么让我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去想光耀祖宗这些累人的事。再说我爹年轻时也和我一样,我家祖上有两百多亩地,到他手上一折腾就剩一百多亩了。我对爹说:
-“你别犯愁啦,我儿子会光耀祖宗的。”
-总该给下一辈留点好事吧。我娘听了这话吃吃笑,她偷偷告诉我:“我爹年轻时也这么对我爷爷说过。我心想就是嘛,他自己干不了的事硬要我来干,我怎么会答应。那时候我儿子有庆还没出来,我女儿凤霞刚好四岁。家珍怀着有庆有六个月了,自然有些难看,走路时裤裆里像是夹了个馒头似的一撇一撇,两只脚不往前往横里跨,我嫌弃她,对她说:
-“你呀,风一吹肚子就要大上一圈。”
-家珍从不顶撞我,听了这糟蹋她的话,她心里不乐意也只是轻轻说一句:
-“又不是风吹大的。”
-自从我赌博上以后,我倒还真想光耀祖宗了,想把我爹弄掉的一百多亩地挣回来。那些日子爹问我在城里鬼混些什么,我对他说:
-“现在不鬼混啦,我在做生意。”
-他问:“做什么生意?”
-他一听就火了,他年轻时也这么回答过我爷爷。他知道我是在赌博,脱下布鞋就朝我打来,我左躲右藏,心想他打几下就该完了吧。可我这个平常只有咳嗽才有力气的爹,竟然越打越凶了。我又不是一只苍蝇,让他这么拍来拍去。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说道:
-“爹,你他娘的算了吧。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来的份上让让你,你他娘的就算了吧。”
-我捏住爹的右手,他又用左手脱下右脚的布鞋,还想打我。我又捏住他的左手,这样他就动弹不得了,他气得哆嗦了半晌,才喊出一声:
-“孽子。”
-我说:“去你娘的。”
-双手一推,他就跌坐到墙角里去了。
-我年轻时吃喝嫖赌,什么浪荡的事都干过。我常去的那家妓院是单名,叫青楼。里面有个胖胖的妓女很招我喜爱,她走路时两片大屁股就像挂在楼前的两只灯笼,晃来晃去。她躺到床上一动一动时,压在上面的我就像睡在船上,在河水里摇呀摇呀。我经常让她背着我去逛街,我骑在她身上像是骑在一匹马上。
-我的丈人,米行的陈老板,穿着黑色的绸衫站在柜台后面。我每次从那里经过时,都要揪住妓女的头发,让她停下,脱帽向丈人致礼:
-“近来无恙?”
-我丈人当时的脸就和松花蛋一样,我呢,嘻嘻笑着过去了。后来我爹说我丈人几次都让我气病了,我对爹说:
-“别哄我啦,你是我爹都没气成病。他自己生病凭什么往我身上推?”
-他怕我,我倒是知道的。我骑在妓女身上经过他的店门时,我丈人身手极快,像只耗子呼地一下窜到里屋去了。他不敢见我,可当女婿的路过丈人店门总该有个礼吧。我就大声嚷嚷着向逃窜的丈人请安。
-最风光的那次是小日本投降后,国军准备进城收复失地。
-那天可真是热闹,城里街道两旁站满了人,手里拿着小彩旗,商店都斜着插出来青天白日旗,我丈人米行前还挂了一幅两扇门板那么大的蒋介石像,米行的三个伙计都站在蒋介石左边的口袋下。
-那天我在青楼里赌了一夜,脑袋昏昏沉沉像是肩膀上扛了一袋米,我想着自己有半个来月没回家了,身上的衣服一股酸臭味,我就把那个胖大妓女从床上拖起来,让她背着我回家,叫了抬轿子跟在后面,我到了家好让她坐轿子回青楼。
-那妓女嘟嘟哝哝背着我往城门走,说什么雷公不打睡觉人,才睡下就被我叫醒,说我心肠黑。我把一个银元往她胸口灌进去,就把她的嘴堵上了。走近了城门,一看到两旁站了那么多人,我的精神一下子上来了。
-我丈人是城里商会的会长,我很远就看到他站在街道中央喊:
-“都站好了,都站好了,等国军一到,大家都要拍手,都要喊。”
-有人看到了我,就嘻嘻笑着喊:
-“来啦,来啦。”
-我丈人还以为是国军来了,赶紧闪到一旁。我两条腿像是夹马似的夹了夹妓女,对她说:
-“跑呀,跑呀。”
-在两旁人群的哄笑里,妓女呼哧呼哧背着我小跑起来,嘴里骂道:
-“夜里压我,白天骑我,黑心肠的,你是逼我往死里跑。”
-我咧着嘴频频向两旁哄笑的人点头致礼,来到丈人近前,我一把扯住妓女的头发:
-“站住,站住。”
-妓女哎唷叫了一声站住脚,我大声对丈人说:
-“岳父大人,女婿给你请个早安。”
-那次我实实在在地把我丈人的脸丢尽了,我丈人当时傻站在那里,嘴唇一个劲地哆嗦,半晌才沙哑地说一声:
-“祖宗,你快走吧。”
-那声音听上去都不像是他的了。
-我女人家珍当然知道我在城里这些花花绿绿的事,家珍是个好女人,我这辈子能娶上这么一个贤惠的女人,是我前世做狗吠叫了一辈子换来的。家珍对我从来都是逆来顺受,我在外面胡闹,她只是在心里打鼓,从不说我什么,和我娘一样。
-我在城里闹腾得实在有些过分,家珍心里当然有一团乱麻,乱糟糟的不能安分。有一天我从城里回到家中,刚刚坐下,家珍就笑盈盈地端出四样菜,摆在我面前,又给我斟满了酒,自己在我身旁坐下来待候我吃喝。她笑盈盈的样子让我觉得奇怪,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好事,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这天是什么日子。我问她,她不说,就是笑盈盈地看着我。
-那四样菜都是蔬菜,家珍做得各不相同,可吃到下面都是一块差不多大小的猪肉。起先我没怎么在意,吃到最后一碗菜,底下又是一块猪肉。我一愣,随后我就嘿嘿笑了起来。
-我明白了家珍的意思,她是在开导我:女人看上去各不相同,到下面都是一样的。我对家珍说:
-“这道理我也知道。”
-道理我也知道,看到上面长得不一样的女人,我心里想的就是不一样,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家珍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心里对我不满,脸上不让我看出来,弄些转弯抹角的点子来敲打我。我偏偏是软硬不吃,我爹的布鞋和家珍的菜都管不住我的腿,我就是爱往城里跑,爱往妓院钻。还是我娘知道我们男人心里想什么,她对家珍说:
-“男人都是馋嘴的猫。”
-我娘说这话不只是为我开脱,还揭了我爹的老底。我爹坐在椅子里,一听这话眼睛就眯成了两条门缝,嘿嘿笑了一下。我爹年轻时也不检点,他是老了干不动了才老实起来。
-我赌博时也在青楼,常玩的是麻将,牌九和骰子。我每赌必输,越输我越想把我爹年轻时输掉的一百多亩地赢回来。
-刚开始输了我当场给钱,没钱就去偷我娘和家珍的手饰,连我女儿凤霞的金项圈也偷了去。后来我干脆赊帐,债主们都知道我的家境,让我赊帐。自从赊帐以后,我就不知道自己输了有多少,债主也不提醒我,暗地里天天都在算计着我家那一百多亩地。
-一直到解放以后,我才知道赌博的赢家都是做了手脚的,难怪我老输不赢,他们是挖了个坑让我往里面跳。那时候青楼里有一位沈先生,年纪都快到六十岁了,眼睛还和猫眼似的贼亮,穿着蓝布长衫,腰板挺着笔直,平常时候总是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等到牌桌上的赌注越下越大,沈先生才咳嗽几声,慢悠悠地走过来,选一位置站着看,看了一会便有人站起来让位:
-“沈先生,这里坐。”
-沈先生撩起长衫坐下,对另三位赌徒说:
-“请。”
-青楼里的人从没见到沈先生输过,他那双青筋突暴的手洗牌时,只听到哗哗的风声,那付牌在他手中忽长忽短,唰唰地进进出出,看得我眼睛都酸了。
-有一次沈先生喝醉了酒,对我说:
-“赌博全靠一双眼睛一双手,眼睛要练成爪子一样,手要练成泥鳅那样滑。”
-小日本投降那年,龙二来了,龙二说话时南腔北调,光听他的口音,就知道这人不简单,是闯荡过很多地方,见过大世面的人。龙二不穿长衫,一身白绸衣,和他同来的还有两个人,帮他提着两只很大的柳条箱。
-那年沈先生和龙二的赌局,实在是精彩,青楼的赌厅里挤满了人,沈先生和他们三个人赌。龙二身后站着一个跑堂的,托着一盘干毛巾,龙二不时取过一块毛巾擦手。他不拿湿毛巾拿干毛巾擦手,我们看了都觉得稀奇。他擦手时那副派头像是刚吃完了饭似的。起先龙二一直输,他看上去还满不在乎,倒是他带来的两个人沉不住气,一个骂骂咧咧,一个唉声叹气。沈先生一直赢,可脸上一点赢的意思都没有,沈先生皱着眉头,像是输了很多似的。他脑袋垂着,眼睛却跟钉子似的钉在龙二那双手上。沈先生年纪大了,半个晚上赌下来,就开始喘粗气,额头上汗水渗了出来,沈先生说:
-“一局定胜负吧。”
-龙二从盘子里取过最后一块毛巾,擦着手说:
-“行啊。”
-他们把所有的钱都压在了桌上,钱差不多把桌面占满了,只在中间留个空。每个人发了五张牌,亮出四张后,龙二的两个伙伴立刻泄气了,把牌一推说:
-“完啦,又输了。”
-龙二赶紧说:“没输,你们赢啦。”
-说着龙二亮出最后那张牌,是黑桃A,他的两个伙伴一看立刻嘿嘿笑了。其实沈先生最后那张牌也是黑桃A,他是三A带两K,龙二一个伙伴是三Q带俩J。龙二抢先亮出了黑桃A,沈先生怔了半晌,才把手中的牌一收说:
-“我输了。”
-龙二的黑桃A和沈先生的都是从袖管里换出来的,一副牌不能有两张黑桃A,龙二抢了先,沈先生心里明白也只能认输。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沈先生输,沈先生手推桌子站起来,向龙二他们作了个揖,转过身来往外走,走到门口微笑着说:
-“我老了。”
-后来再没人见过沈先生,听说那天天刚亮,他就坐着轿子走了。
-沈先生一走,龙二成了这里的赌博师傅。龙二和沈先生不一样,沈先生是只赢不输,龙二是赌注小常输,赌注大就没见他输过了。我在青楼常和龙二他们赌,有输杏晕易觉得自己没怎么输,其实我赢的都是小钱,输掉的倒是大钱,我还蒙在鼓里,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光耀祖宗了。
-我最后一次赌博时,家珍来了,那时候天都快黑了,这是家珍后来告诉我的,我当初根本不知道天是亮着还是要黑了。家珍挺了个大肚子找到青楼来了,我儿子有庆在他娘肚子里长到七、八月个月了。家珍找到了我,一声不吭地跪在我面前,起先我没看到她,那天我手气特别好,掷出的骰子十有八九是我要的点数,坐在对面的龙二一看点数嘿嘿一笑说:
-“兄弟我又栽了。”
-龙二摸牌把沈先生赢了之后,青楼里没人敢和他摸牌了,我也不敢,我和龙二赌都是用骰子,就是骰子龙二玩的也很地道,他常赢少输,可那天他栽到我手里了,接连地输给我。
-他嘴里叼着烟卷,眼睛眯缝着像是什么事都没有,每次输了都还嘿嘿一笑,两条瘦胳膊把钱推过来时却是一百个不愿意。
-我想龙二你也该惨一次了。人都是一样的,手伸进别人口袋里掏钱时那个眉开眼笑,轮到自己给钱了一个个都跟哭丧一样。我正高兴着,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低头一看是自己的女人。看到家珍跪着我就火了,心想我儿子还没出来就跪着了,这太不吉利。我就对家珍说:
-“起来,起来,你他娘的给我起来。”
-家珍还真听话,立刻站了起来。我说:
-“你来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回去。”
-说完我就不管她了,看着龙二将骰子捧在手心里跟拜佛似的摇了几下,他一掷出脸色就难看了,说道:
-“摸过女人屁股就是手气不好。”
-我一看自己又赢了,就说:
-“龙二,你去洗洗手吧。”
-龙二嘿嘿一笑,说道:
-“你把嘴巴子抹干净了再说话。”
-家珍又扯了扯我的衣服,我一看,她又跪到地上。家珍细声细气地说:
-“你跟我回去。”
-要我跟一个女人回去?家珍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我的怒气一下子上来了,我看看龙二他们,他们都笑着看我,我对家珍吼道:
-“你给我滚回去。”
-家珍还是说:“你跟我回去。”
-我给了她两巴掌,家珍的脑袋像是拨郎鼓那样摇晃了几下。挨了我的打,她还是跪在那里,说:
-“你不回去,我就不站起来。”
-现在想起来叫我心疼啊,我年轻时真是个乌龟王八蛋。这么好的女人,我对她又打又踢。我怎么打她,她就是跪着不起来,打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没趣了,家珍头发披散眼泪汪汪地捂着脸。我就从赢来的钱里抓出一把,给了旁边站着的两个人,让他们把家珍拖出去,我对他们说:
-“拖得越远越好。”
-家珍被拖出去时,双手紧紧捂着凸起的肚子,那里面有我的儿子呵,家珍没喊没叫,被拖到了大街上,那两个人扔开她后,她就扶着墙壁站起来,那时候天完全黑了,她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后来我问她,她那时是不是恨死我了,她摇摇头说:
-“没有。”
-我的女人抹着眼泪走到她爹米行门口,站了很长时间,她看到她爹的脑袋被煤油灯的亮光印在墙上,她知道他是在清点帐目。她站在那里呜呜哭了一会,就走开了。
-家珍那天晚上走了十多里夜路回到了我家。她一个孤身女人,又怀着七个多月的有庆,一路上到处都是狗吠,下过一场大雨的路又坑坑洼洼。
-早上几年的时候,家珍还是一个女学生。那时候城里有夜校了,家珍穿着月白色的旗袍,提着一盏小煤油灯,和几个女伴去上学。我是在拐弯处看到她,她一扭一扭地走过来,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滴滴答答像是在下雨,我眼睛都看得不会动了,家珍那时候长得可真漂亮,头发齐齐地挂到耳根,走去时旗袍在腰上一皱一皱,我当时就在心里想,我要她做我的女人。
-家珍她们嘻嘻说着话走过去后,我问一个坐在地上的鞋匠:
-“那是谁家的女儿?”
-鞋匠说:“是陈记米行的千金。”
-我回家后马上对我娘说:
-“快去找个媒人,我要把城里米行陈老板的女儿娶过来。”
-家珍那天晚上被拖走后,我就开始倒霉了,连着输了好几把,眼看着桌上小山坡一样堆起的钱,像洗脚水倒了出去。
-龙二嘿嘿笑个不停,那张脸都快笑烂了。那次我一直赌到天亮,赌得我头晕眼花,胃里直往嘴上冒臭气。最后一把我压上了平生最大的赌注,用唾沫洗洗手,心想千秋功业全在此一掷了。我正要去抓骰子,龙二伸手挡了挡说:
-“慢着。”
-龙二向一个跑堂挥挥手说:
-“给徐家少爷拿块热毛巾来。”那时候旁边看赌的人全回去睡觉了,只剩下我们几个赌的,另两个人是龙二带来的。我是后来才知道龙二买通了那个跑堂,那跑堂将热毛巾递给我,我拿着擦脸时,龙二偷偷换了一付骰子,换上来的那付骰子龙二做了手脚。我一点都没察觉,擦完脸我把毛巾往盘子里一扔,拿起骰子拼命摇了三下,掷出去一看,还好,点数还挺大的。
-轮到龙二时,龙二将那颗骰子放在七点上,这小子伸出手掌使劲一拍,喊了一**
-“七点。”
-那颗骰子里面挖空了灌了水银,龙二这么一拍,水银往下沉,抓起一掷,一头重了滚几下就会停在七点上。
-我一看那颗骰子果然是七点,脑袋嗡的一下,这次输惨了。继而一想反正可以赊帐,日后总有机会赢回来,便宽了宽心,站起来对龙二说:
-“先记上吧。”
-龙二摆摆手让我坐下,他说:
-“不能再让你赊帐了,你把你家一百多亩地全输光了。再赊帐,你拿什么来还?”
-我听后一个呵欠没打完猛地收回,连声说:
-“不会,不会。”
-龙二和另两个债主就拿出帐簿,一五一十给我算起来,龙二拍拍我凑过去的脑袋,对我说:
-“少爷,看清楚了吗?这可都是你签字画押的。”
-我才知道半年前就欠上他们了,半年下来我把祖辈留下的家产全输光了。算到一半,我对龙二说:
-“别算了。”
-我重新站起来,像只瘟鸡似的走出了青楼,那时候天完全亮了,我就站在街上,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有一个提着一篮豆腐的熟人看到我后响亮地喊了一声:
-“早啊,徐家少爷。”
-他的喊声吓了我一跳,我呆呆地看着他。他笑眯眯地说:
-“瞧你这样子,都成药渣了。”
-他还以为我是被那些女人给折腾的,他不知道我破产了,我和一个雇工一样穷了。我苦笑着看他走远,心想还是别在这里站着,就走动起来。
-我走到丈人米行那边时,两个伙计正在卸门板,他们看到我后嘻嘻笑了一下,以为我又会过去向我丈人大声请安,我哪还有这个胆量?我把脑袋缩了缩,贴着另一端的房屋赶紧走了过去。我听到老丈人在里面咳嗽,接着呸的一声一口痰吐在了地上。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外,有一阵子我竟忘了自己输光家产这事,脑袋里空空荡荡,像是被捅过的马蜂窝。到了城外,看到那条斜着伸过去的小路,我又害怕了,我想接下去该怎么办呢?我在那条路上走了几步,走不动了,看看四周都看不到人影,我想拿根裤带吊死算啦。这么想着我又走动起来,走过了一棵榆树,我只是看一眼,根本就没打算去解裤带。其实我不想死,只是找个法子与自己赌气。我想着那一屁股债又不会和我一起吊死,就对自己说:
-“算啦,别死啦。”
-这债是要我爹去还了,一想到爹,我心里一阵发麻,这下他还不把我给揍死?我边走边想,怎么想都是死路一条了,还是回家去吧。被我爹揍死,总比在外面像野狗一样吊死强。
-就那么一会儿工夫,我瘦了整整一圈,眼都青了,自己还不知道,回到了家里,我娘一看到我就惊叫起来,她看着我的脸问:
-“你是福贵吧?”
-我看着娘的脸苦笑地点点头,我听到娘一惊一咋地说着什么,我不再看她,推门走到了自己屋里,正在梳头的家珍看到我也吃了一惊,她张嘴看着我。一想到她昨晚来劝我回家,我却对她又打又踢,我就扑嗵一声跪在她面前,对她说:
-“家珍,我完蛋啦。”
-说完我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家珍慌忙来扶我,她怀着有庆哪能把我扶起来?她就叫我娘。两个女人一起把我抬到床上,我躺到床上就口吐白沫,一副要死的样子,可把她们吓坏了,又是捶肩又是摇我的脑袋,我伸手把她们推开,对她们说:
-“我把家产输光啦。”
-我娘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她使劲看看我后说:
-“你说什么?”
-我说:“我把家产输光啦。”
-我那副模样让她信了,我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抹着眼泪说:
-“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我娘到那时还在心疼我,她没怪我,倒是去怪我爹。
-家珍也哭了,她一边替我捶背一边说:
-“只要你以后不赌就好了。”
-我输了个精光,以后就是想赌也没本钱了。我听到爹在那边屋子里骂骂咧咧,他还不知道自己是穷光蛋了,他嫌两个女人的哭声吵他。听到我爹的声音,我娘就不哭了,她站起来走出去,家珍也跟了出去。我知道她们到我爹屋子里去了,不一会我就听到爹在那边喊叫起来:
-“孽子。”
-这时我女儿凤霞推门进来,又摇摇晃晃地把门关上。凤霞尖声细气地对我说:
-“爹,你快躲起来,爷爷要来揍你了。”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凤霞就过来拉我的手,拉不动我她就哭了。看着凤霞哭,我心里就跟刀割一样。凤霞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护着她爹,就是看着这孩子,我也该千刀万剐。
-我听到爹气冲冲地走来了,他喊着:
-“孽子,我要剐了你,阉了你,剁烂了你这乌龟王八蛋。”
-我想爹你就进来吧,你就把我剁烂了吧。可我爹走到门口,身体一晃就摔到地上气昏过去了。我娘和家珍叫叫嚷嚷地把他扶起来,扶到他自己的床上。过了一会,我听到爹在那边像是吹唢呐般地哭上了。
-我爹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第一天他呜呜地哭,后来他不哭了,开始叹息,一声声传到我这里,我听到他哀声说着:
-“报应呵,这是报应。”
-第三天,我爹在自己屋里接待客人,他响亮地咳嗽着,一旦说话时声音又低得坏健到了晚上的时候,我娘走过来对我说,爹叫我过去。我从床上起来,心想这下非完蛋不可,我爹在床上歇了三天,他有力气来宰我了,起码也把我揍个半死不活。我对自己说,任凭爹怎么揍我,我也不要还手。我向爹的房间走去时一点力气都没有,身体软绵绵,两条腿像是假的。我进了他的房间,站在我娘身后,偷偷看着他躺在床上的模样,他睁圆了眼睛看着我,白胡须一抖一抖,他对我娘说:
-“你出去吧。”
-我娘从我身旁走了出去,她一走我心里是一阵发虚,说不定他马上就会从床上蹦起来和我拼命。他躺着没有动,胸前的被子都滑出去挂在地上了。
-“福贵呵。”
-爹叫了我一声,他拍拍床沿说:
-“你坐下。”
-我心里咚咚跳着在他身旁坐下来,他摸到了我的手,他的手和冰一样,一直冷到我心里。爹轻声说:
-“福贵啊,赌债也是债,自古以来没有不还债的道理。我把一百多亩地,还有这房子都低押出去了,明天他们就会送铜钱来。我老了,挑不动担子了,你就自己挑着钱去还债吧。”
-爹说完后又长叹一声,听完他的话,我眼睛里酸溜溜的,我知道他不会和我拼命了,可他说的话就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脖子,脑袋掉不下来,倒是疼得死去活来。爹拍拍我的手说:
-“你去睡吧。”
-第二天一早,我刚起床就看到四个人进了我家院子,走在头里的是个穿绸衣的有钱人,他朝身后穿粗布衣服的三个挑夫摆摆手说:
-“放下吧。”
-三个挑夫放下担子撩起衣角擦脸时,那有钱人看着我喊的却是我爹:
-“徐老爷,你要的货来了。”
-我爹拿着地契和房契连连咳嗽着走出来,他把房地契递过去,向那人哈哈腰说:
-“辛苦啦。”
-那人指着三担铜钱,对我爹说:
-“都在这里了,你数数吧。”
-我爹全没有了有钱人的派头,他像个穷人一样恭敬地说:
-“不用,不用,进屋喝口茶吧。”
-那人说:“不必了。”
-说完,他看看我,问我爹:
-“这位是少爷吧?”
-我爹连连点头,他朝我嘻嘻一笑,说道:
-“送货时采些南瓜叶子盖在上面,可别让人抢了。”
-这天开始,我就挑着铜钱走十多里路进城去还债。铜钱上盖着的南瓜叶是我娘和家珍去采的,凤霞看到了也去采,她挑最大的采了两张,盖在担子上,我把担子挑起来准备走,凤霞不知道我是去还债,仰着脸问:
-“爹,你是不是又要好几天不回家了?”
-我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差点掉出眼泪来,挑着担子赶紧往城里走。到了城里,龙二看到我挑着担子来了,亲热地喊一声:
-“来啦,徐家少爷。”
-我把担子放在他跟前,他揭开瓜叶时皱皱眉,对我说:
-“你这不是自找苦吃,换些银元多省事。”
-我把最后一担铜钱挑去后,他就不再叫我少爷,他点点头说:
-“福贵,就放这里吧。”
-倒是另一个债主亲热些,他拍拍我的肩说:
-“福贵,去喝一壶。”
-龙二听后忙说:“对,对,喝一壶,我来请客。”
-我摇摇头,心想还是回家吧。一天下来,我的绸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渗出了血。我一个人往家里走去,走走哭哭,哭哭走走。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钱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祖辈挣下这些钱不知要累死多少人。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么不要银元偏要铜钱,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个道理,要我知道钱来得千难万难。这么一想,我都走不动路了,在道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那时我家的老雇工,就是小时候背我去私塾的长根,背着个破包裹走过来。他在我家干了几十年,现在也要离开了。他很小就死了爹娘,是我爷爷带回家来的,以后也一直没娶女人。他和我一样眼泪汪汪,赤着皮肉裂开的脚走过来,看到我蹲在路边,他叫了一声:
-“少爷。”
-我对他喊:“别叫我少爷,叫我畜生。”
-他摇摇头说:“要饭的皇帝也是皇帝,你没钱了也还是少爷。”
-一听这话我刚擦干净脸眼泪又下来了,他也在我身旁蹲下来,捂着脸呜呜地哭上了。我们在一起哭了一阵后,我对他说:
-“天快黑了,长根你回家去吧。”
-长根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开去,我听到他嗡嗡地说:
-“我哪儿还有什么家呀。”
-我把长根也害了,看着他孤身一人走去,我心里是一阵一阵的酸痛。直到长根走远看不见了,我才站起来往家走,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家里原先的雇工和女佣都已经走了,我娘和家珍在灶间一个烧火一个做饭,我爹还在床上躺着,只有凤霞还和往常一样高兴,她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受穷了。她蹦蹦跳跳走过来,扑到我腿上问我:
-“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小姐了?”
-我摸摸她的小脸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她没再往下问,她用指甲刮起了我裤子上的泥巴,高兴地说:
-“我在给你洗裤子呢。”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娘走到爹的房门口问他:
-给你把饭端进来吧?”
-我爹说:“我出来吃。”
-我爹三根指头执着一盏煤油灯从房里出来,灯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那张脸半明半暗,他弓着背咳嗽连连。爹坐下后问我:
-“债还清了?”
-我低着头说:“还清了。”
-我爹说:“这就好,这就好。”
-他看到了我的肩膀,又说:
-“肩膀也磨破了。”
-我没有作声,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她们两个都泪汪汪地看着我的肩膀。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饭,才吃了几口就将筷子往桌上一放,把碗一推,他不吃了。过一会,爹说道:
-“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
-爹的声音里咝咝的,他顿了顿又说:
-“到了我手里,徐家的牛变成了羊,羊又变成了鹅。传到你这里,鹅变成了鸡,现在是连鸡也没啦。”
-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他向我伸出两根指头:
-“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
-没出两天,龙二来了。龙二的模样变了,他嘴里镶了两颗金牙,咧着大嘴巴嘻嘻笑着。他买去了我们抵押出去的房产和地产,他是来看看自己的财产。龙二用脚踢踢墙基,又将耳朵贴在墙上,伸出巴掌拍拍,连声说:
-“结实,结实。”
-龙二又到田里去转了一圈,回来后向我和爹作揖说道:
-“看着那绿油油的地,心里就是踏实。”
-龙二一到,我们就要从几代居住的屋子里搬出去,搬到茅屋里去住。搬走那天,我爹双手背在身后,在几个房间踱来踱去,末了对我娘说:
-“我还以为会死在这屋子里。”
-说完,我爹拍拍绸衣上的尘土,伸了伸脖子跨出门槛。我爹像往常那样,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向村口的粪缸走去。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有几个佃户还在地里干着活,他们都知道我爹不是主人了,还是握住锄头叫了一声:
-“老爷。”
-我爹轻轻一笑,向他们摆摆手说:
-“不要这样叫。”
-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了,两条腿哆嗦着走到村口,在粪缸前站住脚,四下里望了望,然后解开裤带,蹲了上去。
-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时不再叫唤,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看着那条向城里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一个佃户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腰后,我爹就看不到那条小路了。
-我爹从粪缸上摔了下来,那佃户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看到我爹斜躺在地上,脑袋靠着粪缸一动不动。佃户提着镰刀跑到我爹跟前,问他:
-“老爷你没事吧?”
-我爹动了动眼皮,看着佃户嘶哑地问:
-“你是谁家的?”
-佃户俯下身去说:
-“老爷,我是王喜。”
-我爹想了想后说:
-“噢,是王喜。王喜,下面有块石头,硌得我难受。”
-王喜将我爹的身体翻了翻,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我爹重又斜躺在那里,轻声说:
-“这下舒服了。”
-王喜问:“我扶你起来?”
-我爹摇摇头,喘息着说:
-“不用了。”
-随后我爹问他:
-“你先前看到过我掉下来没有?”
-王喜摇摇头说:
-“没有,老爷。”
-我爹像是有些高兴,又问:
-“第一次掉下来?”
-王喜说:“是的,老爷。”
-我爹嘿嘿笑了几下,笑完后闭上了眼睛,脖子一歪,脑袋顺着粪缸滑到了地上。
-那天我们刚搬到了茅屋里,我和娘在屋里收拾着,凤霞高高兴兴地也跟着收拾东西,她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了。
-家珍端着一大盆衣服从池塘边走上来,遇到了跑来的王喜,王喜说:
-“少奶奶,老爷像是熟了。”
-我们在屋里听到家珍在外面使劲喊:“娘,福贵,娘……”
-没喊几声,家珍就在那里呜呜地哭上了。那时我就想着是爹出事了,我跑出屋看到家珍站在那里,一大盆衣服全掉在地上。家珍看到我叫着:
-“福贵,是爹……”
-我脑袋嗡的一下,拼命往村口跑,跑到粪缸前时我爹已经断气了,我又推又喊,我爹就是不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站起来往回看,看到我娘扭着小脚又哭又喊地跑来,家珍抱着凤霞跟在后面。
-我爹死后,我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样浑身无力,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地上,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唉声叹气。凤霞时常陪我坐在一起,她玩着我的手问我:
-“爷爷掉下来了。”
-看到我点点头,她又问:
-“是风吹的吗?”
-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么大声哭,她们怕我想不开,也跟着爹一起去了。有时我不小心碰着什么,她们两人就会吓一跳,看到我没像爹那样摔倒在地,她们才放心地问我:
-“没事吧。”
-那几天我娘常对我说:
-“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
-她是在宽慰我,她还以为我是被穷折腾成这样的,其实我心里想着的是我死去的爹。我爹死在我手里了,我娘我家珍,还有凤霞却要跟着我受活罪。
-我爹死后十天,我丈人来了,他右手提着长衫脸色铁青地走进了村里,后面是一抬披红戴绿的花轿,十来个年轻人敲锣打鼓拥在两旁。村里人见了都挤上去看,以为是谁家娶亲嫁女,都说怎么先前没听说过,有一个人问我丈人:
-“是谁家的喜事?”
-我丈人板着脸大声说:
-“我家的喜事。”
-那时我正在我爹坟前,我听到锣鼓声抬起头来,看到我丈人气冲冲地走到我家茅屋前,他朝后面摆摆手,花轿放在了地上,锣鼓息了。当时我就知道他是要接家珍回去,我心里咚咚乱跳,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娘和家珍听到响声从屋里出来,家珍叫了声:
-“爹。”
-我丈人看看她女儿,对我娘说:
-“那畜生呢?”
-我娘陪着笑脸说:
-“你是说福贵吧?”
-“还会是谁。”
-我丈人的脸转了过来,看到了我,他向我走了两步,对我喊:
-“畜生,你过来。”
-我站着没有动,我哪敢过去。我丈人挥着手向我喊:
-“你过来,你这畜生,怎么不来向我请安了?畜生你听着,当初是怎么娶走家珍的,我今日也怎么接她回去。你看看,这是花轿,这是锣鼓,比你当初娶亲时只多不少。”
-喊完以后,我丈人回头对家珍说:
-“你快进屋去收拾一下。”
-家珍站着没动,叫了一声:
-“爹。”
-我丈人使劲跺了下脚说:
-“还不快去。”
-家珍看看站在远处地里的我,转身进屋了。我娘这时眼泪汪汪地对他说:
-“行行好,让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朝我娘摆摆手,又转过身来对我喊:
-“畜生,从今以后家珍和你一刀两断,我们陈家和你们徐家永不往来。”
-我娘的身体弯下去求他:
-“求你看在福贵他爹的份上,让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冲着我娘喊:
-“他爹都让他气死啦。”
-喊完我丈人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便缓一下口气说:
-“你也别怪我心狠,都是那畜生胡来才会有今天。”
-说完丈人又转向我,喊道:
-“凤霞就留给你们徐家,家珍肚里的孩子就是我们陈家的人啦。”
-我娘站在一旁呜呜地哭,她抹着眼泪说:
-“这让我怎么去向徐家祖宗交待。”
-家珍提了个包裹走了出来,我丈人对她说:
-“上轿。”
-家珍扭头看看我,走到轿子旁又回头看了看我,再看看我娘,钻进了轿子。这时凤霞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一看到她娘坐上轿子了,她也想坐进去,她半个身体才进轿子,就被家珍的手推了出来。
-我丈人向轿夫挥了挥手,轿子被抬了起来,家珍在里面大声哭起来,我丈人喊道:“给我往响里敲。”
-十来个年轻人拼命地敲响了锣鼓,我就听不到家珍的哭声了。轿子上了路,我丈人手提长衫和轿子走得一样快。我娘扭着小脚,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村口才站住。
-这时凤霞跑了过来,她睁大眼睛对我说:
-“爹,娘坐上轿子啦。”
-凤霞高兴的样子叫我看了难受,我对她说:
-“凤霞,你过来。”
-凤霞走到我身边,我摸着她的脸说:
-“凤霞,你可不要忘记我是你爹。”
-凤霞听了这话格格笑起来,她说:
-“你也不要忘记我是凤霞。”
-福贵说到这里看着我嘿嘿笑了,这位四十年前的浪子,如今赤裸着胸膛坐在青草上,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照射下来,照在他眯缝的眼睛上。他腿上沾满了泥巴,刮光了的脑袋上稀稀疏疏地钻出来些许白发,胸前的皮肤皱成一条一条,汗水在那里起伏着流下来。此刻那头老牛蹲在池塘泛黄的水中,只露出脑袋和一条长长的脊梁,我看到池水犹如拍岸一样拍击着那条黝黑的脊梁。这位老人是我最初遇到的,那时候我刚刚开始那段漫游的生活,我年轻无忧无虑,每一张新的脸都会使我兴致勃勃,一切我所不知的事物都会深深吸引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遇到了福贵,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对我全盘托出,只要我想知道的,他都愿意展示。
-和福贵相遇,使我对以后收集民谣的日子充满快乐的期待,我以为那块肥沃茂盛的土地上福贵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确实遇到了许多像福贵那样的老人,他们穿得和福贵一样的衣裤,裤裆都快耷拉到膝盖了。他们脸上的皱纹里积满了阳光和泥土,他们向我微笑时,我看到空洞的嘴里牙齿所剩无几。他们时常流出混浊的眼泪,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时常悲伤,他们在高兴时甚至是在什么事都没有的平静时刻,也会泪流而出,然后举起和乡间泥路一样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泪,如同弹去身上的稻草。
-可是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像福贵这样令我难忘的人了,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又能如此精彩地讲述自己。他是那种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他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姿态,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这样的老人在乡间实在难以遇上,也许是困苦的生活损坏了他们的记忆,面对往事他们通常显得木讷,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过去。他们对自己的经历缺乏热情,仿佛是道听途说般地只记得零星几点,即便是这零星几点也都是自身之外的记忆,用一、两句话表达了他们所认为的一切。在这里,我常常听到后辈们这样骂他们:
-“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福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喜欢回想过去,喜欢讲述自己,似乎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他的讲述像鸟爪抓住树枝那样紧紧抓住我。
-家珍走后,我娘时常坐在一边偷偷抹眼泪,我本想找几句话去宽慰宽慰她,一看到她那付样子,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她常对我说:
-“家珍是你的女人,不是别人的,谁也抢不走。”
-我听了这话,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我还能说什么呢?好端端的一个家成了砸破了的瓦罐似的四分五裂。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常常睡不着,一会儿恨这个,一会恨那个,到头来最恨的还是我自己。夜里想得太多,白天就头疼,整日无精打采,好在有凤霞,凤霞常拉着我的手问我:
-“爹,一张桌子有四个角,削掉一个角还剩几个角?”
-也不知道凤霞是从哪里去听来的,当我说还剩三个角时,凤霞高兴的格格乱笑,她说:
-“错啦,还剩五个角。”
-听了凤霞的话,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到原先家里四个人,家珍一走就等于是削掉了一个角,况且家珍肚里还怀着孩子,我就对凤霞说:
-“等你娘回来了,就会有五个角了。”
-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光了以后,我娘就常常领着凤霞去挖野菜,我娘挎着篮子小脚一扭一扭地走去,她走得还没有凤霞快。她头发都白了,却要学着去干从没干过的体力活。
-看着我娘拉着凤霞看一步走一步,那小心的样子让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我想想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过日子了,我得养活我娘和凤霞。我就和娘商量着到城里亲友那里去借点钱,开个小铺子,我娘听了这话一声不吭,她是舍不得离开这里,人上了年纪都这样,都不愿动地方。我就对娘说:
-“如今屋子和地都是龙二的了,家安在这里跟安在别处也一样。”
-我娘听了这话,过了半晌才说:
-“你爹的坟还在这里。”
-我娘一句话就让我不敢再想别的主意了,我想来想去只好去找龙二。
-龙二成了这里的地主,常常穿着丝绸衣衫,右手拿着茶壶在田埂上走来走去,神气得很。镶着两颗大金牙的嘴总是咧开笑着,有时骂看着不顺眼的佃户时也咧着嘴,我起先还以为他对人亲热,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别人都看到他的金牙。
-龙二遇到我还算客气,常笑嘻嘻地说:
-“福贵,到我家来喝壶茶吧。”
-我一直没去龙二家是怕自己心里发酸,我两脚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里了,如今那屋子是龙二的家,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其实人落到那种地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我算是应了人穷志短那句古话了。那天我去找龙二时,龙二坐在我家客厅的太师椅子里,两条腿搁在凳子上,一手拿茶壶一手拿着扇子,看到我走进来,龙二咧嘴笑道:
-“是福贵,自己找把凳子坐吧。”
-他躺在太师椅里动都没动,我也就不指望他泡壶茶给我喝。我坐下后龙二说:
-“福贵,你是来找我借钱的吧?”
-我还没说不是,他就往下说道:
-“按理说我也该借几个钱给你,俗话说是救急不救穷,我啊,只能救你的急,不会救你的穷。”
-我点点头说:“我想租几亩田。”
-龙二听后笑眯眯地问:
-“你要租几亩?”
-我说:“租五亩。”
-“五亩?”龙二眉毛往上吊了吊,问:“你这身体能行吗?”
-我说:“练练就行了。”
-他想一想说:“我们是老相识了,我给你五亩好田。”
-龙二还是讲点交情的,他真给了我五亩好田。我一个人种五亩地,差点没累死。我从没干过农活,学着村里人的样子干活,别说有多慢了。看得见的时候我都在田里,到了天黑,只要有月光,我还要下地。庄稼得赶上季节,错过一个季节就全错过啦。到那时别说是养活一家人,就是龙二的租粮也交不起。俗话说是笨鸟先飞,我还得笨鸟多飞。
-我娘心疼我,也跟着我下地干活,她一大把年纪了,脚又不方便,身体弯下去才一会儿工夫就直不起来了,常常是一屁股坐在了田里。我对她说:
-“娘,你赶紧回去吧。”
-我娘摇摇头说:“四只手总比两只手强。”
-我说:“你要是累成病,那就一只手都没了,我还得照料你。”
-我娘听了这话,才慢慢回到田埂上坐下,和凤霞呆在一起。凤霞是天天坐在田埂上陪我,她采了很多花放在腿边,一朵一朵举起来问我叫什么花,我哪知道是什么花,就说:
-“问你奶奶去。”
-我娘坐到田埂上,看到我用锄头就常喊:
-“留神别砍了脚。”
-我用镰刀时,她更不放心,时时说:
-“福贵,别把手割破了。”
-我娘老是在一旁提醒也不管用,活太多,我得快干,一快就免不了砍了脚割破手。手脚一出血,可把我娘心疼坏了,扭着小脚跑过来,捏一块烂泥巴堵住出血的地方,嘴里一个劲儿地数落我,一说得说半晌,我还不能回嘴,要不她眼泪都会掉出来。
-我娘常说地里的泥是最养人的,不光是长庄稼,还能治病。那么多年下来,我身上那儿弄破了,都往上贴一块湿泥巴。我娘说得对,不能小看那些烂泥巴,那可是治百病的。
-人要是累得整天没力气,就不会去乱想了。租了龙二的田以后,我一挨到床就呼呼地睡去,根本没工夫去想别的什么。说起来日子过得又苦又累,我心里反倒踏实了。我想着我们徐家也算是有一只小鸡了,照我这么干下去,过不了几年小鸡就会变成鹅,徐家总有一天会重新发起来的。
-从那以后,我是再没穿过绸衣了,我穿的粗布衣服是我娘亲手织的布,刚穿上那阵子觉得不自在,身上的肉被磨来磨去,日子一久也就舒坦了。前几天村里的王喜死了,王喜是我家从前的佃户,比我大两岁,他死前嘱咐儿子把他的旧绸衣送给我,他一直没忘记我从前是少爷,他是想让我死之前穿上绸衣风光风光。我啊,对不起王喜的一片好心,那件绸衣我往身上一穿就赶紧脱了下来,那个难受啊,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
-那么过了三个来月,长根来了,就是我家的雇工。那天我正在地里干活,我娘和凤霞坐在田埂上。长根拄着一根枯树枝,破衣褴衫地走过来,手里挎着那个包裹,还拿一只缺了口的碗,他成了个叫花子。是凤霞先看到他,凤霞站起来叫着他喊:
-“长根,长根。”
-我娘一看到是从小在我家长大的长根,赶紧迎了上去,长根抹着眼泪说:
-“太太,我想少爷和凤霞,就回来看一眼。”
-长根走到田间,看到我穿着粗布衣服满身是泥,呜呜地哭,说道:
-“少爷,你怎么成这样子了。”
-我输光家产以后,最苦的就是长根了。长根替我家干了一辈子,按规矩老了就该由我家养起来。可我家一破落,他也只好离开,只能要饭过日子。
-看到长根回来时的模样,我心里一阵发酸,小时候他整天背着我走东逛西,我长大后也从没把他放在眼里。没想到他还回来看我们,我问长根:
-“你还好吧?”
-长根擦擦眼睛说:“还好。”
-我问:“还没找到雇你的人家?”
-长根摇摇头说:“我这么老了,谁家会雇我?”
-听了这话,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长根却不觉得自己苦,他还为我哭,说道:
-“少爷,你哪受得起这种苦。”
-那天晚上,长根在我家茅屋里过的。我和娘商量着把长根留在家里,这样一来兆踊岣苦,我对娘说:
-“苦也要把他留下,我们每人剩两口饭也就养活他了。”
-我娘点点头说:“长根这么好的心肠。”
-第二天早晨,我对长根说:
-“长根,你一回来就好了,我正缺一个帮手,往后你就住在这里吧。”
-长根听后看着我笑,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他说:
-“少爷,我没有帮你的力气了,有你这份心意我就够了。”说完长根就要走,我和娘死活拦不住他,他说:
-“你们别拦我了,往后我还要来看你们。”
-长根那天走后,还来过一次,那次他给凤霞带来一根扎头发的红绸,是他捡来的,洗干净后放在胸口专门来送给凤霞。长根那次走后,我就再没有见到他了。
-我租了龙二的田,就是他的佃户了,便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叫他龙二,得叫他龙老爷,起先龙二听我这么叫,总是摆摆手说:
-“福贵,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时间一久他也习惯了,我在地里干活时,他常会走过来说几句话。有一次我正割着稻子,凤霞跟在后面捡稻穗,龙二一摇一摆走过来,对我说:
-“福贵,我收山啦,往后再也不去赌啦。赌场无赢家,我是见好就收,免得日后也落到你这种地步。”
-我向龙二哈哈腰,恭敬地说:
-“是龙老爷。”
-龙二指指凤霞,问道:
-“这是你的崽子吗?”
-我又哈哈腰,说一声:
-“是,龙老爷。”
-我看到凤霞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稻穗,直愣愣地盯着龙二看,就赶紧对她说:
-“凤霞,快向龙老爷行礼。”
-凤霞也学我的样子向龙二哈哈腰,说道:
-“是,龙老爷。”
-我时常惦记着家珍,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家珍走后两个多月,托人捎来了一个口信,说是生啦,生了个儿子出来,我丈人给取了个名字叫有庆。我娘悄悄问捎话的人:
-“有庆姓什么?”
-那人说:“姓徐呀。”
-那时我在田里,我娘扭着小脚急匆匆地跑来告诉我,她话没说完,就擦起了眼泪。我一听说家珍给我生了个儿子,扔了手里的锄头就要往城里跑,跑出了十来步,我不敢跑了,想想我这么进城去看家珍她们母子,我丈人怕是连门槛都不让我跨进去。我就对娘说:
-“娘,你赶紧收拾收拾,去看看家珍她们。”
-我娘也一遍遍说着要进城去看孙子,可过了几天她也没动身,我又不好催她。按我们这里的习俗,家珍是被她娘家的人硬给接走的,也应该由她娘家的人送回来。我娘对我说:
-“有庆姓了徐,家珍也就马上要回来了。”
-她又说:“家珍现在身体虚,还是呆在城里好。家珍要好好补一补。”
-家珍是在有庆半岁的时候回来的。她来的时候没有坐轿子,她将有庆放在身后的一个包裹里,走了十多里路回来的。
-有庆闭着眼睛,小脑袋靠在他娘肩膀上一摇一摇回来认我这个爹了。
-家珍穿着水红的旗袍,手挽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裹,漂漂亮亮地回来了。路两旁的油菜花开的金黄金黄,蜜蜂嗡嗡叫着飞来飞去。家珍走到我家茅屋门口,没有一下子走进去,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娘。
-我娘在屋里坐着编草鞋,她抬起头来后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门口,家珍的身体挡住了光线,身体闪闪发亮。我娘没有认出来是家珍,也没有看到家珍身后的有庆。我娘问她:
-“是谁家的小姐,你找谁呀?”
-家珍听后格格笑起来,说道:
-“是我,我是家珍。”
-当时我和凤霞在田里,凤霞坐在田埂上看着我干活,我听到有个声音喊我,声音像我娘,也有些不像,我问凤霞:
-“谁在喊?”
-凤霞转过身去看一看说:
-“是奶奶。”
-我直起身体,看到我娘站在茅屋门口弯着腰在使劲喊我,穿水红旗袍的家珍抱着有庆站在一旁。凤霞一看到她娘,撒腿跑了过去。我在水田里站着,看着我娘弯腰叫我的模样,她太使劲了,两只手撑在腿上,免得上面的身体掉到地上。凤霞跑得太快,在田埂上摇来晃去,终于扑到了家珍腿上,抱着有庆的家珍蹲下去和凤霞抱在一起。我这时才走上田埂,我娘还在喊,越走近她们,我脑袋里越是晕晕乎乎的。我一直走到家珍面前,对她笑了笑。家珍站起来,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阵。我当时那副穷模样使家珍一低头轻轻抽泣了。
-我娘在一旁哭得呜呜响,她对我说:
-“我说过家珍是你的女人,别人谁也抢不走的。”
-家珍一回来,这个家就全了。我干活时也有了个帮手,我开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这是家珍告诉我的,我自己倒是不觉得。我常对家珍说:
-“你到田埂上去歇会儿。”
-家珍是城里小姐出身,细皮嫩肉的,看着她干粗活,我自然心疼。家珍听到我让她去歇一下,就高兴地笑起来,她说:
-“我不累。”
-我娘常说,只要人活得高兴,就不怕穷。家珍脱掉了旗袍,也和我一样穿上粗布衣服,她整天累得喘不过气来,还总是笑盈盈的。凤霞是个好孩子,我们从砖瓦的课莅岬矫┪堇去住,她照样高高兴兴,吃起粗粮来也不往外吐。弟弟回来以后她就更高兴了,再不到田边来陪我,就一心想着去抱弟弟。有庆苦呵,他姐姐还过了四、五年好日子,有庆才在城里呆了半年,就到我身边来受苦了,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儿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后,我娘病了。开始只是头晕,我娘说看着我们时糊里糊涂的。我也没怎么在意,想想她年纪大了,眼睛自然看不清。后来有一天,我娘在烧火时突然头一歪,靠在墙上像是睡着了。等我和家珍从田里回来,她还那么靠着。家珍叫她,她也不答应,伸手推推她,她就顺着墙滑了下去。家珍吓得大声叫我,我走到灶间时,她又醒了过来,定定地看了我们一阵,我们问她,她也不答应,又过了一阵,她闻到焦糊的味道,知道饭煮糊了,才开口说道:
-“哎呀,我怎么睡着了。”
-我娘慌里慌张地想站起来,她站到一半腿一松,身体又掉到地上。我赶紧把她抱到床上,她没完没了地说自己睡着了,她怕我们不相信。家珍把我拉到一旁说:
-“你去城里请个郎中来。”
-请郎中可是要花钱的,我站着没有动。家珍从褥子底下拿出了两块银元,是用手帕包着的。看看银元我有些心疼,那可是家珍从城里带来的,只剩下这两块了。可我娘的身体更叫我担心,我就拿过银元。家珍把手帕叠得整整齐齐重新塞到褥子底下,给我拿出一身干净衣服,让我换上。我对家珍说:
-“我走了。”
-家珍没说话,跟着我走到门口,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看看她,她往后理了理头发向我点点头。自从家珍回来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离开她。我穿着虽然破烂可是干干净净的衣服,脚上是我娘编的新草鞋,要进城去了。凤霞坐在门口的地上,怀里抱着睡着的有庆,她看到我穿得很干净,就问:
-“爹,你不是下田吧?”
-我走得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就走到城里。我已有一年多没去城里了,走进城里时心里还真有点发虚,我怕碰到过去的熟人,我这身破烂衣服让他们见了,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话。我最怕见到的还是我丈人,我不敢从米行那条街走,宁愿多绕一些路。城里几个郎中的医术我都知道,哪个收钱黑,哪个收钱公道我也知道。我想了想,还是去找住在绸店隔壁的林郎中,这个老头是我丈人的朋友,看在家珍的份上他也会少收些钱。
-我路过县太爷府上时,看到一个穿绸衣的小孩正踮着脚,使劲想抓住敲门的铜环。那孩子的年纪就和我凤霞差不多大,我想这可能是县太爷的公子,就走上去对他说:
-“我来帮你敲。”
-小孩高兴地点点头,我就扣住铜环使劲敲了几下,里面有人答应:
-“来啦。”
-这时小孩对我说:
-“我们快跑吧。”
-我还没明白过来,小孩贴着墙壁溜走了。门打开后,一个仆人打扮的男人一看到我穿的衣服,什么话没说就伸手推了我一把,我没料到他会这样,身体一晃就从台阶上跌下来。
-我从地上爬起来,本来我想算了,可这家伙又走下来踢了我一脚,还说:
-“要饭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火一下子上来了,我骂道:
-“老子就是啃你家祖坟里的烂骨头,也不会向你要饭。”
-他扑上来就打,我脸上挨了一拳,他也挨了我一脚。我们两个人就在街上扭打起来。这小子黑得很,看看一下子打不赢我,就瞅着我的裤裆抬脚。我呢,好几次踢在他屁股上。
-我们两个都不会打架,打了一阵听到有人在后面喊:
-“难看死啦,这两个畜生打架打得难看死啦。”
-我们停住手脚,往后一看,一队穿黄衣服的国民党大兵站在那里,十来门大炮都由马车拉着。刚才喊叫的那个人腰里别着一把手枪,是个当官的。那仆人真灵活,一看到当官的就马上点头哈腰:
-“长官,嘿嘿,长官。”
-长官向我们两个挥挥手说:
-“两头蠢驴,打架都不会,给我去拉大炮。”
-我一听这话头皮阵阵发麻,他是拉我当壮丁的。那仆人也急了,走上前去说:
-“长官,我是本县县太爷家里的。”
-长官说:“县太爷的公子更应该为党国出力嘛。”
-“不,不。”仆人吓得连声说,“我不是公子,打死我也不也敢。排长,我是县太爷的仆人。”
-“操你娘。”长官大声骂道:“老子是连长。”
-“是,是,连长,我是县太爷的仆人。”
-那仆人怎么说都没用,反而把连长说烦了,连长伸手给他一巴掌:
-“少他娘的说废话,去拉大炮。”他看到了我。“还有你。”
-我只好走上去,拉住一匹马的缰绳,跟着他们往前走。我想到时候打个机会再逃跑吧。那仆人还在前面向连长求情,走了一段路后,连长竟然答应了,他说:
-“行,行,你回去吧,你小子烦死我了。”
-仆人高兴坏了,他像是要跪下来给连长叩头,可又没有下跪,只是在连长面前不停地搓着手,连长说:
-“还不滚蛋。”
-仆人说:“滚,滚,我这就滚。”
-仆人说着转身走去,这时候连长从腰里抽出手枪来,把胳膊端平了,闭上一只眼睛向走去的仆人瞄准。仆人走出了十多步回过头来看看,这一看把他吓得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只夜里的麻雀一样让连长瞄准。连长这时对他说:
-“走呀,走呀。”
-仆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哭带喊:
-“连长,连长,连长。”
-连长向他开了一枪,没有打中,打在他身旁,飞起的小石子划破了他的手,手倒是出血了。连长握着手枪向他挥动着说:
-“站起来,站起来。”
-他站了起来,连长又说:“走呀,走呀。”
-他伤心地哭了,结结巴巴地说:
-“连长,我拉大炮吧。”
-连长又端起胳膊,第二次向他瞄准,嘴里说着:
-“走呀,走呀。”
-仆人这时才突然明白似的,一转身就疯跑起来。连长打出第二枪时,他刚好拐进了一条胡同。连长看看自己的手枪,骂了一声:
-“他娘的,老子闭错了一只眼睛。”
-连长转过身来,看到了站在后面的我,就提着手枪走过来,把枪口顶着我的胸膛,对我说:
-“你也回去吧。”
-我的两条腿拼命哆嗦,心想他这次就是两只眼睛全闭错,也会一枪把我送上西天。我连声说:
-“我拉大炮,我拉大炮。”
-我右手拉着缰绳,左手捏住口袋里家珍给我的两块银元,走出城里时,看到田地里与我家相像的茅屋,我低下头哭了。
-我跟着这支往北去的炮队,越走越远,一个多月后我们走到了安徽。开始的几天我一心想逃跑,当时想逃跑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每过两天,连里就会少掉一、两张熟悉的脸,我心想他们是不是逃跑了,我就问一个叫老全的老兵,老全说:
-“谁也逃不掉。”
-老全问我夜里睡觉听到枪声没有,我说听到了,他说:
-“那就是打逃兵的,命大的不让打死,也会被别的部队抓去。”
-老全说得我心都寒了。老全告诉我,他抗战时就被拉了壮丁,开拔到江西他逃了出来,没几天又被去福建的部队拉了去。当兵六年多,没跟日本人打过仗,光跟共产党的游击队打仗。这中间他逃跑了七次,都被别的部队拉了去。最后一次他离家只有一百多里路了,结果撞上了这一支炮队。老全说他不想再跑了,他说:
-“我逃腻了。”
-我们渡过长江以后就穿上了棉袄。一过长江,我想逃跑的心也死了,离家越远我也就越没有胆量逃跑。我们连里有十来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有一个叫春生的娃娃兵,是江苏人,他老向我打听往北去是不是打仗,我就说是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当上了兵就逃不了要打仗。春生和我最亲热,他总是挨着我,拉着我的胳膊问说:
-“我们会不会被打死?”
-我说:“我不知道。”
-说这话时我自己心里也是一阵阵难受。过了长江以后,我们开始听到枪炮声,起先是远远传来,我们又走了两天,枪炮声越来越响。那时我们来到了一个村庄,村里别说是人了,连牲畜都见不着。连长命令我们架起大炮,我知道这下是真要打仗了。有人走过去问连长:
-“连长,这是什么地方?”
-连长说:“你问我,我他娘的去问谁?”
-连长都不知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村里人跑了个精光,我望望四周,除了光秃秃的树和一些茅屋,什么都没有。过了两天,穿黄衣服的大兵越来越多,他们在四周一队队走过去,又一队队走过来,有些部队就在我们旁边扎下了。又过了两天,我们一炮还未打,连长对我们说:
-“我们被包围了。”
-被包围的不只是我们一个连,有十来万人的国军全被包围在方圆只有二十来里路的地方里,满地都是黄衣服,像是赶庙会一样。这时候老全神了,他坐在坑道外的土墩上吸着烟,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黄皮大兵,不时和中间某个人打声招呼,他认识的人实在是多。老全走南闯北,在七支部队里混过,他嘻嘻哈哈和几个旧相识说着脏话,互相打听几个人名,我听他们不是说死了,就是说前两天还见过。老全告诉我和春生,这些人当初都和他一起逃跑过。老全正说着,有个人向这里叫:
-“老全,你还没死啊?”
-老全又遇到旧相识了,哈哈笑道:
-“你小子什么时候被抓回来的?”
-那人还没说话,另一边也有人叫上老全了,老全扭脸一看,急忙站起来喊:
-“喂,你知道老良在哪里?”
-那个人嘻嘻笑着喊道:
-“死啦。”
-老全沮丧地坐下来,骂道:
-“妈的,他还欠我一块银元呢。”
-接着老全得意地对我和春生说:
-“你们瞧,谁都没逃成。”
-刚开始我们只是被包围住,解放军没有立刻来打我们,我们还不怎么害怕,连长也不怕,他说蒋委员长会派坦克来救我们出去的。后来前面的枪炮声越来越响,我们也没有很害怕,只是一个个都闲着没事可干,连长没有命令我们开炮。有个老兵想想前面的弟兄流血送命,我们老闲着也不是个办法,他就去问连长:
-“我们是不是也打几炮?”
-连长那时候躲在坑道里赌钱,他气冲冲地反问:
-“打炮,往哪里打?”
-连长说得也对,几炮打出去要是打在国军兄弟头上,前面的国军一气之下杀回来收拾我们,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连长命令我们都在坑道里呆着,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别出去打炮。
-被包围以后,我们的粮食和弹药全靠空投。飞机在上面一出现,下面的国军就跟蚂蚁似的密密麻麻地拥来拥去,扔下的一箱箱弹药没人要,全都往一袋袋大米上扑。飞机一走,抢到大米的国军兄弟两个人提一袋,旁边的人端着枪,保护他们,那么一堆一堆地分散开去,都走回自己的坑道。
-没过多久,成群结伙的国军向房屋和光秃秃的树木涌去,远近的茅屋顶上都爬上去了人,又拆茅屋又砍树,这哪还像是打仗,乱糟糟的响声差不多都要盖住前沿的枪炮声了。才半天工夫,眼睛望得到的房屋树木全没了,空地上全都是扛着房梁,树木和抱着木板、凳子的大兵,他们回到自己的坑道后,一条条煮米饭的炊烟就升了起来,在空中扭来扭去。
-那时候最多的就是子弹了,往那里躺都硌得身体疼。四周的房屋被拆光,树也砍光后,满地的国军提着刺刀去割枯草,那情形真像是农忙时在割稻子,有些人满头大汗地刨着树根。还有一些人开始掘坟,用掘出的棺材板烧火。掘出了棺材就把死人骨头往坑外一丢,也不给重新埋了,到了那种时候,谁也不怕死人骨头了,夜里就是挨在一起睡觉也不会做恶梦。煮米饭的柴越来越少,米倒是越来越多。没人抢米了,我们三个人去扛了几袋米回来,铺在坑道当睡觉的床,这样躺着就不怕子弹硌得身体难受了。
-等到再也没有什么可当柴煮米饭时,蒋委员长还没有把我们救出去。好在那时飞机不再往下投大米,改成投大饼,成包的大饼一落地,弟兄们像牲畜一样扑上去乱抢,叠得一层又一层,跟我娘纳出的鞋底一样,他们嗷嗷乱叫着和野狼没什么两样。
-老全说:“我们分开去抢。”
-这种时候只能分开去抢,才能多抢些大饼回来。我们爬出坑道,自己选了个方向走去。当时子弹在很近的地方飞来飞去,常有一些流弹窜过来。有一次我跑着跑着,身边一个人突然摔倒,我还以为他是饿昏了,扭头一看他半个脑袋没了,吓得我腿一软也差一点摔倒。抢大饼比抢大米还难,按说国军每天都在拼命地死人,可当飞机从天那边飞过来时,人全从地里冒了出来,光秃秃的地上像是突然长出了一排排草,跟着飞机跑,大饼一扔下,人才散开去,各自冲向看好的降落伞。大饼包得也不结实,一落地就散了,几十上百个人往一个地方扑,有些人还没挨着地就撞昏过去了,我抢一次大饼就跟被人吊起来用皮带打了一顿似的全身疼。到头来也只是抢到了几张大饼。回到坑道里,老全已经坐在那里了,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抢到的饼也不比我多。老全当了八年兵,心里还是很善良,他把自己的饼往我的上面一放,说等春生回来一起吃。我们两个就蹲在坑道里,露出脑袋张望春生。
-过了一会,我们看到春生怀里抱着一堆胶鞋猫着腰跑来了,这孩子高兴得满脸通红,他一翻身滚了进来,指着满地的胶鞋问我们:
-“多不多?”
-老全望望我,问春生:
-“这能吃吗?”
-春生说:“可以煮米饭啊。”
-我们一想还真对,看看春生脸上一点伤都没有,老全对我说:
-“这小子比谁都精。”
-后来我们就不去抢大饼了,用上了春生的办法。抢大饼的人叠在一起时,我们就去扒他们脚上的胶鞋,有些脚没有反应,有些脚乱蹬起来,我们就随手捡个钢盔狠狠揍那些不老实的脚,挨了揍的脚抽搐几下都跟冻僵似的硬了。我们抱着胶鞋回到坑道里生火,反正大米有的是,这样还免去了皮肉之苦。我们三个人边煮着米饭,边看着那些光脚在冬天里一走一跳的人,嘿嘿笑个不停。
-前沿的枪炮声越来越紧,也不分白天和晚上。我们呆在坑道里也听惯了,经常有炮弹在不远处爆炸,我们连的大炮都被打烂了,这些大炮一炮都没放,就成了一堆烂铁,我们更加没事可干了。那么一些日子下来,春生也不怎么害怕了,到那时候怕也没有用。枪炮声越来越近,我们总觉得还远着呢。最难受的就是天越来越冷,睡上几分钟就是冻醒一次。炮弹在外面爆炸时常震得我们耳朵里嗡嗡乱叫,春生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他迷迷糊糊睡着时,一颗炮弹飞到近处一炸,把他的身体都弹了起来,他被吵醒后怒气冲冲地站在坑道上,对前面的枪炮声大喊:
-“你们他娘的轻一点,吵得老子都睡不着。”
-我赶紧把他拉下来,当时子弹已在坑道上面飞来飞去了。
-国军的阵地一天比一天小,我们就不敢随便爬出坑道,除非饿极了才出去找吃的。每天都有几千伤号被抬下来,我们连的阵地在后方,成了伤号的天下。有那么几天,我和老全、春生扑在坑道上,露出三个脑袋,看那些抬担架的将缺胳膊断腿的伤号抬过来。隔上不多时间,就过来一长串担架,抬担架的都猫着腰,跑到我们近前找一块空地,喊一、二、三,喊到三时将担架一翻,倒垃圾似的将伤号扔到地上就不管了。
-伤号疼得嗷嗷乱叫,哭天喊地的叫声是一长串一长串响过来。
-老全看着那些抬担架的离去,骂了一声:
-“这些畜生。”
-伤号越来越多,只要前面枪炮声还在响,就有担架往这里来,喊着一、二、三把伤号往地上扔。地上的伤号起先是一堆一堆,没多久就连成一片,在那里疼得嗷嗷直叫,那叫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和春生看得心里一阵阵冒寒气,连老全都直皱眉。我想这仗怎么打呀。
-天一黑,又下起了雪。有一长段时间没有枪炮声,我们就听着躺在坑道外面几千没死的伤号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那是疼得受不了的声音,我这辈子就再没听到过这么怕人的声音了。一大片一大片,就像潮水从我们身上涌过去。雪花落下来,天太黑,我们看不见雪花,只是觉得身体又冷又湿,手上软绵绵一片,慢慢地化了,没多久又积上了厚厚一层雪花。
-我们三个人紧挨着睡在一起,又饿又冷,那时候飞机也来得少了,都很难找到吃的东西。谁也不会再去盼蒋委员长来救我们了,接下去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春生推推我,问:
-“福贵,你睡着了吗?”
-我说:“没有。”
-他又推推老全,老全没说话。春生鼻子抽了两下,对我说:
-“这下活不成了。”
-我听了这话鼻子里也酸溜溜的,老全这时说话了,他两条胳膊伸了伸说:
-“别说这丧气话。”
-他身体坐起来,又说:
-“老子大小也打过几十次仗了,每次我都对自己说:“老子死也要活着。子弹从我身上什么地方都擦过,就是没伤着我。春生,只要想着自己不死,就死不了。”
-接下去我们谁也没说话,都想着自己的心事。我是一遍遍想着自己的家,想想凤霞抱着有庆坐在门口,想想我娘和家珍。想着想着心里像是被堵住了,都透不过气来,像被人捂住了嘴和鼻子一样。
-到了后半夜,坑道外面伤号的呜咽渐渐小了下去,我想他们大部分都睡着了吧。只有不多的几个人还在呜呜地响,那声音一段一段的,飘来飘去,听上去像是在说话,你问一句,他答一声,声音凄凉得都不像是活人发出来的。那么过了一阵后,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呜咽了,声音低得像蚊虫在叫,轻轻地在我脸上飞来飞去,听着听着已不像是在呻吟,倒像是在唱什么小调。周围静得什么声响都没有,只有这样一个声音,长久地在那里转来转去。我听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把脸上的雪化了后,流进脖子就跟冷风吹了进来。
-天亮时,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们露出脑袋一看,昨天还在喊叫的几千伤号全死了,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我们这些躲在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呆呆看了半晌,谁都没说话。连老全这样不知见过多少死人的老兵也傻看了很久,末了他叹息一声,摇摇头对我们说:
-“惨啊。”
-说着,老全爬出了坑道,走到这一大片死人中间翻翻这个,拨拨那个,老全弓着背,在死人中间跨来跨去,时而蹲下去用雪给某一个人擦擦脸。这时枪炮声又响了起来,一些子弹朝这里飞来。我和春生一下子回过魂来,赶紧向老全叫:
-“你快回来。”
-老全没答理我们,继续看来看去。过了一会,他站住了,来回张望了几下,才朝我们走来。走近了他向我和春生伸出四根指头,摇着头说:
-“有四个,我认识。”
-话刚说完,老全突然向我们睁圆了眼睛,他的两条腿僵住似的站在那里,随后身体往下一掉跪在了那里。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只看到有子弹飞来,就拼命叫:
-“老全,你快点。”
-喊了几下后,老全还是那么一副样子,我才想完了,老全出事了。我赶紧爬出坑道,向老全跑去,跑到跟前一看,老全背脊上一滩血,我眼睛一黑,哇哇地喊春生。等春生跑过来后,我们两个人把老全抬回到坑道,子弹在我们身旁时时呼的一下擦过去。
-我们让老全躺下,我用手顶住他背脊上那滩血,那地方又湿又烫,血还在流,从我指缝流出去。老全眼睛慢吞吞地眨了一下,像是看了一会我们,随后嘴巴动了动,声音沙沙地问我们:
-“这是什么地方?”
-我和春生抬头向周围望望,我们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好重新去看老全,老全将眼睛紧紧闭了一下,接着慢慢睁开,越睁越大,他的嘴歪了歪,像是在苦笑,我们听到他沙哑地说:
-“老子连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老全说完这话,过了没多久就死了。老全死后脑袋歪到了一旁,我和春生知道他已经死了,互相看了半晌,春生先哭了,春生一哭我也忍不住哭了。
-后来,我们看到了连长,他换上老百姓的衣服,腰里绑满了钞票,提着个包裹向西走去。我们知道他是要逃命了,衣服里绑着的钞票让他走路时像个一扭一扭的胖老太婆。有个娃娃兵向他喊:
-“连长,蒋委员长还救不救我们?”
-连长回过头来说:
-“蠢蛋,这种时候你娘也不会来救你了,还是自己救自己吧。”一个老兵向他打了一枪,没打中。连长一听到子弹朝他飞去,全没有了过去的威风,撒开两腿就疯跑起来,好几个人都端起枪来打他,连长哇哇叫着跳来跳去在雪地里逃远了。
-枪炮声响到了我们鼻子底下,我们都看得见前面开枪的人影了,在硝烟里一个一个摇摇晃晃地倒下去。我算计着自己活不到中午,到不了中午就该轮到我去死了。一个来月在枪炮里混下来后,我倒不怎么怕死,只是觉得自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实在是冤,我娘和家珍都不知道我死在何处。
-我看看春生,他的一只手还搁在老全身上,愁眉苦脸地也在看着我。我们吃了几天生米,春生的脸都吃肿了。他伸舌头舔舔嘴唇,对我说:
-“我想吃大饼。”
-到这时候死活已经不重要了,死之前能够吃上大饼也就知足了。春生站了起来,我没叫他小心子弹,他看了看说:
-“兴许外面还有饼,我去找找。”
-春生爬出了坑道,我没拦他,反正到不了中午我们都得死,他要是真吃到大饼那就太好了。我看着他有气无力地从尸体上跨了过去,这孩子走了几步还回过头来对我说:
-“你别走开,我找着了大饼就回来。”
-他垂着双手,低头走入了前面的浓烟。那个时候空气里满是焦糊和硝烟味,吸到嗓子眼里觉得有一颗一颗小石子似的东西。
-中午没到的时候,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全被俘虏了。当端着枪的解放军冲上来时,有个老兵让我们举起双手,他紧张得脸都青了,叫嚷着要我们别碰身边的枪,他怕到时候连他也跟着倒楣。有个比春生大不了多少的解放军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我心一横,想这次是真要死了。可他没有开枪,对我叫嚷着什么,我一听是要我爬出去,我心里一下子咚咚乱跳了,我又有活的盼头了。我爬出坑道后,他对我说:
-“把手放下吧。”
-我放下了手,悬着的心也放下了。我们一排二十多个俘虏由他一人押着向南走去,走不多远就汇入到一队更大的俘虏里。到处都是一柱柱冲天的浓烟。向着同一个地方弯过去。
-地上坑坑洼洼,满是尸体和炸毁了的大炮枪支,烧黑了的军车还在噼噼啪啪。我们走了一段后,二十多个挑着大白馒头的解放军从北横着向我们走来,馒头热气腾腾,看得我口水直流。押我们的一个长官说:
-“你们自己排好队。”
-没想到他们是给我们送吃的来了,要是春生在该有多好,我往远处看看,不知道这孩子是死是活。我们自动排出了二十多个队形,一个挨着一个每人领了两个馒头,我从没听到过这么一大片吃东西的声音,比几百头猪吃东西时还响。大家都吃得太快,有些人拼命咳嗽,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高,我身旁的一个咳得比谁都响,他捂着腰疼得眼泪横流。更多的人是噎住了,都抬着脑袋对天空直瞪眼,身体一动不动。
-第二天早晨,我们被集合到一块空地上,整整齐齐地坐在地上。前面是两张桌子,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对我们说话,他先是讲了一通解放全中国的道理,最后宣布愿意参加解放军的继续坐着,想回家的就站出来,去领回家的盘缠。
-一听可以回家,我的心扑扑乱跳,可我看到那个长官腰里别了一支手枪又害怕了,我想哪有这样的好事。很多人都坐着没动,有一些人走出去,还真的走到那桌子前去领了盘缠,那个长官一直看着他们,他们领了钱以后还领了通行证。
-接着就上路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个长官肯定会拔出手枪来毙他们,就跟我们连长一样。可他们走出很远以后,长官也没有掏出手枪。这下我紧张了,我知道解放军是真的愿意放我们回家。这一仗打下来我知道什么叫打仗了,我对自己说再也不能打仗了,我要回家。我就站起来,一直走到那位长官面前,扑通跪下后就哇哇哭起来,我原本想说我要回家,可话到嘴边又变了,我一遍遍叫着:“连长,连长,连长——”
-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位长官把我扶起来,问我要说什么。我还是叫他连长,还是哭。旁边一个解放军对我说:
-“他是团长。”
-他这一说把我吓住了,心想糟了。可听到坐着的俘虏哄地笑起来,又看到团长笑着问我:
-“你要说什么?”
-我这才放心下来,对团长说:
-“我要回家。”
-解放军让我回家,还给了盘缠。我一路急匆匆往南走,饿了就用解放军给的盘缠买个烧饼吃下去,困了就找个平整一点地方睡一觉。我太想家了,一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和我娘和家珍,和我一双儿女团聚,我又是哭又是笑,疯疯癫癫地往南跑。
-我走到长江边时,南面还没有解放,解放军在准备渡江了。我过不去,在那里耽搁了几个月。我就到处找活干,免得饿死。我知道解放军缺摇船的,我以前有钱时觉得好玩,学过摇船。好几次我都想参加解放军,替他们摇船摇过长江去。
-想想解放军对我好,我要报恩。可我实在是怕打仗,怕见不到家里人。为了家珍她们,我对自己说:
-“我就不报恩了,我记得解放军的好。”
-我是跟在往南打去的解放军屁股后面回到家里的,算算时间,我离家都快两年了。走的时候是深秋,回来是初秋。我满身泥土走上了家乡的路,后来我看到了自己的村庄,一点都没变,我一眼就看到了,我急冲冲往前走。看到我家先前的砖瓦房,又看到了现在的茅屋,我一看到茅屋忍不住跑了起来。
-离村口不远的地方,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带着个三岁的男孩在割草。我一看到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女孩就认出来了,那是我的凤霞。凤霞拉着有庆的手,有庆走路还磕磕绊绊。我就向凤霞有庆喊:
-“凤霞,有庆。”
-凤霞像是没有听到,倒是有庆转回身来看我,他被凤霞拉着还在走,脑袋朝我这里歪着。我又喊:
-“凤霞,有庆。”
-这时有庆拉住了他姐姐,凤霞向我转了过来,我跑到跟前,蹲下去问凤霞:
-“凤霞,还认识我吗?”
-凤霞张大眼睛看了我一阵,嘴巴动了动没有声音。我对凤霞说:
-“我是你爹啊。”
-凤霞笑了起来,她的嘴巴一张一张,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我没往细里想。我知道凤霞认出我来了,她张着嘴向我笑,她的门牙都掉了。我伸手去摸她的脸,她的眼睛亮了亮,就把脸往我手上贴,我又去看有庆,有庆自然认不出我,他害怕地贴在姐姐身上,我去拉他,他就躲着我,我对他说:
-“儿子啊,我是你爹。”
-有庆干脆躲到了姐姐身后,推着凤霞说:
-“我们快走呀。”
-这时有一个女人向我们这里跑来,哇哇叫着我的名字,我认出来是家珍,家珍跑得跌跌撞撞,跑到跟前喊了一声:
-“福贵。”
-就坐在地上大声哭起来,我对家珍说:
-“哭什么,哭什么。”
-这么一说,我也呜呜地哭了。
-我总算回到了家里,看到家珍和一双儿女都活得好好的,我的心放下了。她们拥着我往家里走去,一走近自家的茅屋,我就连连喊:
-“娘,娘。”
-喊着我就跑了起来,跑到茅屋里一看,没见到我娘,当时我眼睛就黑了一下,折回来问家珍:
-“我娘呢?”
-家珍什么也不说,就是泪汪汪地看着我,我也就知道娘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站在门口脑袋一垂,眼泪便刷刷地流了出来。
-我离家两个月多一点,我娘就死了。家珍告诉我,我娘死前一遍一遍对家珍说:
-“福贵不会是去赌钱的。”
-家珍去城里打听过我不知多少次,竟会没人告诉她我被抓了壮丁。我娘才这么说,可怜她死的时候,还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的凤霞也可怜,一年前她发了一次高烧后就再不会说话了。家珍哭着告诉我这些时,凤霞就坐在我对面,她知道我们是在说她,就轻轻地对着我笑,看到她笑,我心里就跟针扎一样。有庆也认我这个爹了,只是他仍有些怕我,我一抱他,他就拚命去看家珍和凤霞。随便怎么说,我都回到家里了。头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我和家珍,还有两个孩子挤在一起,听着风吹动屋顶的茅草,看着外面亮晶晶的月光从门缝里钻进来,我心里是又踏实又暖和,我一会儿就要去摸摸家珍,摸摸两个孩子,我一遍遍对自己说:
-“我回家了。”
-我回来的时候,村里开始搞土地改革了,我分到了五亩地,就是原先租龙二的那五亩。龙二是倒大楣了,他做上地主,神气了不到四年,一解放他就完蛋了。共产党没收了他的田产,分给了从前的佃户。他还死不认帐,去吓唬那些佃户,也有不买帐的,他就动手去打人家。龙二也是自找倒楣,人民政府把他抓了去,说他是恶霸地主。被送到城里大牢后,龙二还是不识时务,那张嘴比石头都硬,最后就给毙掉了。
-枪毙龙二那天我也去看了。龙二死到临头才泄了气,听说他从城里被押出来时眼泪汪汪,流着口水对一个熟人说:
-“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被毙掉。”
-龙二也太糊涂了,他以为自己被关几天就会放出来,根本不相信会被枪毙。那是在下午,枪决龙二就在我们的一个邻村,事先有人挖好了坑。那天附近好几个村里的人都来看了,龙二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过来,他差不多是被拖过来的,嘴巴半张着呼哧呼哧直喘气,龙二从我身边走过时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没认出我来,可走了几步他硬是回过头来,哭着鼻子对我喊道:
-“福贵,我是替你去死啊。”
-听他这么一喊,我慌了,想想还是离开吧,别看他怎么死了。我从人堆里挤出去,一个人往外走,走了十来步就听到“电”的一枪,我想龙二彻底完蛋了,可紧接着又是“电”的一枪,下面又打了三枪,总共是五枪。我想是不是还有别的人也给毙掉,回去的路上我问同村的一个人:
-“毙了几个?”
-他说:“就毙了龙二。”
-龙二真是倒楣透了,他竟挨了五枪,哪怕他有五条命也全报销了。
-毙掉龙二后,我往家里走去时脖子上一阵阵冒冷气,我是越想越险,要不是当初我爹和我是两个败家子,没准被毙掉的就是我了。我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自己的胳膊,都好好的,我想想自己是该死却没死,我从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到了家龙二又成了我的替死鬼,我家的祖坟埋对了地方,我对自己说:
-“这下可要好好活了。”
-我回到家里时,家珍正在给我纳鞋底,她看到我的脸色吓一跳,以为我病了。当我把自己想的告诉她,她也吓得脸蛋白一阵青一阵,嘴里咝咝地说:
-“真险啊。”
-后来我就想开了,觉得也用不着自己吓唬自己,这都是命。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想我的后半截该会越来越好了。我这么对家珍说了,家珍用牙咬断了线,看着我说:
-“我也不想要什么福分,只求每年都能给你做一双新鞋。”
-我知道家珍的话,我的女人是在求我们从今以后再不分开。看着她老了许多的脸,我心里一阵酸疼。家珍说得对,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么福分了。
-福贵的讲述到这里中断,我发现我们都坐在阳光下了,阳光的移动使树荫悄悄离开我们,转到了另一边。福贵的身体动了几下才站起来,他拍了拍膝盖对我说:
-“我全身都是越来越硬,只有一个地方越来越软。”
-我听后不由高声笑起来,朝他耷拉下去的裤裆看看,那里沾了几根青草。他也嘿嘿笑了一下,很高兴我明白他的意思。然后他转过身去喊那头牛:
-“福贵。”
-那头牛已经从水里出来了,正在啃吃着池塘旁的青草,牛站在两棵柳树下面,牛背上的柳枝失去了垂直的姿态,出现了纷乱的弯曲。在牛的脊背上刷动,一些树叶慢吞吞的掉落下去。老人又叫了一声:
-“福贵。”
-牛的屁股像是一块大石头慢慢地移进了水里,随后牛脑袋从柳枝里钻了出来,两只圆滚滚的眼睛朝我们缓缓移来。老人对牛说:
-“家珍他们早在干活啦,你也歇够了。我知道你没吃饱,谁让你在水里呆这么久?”
-福贵牵着牛到了水田里,给牛套上犁的工夫,他对我说:
-“牛老了也和人老了一样,饿了还得先歇一下,才吃得下去东西。”
-我重新在树荫里坐下来,将背包垫在腰后,靠着树干,用草帽扇着风。老牛的肚皮耷拉下来,长长一条,它耕动时肚皮犹如一只大水袋一样摇来晃去。我注意到福贵耷拉下去的裤裆,他的裤裆也在晃动,很像牛的肚皮。
-那天我一直在树荫里坐到夕阳西下,我没有离开是因为福贵的讲述还没有结束。
-我回家后的日子苦是苦,过得还算安稳。凤霞和有庆一天天大起来,我呢,一天比一天老了。我自己还没觉得,家珍也没觉得,我只是觉得力气远不如从前。到了有一天,我挑着一担菜进城去卖,路过原先绸店那地方,一个熟人见到我就叫了:
-“福贵,你头发白啦。”
-其实我和他也只是半年没见着,他这么一叫,我才觉得自己是老了许多。回到家里,我把家珍看了又看,看得她不知出了什么事,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背后,才问:
-“你看什么呀。”
-我笑着告诉她:“你的头发也白了。”
-那一年凤霞十七岁了,凤霞长成了女人的模样,要不是她又聋又哑,提亲的也该找上门来了。村里人都说凤霞长得好,凤霞长得和家珍年轻时差不多。有庆也有十二岁了,有庆在城里念小学。
-当初送不送有庆去念书,我和家珍着实犹豫了一阵,没有钱啊。凤霞那时才十二三岁,虽说也能帮我干点田里活,帮家珍干些家里活,可总还是要靠我们养活。我就和家珍商量是不是把凤霞送给别人算了,好省下些钱供有庆念书。别看凤霞听不到,不会说,她可聪明呢,我和家珍一说起把凤霞送人的事,凤霞马上就会扭过头来看我们,两只眼睛一眨一眨,看得我和家珍心都酸了,几天不再提起那事。
-眼看着有庆上学的年纪越来越近,这事不能不办了。我就托村里人出去时顺便打听打听,有没有人家愿意领养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我对家珍说:
-“要是碰上一户好人家,凤霞就会比现在过得好。”
-家珍听了点着头,眼泪却下来了。做娘的心肠总是要软一些。我劝家珍想开点,凤霞命苦,这辈子看来是要苦到底了。有庆可不能苦一辈子,要让他念书,念书才会有个出息的日子。总不能让两个孩子都被苦捆住,总得有一个日后过得好一些。
-村里出去打听的人回来说凤霞大了一点,要是减掉一半岁数,要的人家就多了。这么一说我们也就死心了。谁知过了一个来月,两户人家捎信来要我们的凤霞,一户是领凤霞去做女儿,另一户是让凤霞去侍候两个老人。我和家珍都觉得那户没有儿女的人家好,把凤霞当女儿,总会多疼爱她一些,就传口信让他们来看看。他们来了,见了凤霞夫妻两个都挺喜欢,一知道凤霞不会说话,他们就改变了主意,那个男的说:
-“长得倒是挺干净的,只是……”
-他没往下说,客客气气地回去了。我和家珍只好让另一户人家来领凤霞。那户倒是不在乎凤霞会不会说话,他们说只要勤快就行。
-凤霞被领走那天,我扛着锄头准备下地时,她马上就提上篮子和镰刀跟上了我。几年来我在田里干活,凤霞就在旁边割草,已经习惯了。那天我看到她跟着,就推推她,让她回去。她睁圆了眼睛看我,我放下锄头,把她拉回到屋里,从她手里拿过镰刀和篮子,扔到了角落里。她还是睁圆眼睛看着我,她不知道我们把她送给别人了。当家珍给她换上一件水红颜色的衣服时,她不再看我,低着头让家珍给她穿上衣服,那是家珍用过去的旗袍改做的。家珍给她扣纽扣时,她眼泪一颗一颗滴在自己腿上。凤霞知道自己要走了。我拿起锄头走出去,走到门口我对家珍说:
-“我下地了,领凤霞的人来了,让他带走就是,别来见我。”
-我到了田里,挥着锄头干活时,总觉得劲使不到点子上。
-我是心里发虚啊,往四周看看,看不到凤霞在那里割草,觉得心都空了。想想以后干活时再见不到凤霞,我难受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这当儿我看到凤霞站在田埂上,身旁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拉着她的手。凤霞的眼泪在脸上哗哗地流,她哭得身体一抖一抖,凤霞哭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她时不时抬起胳膊擦眼睛,我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看清楚她爹。那个男人对我笑了笑,说道:
-“你放心吧,我会对她好的。”
-说完他拉了拉凤霞,凤霞就跟着他走了。凤霞手被拉着走去时,身体一直朝我这边歪着,她一直在看着我。凤霞走着走着,我就看不到她的眼睛了,再过一会,她擦眼睛抬起的胳膊也看不到了。这时我实在忍不住了,歪了歪头眼泪掉了下来。家珍走过来时,我埋怨她:
-“叫你别让他们过来,你偏要让他们过来见我。”
-家珍说:“不是我,是凤霞自己过来的。”
-凤霞走后,有庆不干了。起先凤霞被人领走时,有庆瞪着眼睛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直到凤霞走远了,他才挠着头一步一步往回走。我看到他朝我这里张望几下,就是不过来问我。他还在家珍肚子里时我就打过他,他看到我怕。
-吃午饭时,桌子旁没有了凤霞,有庆吃了两口就不吃了,眼睛对着我和家珍转来转去,家珍对他说:
-“快吃。”
-他摇摇小脑袋,问他娘:
-“姐姐呢?”
-家珍一听这话头便低下了,她说:
-“你快吃。”
-这小家伙干脆把筷子一放,对他娘叫道:“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凤霞一走,我心里本来就乱糟糟的,看到有庆这样子,一拍桌子说:
-“凤霞不回来啦。”
-有庆吓得身体抖了一下,看看我没再发火,他嘴巴歪了两下,低着脑袋说:
-“我要姐姐。”
-家珍就告诉他,我们把凤霞送给别人家了,为了省下些钱供他上学。听到把凤霞送给了别人,有庆嘴一张哇哇地哭了,边哭边喊:
-“我不上学,我要姐姐。”
-我没理他,心想他要哭就让他哭吧,谁知他又叫了:
-“我不上学。”把我的心都叫乱了,我对他喊:
-“你哭个屁。”
-有庆给吓住了,身体往后缩缩,看到我低头重新吃饭,他就离开凳子,走到墙角,突然又喊了一声:
-“我要姐姐。”
-我知道这次非揍他不可了,从门后拿出扫帚走过去,对他说:
-“转过去。”
-有庆看看家珍,乖乖地转了过去,两只手扶在墙上,我说:
-“脱掉裤子。”
-有庆脑袋扭过来,看看家珍,脱下了裤子后又转过脸来看家珍,看到他娘没过来拦我,他慌了。我举起扫帚时,他怯生生地说:
-“爹,别打我好吗?”
-他这么说,我心也就软了。有庆也没有错,他是凤霞带大的,他对姐姐亲,想姐姐。我拍拍他的脑袋,说:
-“快去吃饭吧。”
-过了两个月,有庆上学的日子到了。凤霞被领走时穿了一件好衣服,有庆上学了还是穿得破破烂烂,家珍做娘的心里怪难受的,她蹲在有庆跟前,替他这儿拉拉,那儿拍拍,对我说:
-“都没件好衣服。”
-谁想到有庆这时候又说:
-“我不上学。”
-都过去了两个月,我以为他早忘了凤霞的事,到了上学这一天,他又这么叫了。这次我没有发火,好言好语告诉他,凤霞就是为了他上学才送给别人的,他只有好好念书才对得起姐姐。有庆倔劲上来了,他抬起脑袋冲我说:
-“我就是不上学。”
-我说:“你屁股又痒啦。”
-他干脆一转身,脚使劲往地上蹬着走进了里屋,进了屋后喊:
-“你打死我,我也不上学。”
-我想这孩子是要我揍他,就提着扫帚进去,家珍拉住我,低声说:
-“你轻点,吓唬吓唬就行了,别真的揍他。”
-我一进屋,有庆已经卧在床上了,裤子褪到大腿一面,露着两片小屁股,他是在等我去揍他。他这样子反倒让我下不了手,我就先用话吓唬他:
-“现在说上学还来得及。”
-他尖声喊:
-“我要姐姐。”
-我朝他屁股上揍了一下,他抱着脑袋说:
-“不疼。”
-我又揍了一下,他还是说:
-“不疼。”
-这孩子是逼我使劲揍他,真把我气坏了。我就使劲往他屁股上揍,这下他受不了,哇哇地哭,我也不管,还是使劲揍。有庆总还小,过了一会,他实在疼得挺不住,求我了:
-“爹,别打了,我上学。”
-有庆是个好孩子。他上学第一天中午回来后,一看到我就哆嗦一下,我还以为他是早晨被我打怕了,就亲热地问他学校好不好,他低着头轻轻嗯了一下,吃饭的时候,他老是抬起头来看看我,一副害怕的样子,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想想早晨我出手也太重了。到饭快吃完的时候,有庆叫了我一声:
-“爹。”
-他说:“老师要我自己来告诉你们,老师批评我了,说我坐在凳子上动来动去,不好好念书。”
-我一听火就上来了,凤霞都送给了别人,他还不好好念书。我把碗往桌上一拍,他先哭了,哭着对我说:
-“爹,你别打我。我是屁股疼得坐不下去。”
-我赶紧把他裤子剥下来一看,有庆的屁股上青一块紫一块,那是早晨揍的,这样怎么让他在凳子上坐下去。看着儿子那副哆嗦的样子,我鼻子一酸,眼睛也湿了。
-凤霞让别人领去才几个月,她就跑了回来。凤霞回来时夜深了,我和家珍在床上,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先是很轻地敲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敲了两下。我想是谁呀,这么晚了。爬起来去开门,一开门看到是凤霞,都忘了她听不到,赶紧叫:
-“凤霞,快进来。”
-我这么一叫,家珍一下子从床上下来,没穿鞋就往门口跑。我把凤霞拉进来,家珍一把将她抱过去呜呜地哭了。我推推她,让她别这样。
-凤霞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露水沾湿了,我们把她拉到床上坐下,她一只手扯住我的袖管,一只手拉住家珍的衣服,身体一抖一抖哭得都哽住了。家珍想去拿条毛巾给她擦擦头发,她拉住家珍的衣服就是不肯松开,家珍只得用手去替她擦头发。过了很久,她才止住哭,抓住我们的手也松开了。我把她两只手拿起来看了又看,想看看那户人家是不是让凤霞做牛做马地干活,看了很久也看不出个究竟来,凤霞手上厚厚的茧在家里就有了。我又看她的脸,脸上也没有什么伤痕,这才稍稍有些放心。
-凤霞头发干了后,家珍替她脱了衣服,让她和有庆睡一头。凤霞躺下后,睁眼看着睡着的有庆好一会,偷偷笑了一下,才把眼睛闭上。有庆翻了个身,把手搁在凤霞嘴上,像是打他姐姐巴掌似的。凤霞睡着后像只小猫,又乖又安静,一动不动。
-有庆早晨醒来一看到他姐姐,使劲搓眼睛,搓完眼睛看看还是凤霞,衣服不穿就从床上跳下来,张着个嘴一声声喊:
-“姐姐,姐姐。”
-这孩子一早晨嘻嘻笑个不停,家珍让他快点吃饭,还要上学去。他就笑不出来了,偷偷看了我一眼,低声问家珍:
-“今天不上学好吗?”
-我说:“不行。”
-他不敢再说什么,当他背着书包出门时狠狠蹬了几脚,随即怕我发火,飞快地跑了起来。有庆走后,我让家珍拿身干净衣服出来,准备送凤霞回去,一转身看到凤霞提着篮子和镰刀站在门口等着我了,凤霞哀求地看着我,叫我实在不忍心送她回去,我看看家珍,家珍看着我的眼睛也像是在求我,我对她说:
-“让凤霞再呆一天吧。”
-我是吃过晚饭送凤霞回去的,凤霞没有哭,她可怜巴巴地看看她娘,看看她弟弟,拉着我的袖管跟我走了。有庆在后面又哭又闹,反正凤霞听不到,我没理睬他。
-那一路走得真是叫我心里难受,我不让自己去看凤霞,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天黑了,风飕飕地吹在我脸上,又灌到脖子里去。凤霞双手捏住我的袖管,一点声音也没有。天黑后,路上的石子绊着凤霞,走上一段凤霞的身体就摇一下,我蹲下去把她两只脚揉一揉,凤霞两只小手搁在我脖子上,她的手很冷,一动不动。后面的路是我背着凤霞走去,到了城里,看看离那户人家近了,我就在路灯下把凤霞放下来,把她看了又看,凤霞是个好孩子,到了那时候也没哭,只是睁大眼睛看我,我伸手去摸她的脸,她也伸过手来摸我的脸。她的手在我脸上一摸,我再也不愿意送她回到那户人家去了。背起凤霞就往回走,凤霞的小胳膊勾住我的脖子,走了一段她突然紧紧抱住了我,她知道我是带她回家了。
-回到家里,家珍看到我们怔住了,我说:
-“就是全家都饿死,也不送凤霞回去。”
-家珍轻轻地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
-有庆念了两年书,到了十岁光景,家里日子算是好过一些了,那时凤霞也跟看我们一起下地干活,凤霞已经能自己养活自己了。家里还养了两头羊,全靠有庆割草去喂它们。每天蒙蒙亮时,家珍就把有庆叫醒,这孩子把镰刀扔在篮子里,一只手提着,一只手搓着眼睛跌跌冲冲走出屋门去割草,那样子怪可怜的,孩子在这个年纪是最睡不醒的,可有什么办法呢?没有有庆去割草,两头羊就得饿死。到了有庆提着一篮草回来,上学也快迟到了,急忙往嘴里塞一碗饭,边嚼边往城里跑。中午跑回家又得割草,喂了羊再自己吃饭,上学自然又来不及了。有庆十来岁的时候,一天两次来去就得跑五十多里路。
-有庆这么跑,鞋当然坏得快。家珍是城里有钱人家出生,觉得有庆是上学的孩子了,不能再光着脚丫,给他做了一双布鞋。我倒觉得上学只要把书念好就行,穿不穿鞋有什么关系。有庆穿上新鞋才两个月,我看到家珍又在纳鞋底,问她是给谁做鞋,她说是给有庆。
-田里的活已经把家珍累得说话都没力气了,有庆非得把他娘累死。我把有庆穿了两个月的鞋拿起来一看,这哪还是鞋,鞋底磨穿了不说,一只鞋连鞋帮都掉了。等有庆提着满满一篮草回来时,我把鞋扔过去,揪住他的耳朵让他看看:
-“你这是穿的,还是啃的?”
-有庆摸着被揪疼的耳朵,咧了咧嘴,想哭又不敢哭。我警告他:
-“你再这样穿鞋,我就把你的脚砍掉。”
-其实是我没道理,家里的两头羊全靠有庆喂它们,这孩子在家干这么重的活,耽误了上学时间总是跑着去,中午放学想早点回来割草,又跑着回来。不说羊粪肥田这事,就是每年剪了羊毛去卖了的钱,也不知道能给有庆做多少双鞋。我这么一说以后,有庆上学就光脚丫跑去,到了学校再穿上鞋。
-有一次都下雪了,他还是光着脚丫在雪地里吧哒吧哒往学校跑,让我这个做爹的看得好心疼,我叫住他:
-“你手里拿着什么?”
-这孩子站在雪地里看着手里的鞋,可能是糊涂了,都不知道说什么。我说:
-“那是鞋,不是手套,你给我穿上。”
-他这才穿上了鞋,缩着脑袋等我下面的话,我向他挥挥手:
-“你走吧。”
-有庆转身往城里跑,跑了没多远,我看到他又脱下了鞋。
-这孩子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到了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了。我家那五亩地全划到了人民公社名下,只留下屋前一小块自留地。村长也不叫村长了,改叫成队长。队长每天早晨站在村口的榆树下吹口哨,村里男男女女都扛着家伙到村口去集合,就跟当兵一样,队长将一天的活派下来,大伙就分头去干。村里人都觉得新鲜,排着队下地干活,嘻嘻哈哈地看着别人的样子笑,我和家珍,凤霞排着队走去还算整齐,有些人家老的老小的小,中间有个老太太还扭着小脚,排出来的队伍难看死了,连队长看了都说:
-“你们这一家啊,横看竖看还是不好看。”
-家里五亩田归了人民公社,家珍心里自然舍不得,过来的十来年,我们一家全靠这五亩田养活,眼睛一眨,这五亩田成了大伙的了,家珍常说:
-“往后要是再分田,我还是要那五亩。”
-谁知没多少日子,连家里的锅都归了人民公社,说是要煮钢铁,那天队长带着几个人挨家挨户来砸锅,到了我家,笑嘻嘻地对我说:
-“福贵,是你自己拿出来呢,还是我们进去砸?”
-我心想反正每家的锅都得砸,我家怎么也逃不了,就说:
-“自己拿,我自己拿。”
-我将锅拿出来放在地上,两个年轻人挥起锄头就砸,才那么三、五下,好端端的一口锅就被砸烂了。家珍站在一旁看着心疼的都掉出了眼泪,家珍对队长说:
-“这锅砸了往后吃什么?”
-“吃食堂。”队长挥着手说。“村里办了食堂,砸了锅谁都用不着在家做饭啦,省出力气往共产主义跑,饿了只要抬抬腿往食堂门槛里放,鱼啊肉啊撑死你们。”
-村里办起了食堂,家中的米盐柴什么的也全被村里没收了,最可惜的是那两头羊,有庆把它们养得肥肥壮壮的,也要充公。那天上午,我们一家扛着米,端着盐往食堂送时,有庆牵着两头羊,低着脑袋往晒场去。他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那两头羊可是他一手喂大的,他天天跑着去学校,又跑着回来,都是为家里的羊。他把羊牵到晒场上,村里别的人家也把牛羊牵到了那里,交给饲养员王喜。别人虽说心里舍不得,交给王喜后也都走开了,只有有庆还在那里站着,咬着嘴唇一动不动,末了可怜巴巴地问王喜:
-“我每天都能来抱抱它们吗?”
-村里食堂一开张,吃饭时可就好看了,每户人家派两个人去领饭菜,排出长长一队,看上去就跟我当初被俘虏后排队领馒头一样。每家都是让女人去,叽叽喳喳声音响得就和晒稻谷时麻雀一群群飞来似的。队长说得没错,有了食堂确实省事,饿了只要排个队就有吃有喝了。那饭菜敞开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天天都有肉吃。最初的几天,队长端着个饭碗嘻嘻笑着挨家串门,问大伙:
-“省事了吧?这人民公社好不好?”
-大伙也高兴,都说好,队长就说:
-“这日子过得比当二流子还舒坦。”
-家珍也高兴,每回和凤霞端着饭菜回来时就会说:
-“又吃肉啦。”
-家珍把饭菜往桌上一放,就出门去喊有庆。有庆有庆的喊上一阵子,才看见他提着满满一篮草在田埂上横着跑过去。
-这孩子是给两头羊送草去。村里三头牛和二十多头羊全被关在一个棚里,那群牲畜一归了人民公社,就倒楣了,常常挨饿,有庆一进去就会围上来,有庆就对着它们叫:
-“喂喂,你们在哪里?”
-他的两头羊在羊堆里拱出来,有庆才会把草倒在地上,还得使劲把别的羊推开,一直侍候自己的羊吃完,有庆这才呼哧呼哧满头是汗地跑回家来,上学也快迟到了,这孩子跟喝水似的把饭吃下去,抓起书包就跑。
-看着他还是每天这么跑来跑去,我心里那个气,嘴上又不好说,说出来怕别人听到了会说我落后,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
-“别人拉屎你擦什么屁股?”
-有庆听了这话,没明白过来,看了我一会后扑哧笑了,气得我差点没给他一巴掌,我说:
-“这羊早归了公社,管你屁事。”
-有庆每天三次给羊送草去,到了天快黑的时候,他还要去一次抱抱那两头羊。管牲畜的王喜见他这么喜欢自己的羊,就说:
-“有庆,你今晚就领回家去吧,明天一早送回来就是了。”
-有庆知道我不会让他这么干,摇摇头对王喜说:
-“我爹要骂我的,我就这么抱一抱吧。”
-日子一长,棚里的羊也就越少,过几天就要宰一头。到后来只有有庆一个人送草去了,王喜见了我常说:
-“就有庆还天天惦记着它们,别人是要吃肉了才会想到它们。”
-村里食堂开张后两天,队长让两个年轻人进城去买煮钢铁的锅,那些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都堆在晒场上,队长指着它们说:
-“得赶紧把它们给煮了,不能老让它们闲着。”
-两个年轻人拿着草绳和扁担进城去后,队长陪着城里请来的风水先生在村里转悠开了,说是要找一块风水宝地煮钢铁。穿长衫的风水先生笑眯眯地走来走去,走到一户人家跟前,那户人家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躬着背的老先生只要一点头,那户人家的屋子就完蛋了。
-队长陪着风水先生来到了我家门口,我站在门前心里咚咚地打鼓,队长说:
-“福贵,这位是王先生,到你这儿来看看。”
-“好,好。”我连连点着头。
-风水先生双手背在身后,前后左右看了一会,嘴里说:
-“好地方,好风水。”
-我听了这话眼睛一黑,心想这下完蛋了。好在这时家珍走了出来,家珍看到是她认识的王先生,就叫了一声,王先生说:
-“是家珍啊。”
-家珍笑着说:“进屋喝碗茶吧。”
-王先生摆了摆手,说道:“改日再喝,改日再喝。”
-家珍说:“听我爹说你这些日子忙坏了?”
-“忙,忙。”王先生点着头说。“请我看风水的都排着队呢。”
-说着王先生看看我,问家珍:
-“这位就是?”
-家珍说:“是福贵。”
-王先生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点着头说:
-“我知道,我知道。”
-看着王先生这副模样,我知道他是想起我从前赌光家产的事。我就对王先生嘿嘿笑了,王先生向我们双手抱拳说:
-“改日再聊。”
-说过他转身对队长说:
-“到别处去看看。”
-队长和风水先生一走,我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我这间茅屋算是没事了,可村里老孙家倒大楣了,风水先生看中了他家的屋子。队长让他家把屋子腾出来,老孙头呜呜地哭,蹲在屋角就是不肯搬,队长对他说:
-“哭什么,人民公社给你盖新屋。”
-老孙头双手抱着脑袋,还是哭,什么话都不说。到了傍晚,队长看看没有别的法子了,就叫上村里几个年轻人,把老孙头从屋里拉出来,将里面的东西也搬到外面。老孙头被拉出来后,双手抱住了一棵树,怎么也不肯松手,拉他的两个年轻人看看队长说:
-“队长,拉不动啦。”
-队长扭头看了看,说:
-“行啦,你们两个过来点火。”
-那两个年轻人拿着火柴,站到凳子上,对着屋顶的茅草划燃了火柴。屋顶的茅荼纠淳发霉了,加上昨天又下了一场雨,他们怎么也烧不起来。队长说:
-“他娘的,我就不信人民公社的火还烧不掉这破屋子。”
-说着队长卷了卷袖管准备自己动手,有人说:
-“浇上油,一点就燃。”
-队长一想后说:“对啊,他娘的,我怎么没想到,快去食堂取油。”
-原先我只觉得自己是个败家子,想不到我们队长也是个败家子。我啊,就站在不到百步远的地方,看着队长他们把好端端的油倒在茅草上,那油可都是从我们嘴里挖出来的,被他们一把火烧没了。那茅草浇上了我们吃的油,火苗子呼呼地往上窜,黑烟在屋顶滚来滚去。我看到老孙头还是抱着那棵树,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窝没了。老孙头可怜,等到屋顶烧成了灰,四面土墙也烧黑了,他才抹着眼泪走开,村里人听到他说:
-“锅砸了,屋子烧了,看来我也得死了。”
-那晚上我和家珍都睡不踏实,要不是家珍认识城里看风水的王先生,我这一家人都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想来想去这都是命,只是苦了老孙头,家珍总觉得这灾祸是我们推到他身上去的,我想想也是这样。我嘴上不这么说,我说:
-“是灾祸找到他,不能说是我们推给他的。”
-煮钢铁的地方算是腾出来了,去城里买锅的也回来了。他们买了一只汽油桶回来,村里很多人以前没见过汽油桶,看着都很稀奇,问这是什么玩意,我以前打仗时见过,就对他们说:
-“这是汽油桶,是汽车吃饭用的饭碗。”
-队长用脚踢踢汽车的饭碗,说:
-“太小啦。”
-买来的人说:“没有更大的了,只能一锅一锅煮了。”
-队长是个喜欢听道理的人,不管谁说什么,他只要听着有理就相信。他说:
-“也对,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就一锅一锅煮吧。”
-有庆这孩子看到我们很多人围着汽油桶,提着满满一篮草不往羊棚送,先挤到我们这儿来了,他的脑袋从我腰里一擦一磨地钻出来,我想是谁呀,低头一看是自己儿子。有庆对着队长喊:
-“煮钢铁桶里要放上水。”
-大伙听了都笑,队长说:
-“放上水?你小子是想煮肉吧。”
-有庆听了这话也嘻嘻笑,他说:
-“要不钢铁没煮成,桶底就先煮烂啦。”
-谁知队长听了这话,眉毛往上一吊,看着我说:
-“福贵,这小子说得还真对。你家出了个科学家。”
-队长夸奖有庆,我心里当然高兴,其实有庆是出了个馊主意。汽油桶在原先老孙头家架了起来,将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的扔了进去,里面还真的放上了水,桶顶盖一个木盖,就这样煮起了钢铁。里面的水一开,那木盖就扑扑地跳,水蒸汽呼呼地往外冲,这煮钢铁跟煮肉还真是差不多。
-队长每天都要去看几次,每次揭开木盖时,里面发大水似的冲出来蒸汽都吓得他跳开好几步,嘴里喊着:
-“烫死我啦。”
-等到水蒸汽少了一些,他就拿着根扁担伸到桶里敲了敲,敲完后骂道:
-“他娘的,还硬梆梆的。”
-村里煮钢铁那阵子,家珍病了。家珍得了没力气的病,起先我还以为她是年纪大了,才这样的。那天村里挑羊粪去肥田,那时候田里插满了竹竿,原先竹竿上都是纸做的小红旗,几场雨一下,红旗全没了,只在竹竿上沾了些红纸屑。家珍也挑着羊粪,她走着走着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村里人见了都笑,说是:
-“福贵夜里干狠了。”
-家珍自己也笑了,她站起来试着再挑,那两条腿就哆嗦,抖得裤子像是被风吹的那样乱动起来。我想她是累了,就说:
-“你歇一会吧。”
-刚说完,家珍又坐到了地上,担子里的羊粪泼出来盖住了她的腿。家珍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对我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我以为家珍只要睡上一觉,第二天就会有力气的。谁想到以后的几天家珍再也挑不动担子了,她只能干些田里的轻活。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要不这日子又难熬了。家珍得了病,心里自然难受,到了夜里她常偷偷问我:
-“福贵,我会拖累你们吗?”
-我说:“你别想这事了,年纪大了都这样。”
-到那时我还没怎么把家珍的病放在心上,我心想家珍自从嫁给我以后,就没过上好日子,现在年纪大了,也该让她歇一歇了。谁知过了一个来月,家珍的病一下子重了,那晚上我们一家守着那汽油桶煮钢铁,家珍病倒了,我才吓一跳,才想到要送家珍去城里医院看看。
-那时候钢铁煮了有两个多月了,还是硬梆梆的,队长觉得不能让村里最强壮的几个劳动力整日整夜地守着汽油桶,他说:
-“往后就挨家挨户轮了。”
-轮到我家时,队长对我说:
-“福贵,明天就是国庆节了,把火烧得旺些,怎么也得给我把钢铁煮出来。”
-我让家珍和凤霞早早地去食堂守着,好早些把饭菜打回来,吃完了去接替人家,我怕去晚了人家会说闲话。可是家珍和凤霞打了饭菜回来,左等右等不见有庆回来,家珍站在门前喊得额头都出汗了,我知道这孩子准是割了草送到羊棚去了。我对家珍说:
-“你们先吃。”
-说完我出门就往村里羊棚去,心想这孩子太不懂事了,不帮着家珍干些家里的活,整天就知道割羊草,胳膊一个劲地往外拐。我走到羊棚前,看到有庆正把草倒在地上,棚里只有六只羊了,全挤上来抢着吃草,有庆提着篮子问王喜:
-“他们会宰我的羊吗?”
-王喜说:“不会了,把羊吃光了,上哪儿去找肥料,没有了肥料田里的庄稼就长不好。”
-王喜看到我走进去,对有庆说:
-“你爹来了,你快回去吧。”
-有庆转过身来,我伸手拍拍他的脑袋,这孩子刚才问王喜时的可怜腔调,让我有火发不出。我们往家里走去,有庆看到我没发火,高兴地对我说:
-“他们不会宰我的羊了。”
-我说:“宰了才好。”
-到了晚上,我们一家就守着汽油桶煮钢铁了,我负责往桶里加水,凤霞拿一把扇子扇火,家珍和有庆捡树枝。直干到半夜,村里所有人家都睡了,我都加了三次水,拿一根树枝往里捅了捅,还是硬梆梆的。家珍累得满脸是汗,她弯腰放下树枝时都跪在了地上。我盖上木盖对她说:
-“你怕是病了。”
-家珍说:“我没病,只是觉得身体软。”
-那时候有庆靠着一棵树像是睡着了,凤霞两只手换来换去地扇着风,她是胳膊疼了。我去推推她,她以为我要替她,转过脸来直摇头,我就指指有庆,要她把有庆抱回家去,她这才点着头站起来。村里羊棚里传来咩咩的叫声,睡着的有庆听到这声音格格地笑了,当凤霞要去抱他时,他突然睁开眼睛说:
-“是我的羊在叫。”
-我还以为他睡着了,看到他睁开眼睛,又说是他的羊什么的,我火了,对他说:
-“是人民公社的羊,不是你的。”
-这孩子吓一跳,瞌睡全没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家珍推推我,说我:
-“你别吓唬他。”
-说着蹲下去对有庆轻声说:
-“有庆,你睡吧,睡吧。”
-这孩子看看家珍,点点头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功夫就呼呼地睡去了,我把有庆抱起来,放到凤霞背脊上,打着手势告诉凤霞,让她和有庆回家去睡觉,别来了。
-凤霞背着有庆走后,我和家珍坐在了火前,那时天很凉,坐在火前暖和,家珍累得一点力气都没了,胳膊抬起来都费劲,我就让家珍靠着我,说:
-“你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吧。”
-家珍的脑袋往我肩膀上一靠,我的瞌睡也来了,脑袋老往下掉,我使劲挺一会,不知不觉又掉了下去。我最后一次往火里加了树枝后,脑袋掉下去就没再抬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后来轰的一声巨响,把我吓得从地上一下子坐起来,那时候天都快亮了,我看到汽油桶已经倒在了地上,火像水一样流成一片在烧,我身上盖着家珍的衣服,我立刻跳起来,围着汽油桶跑了两圈,没见到家珍,我吓坏了,吼着嗓子叫:
-“家珍,家珍。”
-我听到家珍在池塘那边轻声答应,我跑过去看到家珍坐在地上,正使劲想站起来,我把她扶起来时,发现她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我睡着以后,家珍一直没睡,不停地往火上加树枝,后来桶里的水快煮干了,她就拿着木桶去池塘打水,她身上没力气,拿着个空桶都累,别说是满满一桶水了,她提起来才走了五、六步就倒在地上,她坐在地上歇了一会,又去打了一桶水,这会她走一步歇一下,可刚刚走上池塘人又滑倒了,前后两桶水全泼在她身上,她坐在地上没力气起来了,一直等到我被那声巨响吓醒。
-看到家珍没伤着,我悬着的心放下了,我把家珍扶到汽油桶前,还有一点火在烧,我一看是桶底煮烂了,心想这下糟了。家珍一看这情形,也傻了,她一个劲地埋怨自己:
-“都怪我,都怪我。”
-我说:“是我不好,我不该睡着。”
-我想着还是快些去报告队长吧,就把家珍扶到那棵树下,让她靠着树坐下。自己往我家从前的宅院,后来是龙二,现在是队长的屋子跑去,跑到队长屋前,我使劲喊:
-“队长,队长。”
-队长在里面答应:“谁呀?”
-我说:“是我,福贵,桶底煮烂啦。”
-队长问:“是钢铁煮成啦?”
-我说:“没煮成。”
-队长骂道:“那你叫个屁。”
-我不敢再叫了,在那里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候天都亮了,我想了想还是先送家珍去城里医院吧,家珍的病看样子不轻,这桶底煮烂的事待我从医院回来再去向队长做个交待。我先回家把凤霞叫醒,让她也去,家珍是走不动了,我年纪大了,背着家珍来去走二十多里路看来不行,只能和凤霞轮流着背她。
-我背起家珍往城里走,凤霞走在一旁,家珍在我背上说:
-“我没病,福贵,我没病。”
-我知道她是舍不得花钱治病,我说:
-“有没有病,到医院一看就知道了。”
-家珍不愿意去医院,一路上嘟嘟哝哝的。走了一段,我没力气了,就让凤霞替我。凤霞力气比我都大,背着她娘走起路来咚咚响,家珍到了凤背脊上,不再嘟哝什么,突然笑起来,宽慰地说:
-“凤霞长大了。”
-家珍说完这话眼睛一红,又说:
-“凤霞要是不得那场病就好了。”
-我说:“都多少年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
-城里医生说家珍得了软骨病,说这种病谁也治不了,让我们把家珍背回家,能给她吃得好一点就吃得好一点,家珍的病可能会越来越重,也可能就这样了。回来的路上是凤霞背着家珍,我走在边上心里是七上八下,家珍得了谁也治不了的病,我是越想越怕,这辈子这么快就到了这里,看着家珍瘦得都没肉的脸,我想她嫁给我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家珍反倒有些高兴,她在凤霞背上说:
-“治不了才好,哪有钱治病。”
-快到村口时,家珍说她好些了,要下来自己走,她说:
-“别吓着有庆了。”
-她是担心有庆看到她这副模样会害怕,做娘的心里就是想得细。她从凤霞背上下来,我们去扶她,她说自己能走,说:
-“其实也没什么病。”
-这时村里传来了锣鼓声,队长带着一队人从村口走出来,队长看到我们后高兴地挥着手喊道:
-“福贵,你们家立大功啦。”
-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立了什么大功,等他们走近了,我看到两个村里的年轻人抬着一块乱七八糟的铁,上面还翘着半个锅的形状,和几片耸出来的铁片,一块红布挂在上面。队长指指这烂铁说:
-“你家把钢铁煮出来啦,赶上这国庆节的好时候,我们上县里去报喜。”
-一听这话我傻了,我还正担心着桶底煮烂了怎么去向队长交待,谁想到钢铁竟然煮出来了。队长拍拍我的肩膀说:
-“这钢铁能造三颗炮弹,全部打到台湾去,一颗打在蒋介石床上,一颗打在蒋介石吃饭的桌上,一颗打在蒋介石家的羊棚里。”
-说完队长手一挥,十来个敲锣打鼓的人使劲敲打起来,他们走过去后,队长在锣鼓声里回过头来喊道:
-“福贵,今天食堂吃包子,每个包子都包进了一头羊,全是肉。”
-他们走远后,我问家珍:
-“这钢铁真的煮成了?”
-家珍摇摇头,她也不知道是怎么煮成的。我想着肯定是桶底煮烂时,钢铁煮成的。要不是有庆出了个馊主意,往桶里放水,这钢铁早就能煮成了。等我们回到家里时,有庆站在屋前哭得肩膀一抖一抖,他说:
-“他们把我的羊宰了,两头羊全宰了。”
-有庆伤心了好几天,这孩子每天早晨起来后,用不着跑着去学校了。我看着他在屋前游来荡去,不知道该干什么,往常这个时候他都是提着个篮子去割草了。家珍叫他吃饭,叫一声他就进来坐到桌前,吃完饭背起书包绕到村里羊棚那里看看,然后无精打采地往城里学校去了。
-村里的羊全宰了吃光了,那三头牛因为要犁田才保住性命,粮食也快吃光了。队长说到公社去要点吃的来,每次去都带了十来个年轻人,打着十来根扁担,那样子像是要去扛一座金山回来,可每次回来仍然是十来个人十来根扁担,一粒米都没拿到,队长最后一次回来后说:
-“从明天起食堂散伙了,大伙赶紧进城去买锅,还跟过去一样,各家吃各家自己的。”
-当初砸锅凭队长一句话,买锅了也是凭队长一句话。食堂把剩下的粮食按人头分到各家,我家分到的只够吃三天。好在田里的稻子再过一个月就收起来了,怎么熬也能熬过这一个月。
-村里人下地干活开始记工分了,我算是一个壮劳力,给我算十分,家珍要是不病,能算她八分,她一病只能干些轻活,也就只好算四分了。好在凤霞长大了,凤霞在女人里面算是力气大的,她每天能挣七个工分。
-家珍心里难受,她挣的工分少了一半,想不开,她总觉得自己还能干重活,几次都去对队长说,说她也知道自己有病,可现在还能干重活。她说:
-“等我真干不动了再给我记四分吧。”
-队长一想也对,就对她说:
-“那你去割稻子吧。”
-家珍拿着把镰刀下到稻田里,刚开始割得还真快,我看着心想是不是医生弄错了。可割了一道,她身体就有些摇晃了,割第二道时慢了许多,我走过去问她:
-“你行吗?”
-她那时满脸是汗,直起腰来还埋怨我:
-“你干你的,过来干什么?”
-她是怕我这么一过去,别人都注意她了,我说:
-“你自己留意着身体。”
-她急了,说:“你快走开。”
-我摇摇头,只好走开。我走开后没过多久,听到那边扑通一声,我心想不好,抬头一看家珍摔在地上了。我走到跟前,家珍虽说站了起来,可两条腿直哆嗦,她摔下去时头碰着了镰刀,额头都破了,血在那里流出来。她苦笑着看我,我一句话不说,背起她就往家里去,家珍也不反抗,走了一段,家珍哭了,她说:
-“福贵,我还能养活自己吗?”
-“能。”我说。
-以后家珍也就死心了,虽然她心疼丢掉的那四个工分,想着还能养活自己,家珍多少还是能常常宽慰自己。
-家珍病后,凤霞更累了,田里的活一点没少干,家里的活她也得多干,好在凤霞年纪轻,一天累到晚,睡上一觉就又有力气有精神了。有庆开始帮着干些自留地上的活,有天傍晚我收工回家,在自留地锄草的有庆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这孩子手摸着锄头柄,低着头说:
-“我学会了很多字。”
-我说:“好啊。”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说:
-“这些字够我用一辈子了。”
-我想这孩子口气真大,也没在意他是什么意思,我随口说:
-“你还得好好学。”
-他这才说出真话来,他说:
-“我不想念书了。”
-我一听脸就沉下了,说:
-“不行。”
-其实让有庆退学,我也是想过的,我打消这个念头是为了家珍,有庆不念书,家珍会觉得是自己病拖累他的。我对有庆说:
-“你不好好念书,我就宰了你。”
-说过这话后,我有些后悔,有庆还不是为了家里才不想念书的,这孩子十二岁就这么懂事了,让我又高兴又难受,想想以后再不能随便打骂他了。这天我进城卖柴,卖完了我花五分钱给有庆买了五颗糖,这是我这个做爹的第一次给儿子买东西,我觉得该疼爱疼爱有庆了。
-我挑着空担子走进学校,学校里只有两排房子,孩子在里面咿呀咿呀地念书,我挨个教室去看有庆。有庆在最边上的教室,一个女老师站在黑板前讲些什么,我站在一个窗口看到了有庆,一看到有庆我气就上来了,这孩子不好好念书,正用什么东西往前面一个孩子头上扔。为了他念书,凤霞都送给过别人,家珍病成这样也没让他退学,他嘻嘻哈哈跑到课堂上来玩了。当时我气得什么都顾不上了,把担子一放,冲进教室对准有庆的脸就是一巴掌。有庆挨了一巴掌才看到我,他吓得脸都白了,我说:
-“你气死我啦。”
-我大声一吼,有庆的身体就哆嗦一下,我又给他一巴掌,有庆缩着身体完全吓傻了。这时那个女老师走过来气冲冲问我:
-“你是什么人?这是学校,不是乡下。”
-我说:“我是他爹。”
-我正在气头上,嗓门很大。那个女老师火也跟着上来,她尖着嗓子说:
-“你出去,你哪像是爹,我看你像法西斯,像国民党。”
-法西斯我不知道,国民党我就知道了。我知道她是在骂我,难怪有庆不好好念书,他摊上了一个骂人的老师。我说:
-“你才是国民党,我见过国民党,就像你这么骂人。”
-那个女老师嘴巴张了张,没说话倒哭上了。旁边教室的老师过来把我拉了出去,他们在外面将我围住,几张嘴同时对我说话,我是一句都没听清。后来又过来一个女老师,我听到他们叫她校长,校长问我为什么打有庆,我一五一十地把凤霞过去送人,家珍病后没让有庆退学的事全说了,那位女校长听后对别的老师说:
-“让他回去吧。”
-我挑着担收走时,看到所有教室的窗口都挤满了小脑袋,在看我的热闹。这下我可把自己儿子得罪了,有庆最伤心的不是我揍他,是当着那么多老师和同学出丑。我回到家里气还没消,把这事跟家珍说,家珍听完后埋怨我,她说:
-“你呀,你这样让有庆在学校里怎么做人。”
-我听后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过分,丢了自己的脸不说,还丢了我儿子的脸。这天中午有庆放学回家,我叫了他一声,他理都不理我,放下书包就往外走,家珍叫了他一声,他就站住了,家珍让他走过去。有庆走到他娘身边,脖子就一抽一抽了,哭得那个伤心啊。
-后来的一个多月里,有庆死活不理我,我让他干什么他马上干什么,就是不和我说话。这孩子也不做错事,让我发脾气都找不到地方。
-想想也是自己过分,我儿子的心叫我给伤透了。好在有庆还小,又过了一阵子,他在屋里进出脖子没那么直了。虽然我和他说话,他还是没答理,脸上的模样我还是看得出来的,他不那么记仇了,有时还偷偷看我。我知道他,那么久不和我说话,是不好意思突然开口。我呢,也不急,是我的儿子总是要开口叫我的。
-食堂散伙以后,村里人家都没了家底,日子越过越苦,我想着把家里最后的积蓄拿出来,去买一头羊羔。羊是最养人的,能肥田,到了春天剪了羊毛还能卖钱。再说也是为了有庆,要是给这孩子买一头羊羔回来,他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我跟家珍一商量,家珍也高兴,说你快去买吧。当天下午,我将钱揣在怀里就进城去了。我在城西广福桥那边买了一头小羊,回来时路过有庆他们的学校,我本想进去让有庆高兴高兴,再一想还是别进去了,上次在学校出丑,让我儿子丢脸。我再去,有庆心里肯定不高兴。
-等我牵着小羊出了城,走到都快能看到自己家的地方,后面有人噼噼啪啪地跑来,我还没回头去看是谁,有庆就在后面叫上了:
-“爹,爹。”
-我站住脚,看着有庆满脸通红地跑来,这孩子一看到我牵着羊,早就忘了他不和我说话这事,他跑到跟前喘着气说:
-“爹,这羊是给我买的?”
-我笑着点点头,把绳子递给他说:
-“拿着。”
-有庆接过绳子,把小羊抱起来走了几步,又放下小羊,捏住羊的后腿,蹲下去看看,看完后说:
-“爹,是母羊。”
-我哈哈地笑了,伸手捏住他的肩膀,有庆的肩膀又瘦又小,我一捏住不知为何就心疼起来,我们一起往家里走去时,我说道:
-“有庆,你也慢慢长大了,爹以后不会再揍你了,就是揍你也不会让别人看到。”
-说完我低头看看有庆,这孩子脑袋歪着,听了我的话,反倒不好意思了。
-家里有了羊,有庆每天又要跑着去学校了,除了给羊割草,自留地里的活他也要多干。没想到有庆这么跑来跑去,到头来还跑出名堂来了。城里学校开运动会那天,我进城去卖菜,卖完了正要回家,看到街旁站着很多人,一打听知道是那些学生在比赛跑步,要在城里跑上十圈。
-当时城里有中学了,那一年有庆也读到了四年级。城里是第一次开运动会,念初中的孩子和念小学的孩子都一起跑。
-我把空担子在街旁放下,想看看有庆是不是也在里面跑。过了一会,我看到一伙和有庆差不多大的孩子,一个个摇头晃脑跑过来,有两个低着脑袋跌跌撞撞,看那样子是跑不动了。
-他们跑过去后,我才看到有庆,这小家伙光着脚丫,两只鞋拿在手里,呼哧呼哧跑来了,他只有一个人跑来。看到他跑在后面,我想这孩子真是没出息,把我的脸都丢光了。可旁边的人都在为他叫好,我就糊涂了,正糊涂着看到几个初中学生跑了过来,这一来我更糊涂了,心想这跑步是怎么跑的。
-我问身旁一个人:
-“怎么年纪大的跑不过年纪小的?”
-那人说:“刚才跑过去的小孩把别人都甩掉了几圈了。”
-我一听,他不是在说有庆吗?当时那个高兴啊,是说不出来的高兴。就是比有庆大四、五岁的孩子,也被有庆甩掉了一圈。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光着脚丫,鞋子拿在手里,满脸通红第一个跑完了十圈。这孩子跑完以后,反倒不呼哧呼哧喘气了,像是一点事情都没有,抬起一只脚在裤子上擦擦,穿上布鞋后又抬起另一只脚。接着双手背到身后,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看着比他大多了的孩子跑来。
-我心里高兴,朝他喊了一声:
-“有庆。”
-挑着空担子走过去时我大模大样,我想让旁人知道我是他爹。有庆一看到我,马上不自在了,赶紧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面来,我拍拍他的脑袋,大声说:
-“好儿子啊,你给爹争气啦。”
-有庆听到我嗓门这么大,急忙四处看看,他是不愿意让同学看到我。这时有个大胖子叫他:
-“徐有庆。”
-有庆一转身就往那里去,这孩子对我就是不亲。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
-“是老师叫我。”
-我知道他是怕我回家后找他算帐,就对他挥挥手:
-“去吧,去吧。”
-那个大胖子手特别大,他按住有庆的脑袋,我就看不到儿子的头,儿子的肩膀上像是长出了一只手掌。他们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走到一家小店前,我看着大胖子给有庆买了一把糖,有庆双手捧着放进口袋,一只手就再没从口袋里出来。走回来时有庆脸都涨红了,那是高兴的。
-那天晚上我问他那个大胖子是谁,他说:
-“是体育老师。”
-我说了他一句:“他倒是像你爹。”
-有庆把大胖子给他的糖全放在床上,先是分出了三堆,看了又看后,从另两堆里各拿出两颗放进自己这一堆,又看了一会,再从自己这堆拿出两颗放到另两堆里。我知道他要把一堆给凤霞,一堆给家珍,自己留着一堆,就是没有我的。谁知他又把三堆糖弄到一起,分出了四堆,他就这么分来分去,到最后还是只有三堆。
-过了几天,有庆把体育老师带到家里来了,大胖子把有庆夸了又夸,说他长大了能当个运动员,出去和外国人比赛跑步。有庆坐在门槛上,兴奋得脸上都出汗了。当着体育老师的面我不好说什么,他走后,我就把有庆叫过来,有庆还以为我会夸他,看着我的眼睛都亮闪闪的,我对他说:
-“你给我,给你娘你姐姐争了口气,我很高兴。可我从没听说过跑步也能挣饭吃,送你去学校,是要你好念书,不是让你去学跑步,跑步还用学?鸡都会跑?”
-有庆脑袋马上就垂下了,他走到墙角拿起篮子和镰刀,我问他:
-“记住我的话了吗?”
-他走到门口,背对着我点点头,就走了出去。
-那一年,稻子还没黄的时候,稻穗青青的刚长出来,就下起了没完没了的雨,下了差不多有一个来月,中间虽说天气晴朗过,没出两天又阴了,又下上了雨。我们是看着水在田里积起来,雨水往上长,稻子就往下垂,到头来一大片一大片的稻子全淹没到了水里。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哭了,都说:
-“往后的日了怎么过呀?”
-年纪轻一些的人想得开些,总觉得国家会来救济我们的,他们说:
-“愁什么呀,天无绝人之路,队长去县里要粮食啦。”
-队长去了三次公社,一次县里,他什么都没拿回来,只是带回来几句话:
-“大伙放心吧,县长说了,只要他不饿死,大伙也都饿不死。”
-那一个月的雨下过去后,连着几天的大热天,田里的稻子全烂了,一到晚上,绱倒是一片片的臭味,跟死人的味道差不多。原先大伙还指望着稻草能派上用场,这么一来稻子没收起,稻草也全烂光了。什么都没了,队长说起来县里会给粮食的,可谁也没见到有粮食来,嘴上说说的事让人不敢全信,不信又不敢,要不这日子过下去谁也没信心了。
-大伙都数着米下锅,积蓄下来的粮食都不多,谁家也不敢煮米饭,都是熬粥喝,就是粥也是越来越薄。那么过了三、两个月,也就坐吃山空了。我和家珍商量着把羊牵到城里卖了,换些米回来,我们琢磨着这羊能换回来百十来斤大米,这样就可以熬到下一季稻子收割的时候。
-家里人都有一、两个月没怎么吃饱了,那头羊还是肥肥的,每天在羊棚里中咩咩叫时声音又大又响,全是有庆的功劳,这孩子吃不饱整天叫着头晕,可从没给羊少割过一次草,他心疼那头羊,就跟家珍心疼他一样。
-我和家珍商量以后,就把这话对有庆说了。那时候有庆刚把一篮草倒到羊棚里,羊沙沙地吃着草,那声响像是在下雨,他提着空篮子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羊吃草。
-我走进去他都不知道,我把手放在他肩上,这孩子才扭头看了看我,说:
-“它饿坏了。”
-我说:“有庆,爹有事要跟你说。”
-有庆答应一声,把身体转过来,我继续说:
-“家里粮食吃得差不多了,我和你娘商量着把羊卖掉,换些米回来,要不一家人都得挨饿了。”
-有庆低着脑袋一声不吭,这孩子心里是舍不得这头羊,我拍拍他的肩说:
-“等日子好过一些了,我再去买头羊回来。”
-有庆点点头,有庆是长大了,他比过去懂事多了。要是早上几年,他准得又哭又闹。我们从羊棚里走出来时,有庆拉了拉我的衣服,可怜巴巴地说:
-“爹,你别把它卖给宰羊的好吗?”
-我心想这年月谁家还会养着一头羊,不卖给宰羊的,去卖给谁呢?看着有庆那副样子,我也只好点点头。
-第二天上午,我将米袋搭在肩上,从羊棚里把羊牵出来,刚走到村口,听到家珍在后面叫我,回过头去看到家珍和有庆走来,家珍说:
-“有庆也要去。”
-我说:“礼拜天学校没课,有庆去干什么?”
-家珍说:“你就让他去吧。”
-我知道有庆是想和羊多呆一会,他怕我不答应,让他娘来说。我心想他要去就让他去吧,就向他招了招手,有庆跑上来接过我手里的绳子,低着脑袋跟着我走去。
-这孩子一路上什么话都不说,倒是那头羊咩咩叫唤个不停,有庆牵着它走,它时时脑袋伸过去撞一下有庆的屁股。羊也是通人性的,它知道是有庆每天去喂它草吃,它和有庆亲热。它越是亲热,有庆心里越是难受,咬着嘴唇都要哭出来了。
-看着有庆低着脑袋一个劲地往前走,我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就找话宽慰他,我说:
-“把它卖掉总比宰掉它好。羊啊,是牲畜,生来就是这个命。”
-走到了城里,快到一个拐弯的地方时,有庆站住了脚,看看那头羊说:
-“爹,我在这里等你。”
-我知道他是不愿看到把羊卖掉,就从他手里接过绳子,牵着羊往前走,走了没几步,有庆在后面喊:
-“爹,你答应过的。”
-我回头问:“我答应什么?”
-有庆有些急了,他说:
-“你答应不卖给宰羊的。”
-我早就忘了昨天说过的话,好在有庆不跟着我了,要不这孩子肯定会哭上一阵子。我说:
-“知道。”
-我牵着羊拐了个弯,朝城里的肉铺子走去。先前挂满肉的铺子里,到了这灾年连个肉屁都看不到了,里面坐着一个人,懒洋洋的样子。我给他送去一头羊,他没显得有多高兴。
-我们一起给羊上秤时,他的手直哆嗦,他说:
-“吃不饱,没力气了。”
-连城里人都吃不饱了。他说他的铺子有十来天没挂过肉了,他的手往前指了指,指到二十米远的一根电线杆,说:
-“你等着吧,不出一个小时,买肉的排队会排到那边。”
-他没说错,才等我走开,就有十来个人在那里排队了。米店也排队,我原以为那头羊能换回百十来斤米,结果我只背回家四十斤米。我路过一家小店时,掏出两分钱给有庆买了两颗硬糖,我想有庆辛辛苦苦了一年,也该给他甜甜嘴。
-我扛着四十斤大米往回走,有庆在那地方走来走去,踢着一颗小石子。我把两颗糖给他,他一颗放在口袋里,剥开另一颗放进嘴里。我们往前走去,有庆将糖纸叠得整整齐齐拿在手上,然后抬起脑袋问我:
-“爹,你吃吗?”
-我摇摇头说:“你自己吃。”
-我把四十斤米扛回家,家珍一看米袋就知道有多少米,她叹息一声,什么话也没说。最难的是家珍,一家四张嘴每天吃什么?愁得她晚上都睡不好觉。日子再苦也得往下熬,她每天提着篮子去挖野菜,身体本来就有病,又天天忍饥挨饿,那病真让医生说中了,越来越重,只能拄着根树枝走路,走上二十来步就要满头大汗。别人家挖野菜都是蹲下去,她是跪到地上,站起来时身体直打晃,我见了心里不好受运担
-“你就别出门了。”
-她不答应,拄着树枝往屋外走,我抓住她的胳膊一拉,她身体就往地上倒。家珍坐到地上呜呜地哭上了,她说:
-“我还没死,你就把我当死人了。”
-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女人啊,性子上来了什么事都干,什么话都说。我不让她干活,她就觉得是在嫌弃她。
-没出三个月,那四十斤米全吃光了。要不是家珍算计着过日子,掺和着吃些南瓜叶,树皮什么的,这些米不够我们吃半个月。那时候村里谁家都没有粮食了,野菜也挖光了,有些人家开始刨树根吃了。村里人越来越少,每天都有拿着个碗外出去要饭的人。队长去了几次县里,回来时都走不到村口,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气,在田里找吃的几个人走上去问他:
-“队长,县里什么时候给粮食?”
-队长歪着脑袋说:“我走不动了。”
-看着那些外出要饭的人,队长对他们说:
-“你们别走了,城里人也没吃的。”
-明知道没有野菜了,家珍还是整天拄着根树枝出去找野菜,有庆跟着她。有庆正在长身体,没有粮食吃,人瘦得像根竹竿。有庆总还是孩子,家珍有病路都走不动了,还是到处转悠着找野菜,有庆跟在后面,老是对家珍说:
-“娘,我饿得走不动了。”
-家珍上哪儿去给有庆找吃的,只好对他说:
-“有庆,你就去喝几口水填填肚子吧。”
-有庆也只能到池塘边去咕咚咕咚地喝一肚子水来充饥了。
-凤霞跟着我,扛着把锄头去地里掘地瓜。那些田地不知道被翻过多少遍了,可村里的人还都用锄头去掘,有时干一天也只是掘出一根烂瓜藤来。凤霞也饿得慌,脸都青了,看她挥锄头时脑袋都掉下去了。这孩子不会说话,只知道干活。
-我往哪儿走,她就往哪儿跟,我想想这样不行,我得和凤霞分开去挖地瓜,老凑在一起不是个办法。我就打着手势让凤霞到另一块地里去。谁知道凤霞一和我分开,就出事了。
-凤霞和村里王四在一块地里挖地瓜,王四那人其实也不坏,我被抓了壮丁去打仗那阵子,王四和他爹还常帮家珍干些重活。人一饿就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明明是凤霞挖到一个地瓜,王四欺负凤霞不会说话,趁凤霞用衣角擦上面的泥时,一把抢了过去。凤霞平常老实得很,到那时她可不干了,扑上去要把地瓜抢回来。王四哇哇一叫,旁边地里的人见了都看到是凤霞在抢。王四对着我喊:
-“福贵,做人得讲良心啊,再饿也不能抢别人家的东西。”
-我看到凤霞正使劲掰他捏住地瓜的手指,赶紧走过去拉开凤霞,凤霞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打着手势告诉我是王四抢了她的地瓜,村里别的人也看明白了,就问王四:
-“是你抢她的?还是她抢你的?”
-王四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说:
-“你们都看到的,明明是她在抢。”
-我说:“凤霞不是那种人,村里人都知道。王四,这地瓜真是你的,你就拿走。要不是你的,你吃了也会肚子疼。”
-王四用手指指凤霞,说道:
-“你让她自己说,是谁的。”
-他明知道凤霞不会说话,还这么说,气得我身体都哆嗦了。凤霞站在一旁嘴巴一张一张没有声音,倒是泪水刷刷地流着。我向王四挥挥手说:
-“你要是不怕雷公打你,就拿去吧。”
-王四做了亏心事也不脸红,他直着脖子说:
-“是我的我当然要拿走。”
-说着他转身就走,谁也没想到凤霞挥起锄头就朝他砸去,要不是有人惊叫一声,让王四躲开的话,可就出人命了。王四看到凤霞砸他,伸手就打了凤霞一巴掌,凤霞哪有他有力气,一巴掌就把凤霞打到地上去了。那声音响得就跟人跳进池塘似的,一巴掌全打在我心上。我冲上去对准王四的脑袋就是一拳,王四的脑袋直摇晃,我的手都打疼了。王四回过神来操起一把锄头朝我劈过来,我跳开后也挥起一把锄头。
-要不是村里人拦住我们,总得有一条命完蛋了。后来队长来了,队长听我们说完后骂我们:
-“他娘的,你们死了让老子怎么去向上面交待。”
-骂完后队长说:“凤霞不会是那种人,说是你王四抢的也没人看见,这样吧,你们一家一半。”
-说着队长向王四伸出手,要王四把地瓜给他。王四双手拿着地瓜舍不得交出来,队长说:
-“拿来呀。”
-王四没办法,哭丧着脸把地瓜给了队长。队长向旁人要过来一把镰刀,将地瓜放在田埂上,咔嚓一声将地瓜切成两半。队长的手偏了,一半很大,另一半很小。我说:
-“队长,这怎么分啊?”
-队长说:“这还不容易。”
-又是咔嚓一声将大的切下来一块,放进自己口袋,算是他的了。他拿起剩下的两块地瓜给我和王四,说:
-“差不多大小了吧?”
-其实一块地瓜也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当初心里想的和现在不一样,在当初那可是救命稻草。家里断粮都有一个月了,田里能吃的也都吃得差不多了,那年月拿命去换一碗饭回来也都有人干。
-和王四争地瓜的第二天,家珍拄着根树枝走出了村口,我在田里见了问她去哪担
-“我进城去看看爹。”
-做女儿的想去看爹,我想拦也不能拦,看着她走路都费劲的模样,我说:
-“让凤霞也去,路上能照应你。”
-家珍听了这话头也不回地说:
-“不要凤霞去。”
-那些日子她脾气动不动就上来,我不再说什么,看着她慢慢吞吞往城里走,她瘦得身上都没肉了,原先绷起的衣服变得松松垮垮,在风里荡来荡去。
-我不知道家珍进城是去要吃的,她去了一天,快到傍晚时才回来。回来时都走不动路了。是凤霞先看到她,凤霞拉了拉我的衣服,我转过身去才看到家珍站在那条路上,身体撑在拐杖上向我们招手,她抬起胳膊时脑袋像是要从肩膀上掉下去了。
-我赶紧跑过去,等我跑近了,她身体一软跪在了地上,双手撑着拐杖声音很轻地叫:
-“福贵,你来,你来。”
-我伸手去扶她起来,她抓住我的手往胸口拉,喘着气说:
-“你摸摸。”
-我的手伸进她胸口一摸,人就怔住了,我摸到了一小袋米,我说:
-“是米。”
-家珍哭了,她说:
-“是爹给我的。”
-那时候的一袋米,可就是山珍海味了。一家人有一、两个月没尝过米的味道了,那种高兴劲啊,实在是说不出来。我让凤霞扶着家珍赶紧回家,自己去找有庆。有庆那时正在池塘旁躺着,他刚喝饱了池水,我叫他:
-“有庆,有庆。”
-这孩子脖子歪了歪,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我低声对他说:
-“快回家去喝粥。”
-有庆一听有粥喝,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坐了起来,叫道:
-“喝粥。”
-我吓了一跳,急忙说:
-“轻点。”
-可不能让别人家知道,家珍是把米藏在胸口衣服里带回来的。等一家人回到了家里,我关上门插上木销,家珍这才从胸口拿出那一小袋米,往锅里倒了半袋,加上水后凤霞就生火熬粥了。我让有庆站在门后,从缝里看着有没有村里人走来。水一开,米香就飘满了屋子,有庆在门后站不住了,跑到锅前凑上去鼻子闻了又闻,说:
-“好香啊。”
-我把他拉开,说:
-“去门后看着。”
-这孩子猛吸了两口热气才回到门后,家珍笑起来,说道:
-“总算能让你们吃上一顿好的了。”
-说着家珍掉出了眼泪,她说:
-“这米是从我爹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时外面有人走来,走到门口叫:
-“福贵。”
-我们吓得气都不敢出了,有庆站在那里弓着腰一动不动,只有凤霞笑嘻嘻地往灶里添柴,她听不到。我拍拍她,让她手脚轻一点。听着屋里没有声音,外面那人很不高兴地说:
-“烟囱呼呼地冒烟,里面没人答应。”
-过了一会,那人像是走开了,有庆又在门后往外望了一阵,才悄悄地告诉我们:
-“走啦。”
-我和家珍总算舒了一口气。粥熬成后,我们一家四口人坐在桌前,喝起了热腾腾的米粥。这辈子我再没像那次吃得那么香了,那味道让我想起来就要流口水。有庆喝得急,第一个喝完,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吸气,他嘴嫩,烫出了很多小泡,后来疼了好几天。等我们吃完后,队长他们来了。
-村里人也都有一、两个月没吃上米了,我们关上门,烟囱往外呼呼地冒烟,他们全看到了。刚才有人来叫门,我们没答应,他回去一说,来了一伙人,队长走在前头。他们猜到我们有好吃的,都想来吃一口。
-队长一进屋鼻子就一抖一抖了,问:
-“煮什么吃啦,这么香。”
-我嘿嘿笑着没说话,我不说话队长也不好再问。家珍招呼着他们坐下,有几个人不老实,又去揭锅又掀褥子,好在家珍将剩下的米藏在胸口了,也不怕他们乱翻。队长看不下去了,他说:
-“你们干什么,这是在别人家里。出去,出去,他娘的都出去。”
-队长把他们赶走后,起身关上门,也不先和我们套套近乎,一下子就把脸凑过来说:
-“福贵,家珍,有好吃的分我一口。”
-我看看家珍,家珍看看我,平日里队长对我们不错,眼下他求上我们了,总不能不答应。家珍伸手从胸口拿出那个小袋子,抓了一小把给队长,说:
-“队长,就这么多了,你拿回去熬一锅米汤吧。”
-队长连声说“够了,够了。”
-队长让家珍把米放在他口袋里,然后双手攥住口袋嘿嘿笑着走了。队长一走,家珍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她是心疼那把米。看着家珍哭,我只能连连叹气。
-这样的日子一直熬到收割稻子以后,虽说是欠收,可总算又有粮食了,日子一下子好过多了。谁知家珍的病越来越重了,到后来走路都走不了几步,都是那灾年把她给糟踏成这样的。家珍不甘心,干不了田里活,她还想干家里的活。她扶着墙到这里擦擦,又到那里扫扫,有一天她摔倒后不知怎么爬不起来了,等我和凤霞收工回到家里,她还躺在地上,脸都擦破了。我把她抱到床上,凤霞拿了块毛巾给她擦掉脸上的血,我说:
-“你以后就躺在床上。”
-家珍低着头轻声说道:
-“我不知道会爬不起来。”
-家珍算是硬的,到了那种时候也不叫一声苦。她坐在床上那些日子,让我把所有的破烂衣服全放到她床边,她说:
-“有活干心里踏实。”
-她拆拆缝缝给凤霞和有庆都做了件衣服,两个孩子穿上后看起来还很新。后来我才知道她把自己的衣服也拆了,看到我生气,她笑了笑说:
-“衣服不穿坏起来快。我是不会穿它们了,可不能跟着我糟蹋了。”
-家珍说也给我做一件,谁知我的衣服没做完,家珍连针都拿不起了。那时候凤霞和有庆睡着了,家珍还在油灯下给我缝衣服,她累得脸上都是汗,我几次催她快睡,她都喘着气摇头,说是快了。结果针掉了下去,她的手哆嗦着去拿针,拿了几次都没拿起来,我捡起来递给她,她才捏住又掉了下去。家珍眼泪流了出来,这是她病了以后第一次哭,她觉得自己再也干不了活了,她说:
-“我是个废人了,还有什么指望?”
-我用袖管给她擦眼泪,她瘦得脸上的骨头都突了出来。我说她是累的,照她这样,就是没病的人也会吃不消。我宽慰她,说凤霞已经长大了,挣的工分比她过去还多,用不着再为钱操心了。家珍说:
-“有庆还小啊。”
-那天晚上,家珍的眼泪流个不停,她几次嘱咐我:
-“我死后不要用麻袋包我,麻袋上都是死结,我到了阴间解不开,拿一块干净的布就行了,埋掉前替我洗洗身子。
-她又说:“凤霞大了,要是能给她找到婆家我死也闭眼了。
-有庆还小,有些事他不懂,你不要常去揍他,吓唬吓唬就行了。”
-她是在交待后事,我听了心里酸一阵苦一阵,我对她说:
-“按理说我是早就该死了,打仗时死了那么多人,偏偏我没死,就是天天在心里念叨着要活着回来见你们,你就舍得扔下我们?”
-我的话对家珍还是有用的,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看到家珍正在看我,她轻声说:
-“福贵,我不想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们。”
-家珍在床上躺了几天,什么都不干,慢慢地又有点力气了,她能撑着坐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多了,心里高兴,想试着下地,我不让,我说:
-“往后不能再累着了,你得留着点力气,日子还长着呢。”
-四
-那一年,有庆念到五年级了。俗话说是祸不单行,家珍病成那样,我就指望有庆快些长大,这孩子成绩不好,我心想别逼他去念中学了,等他小学一毕业,就让他跟着我下地挣工分去。谁知道家珍身体刚刚好些,有庆就出事了。
-那天下午,有庆他们学校的校长,那是县长的女人,在医院里生孩子时出了很多血,一只脚都跨到阴间去了。学校的老师马上把五年级的学生集合到操场上,让他们去医院献血,那些孩子一听是给校长献血,一个个高兴得像是要过节了,一些男孩子当场卷起了袖管。他们一走出校门,我的有庆就脱下鞋子,拿在手里就往医院跑,有四、五个男孩也跟着他跑去。我儿子第一个跑到医院,等别的学生全走到后,有庆排在第一位,他还得意地对老师说:
-“我是第一个到的。”
-结果老师一把把他拖出来,把我儿子训斥了一通,说他不遵守纪律。有庆只得站在一旁,看着别的孩子挨个去验血,验血验了十多个没一个血对上校长的血。有庆看着看着有些急了,他怕自己会被轮到最后一个,到那时可能就献不了血了。他走到老师跟前,怯生生地说:
-“老师,我知道错了。”
-老师嗯了一下,没再理他,他又等了两个进去验血,这时产房里出来一个戴口罩的医生,对着验血的男人喊:
-“血呢?血呢?”
-验血的男人说:“血型都不对。”
-医生喊:“快送进来,病人心跳都快没啦。”
-有庆再次走到老师跟前,问老师:
-“是不是轮到我了?”
-老师看了看有庆,挥挥手说:
-“进去吧。”
-验到有庆血型才对上了,我儿子高兴得脸都涨红了,他跑到门口对外面的人叫道:
-“要抽我的血啦。”
-抽一点血就抽一点,医院里的人为了救县长女人的命,一抽上我儿子的血就不停了。抽着抽着有庆的脸就白了,他还硬挺着不说,后来连嘴唇也白了,他才哆嗦着说:
-“我头晕。”
-抽血的人对他说:
-“抽血都头晕。”
-那时候有庆已经不行了,可出来个医生说血还不够用。抽血的是个乌龟王八蛋,把我儿子的血差不多都抽干了。有庆嘴唇都青了,他还不住手,等到有庆脑袋一歪摔在地上,那人才慌了,去叫来医生,医生蹲在地上拿听筒听了听说:
-“心跳都没了。”
-医生也没怎么当会事,只是骂了一声抽血的:
-“你真是胡闹。”
-就跑进产房去救县长的女人了。
-那天傍晚收工前,邻村的一个孩子,是有庆的同学,急冲冲跑过来,他一跑到我们跟前就扯着嗓子喊:
-“哪个是徐有庆的爹?”
-我一听心就乱跳,正担心着有庆会不会出事,那孩子又喊:
-“哪个是她娘?”
-我赶紧答应:“我是有庆的爹。”
-孩子看看我,擦着鼻子说:
-“对,是你,你到我们教室里来过。”
-我心都要跳出来了,他这才说:
-“徐有庆快死啦,在医院里。”
-我眼前立刻黑了一下,我问那孩子:
-“你说什么?”
-他说:“你快去医院,徐有庆快死啦。”
-我扔下锄头就往城里跑,心里乱成一团。想想中午上学时有庆还好好的,现在说他快要死了。我脑袋里嗡嗡乱叫着跑到城里医院,见到第一个医生我就拦住他,问他:
-“我儿子呢?”
-医生看看我,笑着说:
-“我怎么知道你儿子?”
-我听后一怔,心想是不是弄错了,要是弄错可就太好了。
-我说:
-“他们说我儿子快死了,要我到医院。”
-准备走开的医生站住脚看着我问: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有庆。”
-他伸手指指走道尽头的房间说:
-“你到那里去问问。”
-我跑到那间屋子,一个医生坐在里面正写些什么,我心里咚咚跳着走过去问:
-“医生,我儿子还活着吗?”
-医生抬起头来看了我很久,才问:
-“你是说徐有庆?”
-我急忙点点头,医生又问:
-“你有几个儿子?”
-我的腿马上就软了,站在那里哆嗦起来,我说:
-“我只有一个儿子,求你行行好,救活他吧。”
-医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他又说:
-“你为什么只生一个儿子?”
-这叫我怎么回答呢?我急了,问他:
-“我儿子还活着吗?”
-他摇摇头说:“死了。”
-我一下子就看不见医生了,脑袋里黑乎乎一片,只有眼泪哗哗地掉出来,半晌我才问医生:
-“我儿子在哪里?”
-有庆一个人躺在一间小屋子里,那张床是用砖头搭成的。
-我进去时天还没黑,看到有庆的小身体躺在上面,又瘦又小,身上穿的是家珍最后给他做的衣服。我儿子闭着眼睛,嘴巴也闭得很紧。我有庆有庆叫了好几声,有庆一动不动,我就知道他真死了,一把抱住了儿子,有庆的身体都硬了。中午上学时他还活生生的,到了晚上他就硬了。我怎么想都想不通,这怎么也应该是两个人,我看看有庆,摸摸他的瘦肩膀,又真是我的儿子。我哭了又哭,都不知道有庆的体育教师也来了。他看到有庆也哭了,一遍遍对我说:
-“想不到,想不到。”
-体育老师在我边上坐下,我们两个人对着哭,我摸摸有庆的脸,他也摸摸。过了很久,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儿子是怎么死的。我问体育老师,这才知道有庆是抽血被抽死的。当时我想杀人了,我把儿子一放就冲了出去。冲到病房看到一个医生就抓就住他,也不管他是谁,对准他的脸就是一拳,医生摔到地上乱叫起来,我朝他吼道:
-“你杀了我儿子。”
-吼完抬脚去踢他,有人抱住了我,回头一看是体育老师,我就说:
-“你放开我。”
-体育老师说:“你不要乱来。”
-我说:“我要杀了他。”
-体育老师抱住我,我脱不开身,就哭着求他:
-“我知道你对有庆好,你就放开我吧。”
-体育老师还是死死抱住我,我只好用胳膊肘拚命撞他,他也不松开。让那个医生爬起来跑走了,很多的人围了上来,我看到里面有两个医生,我对体育老师说:
-“求你放开我。”
-体育老师力气大,抱住我我就动不了,我用胳膊肘撞他,他也不怕疼,一遍遍地说:
-“你不要乱来。”
-这时有个穿中山服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让体育老师放开我,问我:
-“你是徐有庆同学的父亲?”
-我没理他,体育老师一放开我,我就朝一个医生扑过去,那医生转身就逃。我听到有人叫穿中山服的男人县长,我一想原来他就是县长,就是他女人夺了我儿子的命,我抬腿就朝县长肚子上蹬了一脚,县长哼了一声坐到了地上。体育老师又抱住了我,对我喊:
-“那是刘县长。”
-我说:“我要杀的就是县长。”
-抬起腿再去蹬,县长突然问我:
-“你是不是福贵?”
-我说:“我今天非宰了你。”
-县长站起来,对我叫道:
-“福贵,我是春生。”
-他这么一叫,我就傻了。我朝他看了半晌,越看越像,就说:
-“你真是春生。”
-春生走上前来也把我看了又看,他说:
-“你是福贵。”
-看到春生我怒气消了很多,我哭着对他说:
-“春生你长高长胖了。”
-春生眼睛也红了,说道:
-“福贵,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摇摇头说:“没死。”
-春生又说:“我还以为你和老全一样死了。”
-一说到老全,我们两个都呜呜地哭上了。哭了一阵我问春生:
-“你找到大饼了吗?”
-春生擦擦眼睛说:“没有,你还记得?我走过去就被俘虏了。”
-我问他:“你吃到馒头了吗?”
-他说:“吃到的。”
-我说:“我也吃到了。”
-说着我们两个人都笑了,笑着笑着我想起了死去的儿子,我抹着眼睛又哭了,春生的手放到我肩上,我说:
-“春生,我儿子死了,我只有一个儿子。”
-春生叹口气说:“怎么会是你的儿子?”
-我想到有庆还一个人躺在那间小屋里,心里疼得受不了,我对春生说:
-“我要去看儿子了。”
-我也不想再杀什么人了,谁料到春生会突然冒出来,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对春生说:
-“春生,你欠了我一条命,你下辈子再还给我吧。”
-那天晚上我抱着有庆往家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抱累了就把儿子放到背脊上,一放到背脊上心里就发慌,又把他重新抱到了前面,我不能不看着儿子。眼看着走到了村口,我就越走越难,想想怎么去对家珍说呢?有庆一死,家珍也活不长,家珍已经病成这样了。我在村口的田埂上坐下来,把有庆放在腿上,一看儿子我就忍不住哭,哭了一阵又想家珍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先瞒着家珍好。我把有庆放在田埂上,回到家里偷偷拿了把锄头,再抱起有庆走到我娘和我爹的坟前,挖了一个坑。
-要埋有庆了,我又舍不得。我坐在爹娘的坟前,把儿子抱着不肯松手,我让他的脸贴在我脖子上,有庆的脸像是冻坏了,冷冰冰地压在我脖子上。夜里的风把头顶的树叶吹得哗啦哗啦响,有庆的身体也被露水打湿了。我一遍遍想着他中午上学时跑去的情形,书包在他背后一甩一甩的。想到有庆再不会说话,再不会拿着鞋子跑去,我心里是一阵阵酸疼,疼得我都哭不出来。我那么坐着,眼看着天要亮了,不埋不行了,我就脱下衣服,把袖管撕下来蒙住他的眼睛,用衣服把他包上,放到了坑里。我对爹娘的坟说:
-“有庆要来了,你们待他好一点,他活着时我对他不好,你们就替我多疼疼他。”
-有庆躺在坑里,越看越小,不像是活了十三年,倒像是家珍才把他生出来,我用手把土盖上去,把小石子都捡出来,我怕石子硌得他身体疼。埋掉了有庆,天蒙蒙亮了,我慢慢往家里走,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走到家门口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儿子,忍不住哭出了声音,又怕家珍听到,就捂住嘴巴蹲下来,蹲了很久,都听到出工的吆喝声了,才站起来走进屋去。凤霞站在门旁睁圆了眼睛看我,她还不知道弟弟死了。
-邻村的那个孩子来报信时,她也在,可她听不到。家珍在床上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对她说:
-“有庆出事了,在医院里躺着。”
-家珍像是信了我的话,她问我:
-“出了什么事?”
-我说:“我也说不清楚,有庆上课时突然昏倒了,被送到医院,医生说这种病治起来要有些日子。”
-家珍的脸伤心起来,泪水从眼角淌出,她说:
-“是累的,是我拖累有庆的。”
-我说:“不是,累也不会累成这样。”
-家珍看了看我又说:
-“你眼睛都肿了。”
-我点点头:“是啊,一夜没睡。”
-说完我赶紧走出门去,有庆才被埋到土里,尸骨未寒啊,再和家珍说下去我就稳不住自己了。
-接下去的日子,白天我在田里干活,到了晚上我对家珍说进城去看看有庆好些了没有。我慢慢往城里走,走到天黑了,再走回来,到有庆坟前坐下。夜里黑乎乎的,风吹在我脸上,我和死去的儿子说说话,声音飘来飘去都不像是我的。
-坐到半夜我才回到家中,起先的几天,家珍都是睁着眼睛等我回来,问我有庆好些了吗?我就随便编些话去骗她。过了几天我回去时,家珍已经睡着了,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我也知道老这么骗下去不是办法,可我只能这样,骗一天是一天,只要家珍觉得有庆还活着就好。
-有天晚上我离开有庆的坟,回到家里在家珍身旁躺下后,睡着的家珍突然说:
-“福贵,我的日子不长了。”
-我心里一沉,去摸她的脸,脸上都是泪,家珍又说:
-“你要照看好凤霞,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
-家珍都没提有庆,我当时心里马上乱了,想说些宽慰她的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傍晚,我还和往常一样对家珍说进城去看有庆,家珍让我别去了,她要我背着她去村里走走。我让凤霞把她娘抱起来,抱到我背脊上。家珍的身体越来越轻了,瘦得身上全是骨头。一出家门,家珍就说:
-“我想到村西去看看。”
-那地方埋着有庆,我嘴里说好,腿脚怎么也不肯往村那地方去,走着走着走到了东边村口,家珍这时轻声说:
-“福贵,你别骗我了,我知道有庆死了。”
-她这么一说,我站在那里动不了,腿也开始发软。我的脖子上越来越湿,我知道那是家珍的眼泪,家珍说:
-“让我去看看有庆吧。”
-我知道骗不下去,就背着家珍往村西走,家珍低声告诉我:
-“我夜夜听着你从村西走过来,我就知道有庆死了。”
-走到了有庆坟前,家珍要我把她放下去,她扑在了有庆坟上,眼泪哗哗地流,两只手在坟上像是要摸有庆,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有几根指头稍稍动着。我看着家珍这付样子,心里难受得要被堵住了,我真不该把有庆偷偷埋掉,让家珍最后一眼都没见着。
-家珍一直扑到天黑,我怕夜露伤着她,硬把她背到身后,家珍让我再背她到村口去看看,到了村口,我的衣领都湿透了,家珍哭着说:
-“有庆不会在这条路上跑来了。”
-我看着那条弯曲着通向城里的小路,听不到我儿子赤脚跑来的声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
-那天下午,我一直和这位老人呆在一起,当他和那头牛歇够了,下到地里耕田时,我丝毫没有离开的想法,我像个哨兵一样在那棵树下守着他。
-那时候四周田地里庄稼人的说话声飘来飘去,最为热烈的是不远处的田埂上,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都举着茶水桶在比赛喝水,旁边年轻人又喊又叫,他们的兴奋是他们处在局外人的位置上。福贵这边显得要冷清多了,在他身旁的水田里,两个扎着头巾的女人正在插秧,她们谈论着一个我完全陌生的男人,这个男人似乎是一个体格强壮有力的人,他可能是村里挣钱最多的男人,从她们的话里我知道他常在城里干搬运的活。一个女人直起了腰,用手背捶了捶,我听到她说:
-“他挣的钱一半用在自己女人身上,一半用在别人的女人身上。”
-这时候福贵扶着犁走到她们近旁,他插进去说:
-“做人不能忘记四条,话不要说错,床不要睡错,门槛不要踏错,口袋不要摸错。”
-福贵扶着犁过去后,又扭过去脑袋说:
-“他呀,忘记了第二条,睡错了床。”
-那两个女人嘻嘻一笑,我就看到福贵一脸的得意,他向牛大声吆喝了一下,看到我也在笑,对我说:
-“这都是做人的道理。”
-后来,我们又一起坐在了树荫里,我请他继续讲述自己,他有些感激地看着我,仿佛是我正在为他做些什么,他因为自己的身世受到别人重视,显示出了喜悦之情。
-我原以为有庆一死,家珍也活不长了。有一阵子看上去她真是不行了,躺在床上喘气都是呼呼的,眼睛整天半闭着,也不想吃东西,每次都是我和凤霞把她扶起来,硬往她嘴里灌着粥汤。家珍身上一点肉都没有了,扶着她就跟扶着一捆柴禾似的。
-队长到我家来过两次,他一看家珍的模样直摇头,把我拉到一旁轻声说:
-“怕是不行了。”
-我听了这话心直往下沉,有庆死了还不到半个月,眼看着家珍也要去了。这个家一下子没了两个人,往后的日子过起来可就难了,等于是一口锅砸掉了一半,锅不是锅,家不成家。
-队长说是上公社卫生院请个医生来看看,队长说话还真算数,他去公社开会回来时,还真带了个医生回来。那个医生很瘦小,戴着一副眼镜,问我家珍得了什么病,我说:
-“是软骨病。”
-医生点点头,在床边坐下来,给家珍切脉,我看着医生边切脉边和家珍说话,家珍听到有人和她说话,只是眼睛睁了睁,也不回答。医生不知怎么搞的没找到家珍的脉搏,他像是吓了一跳,伸手去翻翻家珍的眼皮,然后一只手捧住家珍的手腕,另一只手切住家珍的脉搏,脑袋像是要去听似的歪了下去。过了一会,医生站起来对我说:
-“脉搏弱的都快摸不到了。”
-医生说:“你准备着办后事吧。”
-做医生的只要一句话,就能要我的命。我当时差点没栽到地上,我跟着医生走到屋外,问他:
-“我女人还能活多久?”
-医生说:“出不了一个月。得了那种病,只要全身一瘫也就快了。”
-那天晚上家珍和凤霞睡着以后,我一个人在屋外坐到天快亮的时候了,先是呜呜地哭,哭了一阵我就开始想从前的事,想着想着又掉出了眼泪,这日子过得真是快,家珍嫁给我以后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眼睛一眨就到了她要去的时候了。后来我想想光哭光难受也没用,事到如今也只好想些实在的事,给家珍的后事得办的像样一点。
-队长心好,他看到我这副样子就说:
-“福贵,你想得开些,人啊,总是要死的,眼下也别想什么了,只要让家珍死得舒坦就好。这村里的地,你随便选一块,给家珍做坟。”
-其实那时候我也想开了,我对队长说:
-“家珍想和有庆呆在一起,她俩得埋在一个地方。”
-有庆可怜,包了件衣服就埋了。家珍可不能再这样,家里再穷也要给她打一口棺材,要不我良心上交待不过去。家珍当初要是嫁了别人,不跟着我受罪,也不会累成这样,得这种病。我在村里挨家挨户地去借钱,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说起给家珍打口棺材,就忍不住掉眼泪。大伙都穷,借来的钱不够打棺材,后来队长给我凑了些村里的公款,才到邻村将木匠请来。
-凤霞起先不知道她娘快去了,她看到我一闲下来就往先前村里的羊棚跑,木匠就在那里干活。我在那里一坐就是半晌,都忘了吃饭。凤霞来叫我,叫了几次看到棺材的形状出来了,她才觉察到了一些,睁圆了眼睛做手势问我,我心想凤霞也该知道这些,就告诉了她。
-这孩子拚命地摇头,我知道她的意思,就用手势告诉她,这是给家珍准备的,是给家珍以后用的。凤霞还是摇头,拉着我就往家里走。回到了家中,凤霞还拉着我的袖管,她推推家珍,家珍眼睛睁开来。她就使劲摇我的胳膊,让我看家珍活得好好的。然后右手伸开了往下劈,她是要我把棺材劈掉。
-凤霞心里根本就没想她娘会死,就是这样告诉她,她也不会相信。看着凤霞的样子,我只好低下头,什么手势都不做了。
-家珍在床上一躺就是二十多天,有时觉得她好些了,有时又觉得她真的快去了。后来有一个晚上,我在她身旁躺下准备熄灯时,家珍突然抬起胳膊拉了拉我,让我别熄灯。家珍说话的声音跟蚊子一样大,她要我把她的身体侧过来。我女人那晚上把我看了又看,叫了好几声:
-“福贵。”
-然后笑了笑,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家珍又睁开眼睛问我:“凤霞睡得好吗?’我起身看看凤霞,对她说:
-“凤霞睡着了。”
-那晚上家珍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些话,到后来累了才睡着。
-我却怎么都睡不着,心里七上八下的,家珍那样子像是好多了,可我老怕着是不是人常说的回光返照。我的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还热着我才稍稍放心下来。
-第二天我起床时,家珍还睡着,我想她昨晚上睡得晚,就没叫醒她,和凤霞喝了点粥下地去干活。那天收工早,我和凤霞回到家里时,我吓了一跳,家珍竟然坐在床上了,她是自己坐起来的。家珍看到我们进去,轻声说:
-“福贵,我饿了,给我熬点粥。”
-当时我傻站了很久,我怎么也想不到家珍会好起来了,家珍又叫了我一声,我才回过神来,我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我忘了凤霞听不到,对凤霞说:
-“全靠你,全靠你心里想着你娘不死。”
-人只要想吃东西,那就没事了。过了一阵子,家珍坐在床上能干些针线活了,照这样下去,家珍没准又能下床走路。
-我提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心里一踏实,人就病倒了。其实那病早就找到我了,有庆一死,家珍跟着是一副快去的样子,我顾不上病,也就不觉得。家珍没让医生说中,身体慢慢地好起来,我脑袋是越来越晕,直到有一天插秧时昏到了地上,被人抬回家,我才知道自己是病了。
-我一病倒,凤霞可就苦了,床上躺着两个人,她又服侍我们又要下地挣工分。过了几天,我看着凤霞实在是太累,就跟家珍说好多了,拖着个病身体下田去干活,村里人见了我都吃了一惊,说:
-“福贵,你头发全白了。”
-我笑笑说:“以前就白了。”
-他们说:“以前还有一半是黑的呢,就这么几天你的头发全白了。”
-就那么几天,我老了许多,我以前的力气再也没有回来,干活时腰也酸了背也疼了,干得猛一些身上到处淌虚汗。
-有庆死后一个多月,春生来了。春生不叫春生了,他叫刘解放。别人见了春生都叫他刘县长,我还是叫他春生。春生告诉我,他被俘虏后就当上了解放军,一直打到福建,后来又到朝鲜去打仗。春生命大,打来打去都没被打死。朝鲜的仗打完了,他转业到邻近一个县,有庆死的那年他才来到我们县。
-春生来的时候,我们都在家里。队长还没走到门口就喊上了:
-“福贵,刘县长来看你啦。”
-春生和队长一进屋,我对家珍说:
-“是春生,春生来了。”
-谁知道家珍一听是春生,眼泪马上掉了出来,她冲着春生喊:
-“你出去。”
-我一下子愣住了,队长急了,对家珍说:
-“你怎么能这样对刘县长说话。”
-家珍可不管那么多,她哭着喊道:
-“你把有庆还给我。”
-春生摇了摇头,对家珍说:“我的一点心意。”
-春生把钱递给家珍,家珍看都不看,冲着他喊:
-“你走,你出去。”
-队长跑到家珍跟前,挡住春生,说:
-“家珍,你真糊涂,有庆是事故死的,又不是刘县长害的。”
-春生看家珍不肯收钱,就递给我:
-“福贵,你拿着吧,求你了。”
-看着家珍那样子,我哪敢收钱。春生就把钱塞到我手里,家珍的怒火立刻冲着我来了,她喊道:
-“你儿子就值两百块?”
-我赶紧把钱塞回到春生手里。春生那次被家珍赶走后,又来了两次,家珍死活不让他进门。女人都是一个心眼,她认准的事谁也不能让她变。我送春生到村口,对他说:
-“春生,你以后别来了。”
-春生点点头,走了。春生那次一走,就几年没再来,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才又来了一次。
-城里闹上了文化大革命,乱糟糟的满街都是人,每天都在打架,还有人被打死,村里人都不敢进城去了。村里比起城里来,太平多了,还跟先前一样,就是晚上睡觉睡不踏实,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总是在深更半夜里来,队长就站在晒场上拚命吹哨子,大伙听到哨子便赶紧爬起来,到晒场去听广播,队长在那里喊:
-“都到晒场来,毛主席他老人家要训话啦。”
-我们是平民百姓,国家的事不是不关心,是弄不明白,我们都是听队长的,队长是听上面的。只要上面怎么说,我们就怎么想,怎么做。我和家珍最操心的还是凤霞,凤霞不小了,该给她找个婆家。凤霞长得和家珍年轻时差不多,要不是她小时候得了那场病,说媒的早把我家门槛踏平了。我自己是力气越来越小,家珍的病看样子要全好是不可能了,我们这辈子也算经历了不少事,人也该熟了,就跟梨那样熟透了该从树上掉下来。可我们放心不下凤霞,她和别人不一样,她老了谁会管她?
-凤霞说起来又聋又哑,她也是女人,不会不知道男婚女嫁的事。村里每年都有嫁出去娶进来的,敲锣打鼓热闹一阵,到那时候凤霞握着锄头总要看得发呆,村里几个年轻人就对凤霞指指点点,笑话她。
-村里王家三儿子娶亲时,都说新娘漂亮。那天新娘被迎进村里来时,穿着大红的棉袄,哧哧笑个不停。我在田里望去,新娘整个儿是个红人了,那脸蛋红扑扑特别顺眼。
-田里干活的人全跑了过去,新郎从口袋里摸出飞马牌香烟,向年长的男人敬烟,几个年轻人在一旁喊:
-“还有我们,还有我们。”
-新郎嘻嘻笑着把烟藏回到口袋里,那几个年轻人冲上去抢,喊着:
-“女人都娶到床上了,也不给根烟抽。”
-新郎使劲捂住口袋,他们硬是掰开他的手指,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后一个人举着,别的人跟着跑上了一条田埂。
-剩下的几个年轻人围着新娘,嘻嘻哈哈肯定说了些难听的话,新娘低头直笑。女人到了出嫁的时候,是什么都看着舒服,什么都听着高兴。
-凤霞在田里,一看到这种场景,又看呆了,两只眼睛连眨都没眨,锄头抱在怀里,一动不动。我站在一旁看得心里难受,心想她要看就让她多看看吧。凤霞命苦,她只有这么一点看看别人出嫁的福份。谁知道凤霞看着看着竟然走了上去。走到新娘旁边,痴痴笑着和她一起走过去。这下可把那几个年轻人笑坏了,我的凤霞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和新娘走在一起,新娘穿得又整齐又鲜艳,长得也好,和我凤霞一比,凤霞寒碜得实在是可怜。凤霞脸上没有脂粉,也红扑扑和新娘一样,她一直扭头看着新娘。
-村里几个年轻人又笑又叫,说:
-“凤霞想男人啦。”
-这么说说我也就听进去了,谁知没一会儿工夫难听的话就出来了,有个人对新娘说:
-“凤霞看中你的床了。”
-凤霞在旁边一走,新娘笑不出来了,她是嫌弃凤霞。这时有人对新郎说:
-“你小子太合算了,一娶娶一双,下面铺一个,上面盖一个。”
-新郎听后嘿嘿地笑,新娘受不住了,也不管自己新出嫁该害羞一些,脖子一直就对新郎喊:
-“你笑个屁。”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走上田埂对他们说:
-“做人不能这样,要欺负人也不能欺负凤霞,你们就欺负我吧。”
-说完我拉住凤霞就往家里走,凤霞是聪明人,一看到我的脸色,就知道刚才出了什么事,她低着头跟我往家走,走到家门口眼泪掉了下来。
-后来我和家珍商量着怎么也得给凤霞找一个男人,我们都是要死在她前面的,我们死后有凤霞收作,凤霞老这样下去,死后连个收作的人都没有。可又有谁愿意娶女凤霞呢?
-家珍说去求求队长,队长外面认识的人多,打听打听,没准还真有人要我们凤霞。我就去跟队长说了,队长听后说:
-“也是,凤霞也该出嫁了,只是好人家难找。”
-我说:“哪怕是缺胳膊断腿的男人,只要他想娶凤霞,我们都给。”
-说完这话自己先心疼上了,凤霞哪点比不上别人,就是不会说话。回到家里,跟家珍一说,家珍也心疼上了。她坐床上半晌不说话,末了叹息一声,说: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过了没多久,队长给凤霞找着了一个男人。那天我在自留地上浇粪,队长走过来说:
-“福贵,我给凤霞找着婆家了,是县城里的人,搬运工,挣钱很多。”
-我一听条件这么好,不相信,觉得队长是在和我闹着玩,我说:
-“队长,你别哄我了。”
-队长说:“没哄你,他叫万二喜,是个偏头,脑袋靠着肩膀,怎么也起不来。”
-他一说是偏头,我就信了,赶紧说:
-“你快让他来看看凤霞吧。”
-队长一走,我扔了粪勺就往自己茅屋跑,没进门就喊:
-“家珍,家珍。”
-家珍坐在床上以为出了什么事,看着我眼睛都睁圆了,我说:
-“凤霞有男人啦。”
-家珍这才松了口气,说:
-“你吓死我了。”
-我说:“不缺腿,胳膊也全,还是城里人呢。”
-说完我呜呜地哭了,家珍先是笑,看到我哭,眼泪也流了出来。高兴了一阵,家珍问:
-“条件这么好,会要凤霞吗?”
-我说:“那男的是偏头。”
-家珍这才有些放心。那晚上家珍让我把她过去的一些衣服拿出来,给凤霞做了件衣服,家珍说:
-“凤霞总得打扮打扮,人家都要来相亲了。”
-没出三天,万二喜来了,真是个偏头,他看我时把左边肩膀翘起来,又把肩膀向凤霞和家珍翘翘,凤霞一看到他这副模样,咧着嘴笑了。
-万二喜穿着中山服,干干净净的,若不是脑袋靠着肩膀,那模样还真像是城里来的干部。他拿着一瓶酒一块花布,由队长陪着进来。家珍坐在床上,头发梳得很整齐,衣服破了一点,倒很干净,我还专门在床下给家珍放了一双新布鞋。凤霞穿着水红衣服低着头坐在她娘旁边。家珍笑嘻嘻地看着她未过门的女婿,心里高兴着呢。
-万二喜把酒和花布往桌上一放,就翘着肩膀在屋里转一圈,他是在看我们的屋子。我说:
-“队长,二喜,你们坐。”
-二喜嗯了一声在凳子上坐下,队长摆摆手说:
-“我就不坐了,二喜,这是凤霞,这是她爹和娘。”
-凤霞双手放在腿上,看到队长指着她,就向队长笑,队长指着家珍,她转过去向家珍笑。家珍说:
-“队长,你请坐。”
-队长说:“不啦,我还有事,你们谈吧。”
-队长转身要走,留也留不住,我送走了队长,回到屋中指指桌上的酒,对二喜说:
-“让你破费了,其实我有几十年没喝酒了。”
-二喜听后嗯了一声,也不说话,翘着个肩膀在屋里看来看去,看得我心里七上八下。家珍笑着对他说:
-“家里穷了一点。”
-二喜又嗯了一声,翘着肩膀去看家珍,家珍继续说:
-“好在家里还养着一头羊几只鸡,福贵和我商量着等凤霞出嫁时,把鸡羊卖了办嫁妆。”
-二喜听后还是嗯了一下,我都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坐了一会,他站起来说要吡耍想这门亲事算是完了。他都没怎么看凤霞,老看我们的破烂屋子。我看看家珍,家珍苦笑一下,对二喜说:
-“我腿没力气,下不了地。”
-二喜点点头走到了屋外,我问他:
-“聘礼不带走了?”
-他嗯了一下,翘着肩膀看看屋顶的茅草,点了点头后就走了。
-我回到屋里,在凳子上坐下,想想有些生气,就说:
-“自己脑袋都抬不起来,还挑三捡四的。”
-家珍叹了口气说:
-“这也不能怪人家。”
-凤霞聪明,一看到我们的样子,就知道人家没看上她,站起来走到里面的房间,换了身旧衣服,扛着把锄头下地去了。
-到了晚上,队长来问我:
-“成了吗?”
-我摇摇头说:“太穷了,我家太穷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耕田时,有人叫我:
-“福贵,你看那路上,像是到你家相亲的偏头来了。”
-我抬起头来,看到五、六个人在那条路上摇摇摆摆地走来,还拉着一辆板车,只有走在最前面那人没有摇摆,他偏着脑袋走得飞快。远远一看我就知道是二喜来了,我是一点也想不到他会来。
-二喜见了我,说道:
-“屋顶的茅草该换了,我拉了车石灰粉粉墙。”
-我往那板车一望,有石灰有两把刷墙的扫帚,上面搁着个小方桌,方桌上是一个猪头。二喜手里还提着两瓶白酒。
-那时候我才知道二喜东张西望不是嫌我家穷,他连我屋前的草垛子都看到眼里去了。屋顶的茅草我早就想换了,只是等着农闲到来时好请村里人帮忙。
-二喜带了五个人来,肉也买了,酒也备了,想得周到。他们来到我们茅屋门口,放下板车,二喜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一手提着猪头,一手提着小方桌,走了进去,他把猪头往桌上一放,小方桌放在家珍腿上,二喜说:
-“吃饭什么的都会方便一些。”
-家珍当时眼睛就湿了,她是激动,她也没想到二喜会来,会带着人来给我家换茅草,还连夜给她做了个小方桌,家珍说:
-“二喜,你想得真周到。”
-二喜他们把桌子和凳子什么的都搬到了屋外,在一棵树下面铺上了稻草,然后二喜走到床前要背家珍,家珍笑着摆摆手,叫我:
-“福贵,你还站着干什么。”
-我赶紧过去让家珍上我背脊,我笑着对二喜说:
-“我女人我来背,你往后背凤霞吧。”
-家珍敲了我一下,二喜听后嘿嘿直笑。我把家珍背到树下,让她靠着树坐在稻草上。看着二喜他们把草垛子分散了,扎成一小捆一小捆,二喜和另一个人爬到屋顶,下面留着四个,替我家翻屋顶的茅草。我看一眼就知道二喜带来的人都是干惯这活的,手脚都麻利。下面的用竹竿挑着往上扔,二喜和另一个人在上面铺。别看二喜脑袋靠着肩膀,干活一点都不碍事,茅草扔上去他先用脚踢一下,再伸手接住。有这本领的人,在我们村里是一个都找不出来。
-没到中午,屋顶的活就干完了。我给他们烧了一桶茶水,凤霞给他们倒茶水,跑前跑后忙个不停,她也高兴,看到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多干活的人,凤霞笑开的嘴就没合上。
-村里很多人都走过来看,一个女的对家珍说:
-“女婿没过门就干活啦,你好福气啊。”
-家珍说:“是凤霞好福气。”
-二喜从屋顶上下来,我对他说:
-“二喜,歇一会。”
-二喜用袖管擦擦脸上的汗说:
-“不累。”
-说完又翘起肩膀往四处看,看到左边一块菜地问我:
-“这是我家的地吗?”
-我说:“是啊。”
-他就进屋拿了把菜刀,下到地里割了几棵新鲜的菜,又拿进屋去。不一会,他在里面切猪头了,我去拦他,让他把这活留给凤霞,他还是用袖管擦着汗说:
-“不累。”
-我只好出来去推凤霞,凤霞站在家珍旁边,我把她往屋里推的时候,她还不好意思地扭着头看家珍,家珍笑着挥手让她进去,她这才进了茅屋。
-我和家珍陪着二喜带来的人喝茶说话,中间我走进去一次,看到二喜和凤霞像是两口子,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
-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过后都咧着嘴笑了。
-我出来和家珍一说,家珍也笑了。过了一会,我忍不住又想去看看,刚站起来家珍就叫住我,偷偷说:
-“你别进去了。”
-吃过午饭,二喜他们用石灰粉起了墙,我家的土墙到了第二天石灰一干,变成白晃晃一片,像是城里的砖瓦房子。粉完了墙天还早着,我对二喜说:
-“吃了晚饭再走吧。”
-他说:“不吃了。”
-就着肩膀向凤霞翘了翘,我知道他是在看凤霞。他低声问我和家珍:
-“爹,娘,我什么时候把凤霞娶过去?”
-一听这话,一听他叫我和家珍爹娘,我们欢喜得合不上嘴,我看看家珍后说:
-“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接着我又轻声说:
-“二喜,不是我想让你破费,实在是凤霞命苦,你娶凤霞那天多叫些人来,热闹热闹,也好叫村里人看看。”
-二喜说:“爹,知道了。”
-那天晚上凤霞摸着二喜送来的花布,看看笑笑,笑笑看看。有时抬头看到我和家珍在笑,心里一慌,脸就红了。看得出来凤霞喜欢二喜,我和家珍高兴,家珍说:
-“二喜是个实在人,心眼好,把凤霞给他,我心里踏实。”
-我们把家里的鸡羊卖了,我又领着凤霞去城里给她做了两身新衣服,给她添置了一床新被子,买了脸盆什么的。凡是村里别人家女儿有的、凤霞都有,拿家珍的话说是:
-“不能委屈凤霞了。”
-二喜来娶凤霞那天,锣鼓很远就闹过来了,村里人全挤到村口去看。二喜带来了二十多个人,全穿着中山服,要不是二喜胸口戴了朵大红花,那样子像是什么大干部下来了呢。
-十几双锣同时敲着,两个大鼓擂得咚咚响,把村里人耳朵震得嗡嗡乱响,最显眼的是中间有一辆披红戴绿的板车,车上一把椅子也红红绿绿。一走进村里,二喜就拆了两条大前门香烟,见到男子就往他们手里塞,嘴里连连说:
-“多谢,多谢。”
-村里别人家娶亲嫁女时,抽的最好的香烟也不过是飞马牌,二喜将大前门一盒一盒送人,那气派把谁家都比下去了。
-拿到香烟的赶紧都往自己口袋里放,像是怕人来抢似的,手指在口袋里摸索着抽出一根放在嘴上。
-跟在二喜身后那二十来人也卖力,锣鼓敲得震天响,还扯着嗓子喊,他们的口袋都鼓鼓的,见到村里年轻的女人和孩子,就把口袋里的糖果往他们身上扔。这样大手大脚把我都看呆了,心想扔掉的都是钱呵。
-他们来到我家茅屋前,一个个进去看凤霞,锣鼓留在外面,村里的年轻人就帮着敲上了。凤霞那天穿上新衣服可真漂亮,连我这个做爹的都想不到她会这么漂亮,她坐在家珍床前,在进来的人里挨个找二喜,一看到二喜赶紧低下了头。
-二喜带来的城里人见了凤霞都说:
-“这偏头真有艳福。”
-后来过了好多年,村里别的姑娘出嫁时,他们还都会说凤霞出嫁时最气派。那天凤霞被迎出屋去时,脸蛋红得跟番茄一样,从来没有那么多人一起看着她,她把头埋在胸前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二喜拉着她的手走到板车旁,凤霞看看车上的椅子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个头比凤霞矮的二喜一把将凤霞抱到了车上,看的人哄地笑起来,凤霞也哧哧笑了。二喜对我和家珍说:
-“爹,娘,我把凤霞娶走啦。”
-说着二喜自己拉起板车就走,板车一动,低头笑着的凤霞急忙扭过头来,焦急地看来看去。我知道她是在看我和家珍,我背着家珍其实就站在她旁边。她一看到我们,眼泪哗哗流了出来,她扭着身体哭着看我们。我一下子想起凤霞十三岁那年,被人领走时也是这么哭着看我,我一伤心眼泪也出来了,这时我脖子也湿了,我知道家珍也在哭。我想想这次不一样,这次凤霞是出嫁,我就笑了,对家珍说:
-“家珍,今天是办喜事,你该笑。”
-二喜是实心眼,他拉着板车走时,还老回过头去看看他的新娘,一看到凤霞扭着身体朝我们哭,他就不走了,站在那里也把身体扭着。凤霞是越哭越伤心,肩膀也一抖一抖了,让我这个做爹的心里一抽一抽,我对二喜喊:
-“二喜,凤霞是你的女人了,你还不快拉走。”
-凤霞嫁到了城里,我和家珍就跟丢了魂似的,怎么都觉得心慌。往常凤霞在屋里进进出出也不怎么觉得,如今凤霞一走,屋里就剩我和家珍,两个人看来看去,都看了几十年了,像是还没看够。我还好,在地里干活能分掉点想凤霞的心思。家珍就苦了,整天坐在床上,整天闲着,没有了凤霞,做娘的心里能不慌张?先前她在床上呆着从不说什么,这么一来她可就难受了,腰也酸了背也疼了,怎么都不舒服。我也知道那滋味,整天在床上,比下地干活还累,身体都活动不了。我就在黄昏的时候背着她到村里去走走,村里人见了家珍,都亲热地问长问短,家珍心里也舒畅多了,她贴着我耳朵问:
-“他们不会笑话我们吧。”
-我说:“我背着自己的女人有什么好笑话的。”
-家珍开始喜欢提一些过去的事,到了一处,她就要说起凤霞,说起有庆从前的事,说着说着就笑。来到了村口,家珍说起那天我回来的事,家珍在田里干活,听到有个人大声叫凤霞,叫有庆,抬头一看看到了我,起先还不敢认。家珍说到这里笑着哭了,泪水滴在我脖子上,她说:
-“你回来就什么都好了。”
-按规矩凤霞得一个月以后回来,我们也得一个月以后才能去看她。谁知凤霞嫁出去还不到十天,就回来了。那天傍晚我们刚吃过饭,有人在外面喊:
-“福贵,你到村口去看看,像是你家的偏头女婿来了。”
-我还不相信,村里人都知道我和家珍想凤霞都快想呆了,我觉得村里人是在捉弄我们,我跟家珍说:
-“不会吧,才十来天工夫。”
-家珍急了,她说:
-“你快去看看。”
-我跑到村口一看,还真是二喜,翘着左边的肩膀,手里提着一包糕点,凤霞走在他旁边,两个人手拉着手,笑眯眯地走来。村里人见了都笑,那年月可是见不到男女手拉着手的,我对他们说:
-“二喜是城里人,城里人就是洋气。”
-凤霞和二喜一来,家珍高兴坏了;凤霞在床沿上一坐,家珍拉住她的手摸个没完,一遍遍说凤霞长胖了,其实十来天工夫能长多少肉?我对二喜说:
-“没想到你们会来,一点准备都没有。”
-二喜嘿嘿地笑,他说他也不知道会来,是凤霞拉着他,他糊里糊涂地跟来了。
-凤霞嫁出去没过十天就回来,我们也不管什么老规矩了,我是三天两头往城里跑,说起来是家珍要我去的,我自己也想着要常去看看他们。我往城里跑得这么勤快,跟年轻时一样了,只是去的地方不一样。
-去的时候,我就在自留地里割上几棵青菜,放在篮子里提着,穿上家珍给我做的新布鞋。我割菜时鞋上沾了点泥,家珍就叫住我,要我把泥擦掉。我说:
-“人都老了,还在乎什么鞋上有泥。”
-家珍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人老了也是人,是人就得干净一些。”
-这倒也是,家珍病了那么多年,在床上下不了地,头发每天都还是梳得整整齐齐的。我穿得干干净净走出村口,村里人见我提着青菜,就问:
-“又去看凤霞?”
-我点点头:“是啊。”
-他们说:“你老这么去,那偏头女婿不赶你走?”
-我说:“二喜才不会呢。”
-二喜家的邻居都喜欢凤霞,我一去,他们就夸她,说她又勤快又聪明。扫地时连别人家的屋前也扫,一扫就扫半条街,邻居看到凤霞汗都出来了,走过去拍拍她,让她别扫了,她这才笑眯眯地回到自己屋里。
-凤霞以前没学过织毛衣,我们家穷,谁也没穿过毛衣。凤霞看到邻居的女人坐在门前织毛衣,手穿来插去的,心里喜欢她就搬着把凳子坐到跟前看,一看就看半天,人都看呆了。
-邻居家的女人看着凤霞这么喜欢,便手把手教她。这么一教可把她们吓一跳,凤霞一学就会,才三、四天,凤霞织毛衣和她们一样快了。她们见了我就说:
-“要是凤霞不聋不哑有多好。”她们也在心里可怜凤霞。后来只要屋里的活一忙完,凤霞便坐到门前替她们织毛衣。整条街的女人里就数凤霞毛衣织得最紧最密,这下可好了,她们都把毛线送过来,让凤霞替她们织。凤霞累是累了一些,可她心里高兴。毛衣织成了给人家,她们向她翘翘大拇指,凤霞张着嘴就要笑半天。
-我一进城,邻居家的女人就过来挨个告诉我,凤霞这儿好,那儿好,我听到的全是好话,听得我眼睛都红了,我说:
-“城里人就是好,在村里是难得听到说我凤霞好。”
-看到大家都这么喜欢凤霞,二喜又疼爱她,我心里高兴啊。回到家里,家珍总是埋怨我去得太久。这也是,家珍一个人在家里伸直了脖子等我回去说些凤霞的新鲜事,左等右等不见我回来,心里当然要焦急,我说:
-“一见了凤霞就忘了时间。”
-每次回到家里,我都要坐在床边说半晌,凤霞屋里屋外的事,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家珍给她做的鞋穿破了没有。家珍什么都知道,她是没完没了地问,我也没完没了地说,说得我嘴里都没有唾沫了,家珍也不放过我,问我:
-“还有什么忘了说了?”
-一说说到天黑,村里人都差不多要上床睡觉了,我们都还没吃饭,我说:
-“我得煮吃的了。”
-家珍拉住我,求我:
-“你再给我说说凤霞。”
-其实我也愿意多说说凤霞,跟家珍说我还嫌不够,到田里干活时,我又跟村里人说了,说凤霞又聪明又勤快,在城里怎么好,怎么招人喜爱,毛衣织得比谁都快。村里有些人听了还不高兴,对我说:
-“福贵,你是老昏了头,城里人心眼坏着呢,凤霞整天给别人家干活还不累死。”
-我说:“话可不能这么说。”
-他们说:“凤霞替她们织毛衣,她们也得送点东西给凤霞,送了吗?”
-村里人心眼就是小,尽想些捡便宜的事。城里的女人可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坏,我有两次听到她们对二喜说:
-“二喜,你去买两斤毛线来,也该让凤霞有件毛衣。”
-二喜听后笑笑,没作声。二喜是实在人,娶凤霞时他依了我的话,钱花多了,欠下了债。到了私下里,他悄悄对我说:
-“爹,我还了债就给凤霞买毛线。”
-城里的文化大革命是越闹越凶,满街都是大字报,贴大字报的人都是些懒汉,新的贴上去时也不把旧的撕掉,越贴越厚,那墙上像是有很多口袋似的鼓了出来。连凤霞、二喜他们屋门上都贴了标语,屋里脸盆什么的也印上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凤霞他们的枕巾上印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床单上的字是:在大风大浪中前进。二喜和凤霞每天都睡在毛主席的话上面。
-我每次进城,看到人多的地方就避开,城里是天天都在打架,我就见过几次有人被打得躺在地上起不来。难怪队长再不上城里开会了,公社常派人来通知他去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队长都不去,私下里对我们说:
-“城里天天都在死人,我吓都吓死了,眼下进城去开会就是进了棺材。”
-队长躲在村里哪里都不去,可他也只是过了几个月的安稳日子,他不出去,别人找上门来了。那天我们都在田里干活,远远地看到一面红旗飘过来,来了一队城里的红卫兵。队长也在田里,看到他们走来,当时脖子就缩了缩,提心吊胆地问我:
-“该不会来找我的吧。”
-领头的红卫兵是个女的,他们来到了我们跟前,那女的朝我们喊:
-“这里为什么没有标语,没有大字报?队长呢?队长是谁?”
-队长赶紧扔了锄头路过去,点头哈腰地说:
-“红卫兵小将同志。”
-那个女的挥挥手臂问:
-“为什么没有标语和大字报?”
-队长说:“有标语,有两条标语呢,就刷在那间屋子后面。”
-那女的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六七岁,她在我们队长面前神气活现,眼睛斜了斜就算是看过队长了。她对几个提着油漆筒的红卫兵说:
-“去刷上标语。”
-那几个红卫兵就朝村里的房子跑去,去刷标语了。领头的女孩对队长说:
-“让全村人集合。”
-队长急忙从口袋里掏出哨子拼命吹,在别的田里干活的人赶紧跑了过来。等人集合得差不多了,那女的对我们喊:
-“你们这里的地主是谁?”
-大伙一听这话全朝我看上了,看得我腿都哆嗦了,好在队长说:
-“地主解放初就毙掉了。”
-她又问:“有没有富农。”
-队长说:“富农有一个,前年归西了。”
-她看看队长,对我们大伙喊:
-“那走资派有没有?”
-队长陪着笑脸说:
-“这村里是小地方,哪有走资派?”
-她的手突然一伸,都快指到队长的鼻子上了,她问:
-“你是什么?”
-队长吓得连声说:
-“我是队长,是队长。”
-谁知道她大喊一声:
-“你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队长吓坏了,连连摆手说:
-“不是,不是,我没走。”
-那女的没理他,朝我们喊:
-“他对你们进行白色统治,他欺压你们,你们要起来反抗,要砸断他的狗腿。”
-村里人都看傻了,平日里队长可神气了,他说什么我们听什么,从没人觉得队长说得不对。如今队长被这群城里来的孩子折腾的腰都弯下去了,他连连求饶,我们都说不出口的话他也说了。队长求了一会,转身对我们喊:
-“你们出来说说呀,我没欺压你们。”
-大伙看看队长,又看看那些红卫兵,三三两两地说:
-“队长没有欺压我们,他是个好人。”
-那个女的皱着眉看我们,说:
-“不可救药。”
-说完她朝几个红卫兵挥挥手:
-“把他押走。”
-两个红卫兵走过去抓住队长的胳膊,队长伸直了脖子喊:
-“我不进城,乡亲们哪,救救我,我不能进城,进城就是进棺材。”
-队长再喊也没用,被他们把胳膊扭到后面,弯着身体押走了。大伙看着他们喊着口号杀气腾腾地走去,谁也没上去阻拦,没人有这个胆量。
-队长这么一去,大伙都觉得凶多吉少,城里那地方乱着呢,就算队长保住命,也得缺条胳膊少条腿的。谁知没出三天,队长就回来了,一副鼻青眼肿的模样,在那条路上晃晃悠悠地走来,在地里的人赶紧迎上去,叫他:
-“队长。”
-队长眼皮抬了抬,看看大伙,什么话没说,一直走回自己家,呼呼地睡了两天。到了第三天,队长扛着把锄头下到田里,脸上的肿消了很多,大伙围上去问这问那,问他身上还疼不疼,他摇摇头说:
-“疼倒没什么,不让我睡觉,他娘的比疼还难受。”
-说着队长掉出眼泪,说:
-“我算是看透了,平日里我像护着儿子一样护着你们,轮到我倒楣了,谁也不来救我。”
-队长说得我们大伙都不敢去看他。队长总还算好,被拉到城里只是吃了三天的拳脚。春生住在城里,可就更惨了。我还一直不知道春生也倒楣了,那天我进城去看凤霞,在街上看到一伙戴着各种纸帽子,胸前挂着牌牌的人被押着游街。起先我没怎么在意,等他们来到跟前,我吓了一跳,走在最前头的竟是春生。春生低着头,没看到我,从我身边走过去后,春生突然抬起头来喊:
-“毛主席万岁。”
-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冲上去对春生又打又踢,骂道:
-“这是你喊的吗,他娘的走资派。”
-春生被他们打倒在地,身体搁在那块木牌上,一只脚踢在他脑袋上,春生的脑袋像是被踢出个洞似的咚地一声响,整个人趴在了地上。春生被打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打人的,在地上的春生像是一块死肉,任他们用脚去踢。再打下去还不把春生打死了,我上去拉住两个人的袖管,说:
-“求你们别打了。”
-他们用劲推了我一把,我差点摔到地上,他们说:
-“你是什么人?”
-我说:“求你们别打了。”
-有个人指着春生说: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旧县长,是走资派。”
-我说:“这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春生。”
-他们一说话,也就没再去打春生,喊着要春生爬起来。春生被打成那样了,怎么爬得起来,我就去扶他,春生认出了我,说:
-“福贵,你快走开。”
-那天我回到家里,坐在床边,把春生的事跟家珍说了,家珍听了都低下头,我就说:
-“当初你不该不让春生进屋。”
-家珍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其实她心里想的也和我一样。”
-过了一个多月,春生偷偷地上我家来了,他来时都深更半夜,我和家珍已经睡了,敲门把我们敲醒,我打开门借着月光一看是春生,春生的脸肿的都圆了,我说:
-“春生,快进来。”
-春生站在门外不肯进来,他问:
-“嫂子还好吧?”
-我就对家珍说:
-“家珍,是春生。”
-家珍坐在床上没有答应,我让春生进屋,家珍不开口,春生就不进来,他说:
-“福贵,你出来一下。”
-我回头又对家珍说:
-“家珍,是春生来了。”
-家珍还是没理我,我只好披上衣服走出去,春生走到我家屋前那棵树下,对我说:
-“福贵,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我问:“你要去哪里?”
-他咬着牙齿狠狠地说:
-“我不想活了。”
-我吃了一惊,急忙拉住春生的胳膊说:
-“春生,你别糊涂,你还有女人和儿子呢。”
-一听这话,春生哭了,他说:
-“福贵,我每天都被他们吊起来打。”
-说着他把手伸过来:
-“你摸摸我的手。”
-我一摸,那手像是煮熟了一样,烫得吓人,我问他:
-“疼不疼?”
-他摇摇头:“不觉得了。”
-我把他肩膀往下按,说道:
-“春生,你先坐下。”
-我对他说,“你千万别糊涂,死人都还想活过来,你一个大活人可不能去死。”
-我又说:“你的命是爹娘给的,你不要命了也得先去问问他们。”
-春生抹了抹眼泪说:
-“我爹娘早死了。”
-我说:“那你更该好好活着,你想想,你走南闯北打了那么多仗,你活下来容易吗?”
-那天我和春生说了很多话,家珍坐在屋里床上全听进去了。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春生像是有些想通了,他站起来说要走了,这时家珍在里面喊:
-“春生。”
-我们两个都怔了一下,家珍又叫了一声,春生才答应。我们走到门口,家珍在床上说:
-“春生,你要活着。”
-春生点了点头,家珍在里面哭了,她说:
-“你还欠我们一条命,你就拿自己的命来还吧。”
-春生站了一会说:
-“我知道了。”
-我把春生送到村口,春生让我站住,别送了,我就站在村口,看着春生走去,春生都被打瘸了,他低着头走得很吃力。我又放心不下,对他喊:
-“春生,你要答应我活着。”
-春生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
-“我答应你。”
-春生后来还是没有答应我,一个多月后,我听说城里的刘县长上吊死了。一个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我把这话对家珍说了,家珍听后难受了一天,到了夜里她说:
-“其实有庆的死不能怪春生。”
-到了田里的活一忙,我就不能常常进城去看凤霞了。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村里人在一起干活,我用不着焦急。只是家珍还是下不了床,我起早摸黑,既不能误了田里的活,又不能让家珍饿着,人实在是累。年纪大了,要是年轻他二十岁,睡上一觉就会没事,到了那个年纪,人累了睡上几觉也补不回来,干活时手臂都抬不起来,我混在村里人中间,每天只是装装样子,他们也都知道我的难处,谁也不来说我。
-农忙时凤霞来住了几天,替我做饭烧水,侍候家珍,我轻松了很多。可是想想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凤霞早就是二喜的人了,不能在家里呆得太久。我和家珍商量了一下,怎么也得让凤霞回去了,就把凤霞赶走了。我是用手一推一推把她推出村口的,村里人见了嘻嘻笑,说没见过像我这样的爹。我听了也嘻嘻笑,心想村里谁家的女儿也没像凤霞对她爹娘这么好,我说:
-“凤霞只有一个人,服侍了我和家珍,就服侍不了我的偏头女婿了。”
-凤霞被我赶回城里,过了没多久又回来了,这次连偏头女婿也来了。两个人在远处拉着手走来,我很远就看到了他们,不用看二喜的偏脑袋,就看拉着手我也知道是谁了。二喜提着一瓶黄酒,咧着嘴笑个不停。凤霞手里挎着个小竹篮子,也像二喜一样笑。我想是什么好事,这么高兴。
-到了家里,二喜把门关上,说:
-“爹,娘,凤霞有啦。”
-凤霞有孩子了,我和家珍嘴一咧也都笑了。我们四个人笑了半晌,二喜才想起来手里的黄酒,走到床边将酒放在小方桌上,凤霞从篮里拿出碗豆子。我说:
-“都到床上去,都到床上去。”
-凤霞坐到家珍身旁,我拿了四只碗和二喜坐一头。二喜给我倒满了酒,给家珍也倒满,又去给凤霞倒,凤霞捏住酒瓶连连摇头,二喜说:
-“今天你也喝。”
-凤霞像是听懂了二喜的话,不再摇头。我们端起了碗,凤霞喝了一口皱皱眉,去看家珍,家珍也在皱眉,她抿着嘴笑了。我和二喜都是一口把酒喝干,一碗酒下肚,二喜的眼泪掉了出来,他说:
-“爹,娘,我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天。”
-一听这话,家珍眼睛马上就湿了,看着家珍的样子,我眼泪也下来了,我说:
-“我也想不到,先前最怕的就是我和家珍死了凤霞怎么办,你娶了凤霞,我们心就定了,有了孩子更好了,凤霞以后死了也有人收作。”
-凤霞看到我们哭,也眼泪汪汪的。家珍哭着说:
-“要是有庆活着就好了,他是凤霞带大的,他和凤霞亲着呢,有庆看不到今天了。”
-二喜哭得更凶了,他说:
-“要是我爹娘还活着就好了,我娘死的时候捏住我的手不肯放。”
-四个人越哭越伤心,哭了一阵,二喜又笑了,他指指那碗豆子说:
-“爹,娘,你们吃豆子,是凤霞做的。”
-我说:“我吃,我吃,家珍,你吃。”
-我和家珍看来看去,两个人都笑了,我们马上就会有外孙了。那天四个人哭哭笑笑,一直到天黑,二喜和凤霞才回去。
-凤霞有了孩子,二喜就更疼爱她。到了夏天,屋里蚊子多,又没有蚊帐,天一黑二喜便躺到床上去喂蚊子,让凤霞在外面坐着乘凉,等把屋里的蚊子喂饱,不再咬人了,才让凤霞进去睡。有几次凤霞进去看他,他就焦急,一把将凤霞推出去。这都是二喜家的邻居告诉我的,她们对二喜说:
-“你去买顶蚊帐。”
-二喜笑笑不作声,瞅空儿才对我说:
-“债不还清,我心里不踏实。”
-看着二喜身上被蚊子咬得到处都是红点,我也心疼,我说:
-“你别这样。”
-二喜说:“我一个人,蚊子多咬几口捡不了什么便宜,凤霞可是两个人啊。”
-凤霞是在冬天里生孩子的,那天雪下得很大,窗户外面什么都看不清楚。凤霞进了产房一夜都没出来,我和二喜在外面越等越怕,一有医生出来,就上去问,知道还在生,便有些放心。到天快亮时,二喜说:
-“爹,你先去睡吧。”
-我摇摇头说:“心悬着睡不着。”
-二喜劝我:“两个人不能绑在一起,凤霞生完了孩子还得有人照应。”
-我想想二喜说得也对,就说:
-“二喜,你先去睡。”
-两个人推来推去,谁也没睡。到天完全亮了,凤霞还没出来,我们又怕了,比凤霞晚进去的女人都生完孩子出来了。
-我和二喜哪还坐得住,凑到门口去听里面的声音,听到有女人在叫唤,我们才放心,二喜说:
-“苦了凤霞了。”
-过了一会,我觉得不对,凤霞是哑吧,不会叫唤的,这么对二喜说,二喜的脸一下子白了,他跑到产房门口拚命喊:
-“凤霞,凤霞。”
-里面出来个医生朝二喜喊道:
-你叫什么,出去。”
-二喜呜呜地哭了,他说:
-“我女人怎么还没出来。”
-旁边有人对我们说:
-“生孩子有快的,也有慢的。”
-我看看二喜,二喜看看我,想想可能是这样,就坐下来再等着,心里还是咚咚乱跳。没多久,出来一个医生问我们:
-“要大的?还是要小的?”
-她这么一问,把我们问傻了,她又说:
-“喂,问你们呢?”
-二喜扑通跪在了她跟前,哭着喊:
-“医生,救救凤霞,我要凤霞。”
-二喜在地上哇哇地哭,我把他扶起来,劝他别这样,这样伤身体,我说:
-“只要凤霞没事就好了,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二喜呜呜地说:
-“我儿子没了。”
-我也没了外孙,我脑袋一低也呜呜地哭了。到了中午,里面有医生出来说:
-“生啦,是儿子。”
-二喜一听急了,跳起来叫道:
-“我没要小的。”
-医生说:“大的也没事。”
-凤霞也没事,我眼前就晕晕乎乎了,年纪一大,身体折腾不起啊。二喜高兴坏了,他坐在我旁边身体直抖,那是笑得太厉害了。我对二喜说:
-“现在心放下了,能睡觉了,过会再来替你。”
-谁料到我一走凤霞就出事了,我走了才几分钟,好几个医生跑进了产房,还拖着氧气瓶。凤霞生下了孩子后大出血,天黑前断了气。我的一双儿女都是生孩子上死的,有庆死是别人生孩子,凤霞死在自己生孩子。
-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凤霞死后躺到了那间小屋里,我去看她一见到那间屋子就走不进去了,十多年前有庆也是死在这里的。我站在雪里听着二喜在里面一遍遍叫着凤霞,心里疼得蹲在了地上。雪花飘着落下来,我看不清那屋子的门,只听到二喜在里面又哭又喊,我就叫二喜,叫了好几声,二喜才在里面答应一声,他走到门口,对我说:
-“我要大的,他们给了我小的。”
-我说:“我们回家吧,这家医院和我们前世有仇,有庆死在这里,凤霞也死在这里。二喜,我们回家吧。”
-二喜听了我的话,把凤霞背在身后,我们三个人往家走。
-那时候天黑了,街上全是雪,人都见不到,西北风呼呼吹来,雪花打在我们脸上,像是沙子一样。二喜哭得声音都哑了,走一段他说:
-“爹,我走不动了。”
-我让他把凤霞给我,他不肯,又走了几步他蹲了下去,说:
-“爹,我腰疼得不行了。”
-那是哭的,把腰哭疼了。回到了家里,二喜把凤霞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盯着凤霞看,二喜的身体都缩成一团了。我不用看他,就是去看他和凤霞在墙上的影子,也让我难受的看不下去。那两个影子又黑又大,一个躺着,一个像是跪着,都是一动不动,只有二喜的眼泪在动,让我看到一颗一颗大黑点在两个人影中间滑着。我就跑到灶间,去烧些水,让二喜喝了暖暖身体,等我烧开了水端过去时,灯熄了,二喜和凤霞睡了。
-那晚上我在二喜他们灶间坐到天亮,外面的风呼呼地响着,有一阵子下起了雪珠子,打在门窗上沙沙乱响,二喜和凤霞睡在里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寒风从门缝冷嗖嗖地钻进来,吹得我两个膝盖又冷又疼,我心里就跟结了冰似的一阵阵发麻,我的一双儿女就这样都去了,到了那种时候想哭都没有了眼泪。我想想家珍那时还睁着眼睛等我回去报信,我出来时她一遍一遍嘱咐我,等凤霞一生下来赶紧回去告诉她是男还是女。凤霞一死,让我怎么回去对她说?
-有庆死时,家珍差点也一起去了,如今凤霞又死到她前面,做娘的心里怎么受得住。第二天,二喜背着凤霞,跟着我回到家里。那时还下着雪,凤霞身上像是盖了棉花似的差不多全白了。一进屋,看到家珍坐在床上,头发乱糟糟的,脑袋靠在墙上,我就知道她心里明白凤霞出事了,我已经连着两天两夜没回家了。我的眼泪唰唰地流了出来,二喜本来已经不哭了,一看到家珍又呜呜地哭起来,他嘴里叫着:
-“娘,娘……”
-家珍的脑袋动了动,离开了墙壁,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二喜背脊上的凤霞。我帮着二喜把凤霞放到床上,家珍的脑袋就低下来去看凤霞,那双眼睛定定的,像是快从眼眶里突出来了。我是怎么也想不到家珍会是这么一付样子,她一颗泪水都没掉出来,只是看着凤霞,手在凤霞脸上和头发上摸着。二喜哭得蹲了下去,脑袋靠在床沿上。我站在一旁看着家珍,心里不知道她接下去会怎么样。那天家珍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偶尔地摇了摇头。凤霞身上的雪慢慢融化了以后,整张床上都湿淋淋了。
-凤霞和有庆埋在了一起。那时雪停住了,阳光从天上照下来,西北风刮得更凶了,呼呼直响,差不多盖住了树叶的响声。埋了凤霞,我和二喜抱着锄头铲子站在那里,风把我们两个人吹得都快站不住了。满地都是雪,在阳光下面白晃晃刺得眼睛疼,只有凤霞的坟上没有雪,看着这湿漉漉的泥土,我和二喜谁也抬不动脚走开。二喜指指紧挨着的一块空地说:
-“爹,我死了埋在这里。”
-我叹了口气对二喜说:
-“这块就留给我吧,我怎么也会死在你前面的。”
-埋掉了凤霞,孩子也可以从医院里抱出来了。二喜抱着他儿子走了十多里路来我家,把孩子放在床上,那孩子睁开眼睛时皱着眉,两个眼珠子瞟来瞟去,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看着孩子这副模样,我和二喜都笑了。家珍是一点都没笑,她眼睛定定地看着孩子,手指放在他脸旁,家珍当初的神态和看死去的凤霞一模一样,我当时心里七下八下的,家珍的模样吓住了我,我不知道家珍是怎么了。后来二喜抬起脸来,一看到家珍他立刻不笑了,垂着手臂站在那里不知怎么才好。过了很久,二喜才轻声对我说:
-“爹,你给孩子取个名字。”
-家珍那时开口说话了,她声音沙沙地说:
-“这孩子生下来没有了娘,就叫他苦根吧。”
-凤霞死后不到三个月,家珍也死了。家珍死前的那些日子,常对我说:
-“福贵,有庆,凤霞是你送的葬,我想到你会亲手埋掉我,就安心了。”
-她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反倒显得很安心。那时候她已经没力气坐起来了,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耳朵还很灵,我收工回家推开门,她就会睁开眼睛,嘴巴一动一动,我知道她是在对我说话,那几天她特别爱说话,我就坐在床上,把脸凑下去听她说,那声音轻得跟心跳似的。人啊,活着时受了再多的苦,到了快死的时候也会想个法子来宽慰自己,家珍到那时也想通了,她一遍一遍地对我说:
-“这辈子也快过完了,你对我这么好,我也心满意足,我为你生了一双儿女,也算是报答你了,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过。”
-家珍说到下辈子还要做我的女人,我的眼泪就掉了出来,掉到了她脸上,她眼睛眨了两下微微笑了,她说:
-“凤霞、有庆都死在我前头,我心也定了,用不着再为他们操心,怎么说我也是做娘的女人,两个孩子活着时都孝顺我,做人能做成这样我该知足了。”
-她说我:“你还得好好活下去,还有苦根和二喜,二喜其实也是自己的儿子了,苦根长大了会和有庆一样对你会好,会孝顺你的。”
-家珍是在中午死的,我收工回家,她眼睛睁了睁,我凑过去没听到她说话,就到灶间给她熬了碗粥。等我将粥端过去在床前坐下时,闭着眼睛的家珍突然捏住了我的手,我想不到她还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心里吃了一惊,悄悄抽了抽,抽不出来,我赶紧把粥放在一把凳子上,腾出手摸摸她的额头,还暖和着,我才有些放心。家珍像是睡着一样,脸看上去安安静静的,一点都看不出难受来。谁知没一会,家珍捏住我的手凉了,我去摸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是一截一截的凉下去,那时候她的两条腿也凉了,她全身都凉了,只有胸口还有一块地方暖和着,我的手贴在家珍胸口上,胸口的热气像是从我手指缝里一点一点漏了出来。她捏住我的手后来一松,就瘫在了我的胳膊上。
-“家珍死得很好。”福贵说。那个时候下午即将过去了,在田里干活的人开始三三两两走上田埂,太阳挂在西边的天空上,不再那么耀眼,变成了通红一轮,涂在一片红光闪闪的云层上。
-福贵微笑地看着我,西落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格外精神。他说:
-“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干干净净,死后一点是非都没留下,不像村里有些女人,死了还有人说闲话。”
-坐在我对面的这位老人,用这样的语气谈论着十多年前死去的妻子,使我内心涌上一股难言的温情,仿佛是一片青草在风中摇曳,我看到宁静在遥远处波动。
-四周的人离开后的田野,呈现了舒展的姿态,看上去是那么的广阔,天边无际,在夕阳之中如同水一样泛出片片光芒。福贵的两只手搁在自己腿上,眼睛眯缝着看我,他还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我知道他的讲述还没有结束。我心想趁他站起来之前,让他把一切都说完吧。我就问:
-“苦根现在有多大了。”
-福贵的眼睛里流出了奇妙的神色,我分不清是悲凉,还是欣慰。他的目光从我头发上飘过去,往远处看了看,然后说:
-“要是按年头算,苦根今年该有十七岁了。”
-家珍死后,我就只有二喜和苦根了。二喜花钱请人做了个背兜,苦根便整天在他爹背脊上了,二喜干活时也就更累,他干搬运活,拉满满一车货物,还得背着苦根,呼哧呼哧的气都快喘不过来了。身上还背着个包裹,里面塞着苦根的尿布,有时天气阴沉,尿布没干,又没换的,只好在板车上绑三根竹竿,两根竖着,一根横着,上面晾着尿布。城里的人见了都笑他,和二喜一起干活的伙伴都知道他苦,见到有人笑话二喜,就骂道:
-“你他娘的再笑?再笑就让你哭。”
-苦根在背兜里一哭,二喜听哭声就知道是饿了,还是拉尿了,他对我说:
-“哭得声音长是饿了,哭得声音短是屁股那地方难受了。”
-也真是,苦根拉屎撒尿后哭起来嗯嗯的,起先还觉得他是在笑。这么小的人就知道哭得不一样。那是心疼他爹,一下子就告诉他爹他想干什么,二喜也用不着来回折腾了。
-苦根饿了,二喜就放下板车去找正在奶孩子的女人,递上一毛钱轻声说:
-“求你喂他几口。”
-二喜不像别人家孩子的爹,是看着孩子长大。二喜觉得苦根背在身上又沉了一些,他就知道苦根又大了一些。做爹的心里自然高兴,他对我说:
-“苦根又沉了。”
-我进城去看他们,常看到二喜拉着板车,汗淋淋地走在街上,苦根在他的背兜里小脑袋吊在外面一摇一摇的。我看二喜太累,劝他把苦根给我,带到乡下去。二喜不答应,他说:
-“爹,我离不了苦根。”
-好在苦根很快大起来,苦根能走路了,二喜也轻松了一些,他装卸时让苦根在一旁玩,拉起板车就把苦根放到车上。
-苦根大一些后也知道我是谁了,他常常听到二喜叫我爹,便记住了。我每次进城去看他们,坐在板车里的苦根一看到我,马上尖声叫起来,他朝二喜喊:
-“爹,你爹来了。”
-这孩子还在他爹背兜里时,就会骂人了,生气时小嘴巴噼辟啪啪,脸蛋涨得通红,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看到唾沫从他嘴里飞出来,只有二喜知道,二喜告诉我:
-“他在骂人呢。”
-苦根会走路会说几句话后,就更精了,一看到别的孩子手里有什么好玩的,嘻嘻笑着拚命招手,说:
-“来,来,来。”
-别的孩子走到他跟前,他伸手便要去抢人家里的东西,人家不给他,他就翻脸,气冲冲地赶人家走,说:
-“走,走,走。”
-没了凤霞,二喜是再也没有回过魂来,他本来说话不多,凤霞一死,他话就更少了,人家说什么,他嗯一下算是也说了,只有见到我才多说几句。苦根成了我们的命根子,他越往大里长,便越像凤霞,越是像凤霞,也就越让我们看了心里难受。二喜有时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了出来,我这个做丈人的便劝他:
-“凤霞死了也有些日子了,能忘就忘掉她吧。”
-那时苦根有三岁了,这孩子坐在凳子上摇晃着两条腿,正使劲在听我们说话,眼睛睁得很圆。二喜歪着脑袋想什么,过了一会才说:
-“我只有这点想想凤霞的福份。”
-后来我要回村里去,二喜也要去干活了,我们一起走了出去。一到外面,二喜贴着墙壁走起来,歪着脑袋走得飞快,像是怕人认出他来似的,苦根被他拉着,走得跌跌冲冲,身体都斜了。我也不好说他,我知道二喜是没有了凤霞才这样的。邻居家的人见了便朝二喜喊:
-“你走慢点,苦根要跌倒啦。”
-二喜嗯了一下,还是飞快地往前走。苦根被他爹拉着,身体歪来歪去,眼睛却骨碌骨碌地转来转去。到了转弯的地方,我对二喜说:
-“二喜,我回去啦。”
-二喜这才站住,翘了翘肩膀看我,我对苦根说:
-“苦根,我回去了。”
-苦根朝我挥挥手尖声说:
-“你走吧。”
-我只要一闲下来就往城里去,我在家里呆不住,苦根和二喜在城里,我总觉得城里才像是我的家,回到村里孤伶伶一人心里不踏实。有几次我把苦根带到村里住,苦根倒没什么,高兴得满村跑,让我帮他去捉树上的麻雀,我说我怎么捉呀,这孩子手往上指了指说:
-“你爬上去。”
-我说:“我会摔死的,你不要我的命了?”
-他说:“我不要你的命,我要麻雀。”
-苦根在村里过得挺自在,只是苦了二喜,二喜是一天不见苦根就受不了,每天干完了活,累的人都没力气了,还要走十多里路来看苦根,第二天一早起床又进城去干活了。我想想这样不是个办法,往后天黑前就把苦根送回去。家珍一死,我也就没有了牵挂,到了城里,二喜说:
-“爹,你就住下吧。”
-我便在城里住上几天。我要是那么住下去,二喜心里也愿意,他常说家里有三代人总比两代人好,可我不能让二喜养着,我手脚还算利索,能挣钱,我和二喜两个人挣钱,苦根的日子过起来就阔气多了。
-这样的日子过到苦根四岁那年,二喜死了。二喜是被两排水泥板夹死的。干搬运这活,一不小心就磕破碰伤,可丢了命的只有二喜,徐家的人命都苦。那天二喜他们几个人往板车上装水泥板,二喜站在一排水泥板前面,吊车吊起四块水泥板,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竟然往二喜那边去了,谁都没看到二喜在里面,只听他突然大喊一声:
-“苦根。”
-二喜的伙伴告诉我,那一声喊把他们全吓住了,想不到二喜竟有这么大的声音,像是把胸膛都喊破了。他们看到二喜时,我的偏头女婿已经死了,身体贴在那一排水泥板上,除了脚和脑袋,身上全给挤扁了,连一根完整的骨头都找不到,血肉跟浆糊似的粘在水泥板上。他们说二喜死的时候脖子突然伸直了,嘴巴张得很大,那是在喊他的儿子。
-苦根就在不远处的池塘旁,往水里扔石子,他听到爹临死前的喊叫,便扭过去叫:
-“叫我干什么?”
-他等了一会,没听到爹继续喊他,便又扔起了石子。直到二喜被送到医院里,知道二喜死了,才有人去叫苦根:
-“苦根,苦根,你爹死啦。”
-苦根不知道死究竟是什么,他回头答应了一声:
-“知道啦。”
-就再没理睬人家,继续往水里扔石子。
-那时候我在田里,和二喜一起干活的人跑来告诉我:
-“二喜快死啦,在医院里,你快去。”
-我一听说二喜出事了被送到医院里,马上就哭了,我对那人喊:
-“快把二喜抬出去,不能去医院。”
-那人呆呆看着我,以为我疯了,我说:
-“二喜一进那家医院,命就难保了。”
-有庆,凤霞都死在那家医院里,没想到二喜到头来也死在了那里。你想想,我这辈子三次看到那间躺死人的小屋子,里面三次躺过我的亲人。我老了,受不住这些。去领二喜时,我一见那屋子,就摔在了地上。我是和二喜一样被抬出那家医院的。
-二喜死后,我便把苦根带到村里来住了。离开城里那天,我把二喜屋里的用具给了那里的邻居,自己挑了几样轻便的带回来。我拉着苦根走时,天快黑了,邻居家的人都走过来送我,送到街口,他们说:
-“以后多回来看看。”
-有几个女的还哭了,她们摸着苦根说:
-“这孩子真是命苦。”
-苦根不喜欢她们把眼泪掉到他脸上,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催我:“走呀,快走呀。”
-那时候天冷了,我拉着苦根在街上走,冷风呼呼地往脖子里灌,越走心里越冷,想想从前热热闹闹一家人,到现在只剩下一老一小,我心里苦得连叹息都没有了。可看看苦根,我又宽慰了,先前是没有这孩子的,有了他比什么都强,香火还会往下传,这日子还得好好过下去。
-走到一家面条店的地方,苦根突然响亮地喊了一声:
-“我不吃面条。”
-我想着自己的心事,没留意他的话,走到了门口,苦根又喊了:“我不吃面条。”
-喊完他拉住我的手不走了,我才知道他想吃面条,这孩子没爹没娘了,想吃面条总该给他吃一碗。我带他进去坐下,花了九分钱买了一碗小面,看着他嗤溜嗤溜地吃了下去,他吃得满头大汗,出来时舌头还在嘴唇上舔着,对我说:
-“明天再来吃好吗?”
-我点点头说:“好。”
-走了没多远,到了一家糖果店前,苦根又拉住了我,他仰着脑袋认真地说:
-“本来我还想吃糖,吃过了面条,我就不吃了。”
-我知道他是在变个法子想让我给他买糖,我手摸到口袋,摸到个两分的,想了想后就去摸了个五分出来,给苦根买了五颗糖。
-苦根到了家说是脚疼得厉害,他走了那么多路,走累了。
-我让他在床上躺下,自己去烧些热水,让他烫烫脚。烧好了水出来时,苦根睡着了,这孩子把两只脚架在墙上,睡得呼呼的。看着他这副样子,我笑了。脚疼了架在墙上舒服,苦根这么小就会自己照顾自己了。随即心里一酸,他还不知道再也见不着自己的爹了。
-这天晚上我睡着后,总觉得心里闷的发慌,醒来才知道苦根的小屁股全压在我胸口上了,我把他的屁股移过去。过了没多久,我刚要入睡时,苦根的屁股一动一动又移到我胸口,我伸手一摸,才知道他尿床了,下面湿了一大块,难怪他要把屁股往我胸口上压。我想就让他压着吧。
-第二天,这孩子想爹了。我在田里干活,他坐在田埂上玩,玩着玩着突然问我:
-“是你送我回去?还是爹来领我?”
-村里人见了他这模样,都摇着头说他可怜,有一个人对他说:
-“你不回去了。”
-他摇了摇脑袋,认真地说:
-“要回去的。”
-到了傍晚,苦根看到他爹还没有来,有些急了,小嘴巴翻上翻下把话说得飞快,我是一句也没听懂,我想着他可能是在骂人了,末了,他抬起脑袋说:
-“算啦,不来接就不来接,我是小孩认不了路,你送我回去。”
-我说:“你爹不会来接你,我也不能送你回去,你爹死了。”
-他说:“我知道他死了,天都黑了还不来领我。”
-我是那天晚上躺在被窝里告诉他死是怎么回事,我说人死了就要被埋掉,活着的人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这孩子先是害怕地哆嗦,随后想到再也见不到二喜,他呜呜地哭了,小脸蛋贴在我脖子上,热乎乎的眼泪在我胸口流,哭着哭着他睡着了。
-过了两天,我想该让他看看二喜的坟了,就拉着他走到村西,告诉他,哪个坟是他外婆的,哪个是他娘的,还有他舅舅的。我还没说二喜的坟,苦根伸手指指他爹的坟哭了,他说:
-“这是我爹的。”
-我和苦根在一起过了半年,村里包产到户了,日子过起来也就更难。我家分到一亩半地。我没法像从前那样混在村里人中间干活,累了还能偷偷懒。现在田里的活是不停地叫唤我,我不去干,就谁也不会去替我。
-年纪一大,人就不行了,腰是天天都疼,眼睛看不清东西。从前挑一担菜进城,一口气便到了城里,如今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天亮前两个小时我就得动身,要不去晚了菜会卖不出去,我是笨鸟先飞。这下苦了苦根,这孩子总是睡得最香的时候,被我一把拖起来,两只手抓住后面的箩筐,跟着我半开半闭着眼睛往城里走。苦根是个好孩子,到他完全醒了,看我挑着担子太沉,老是停住歇一会,他就从两只箩筐里拿出两颗菜抱到胸前,走到我前面,还时时回过头来问我:
-“轻些了吗?”
-我心里高兴啊,就说:
-“轻多啦。”
-说起来苦根才刚满五岁,他已经是我的好帮手了。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和我一起干活,他连稻子都会割了。
-我花钱请城里的铁匠给他打了一把小镰刀,那天这孩子高兴坏了,平日里带他进城,一走过二喜家那条胡同,这孩子呼地一下窜进去,找他的小伙伴去玩,我怎么叫他,他都不答应。那天说是给他打镰刀,他扯住我的衣服就没有放开过,和我一起在铁匠铺子前站了半晌,进来一个人,他就要指着镰刀对那人说:
-“是苦根的镰刀。”
-他的小伙伴找他去玩,他扭了扭头得意洋洋地说:
-“我现在没工夫跟你们说话。”
-镰刀打成了,苦根睡觉都想抱着,我不让,他就说放到床下面。早晨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摸床下的镰刀。我告诉他镰刀越使越快,人越勤快就越有力气,这孩子眨着眼睛看了我很久,突然说:
-“镰刀越快,我力气也就越大啦。”
-苦根总还是小,割稻子自然比我慢多了,他一看到我割得快,便不高兴,朝我叫:
-“福贵,你慢点。”
-村里人叫我福贵,他也这么叫,也叫我外公,我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说:“这是苦根割的。”
-他便高兴地笑起来,也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说:
-“这是福贵割的。”
-苦根年纪小,也就累得快,他时时跑到田埂上躺下睡一会,对我说:
-“福贵,镰刀不快啦。”
-他是说自己没力气了。他在田埂上躺一会,又站起来神气活现地看我割稻子,不时叫道:
-“福贵,别踩着稻穗啦。”
-旁边田里的人见了都笑,连队长也笑了,队长也和我一样老了,他还在当队长,他家人多,分到了五亩地,紧挨着我的地,队长说:
-“这小子真他娘的能说会道。”
-我说:“是凤霞不会说话欠的。”
-这样的日子苦是苦,累也是累,心里可是高兴,有了苦根,人活着就有劲头。看着苦根一天一天大起来,我这个做外公的也一天比一天放心。到了傍晚,我们两个人就坐在门槛上,看着太阳掉下去,田野上红红一片闪亮着,听着村里人吆喝的声音,家里养着的两只母鸡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苦根和我亲热,两个人坐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看着两只母鸡,我常想起我爹在世时说的话,便一遍一遍去对苦根说:
-“这两只鸡养大了变成鹅,鹅养大了变成羊,羊大了又变成牛。我们啊,也就越来越有钱啦。”
-苦根听后格格直笑,这几句话他全记住了,多次他从鸡窝里掏出鸡蛋来时,总要唱着说这几句话。
-鸡蛋多了,我们就拿到城里去卖。我对苦根说:
-“钱积够了我们就去买牛,你就能骑到牛背上去玩了。”
-苦根一听眼睛马上亮了,他说:
-“鸡就变成牛啦。”
-从那时以后,苦根天天盼着买牛这天的来到,每天早晨他睁开眼睛便要问我:
-“福贵,今天买牛吗?”
-有时去城里卖了鸡蛋,我觉得苦根可怜,想给他买几颗糖吃吃,苦根就会说:
-“买一颗就行了,我们还要买牛呢。”
-一转眼苦根到了七岁,这孩子力气也大多了。这一年到了摘棉花的时候,村里的广播说第二天有大雨,我急坏了,我种的一亩半棉花已经熟了,要是雨一淋那就全完蛋。一清早我就把苦根拉到棉花地里,告诉他今天要摘完,苦根仰着脑袋说:
-“福贵,我头晕。”
-我说:“快摘吧,摘完了你就去玩。”
-苦根便摘起了棉花,摘了一阵他跑到田埂上躺下,我叫他,叫他别再躺着,苦根说:
-“我头晕。”
-我想就让他躺一会吧,可苦根一躺下便不起来了,我有些生气,就说:
-“苦根,棉花今天不摘完,牛也买不成啦。”
-苦根这才站起来,对我说:
-“我头晕得厉害。”
-我们一直干到中午,看看大半亩棉花摘了下来,我放心了许多,就拉着苦根回家去吃饭,一拉苦根的手,我心里一怔,赶紧去摸他的额头,苦根的额头烫得吓人。我才知道他是真病了,我真是老糊涂了,还逼着他干活。回到家里,我就让苦根躺下。村里人说生姜能治百病,我就给他熬了一碗姜汤,可是家里没有糖,想往里面撒些盐,又觉得太委屈苦根了,便到村里人家那里去要了点糖,我说:
-“过些日子卖了粮,我再还给你们。”
-那家人说:“算啦,福贵。”
-让苦根喝了姜汤,我又给他熬了一碗粥,看着他吃下去。
-我自己也吃了饭,吃完了我还得马上下地,我对苦根说:
-“你睡上一觉会好的。”
-走出了屋门,我越想越心疼,便去摘了半锅新鲜的豆子,回去给苦根煮熟了,里面放上盐。把凳子搬到床前,半锅豆子放在凳上,叫苦根吃,看到有豆子吃,苦根笑了,我走出去时听到他说:
-“你怎么不吃啊。”
-我是傍晚才回到屋里的,棉花一摘完,我累得人架子都要散了。从田里到家才一小段路,走到门口我的腿便哆嗦了,我进了屋叫:
-“苦根,苦根。”
-苦根没答应,我以为他是睡着了,到床前一看,苦根歪在床上,嘴半张着能看到里面有两颗还没嚼烂的豆子。一看那嘴,我脑袋里嗡嗡乱响了,苦根的嘴唇都青了。我使劲摇他,使劲叫他,他的身体晃来晃去,就是不答应我。我慌了,在床上坐下来想了又想,想到苦根会不会是死了,这么一想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再去摇他,他还是不答应,我想他可能真是死了。我就走到屋外,看到村里一个年轻人,对他说:
-“求你去看看苦根,他像是死了。”
-那年轻人看了我半晌,随后拔脚便往我屋里跑。他也把苦根摇了又摇,又将耳朵贴到苦根胸口听了很久,才说:
-“听不到心跳。”
-村里很多人都来了,我求他们都去看看苦根,他们都去摇摇,听听,完了对我说:
-“死了。”
-苦根是吃豆子撑死的,这孩子不是嘴馋,是我家太穷,村里谁家的孩子都过得比苦根好,就是豆子,苦根也是难得能吃上。我是老昏了头,给苦根煮了这么多豆子,我老得又笨又蠢,害死了苦根。
-往后的日子我只能一个人过了,我总想着自己日子也不长了,谁知一过又过了这些年。我还是老样子,腰还是常常疼,眼睛还是花,我耳朵倒是很灵,村里人说话,我不看也能知道是谁在说。我是有时候想想伤心,有时候想想又很踏实,家里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亲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担心谁了。我也想通了,轮到自己死时,安安心心死就是,不用盼着收尸的人,村里肯定会有人来埋我的,要不我人一臭,那气味谁也受不了。我不会让别人白白埋我的,我在枕头底下压了十元钱,这十元钱我饿死也不会去动它的,村里人都知道这十元钱是给替我收尸的那个人,他们也都知道我死后是要和家珍他们埋在一起的。
-这辈子想起来也是很快就过来了,过得平平常常,我爹指望我光耀祖宗,他算是看错人了,我啊,就是这样的命。年轻时靠着祖上留下的钱风光了一阵子,往后就越过越落魄了,这样反倒好,看看我身边的人,龙二和春生,他们也只是风光了一阵子,到头来命都丢了。做人还是平常点好,争这个争那个,争来争去赔了自己的命。像我这样,说起来是越混越没出息,可寿命长,我认识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死去,我还活着。
-苦根死后第二年,我买牛的钱凑够了,看看自己还得活几年,我觉得牛还是要买的。牛是半个人,它能替我干活,闲下来时我也有个伴,心里闷了就和它说说话。牵着它去水边吃草,就跟拉着个孩子似的。
-买牛那天,我把钱揣在怀里走着去新丰,那里是个很大的牛市场。路过邻近一个村庄时,看到晒场上转着一群人,走过去看看,就看到了这头牛,它趴在地上,歪着脑袋吧哒吧哒掉眼泪,旁边一个赤膊男人蹲在地上霍霍地磨着牛刀,围着的人在说牛刀从什么地方刺进去最好。我看到这头老牛哭得那么伤心,心里怪难受的。想想做牛真是可怜。累死累活替人干了一辈子,老了,力气小了,就要被人宰了吃掉。
-我不忍心看它被宰掉,便离开晒场继续往新丰去。走着走着心里总放不下这头牛,它知道自己要死了,脑袋底下都有一滩眼泪了。
-我越走心里越是定不下来,后来一想,干脆把它买下来。
-我赶紧往回走,走到晒场那里,他们已经绑住了牛脚,我挤上去对那个磨刀的男人说:
-“行行好,把这头牛卖给我吧。”
-赤膊男人手指试着刀锋,看了我好一会才问: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买这牛。”
-他咧开嘴嘻嘻笑了,旁边的人也哄地笑起来,我知道他们都在笑我,我从怀里抽出钱放到他手里,说:
-“你数一数。”赤膊男人马上傻了,他把我看了又看,还搔搔脖子,问我:
-“你当真要买。”
-我什么话也不去说,蹲下身子把牛脚上的绳子解了,站起来后拍拍牛的脑袋,这牛还真聪明,知道自己不死了,一下子站起来,也不掉眼泪了。我拉住缰绳对那个男人说:
-“你数数钱。”
-那人把钱举到眼前像是看看有多厚,看完他说:
-“不数了,你拉走吧。”
-我便拉着牛走去,他们在后面乱哄哄地笑,我听到那个男人说:
-“今天合算,今天合算。”
-牛是通人性的,我拉着它往回走时,它知道是我救了它的命,身体老往我身上靠,亲热得很,我对它说:
-“你呀,先别这么高兴,我拉你回去是要你干活,不是把你当爹来养着的。”
-我拉着牛回到村里,村里人全围上来看热闹,他们都说我老糊涂了,买了这么一头老牛回来,有个人说:
-“福贵,我看它年纪比你爹还大。”
-会看牛的告诉我,说它最多只能活两年三年的,我想两三年足够了,我自己恐怕还活不到这么久。谁知道我们都活到了今天,村里人又惊又奇,就是前两天,还有人说我们是——“两个老不死。”
-牛到了家,也是我家里的成员了,该给它取个名字,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叫它福贵好。定下来叫它福贵,我左看右看都觉得它像我,心里美滋滋的,后来村里人也开妓滴颐橇礁龊像,我嘿嘿笑,心想我早就知道它像我了。
-福贵是好样的,有时候嘛,也要偷偷懒,可人也常常偷懒,就不要说是牛了。我知道什么时候该让它干活,什么时候该让它歇一歇,只要我累了,我知道它也累了,就让它歇一会,我歇得来精神了,那它也该干活了。
-老人说着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向池塘旁的老牛喊了一声,那牛就走过来,走到老人身旁低下了头,老人把犁扛到肩上,拉着牛的缰绳慢慢走去。
-两个福贵的脚上都沾满了泥,走去时都微微晃动着身体。
-我听到老人对牛说:
-“今天有庆,二喜耕了一亩,家珍,凤霞耕了也有七、八分田,苦根还小都耕了半亩。你嘛,耕了多少我就不说了,说出来你会觉得我是要羞你。话还得说回来,你年纪大了,能耕这么些田也是尽心尽力了。”
-老人和牛渐渐远去,我听到老人粗哑的令人感动的嗓音在远处传来,他的歌声在空旷的傍晚像风一样飘扬,老人唱道:
-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炊烟在农舍的屋顶袅袅升起,在霞光四射的空中分散后消隐了。
-女人吆喝孩子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个男人挑着粪桶从我跟前走过,扁担吱呀吱呀一路响了过去。慢慢地,田野趋向了宁静,四周出现了模糊,霞光逐渐退去。
-我知道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了。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
+人生在世,遭遇不同,天赋不同。有人生在富裕的家里,又天生性情和顺,生活幸运,做一个好人很现成。若处境贫困,生性顽劣,生活艰苦,堕落比较容易。若说考验,就该像入学考试一样,同等的学历,同样的题目,这才公平合理。
+佛家轮回之说,说来也有道理。考验一次不够,再来一次。但因果之说,也使我困惑,因因果果,第一个因是什么呢?人生一世,难免不受人之恩,或有惠于人,又造成新的因果,报来报去,没完没了。而且没良心的人,受惠于人,只说是前生欠我。轻率的人,想做坏事,只说反正来生受罚,且图眼前便宜。至于上刀山、下油锅等等酷刑,都是难为肉体的。
+当然,各种宗教的各种说法,我都不甚理解。但是,我尊重一切宗教。不过,宗教讲的是来世,我只是愚昧而又渺小的人,不能探索来世的事,我只求知道,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一辈子,能有什么价值。
+天地生人,人为万物之灵。神明的大自然,着重的该是人,不是物;不是人类创造的文明,而是创造人类文明的人。只有人类能懂得修炼自己,要求自身完善,这也该是人生的目的吧!
+一代又一代的人,从生到死,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到头来只成了一批又一批的尸体,人生一世,还说得到什么价值呢?
+匹夫匹妇,各有品德,为人一世,都有或多或少的修养。俗证:“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不修不得。”“得”就是得到的功德,有多少功德就有多少价值。修来的功德不在肉体上而在灵魂上。
+其实,信仰是感性的,不是纯由理性推断出来的。人类天生对大自然有敬畏之心。统治者只是借人类对神明的敬畏,顺水推舟,因势利导,为宗教定下了隆重的仪式。虔信宗教的,不限于愚夫愚妇。大智大慧的人、大哲学家、大科学家、大文学家等信仰上帝的虔诚,远胜于愚夫愚妇。
+一个人有了信仰,对人生才能有正确的价值观。佛家说人生如空花影,一切成空。佛家否定一切,唯独对信心肯定又肯定。“若复有人……能生信心……乃至一念生净信者……得如是无量福德……若复有人,于此经中受持,乃至四句偈等,为他人说,其福胜彼……”为什么呢?因为我佛无相,非但看不见,也无从想象。能感悟到佛的存在,需有经久的锻炼。如能把信仰传授于人,就是助人得福,功德无量。
+英国大诗人弥尔顿44岁双目失明,他为自己的失明写了一首十四行诗,大意我撮述如下:他先是怨苦还未过半生,已失去光明,在这个茫茫黑暗世界上,他惟有的才能无从发挥,真是死一般的难受;他虽然一心要为上帝效劳,却是力不从心了。接下,“忍耐之主”立即予以驳斥“上帝既不需要人类的效劳,也不需要他赋予人类的才能。谁最能顺从他的驾御,就是最出色的功劳。上帝是全世界的主宰。千千万万的人,无休无止地听从着他的命令,在陆地上奔波,在海洋里航行。仅仅站着恭候的人,同样也是为上帝服务。这首诗适用于疾病缠身的人。如果他们顺从天意,承受病痛,同样是为上帝服务,同样是功德,因为同样是锻炼灵魂,在苦痛中完善自己。
+佛家爱说人生如空花泡影,一切皆空。佛家否定一切,惟独对信心肯定又肯定。“若复有人……能生信心……乃至一念生净信者……得无量福德……若复有人于此经中受持。乃至四句偈等,为他人说,其福胜彼……”为什么呢?因为我佛无相,非但看不见,也无从想像。能感悟到佛的存在,需有“宿根”“宿慧”,也就是说,需有经久的锻炼。如能把信仰传授于人,就是助人得福,功德无量。
+基督教颂扬信、望、爱三德。有了信仰,相信灵魂不死,就有永生的希望。有了信仰,上帝在他心里,上帝是慈悲的,心上有上帝,就能博爱众庶。
+苏格拉底坚信灵魂不灭,坚信绝对的真、善、美、公正等道德概念。他坚持自己的信念,宁愿饮鸩就义,不肯苟且偷生。因信念而选择死亡,历史上这是第一宗,被称为仅次于基督之死。
+苏格拉底到死很从容,而耶稣基督却是承受了血肉之躯所能承受的最大痛苦。他不能再忍受了,才大叫一声,气绝身亡。我读《圣经》到这一句,曾想,他大叫一声的时候,是否失去信心了?但我立即明白,大叫一声是表示他已忍无可忍了,他也随即气绝身亡。为什么他是救世主呢?并不因为他能变戏法似的把水变成酒,把一块面包变成无数面包,也并不因为他能治病救人,而是因为他证实了人是多么了不起,多么伟大,虽然是血肉之躯,能为了信仰而承受这么大的痛苦。他证实了人生是有意义的,有价值的。耶稣基督是最伟大的人,百分之百的克制了肉体。他也立即由人而成神了。
+我站在人生边上,向后看,是要探索人生的价值。人活一辈子,锻炼了一辈子,总会有或多或少的成绩。能有成绩,就不是虚生此世了。向前看呢,再往前去就离开人世了。灵魂既然不死,就和灵魂自称的“我”,还在一处呢。
+这个世界好比一座大熔炉,烧炼出一批又一批品质不同而且和原先的品质也不相同的灵魂。有关这些灵魂的问题,我能知道什么?我只能胡思乱想罢了。我无从问起,也无从回答。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不知为不知”,我的自问自答,只可以到此为止了。
+]]> 殊不知,人生在世,最不值得的事情,就是在别人的眼光中,迷失自己。其实,正如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你也同样无法做到让每个人满意。
有一句话说:“世上没有不快乐的人,只有不肯让自己快乐的心。”
如果一段关系让你变得卑微,你可以选择抽身离去;如果一个人总是让你悲伤哭泣,你要学会放手。
始终相信,每个人最初的样子,都是最美好的。真正喜欢你的人,会喜欢你原来的样子;真正爱你的人,从来不需要你的委曲求全。
后半生,请把身上的枷锁,全部解除。去做喜欢的事,去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你会发现,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比活出自己更加幸福。
要相信,真实的自己亦是一道风景线。你若盛开,清风自来。愿你此生尽兴,不负韶华。
当今社会,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当官的还是老百姓,有钱的还是没钱的,朋友一见面都会抱怨几句,“活得累”几乎成了这个时代的“口头禅”。
+ +有人将中国人太累的原因归结为以下几种:太看重位子,总想着票子,倒腾着房子,放不下架子,撕不开面子,眷顾着孩子。人们的“累”真是由这些原因造成的吗?累的背后还有怎样的社会根源、文化根源?
+你过得开心吗?是否常遇到特别堵心的事?你遇到过被欺骗、被冒犯、被欺负的情况吗?总的来说,你对自己的生活状况满意吗?你总体的幸福感又如何?当你认真地回答这些问题时,你已经可以大体上评价你的生活质量,并知道自己是不是跟很多人一样,活得很累。
+中国人活得尤其累,不只是传说或人们日常的感受,更是不争的事实。根据幸福研究的权威专家、美国密歇根大学社会学教授英格尔哈特最新发布的研究结果,在52个国家进行的持续性调查(平均为17年)中,幸福指数在40个国家中有所增长,只在12个国家中出现了下降。
+总体平均,认为自己“很幸福”的人增加了近7个百分点,但是,中国台湾和大陆却占据了在此期间幸福感百分数下降最为严重的两个位置,期间中国人的生活满意度也排在负增长的倒数第6位。
+《人民论坛》2010年12月(上)发布的对6235人的调查结果表明,自认为属于弱势群体的网友为73.5%,党政干部、知识分子和白领员工自认为弱势的比例也高达45.1%、55.4%和57.8%。
+笔者2010年12月29日对相关网站调查截取的即时结果为,在2648名参与调查的网友中,90%的选择了认为自己是弱势群体,其中弱势感很强烈和比较强烈的占到84%。
+为什么中国人活这么累?为什么世界多数国家幸福指数增长,而中国反而反向降低且程度进入最底的行列?英格尔哈特教授试图用发展和自由与幸福的联系来分析幸福的强度和变化趋势,但显然难以解释:
+为什么中国人在社会经济和物质生活财富积累大踏步进步,个人选择空间明显扩大而制约相对减少的情况下,幸福感却反而明显下降了。
+活得累的社会根源
+人要想活得从容,需要两个条件,一个是活出自己的价值,一个是能够获得安全感。能够很好地解决这两个问题的,才会成为真正的“幸福者”。
+遗憾的是,在中国现实的社会与文化条件下,要想很好地实现自我价值,其实非常困难,这就正好解释了为什么只有很小比例的人有机会成为“幸福者”。中国人实现自我价值和获得安全感的困难到底在哪里呢?
+人能否感觉到自我价值决定于两方面要素,第一方面的要素是核心和关键,即一个社会作为外部环境怎样判定一个人的价值,这种判定倾向发挥着引导人们怎样评判自我价值的作用。
+长期的封建传统和独特的中国文明史,使中国社会养成了深厚的权威主义价值倾向。也就是说,现实社会倾向于用种种直接或间接、外显或潜隐的方式,从一个人所占据的地位和拥有的资源来判定其价值,而缺乏一般性的文明、平等、尊重、平权和尊严的概念。
+近年来,虽然中央政府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制定了一系列政策,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为弱势群体提供了有力的制度性支持。但是与强势群体相比,弱势群体的利益诉求还不能得到诸多保障。
+由于这种价值取向的存在,人们从自我意识诞生起,就存在着强烈的需要自我被承认的焦虑感,这种焦虑感驱使人们不断寻找和建立一个又一个可以显示自我价值的标志,特别是具有社会公认价值的金钱和官衔,并不断进行各种社会比较,以期建立自己的相对优势,得到社会环境的价值承认。
+这种从社会权威主义环境价值取向衍生出来的价值追求倾向,又派生出来了简单功利导向的金钱至上主义价值观,即一切都必须还原到金钱,金钱成为了通用价值尺度,一切价值和荣誉,都必须由金钱的强度来衡量。
+为此,金钱成为了压倒一切的追求。本来,追求金钱是人的本性的一部分,但金钱主义使人的这一本性掩盖了本来与之平行的另外一种“人之初,性本善”的本性。
+从中国社会市场经济实施以来频发的环境污染、广泛的食品毒化事件和医疗系统之种种超出想象力的怪象看,很容易发现,一个社会本该自然存在的人与人之间作为同类的善意,已经广泛而深刻地被金钱追求所击垮。其他同类,褪变成了赚钱的工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祖训,早已被对金钱的欲望所淹没。
+一个社会消除权威主义的最好良方,是取消特权和制约权力,让社会尊重的不再是权力和位置,而是人人都有可能通过自身努力达成的成就和事业。社会在实际运作之中呈现出多重的使人们自我价值得以实现的价值导向,权威主义才能逐步弱化和退出影响的主导地位。
+安全感是一种不用自我警惕和随时准备实施自我保护的放松状态。当你过马路时汽车给你让道,司机还示意请你先行的时候,你体会的是安全感。而司机看到你要过马路拼命鸣笛和加速,你体会的则是不安全感。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里随时可以委托责任,你体会的是安全感,而你的随身提包或电脑一离开视野就可能被盗,你则体会不安全感。
+每个人都可以从不安全感的提醒中体会到压力和担忧,你的生活伴有长期的和广泛的不安全感时,会随时处于一种防卫状态,心力也不断耗费,活得很累,是这种状态的自然结果。
+活得累的文化根源
+活得比较累,与其说是外在生活压力过大所致,毋宁说是我们中国人的生活习惯追求使然。再追求,再累,也要更上一层楼。正所谓“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看来,中国人具有一种不完全自觉地置身于现实生活压力当中的习惯。
+也就是说,中国人的生命旅程似乎注定要面对永远也翻越不完的崇山峻岭,永远也克服不完的艰难险阻。所以,我们中国人感到活得比较累,不是一时的“累”,而是日积月累的“累”,是一种难以为继的“累”,是一种习惯性的“累”……
+如果我们被权威主义和简单功利主义所诱导,总试图用达成某种经济和地位的方式来确立自己的价值和建立自己的幸福,甚至为此不择手段。那么我们会发现,即便我们达成了我们渴望的成就,一次性的满足之后依然是失落,我们依然无法建立自己所渴求的稳定自信。
+不顾一切成功实现升官发财的人会猛然发现,升官发财远不是人生的全部,只是让我们变换了参照环境,自我的命运,仍然在前途的不确定中风雨飘摇。
+重要的一点,中国人无信仰,欲望无止境,内心浮躁,没有基本共同的价值观念。心中无信仰,精神无依托,内心常常充满困惑,不敢肯定自己,为人言所累。
+大多数人都蹑手蹑脚,战战兢兢,每走一步,说一句话,都要担心别人对自己的评价。或者做的不说,说的不做,努力假装自己很正统,很高尚,常常被迫去做自己不愿意作的事,为面子、为名声,往往也不为自己,更不为他人。
+人生的结果是由历史、文化、环境、社会和自我多方面因素造就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无论我们想得到什么,也无论我们的欲望有多强烈,我们最终得到的,不是我们想得到的,而是我们应该得到的。
+个人对自己命运能够做的,是建构让自己的愿望成为现实的被社会公理支持的逻辑,增加让愿望成为事实的理由。
+]]>2022年7月,地大17名青年学生和19名教师组成长江源科考队。科考队奔赴长江源头——地处青藏高原的格拉丹东雪山开展为期10天的科学考察。
+ + +2022年7月,地大17名青年学生和19名教师组成长江源科考队。地大大学生长江源科考队登山勘测组在格拉丹东大本营开展测量任务。
+陈刚在攀登途中。
+2022年4月30日,陈刚等人登顶珠峰。展示“中国加油 武汉加油”字样。
+2022年4月30日,陈刚等人登顶珠峰。展示中国地质大学校旗。
+抬头望了一眼隐约可见的珠穆朗玛峰峰顶,陈晨在面罩下呼出了一口气。
+她必须非常小心,山脊两侧就是万丈深渊——更何况,在空气含氧量只有平原30%的“死亡地带”,哪怕只是两米落差的跌落,都会让人失去生命。
+突然,“噌”的一声,靴底冰爪松动,陈晨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开始向一边倾斜。手本能地挥出,向岩壁抓去,然而与冰面的距离仍在拉开,身体继续向一侧的悬崖跌去……直到身旁的队友猛地伸出手,一把将她拽住。
+陈晨清晰地记得10多年前的那一幕。在几轮冲顶后,2012年5月19日上午8时16分,这个时年25岁的姑娘成为中国首位从北坡登顶珠峰的在校女大学生。
+“总书记曾勉励我,勇往直前,不断攀上人生新的高峰。”回想起2013年五四青年节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对自己的嘱托,陈晨至今难以忘怀,还把“中国登山精神”写成了博士毕业论文。
+陈晨的成长只是一个缩影。
+70年来,中国地质大学(以下简称“地大”)在为国家输送了大批地质人才的同时,培养出6000多名登山健将,被誉为中国登山界的“黄埔军校”。
+“登山之于地大,不只是一项事业,更是一笔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中国地质大学(武汉)校长王焰新院士说,“扎根中国、胸怀天下、勇攀高峰、追求卓越”的攀登精神,已经成为地大人精神谱系的耀眼硬核。
+为祖国勇攀珠峰
+9年过去了,回忆起当初扮演陈晨的场景,姜力维心里那种“翻涌的感觉”依然很强烈:“仿佛自己也经历了磨砺和积累,攀上了一座高峰。”
+2014年5月4日晚,在“我们的中国梦·五月的鲜花”全国大学生主题文艺活动中,以中国地质大学(武汉)研究生陈晨成功登顶珠峰故事为原型的原创音乐情景剧《攀登》登上了中央电视台的舞台。
+28名来自地大的学生演员,为了尽可能真实地还原故事,不管男生女生,“大家都涂着黑黑的粉底、两颊画着两坨粉粉的高原红”。
+“从进入演播大厅那一刻起,我们就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姜力维说,“要拼尽全力才能不留遗憾,就像陈晨学姐一样。”
+在中国地质大学,登山运动有着悠久的传统。
+20世纪50年代末,登山运动被学校列入体育必修课。80年代起,地大人经常以班级为单位,全员参加“10公里负重行军”,誓为祖国地质事业练就一双“铁脚板”。时至今日,地大的学生依然有着每天集体出早操,早起床、早锻炼、早学习的习惯。
+珠穆朗玛峰是喜马拉雅山脉的主峰,海拔8844.43米,是世界最高峰。鲜为人知的是,“珠峰到底有多高”的疑问,一度困扰着国内科研工作者。
+“20世纪60年代,在珠峰海拔高度的问题上,我们一直被国外数据垄断。”海洋学院教授陈刚介绍,那时对于珠峰海拔的测量,国际上有过许多尝试,不同国家有不同的数据,中国一直沿用国外的数据。
+体育学院教授董范回忆:“为了应对少数国家的封锁打压,国家综合考虑,要争一口气,决定成立国家登山队,挑战从北坡登顶珠峰。”
+从北坡登顶更难。西方登山界曾多次尝试,但均以失败告终,珠峰北坡被认为是“不可逾越的天险”。
+1958年,刚从北京地质学院(中国地质大学前身)毕业的王富洲被选进国家登山队。两年后,他成为世界首位从北坡登顶珠峰的登山运动员。
+此后,王富洲、李致新、王勇峰、次落、袁复栋等地大人,都曾登顶珠峰,在中国高校中形成了一道独特的攀登风景。
+“20世纪80年代初,国家决定培养一批年轻的登山队员,我有幸入选。”1984年8月,董范加入中国登山队。
+2012年5月19日,中国地质大学60周年校庆前夕,董范、陈晨、德庆欧珠、次仁旦达师生4人,从北坡登顶珠峰。这是国内高校独立组织的在校大学生登山队首次登顶世界之巅。
+董范常说,攀登的过程,是“勇敢者的冒险”。
+2015年6月10日凌晨0时30分,在地大登山队准备冲顶北美洲最高峰麦金利峰时,营地气象监测站发出了暴风雪警告——此时,距登顶时间窗口结束只剩4小时,而从营地出发到达顶峰通常需要6-10小时。
+得知这支来自中国的登山队决心挑战这一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营地里其他国家登山队员摇着头说:“你们都是疯子。”
+与时间赛跑。5名地大登山队员组成小分队,采取阿尔卑斯式攀登方法(一种轻量化的登山方式,登山者携带少量装备和物资,不架设固定绳索,不借助搬运工和氧气瓶,行动速度快但风险大——记者注),带上5包泡面和轻便的装备,在营地300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出发了。
+到达山脊线时,队员何鹏飞感到体力严重不支,快跟不上队伍了。抬头望去,乌云正向山顶汇聚,一场暴风雪即将到来。“不能为了自己登顶的目标,陷队友于危险之中,我必须选择放弃。”
+队长董范在对讲机中一遍遍重复着:“只要你能坚持,就一起上,速度放慢。”
+不顾队友阻拦,何鹏飞坚定地解下了结组绳上的主锁,决定返回。转过身的那一刻,他“扑通”一下坐在雪坡上,眼泪不自觉地滑落。那天,他在日记里写道:“攀登的意义不止于登顶,有时候,放弃比坚持更重要。”
+用时4小时6分钟,地大登山队成功登顶,是当时恶劣天气下唯一登顶的队伍。
+何鹏飞的脸上有一块冻伤,那是因为在攀登南极洲最高峰文森峰时,他在即将登顶前拉下面罩和队友说了一句话。回到武汉后的半年里,被冻伤的部位一直没有知觉。直到现在,每当天气变冷,那处旧伤口还会发红。
+登山不仅局限于运动
+“陈老师,我很喜欢登山。我想知道,征服一座座高峰的成就感是什么?”海洋学院2020级研究生饶炜博还记得9年前的开学典礼上,与班主任陈刚的第一次对话。
+那时,陈刚正在备战第二次珠峰科考的体能测试。前一次,由于突降暴雪等原因,陈刚只上到海拔7500米的营地,未能冲顶。
+“当身边再也没有更高的地方,风也会静下来。”望着学生期盼的目光,陈刚语气平和,“外界都关心我能不能登顶,但我更关心的是,能否精确地测到各项数据。”
+会场里,测绘专业新生们的神情严肃起来。饶炜博说,“陈老师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们,要把科研做在祖国大地上。”
+遗憾的是,陈刚的第二次冲顶未能如愿。
+2022年4月30日,经过7天攀登,包括陈刚和儿子陈李昊在内的11名中国登山者,在向导的协助下从珠峰北坡登顶,成为2022年首支登顶珠峰的队伍。
+距第一次攀登珠峰过去了10年,这一次,50岁的陈刚终于拿到西藏地壳运动监测的珍贵数据,“未经亲手测量的数据,总觉得不踏实,科研工作者就是要到一线去,到现场去。”
+在这所攀登者的“黄埔军校”里,登山不仅局限于运动,而始终与地学科考、理论研究紧密结合着。
+“路的尽头再向前一步,走别人没走过的路,这就是地大人的基因。”新落成的中国地质大学(武汉)校史馆将这种基因归纳成了8个字:国家需要,地质先行。
+从20世纪60年代起,后来成为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地质大学(武汉)校长的殷鸿福及其团队就在石头里寻找蛛丝马迹,通过古生物遗迹来确定地质年代。
+1985年,为寻找“金钉子”(一个地质学概念,用以界定不同时代地层的全球标准——记者注),50岁的殷鸿福率队登上海拔4000多米的岷山,因体力不支摔倒在乱石中,一条腿粉碎性骨折,五分之一的骨头没有了。然而,仅经过一年多的医治和锻炼,崇山峻岭间,他又开始不断地穿行。
+1986年,殷鸿福根据实地考察推翻了近百年来确定的化石标准,提出将我国浙江煤山剖面作为全球层型剖面和点位。2001年2月,国际地质科学联合会正式确认殷鸿福的提议。2022年10月26日,浙江长兴煤山“金钉子”剖面入选世界地质遗产地名录。殷鸿福把地质历史上最重要的三个“金钉子”之一留在了中国。
+1978年起,结合数次科考成果和地学专业特点,中国地质大学先后编写了供地质院校师生使用的野外实践教材、实用教材及视频教材。这些教材填补了我国户外运动专业教材的空白,时至今日仍被广泛使用。
+国土安全与所学专业有何关系?怎样发挥专业特长为中国梦的实现贡献力量?这是马克思主义学院副院长孙文沛在《国土安全》第一课中,向台下1000多名同学提出的问题。
+《国土安全》是中国地质大学(武汉)新开设的品牌思政选修课。孙文沛介绍,以思政课为平台开展大学生国家安全专题教育,在国内高校尚属首创。该课程由校领导领衔,马克思主义学院主持建设,集合地球科学学院、资源学院、自动化学院等多个特色学科师资力量组建教学团队,通过专题讲授、师生对谈等形式授课。
+“原来,地质学与国家资源安全关系如此紧密。”地球科学学院2021级本科生赵芃凯在上完课后,对专业学习有了新认识,“学习地质学不仅要学好理论知识,更要将所学投身于国家事业中,贡献出地大人的力量。”
+指引每位地大人攀登心中的那座“山”
+“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背起了我们的行装,攀上了层层的山峰……”
+1953年12月22日,《勘探队之歌》在《中国青年报》4版刊出,中国地质大学在1990年将它定为校歌。
+70年来,这首歌被带到山峦、旷野、沙漠、深海,成为地大人永远的精神标识,指引着每位地大人攀登心中的那座“山”。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山。”董范认为,现在自己需要攀登的“山”,是让更多的人了解攀登、爱上攀登。
+在董范等人的推动下,1998年,地大在全国高校率先开设野外生存体验课,成为首批拥有野外生存教育资源库的大学。2004年,地大成为全国首批开设野外生存通选课的大学。直到现在,课堂常常爆满,一座难求。
+从2012年起,地大登山队每年都会在全校选拔一批学生,不限性别、年龄和专业,“身体素质好、攀登意愿强”是主要标准。经过体能考核、技能培训、理论学习,从上百位报名者中挑选出综合实力最优秀的学生加入登山队,准备登山科考。
+体育学院2020级硕士研究生李龙敏本科入学时,就常听老师讲起地大登山前辈的故事。2016年,得知登山队要招募一批新队员,他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去年7月,李龙敏作为队员参加第二次长江源大学生科考活动,前往青藏高原上的格拉丹东测绘点,钻取冰芯、测量高层、开展采样。
+由于行程安排紧凑,不到两天,团队就从江汉平原到达海拔约5200米的格拉丹东大本营,那一次,李龙敏的高原反应来得“异常猛烈”。适应3天后,症状缓解,李龙敏慢慢恢复适应性拉练,最终完成了任务。
+“登山科考是人类的使命,更是与大自然的对话。”多次登山后,李龙敏领悟了敬畏自然、尊重生命的道理,“站上雪山之巅,不代表我们征服了这座高峰,而要感谢大自然接纳了我们,人类必须与自然和谐共生。”
+从兴趣社团到专业登山队,以老带新,优中选优,地大逐渐形成了涵盖本、硕、博各年龄层次的登山人才培养模式。无论刚入学的本科新生,还是攀登近10年的博士、教授,“人人都是攀登者”的理念在校园激荡。
+2022年,中国地质大学70周年校庆,地大陈华文老师团队共同创作绘本《山河作证》。100幅黑白钢笔素描画稿,再现了学校野外实习与地质科考的故事。
+“创作绘本的过程,也是我们被攀登精神洗礼的过程。”学生唐钰君感叹,在数次修改、与登山队师生交流的过程中,自己深入了解了一代代地大人勇攀高峰的故事,“后来再次路过《攀登》雕塑,总觉得它更加高大了。”
+攀登无言,山河作证。
+中国地质大学(武汉)党委书记黄晓玫表示,踏上新征途,地大将继续发扬攀登精神,推动学校党建思政与事业发展深度融合,努力培养造就一批担当民族复兴重任的新时代“英雄地质队员”,为保障国家能源资源安全、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作出新贡献。
+]]>我以为各种文体均如铁笼,笼着一群群称为“作家”或者“诗人”的呆鸟。大家都在笼子里飞,比着看谁飞得花哨,偶有不慎冲撞了笼子的,还要遭到笑骂呢。有一天,一只九头鸟用力撞了一下笼子,把笼内的空间扩大了,大家就在扩大了的笼子里飞。又有一天,一群九头鸟把笼子冲破了,但它们依然无法飞入蓝天,不过是飞进了一个更大的笼子而已。
+ + +四言诗、五言诗、七言诗、自由诗、唐传奇、宋话本、元杂剧、明小说。新的文体形成,非朝夕之功,一旦形成,总要稳定很长的时期,总要有它的规范——笼子。九头鸟们不断地冲撞着它扩展着它,但在未冲破笼子之前,总要在笼子里飞。这里边也许有马克思的辩证法吧。
+我们这些独头鸟,能在被九头大师们冲撞得宽阔的散文的笼子里扑弄几下瘦翅膀子就足矣。
+从新开辟的旅游胜地索溪峪山下的“不吹牛皮”饭馆出来,正是正午。山间白气升腾,石路上黄光灼目,不知太阳在哪里。只觉得裸露的肌肤如被针尖刺着,汗水黏黏滞滞地不敢出来,周身似乎涂上了一层黏稠的胶水。往年与家兄见面时,其总是大言湖南之热,吾口虽诺诺,心中其实不以为然。因为从天气预报中知道,长沙的温度比起北京也高不了多少,有时甚至还不如北京高,而我在北京多年,并没有感到北京的夏天有什么难熬的。现在自然是知道了。初到长沙那天中午就知道了。我见到长沙街头的摊贩,一个个无精打采,面如醉蟹,行人都垂头疾走,不及顾盼。搭乘长沙至常德的长途汽车,车过湘江大桥时,见江水混浊如开锅的绿豆汤,几十只白船黑舟死在水上。江面上泛起黏稠的灰黄色光线,全无当年读毛主席诗词名篇《沁园春·长沙》时那种清澈见游鱼、飒飒闻树响、轻清出世傲天下小的感觉。也许是季节不同的关系吧。那边,著名的橘子洲宛如一个耐热不过而剥去绮罗遍身沾汗躺在江上的女人,但愿寒秋来到时,她会用火红的锦绣把自己装扮起来,我应该找一个秋天到湖南的机会。“不吹牛皮”饭馆的老板娘在二两一碗的面条里,加上了足有一两辣椒,唏嘘不止,如咽烈火。出了饭馆,还是觉得五内如炉,流出的汗水似乎都是暗红色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发烧。新辟之地,道路崎岖,我们要到十里之外地方去乘车,幸好这十里路从一条山峪里穿过,据说山峪里风光秀丽,似天堂景色。喊一声走,大家便一起开步。进峪数百步后,回头望那“不吹牛皮”饭馆,见廊檐下那块火红的大布幔像张牛皮一样地挂着,想起饭馆内壁上挂着的那些“妙手回春”、“华陀在世”之类的锦旗,心中惶然。过了湖南的三条江,走了湖南的三座城,爬了湖南五架山,在落满了黄尘的长途汽车上,见道路两边山峦起伏,树木蓊郁,大自然犹如一匹正在沉睡的猛兽。我觉得湖南尤其是湘西的大自然是有着自己的性格的。这种性格就像染了人血的远古的陶器一样凝重朴拙,荒蛮辉煌。想起多年前,诸多三湘风流子弟,从这里走出去,进入了世界大舞台,在那里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翻天覆地,双脚一抖地球都要哆嗦,那股子牛劲儿,真是令人神往。走进了十里画廊,微微有了些风,汗毛见了凉风,根根直立起来。听说这个画廊里有条小河,但久走不到。路的右边有一条河沟,沟里晒着一片片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卵石上生着一层白色的碱花,很像在卤水里浸泡过的巨大的鸡蛋。我想,这天河沟也许就是河了。我看到左边的峭壁上有一些泪珠般的细流在滴答。同行者有伸出舌头去接水喝的,我亦仿效。水微咸,浸透了大山的悲哀。初从山上窄不容脚的小路上下来走这平坦的道路,双脚受宠若惊,下意识地高抬低放,从别人的走相上看到了自己,不由齐笑起来。疲乏加上炎热,笑得艰难。然而山峪里的风景的确是美不胜收,一座座山峰突兀壁立,奇形怪状,不可以语言描画。同行中有善比喻者,指东指西,命此山为苍狗,命彼山为美人,我凝视之,觉得都似是而非。其实山就是山,命名多半只有符号的意义,硬要按名循实,并且要敷衍出几个大同小异的故事,几同对大自然的亵渎。
+]]>——余光中
+ + +01
+不知道我们这一生究竟要讲多少句话?
+如果有一种计算机可以统计,像日行万步的人所带的计步器那样,我相信其结果必定是天文数字,其长,可以绕地球几周,其密,可以下大雨几场。
+情形当然因人而异。有人说话如参禅,能少说就少说,最好是不说,尽在不言之中。有人说话如嘶蝉,并不一定要说什么,只是无意识的口腔运动而已。
+说话,有时只是掀唇摇舌,有时是为了表情达意,有时,却也是一种艺术。许多人说话只是避免冷场,并不要表达什么思想,因为他们的思想本就不多。至于说话而成艺术,一语而妙天下,那是可遇不可求,要记入《世说新语》或《约翰生传》才行。
+哲人桑塔亚纳就说:“雄辩滔滔是民主的艺术;清谈娓娓的艺术却属于贵族。”他所指的贵族不是富人,而是趣味。
+最常见的该是两个人的对话。其间的差别当然是大极了。
+对象若是法官、医师、警察、主考之类,对话不但紧张,有时恐怕还颇危险,乐趣当然是谈不上的。
+朋友之间无所用心的闲谈,如果两人的识见相当,而又彼此欣赏,那是最快意的事了。如果双方的识见悬殊,那就好像下棋让子,玩得总是不畅。
+要紧的是双方的境界能够交接,倒不一定两人都有口才,因为口才宜于应敌,却不宜用来待友。甚至也不必都能健谈:往往一个健谈,一个善听,反而是最理想的配合。可贵的在于共鸣,不,在于默契。真正的知己,就算是脉脉相对,无声也胜似有声:这情景当然也可以包括夫妻和情人。
+这世界如果尽是健谈的人,就太可怕了。每一个健谈的人都需要一个善听的朋友,没有灵耳,巧舌拿来做什么呢?
+02
+英国散文家黑兹利特说:“交谈之道不但在会说,也在会听。”
+在公平的原则下,一个人要说得尽兴,必须有另一个人听得入神。如果说话是权利,听话就是义务,而义务应该轮流负担。同时,仔细听人说话,轮到自己说时,才能充分切题。
+我有一些朋友,迄未养成善听人言的美德,所以跟人交谈,往往像在自言自语。
+凡是音乐家,一定先能听音辨声,先能收,才能发。仔细听人说话,是表示尊敬与关心。善言,能赢得听众。善听,才赢得朋友。
+如果是几个人聚谈,又不同了。
+有时座中一人侃侃健谈,众人睽睽恭听,那人不是上司、前辈,便是德高望重,自然拥有发言权,甚至插口之权,其他的人就只有斟酒点烟、随声附和的分了。
+有时见解出众、口舌辩给的人,也能独揽话题,语惊四座。
+有时座上有二人焉,往往是主人与主客,一来一往,你问我答,你攻我守,左右了全席谈话的大势,也能引人入胜。最自然也是最有趣的情况,乃是滚雪球式。
+谈话的主题随缘而转,愈滚愈大,众人兴之所至,七嘴八舌,或轮流坐庄,或旁白助阵,或争先发言,或反复辩难,或怪问乍起而举座愕然,或妙答迅接而哄堂大笑。
+一切都是天机巧合,甚至重加排练也不能再现原来的生趣。
+这种滚雪球式,人人都说得尽兴,也都听得入神,没有冷场,也没有冷落了谁,却有一个条件,就是座上尽是老友,也有一个缺点,就是良宵苦短,壁钟无情,谈兴正浓而星斗已稀。
+03
+日后我们怀念故人,那一景正是最难忘的高潮。
+众客之间若是不顶熟稔,雪球就滚不起来。缺乏重心的场面,大家只好就地取材,与邻座不咸不淡地攀谈起来,有时兴起,也会像旧小说那样“捉对儿厮杀”。
+这时,得凭你的运气了。万一你遇人不淑,邻座远交不便,近攻得手,就守住你一个人恳谈、密谈。
+更有趣的话题,更壮阔的议论,正在三尺外热烈展开,也许就是今晚最生动的一刻;明知你真是冤枉,错过了许多赏心乐事,却不能不收回耳朵,面对你的不芳之邻,在表情上维持起码的礼貌。
+刘禹锡但求无丝竹之扰耳,其实丝竹比起现代的流行音乐来,总要清雅得多。
+现代人坐上出租车、火车、长途汽车,都难逃噪音之害,到朋友家去谈天吧,往往又有孩子在看电视。
+饭店和咖啡馆而能免于音乐的,也很少见了。现代生活的一大可恼,便是经常横被打断,要跟二三知己促膝畅谈,实在太难。
+剩下的一种谈话,便是跟自己了。我不是指出声的自言自语,而是指自我的沉思默想。发现自己内心的真相,需要性格的力量。唯勇者始敢单独面对自己;唯智者才能与自己为伴。
+一般人的心灵承受不了多少静默,总需要有一点声音来解救。所以卡莱尔说:“语言属于时间,静默属于永恒。”可惜这妙念也要言诠。
+]]>孩子, 我首先希望你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你可以是农民,可以是工程师,可以是演员,可以是流浪汉,但你必须是个理想主义者。
当你童年,我们讲英雄的故事给你听,并不是要你一定成为英雄,而是希望具有纯正的品格;当你少年,我们让你接触诗歌、绘画、音乐,是为了让你的心灵填满高尚的情趣。 这些高尚的情趣会支撑你的一生,使你在最严酷的冬天也不会忘记玫瑰的芳香。理想会使人出众。
孩子,不要为自己的外形担。理想纯洁你的气质,而最美貌的女人也会因为庸俗而令人生厌。通向理想的道路往往不尽人意,而你亦会为此受尽磨难。 但是,孩子,你尽管去争取,理想主义者的结局悲壮而决不可怜。
+在那貌似坎坷的人生中,你会结识到许多智者和君子,你会见到许多旁人无法遇到的风景和奇迹。选择平庸虽稳妥,但绝无色彩。
+不要为蝇头小利放弃自己的理想,不要为某种潮流而放弃自己的信念。物质世界的外表太过复杂,你要懂得如何去拒绝虚荣的诱惑。理想不是实惠的东西,它往往无法带给你尘世的享受。因此你必须习惯无人欣赏你,学会精神享受,学会与他人不同。
+其次,孩子,我希望你是一个踏实的人。人生太过短促,而虚的东西又太多,你很容易眼花缭乱,最终一事无成。
+如果你是一个美貌的女孩子,年轻的时候会有许多男性宠你,你得到的东西过于容易,这会使你流于浅薄和虚浮;如果你是一个极聪明的男孩,又会以为自己能够成就许多大事而流于轻佻。
+记住,每个人的能力有限,我们活在世上做好一件事足矣。写好一本书,做好一个主妇。不要轻视平凡的人,不要投机取巧,不要攻击自己做不到的事。你长大后会知道,做好一件事太难,但绝不要放弃。
+你要懂得和珍惜感情。不管男人女人,不管墙内墙外,相交一场实在不容易。交友的过程会有误会和摩擦,但你想一想,偌大世界,能有缘结伴而行的又有几人?你要明白朋友终会离去,生活中能有人伴你在身边,听你倾谈,倾谈给你听,你就应该感激。
+要爱自己和爱他人,要懂自己和懂他人。你的心要如溪水般柔软,你的眼波,要象春天般妩媚。你要会流泪,会孤身一人坐在黑暗中听伤感的音乐。
+你要懂得欣赏悲剧,悲剧能丰富你的心灵。
+希望你不要媚俗。 你是个独立的人, 无人能抹杀你的独立性, 除非你向世俗 妥协。要学会欣赏真,要在重重面具之下看到真。
+世上圆滑标准的人很多,但出类拔萃的人极少。 而往往出类拔萃又隐藏在卑琐狂荡之下。在形式上,我们无法与既定的世俗争斗,而在内心,我们都是自己的国王。 如果你的脸上出现谄媚的笑容, 我将羞愧的掩脸而去。 世俗许多东西虽耀眼却无价值,不要把自己置于大众的天平上,你会因此无所适从,人云亦云。在具体的做人上,我希望你不要打断别人的谈话,不要娇气十足。你每天至少拿出两小时来读书,不要想着别人为你做些什么,而要想着怎么去帮助他人。借他人的东西要还,不要随便接受别人的恩惠,要记住,别人的东西,再好也是别人的,自己的东西,再差也是自己的。
+还有一件事,虽然做起来很难,但相当重要,这就是要有勇气正视自己的缺点。你会一年年的长大,你渐渐会遇到比你强,比你优秀的人,你会发现自己身上有许多你所厌恶的缺点。这会使你沮丧和自卑。你一定要正视它,不要躲避,要一点一点的加以改正。战胜自己比征服他人还要艰巨和有意义。
+不管世界潮流如何变化,但人的优秀品质却是永恒的:正直,勇敢,独立。我希望你是一个优秀的人!
+]]>“躺平”意外成为了中国2021年最热的网络流行语之一,但也火得颇具争议。一方面,它引起了年轻人的强烈共鸣——“躺平”是“内卷”的尽头和终结,是对“996”的拒绝和抵制。作为一种社会情绪,在这种激烈且无效无序的零和博弈中,“躺平”表达了年轻人对个人价值实现的焦虑和迷茫。另一方面,这种略带消极和叛逆的表达方式在更大范围内引发了强烈的担忧——如果年轻人这一最具活力和创造力的社会群体,不再愿意奋斗,偏好“闲暇”而非收入和工作,那我们的社会和经济将如何发展?
+ + + +社会对年轻人“躺平”的担忧,似乎有些多虑。
+在“躺平”大潮呼之欲出的2021年第一季度,中国在全球新冠疫情持续的情况下,GDP实现了同比18.3%的增长。不仅如此,在过去的十年中,年轻人作为劳动力人口中的新鲜供给和重要力量,不仅没有“躺平”,他们的人均工作量反而为中国经济增长创造了翻倍的单位价值。
+“躺平”对于年轻人来说,似乎也不是一种主动的意愿和选择。单从教育这一劳动力输出的源头来看,日益激烈的升学竞争和高昂的教育成本与“躺平”背道而驰。
+以优质教育资源已经较为集中的上海为例,从2011年到2019年,上海每十万人口中高中阶段的平均在校生数量从1430人下降到1070人,降幅在25%左右,同期在其他各级学校在校生百分比基本没有变化。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上海同期教育事业收入从2011年的100.6亿元增加到了207.9亿元,增幅达107%(数据来源于国家统计局分省地区年度数据)。细品近年来的宏观数据就不难发现,当前年轻人即使想维持前辈们原有的生活状态,也需要付出加倍甚至更多的努力和财力。
+也许,宏观数据所展现的,是“内卷”和“996”的真实存在,而“躺平”引起的共鸣更多是反映了年轻人无奈且疲倦的反讽与自嘲。
+令人惊讶的是,在“躺平”与否的网络之争中,企业——这个曾经在“内卷”“996”等相关流行语热议中占据风口浪尖的群体,竟然难觅踪迹。
+在“躺平”出圈的争议中,企业的危机感应该最强。
+“躺平”也许不会真正影响年轻人的奋斗和竞争,却能切实影响年轻人对于职业和企业的选择。在网络信息社会,商业模式和创新机会的不断涌现使得年轻人的职业道路发展更为多元化。除了在传统的企业制度框架内攀爬层层阶梯,寻求升职加薪,我们的社会和经济正在为年轻人提供更多更有趣的发展机会。
+从微商到吃播,从up主(视频网站上上传视频的人)到电竞再到创意文化,这些更为符合年轻人的兴趣,也更为灵活自由的职业选择,正在越来越被年轻人和社会大众接受。寻找一份平庸的工作符合“社会期望”,同时坚持着真正热爱的事业并努力变现,“斜杠青年”也在成为越来越多年轻人引以为傲的标签。
+这种“躺平”折射出的职业选择变迁,尤其值得企业注意。在人才越发成为形成和保持竞争优势根本的当下,被年轻人以“躺平”的名义“用脚投票”,无疑会对企业的发展造成巨大威胁。“斜杠青年”的流行、“躺平”的共鸣,意味着大量有能力有想法的年轻人,会更倾向于追求这些多元化且更符合自己内在价值观的职业道路,而不再将自己限定于“企业”这种传统的组织模式。
+从根本上讲,“躺平”的走红暴露了技术变革中,传统企业的运营模式与市场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冲突,反映出企业组织构架和激励机制已经滞后于网络信息技术发展带来的变化。
+毫无疑问,我们正在经历的是一轮空前的技术革命。从互联网到移动通信,从VR/AR、人工智能到区块链,这些颠覆式创新的出现和发展,创造了数字平台、分布式创新、物联网等一系列新兴产业和前所未有的商业模式,并为年轻人带来了上述极为多元化的职业选择机会。
+这样的技术变革,同时让传统企业面临巨大的挑战。企业除了应对来自年轻人多元化职业选择道路的人力资本威胁,更要面对空前的技术和市场竞争压力。如何学习掌握新技术,在新技术竞争中取得先机、占领市场,成为企业保持竞争优势的关键。
+然而,传统企业适应技术变革的道路通常十分艰难。传统企业的运营和组织,往往是基于原有的技术和市场竞争特点,具有很强的惰性和路径依赖。这使得企业对于信息、机会的搜寻和识别,局限于以往的知识认知体系和市场经验之内,与引发技术变革的颠覆式创新存在较远的技术距离。
+很多传统企业很难在变革中,有效开发并积累与新技术匹配的知识和学习能力,适应高速发展的新技术。正因如此,在重大的技术变革中,屡屡有像柯达这样的产业巨头陨落。
+面对不断变化的技术和市场环境,企业保持竞争优势的最简单直接的策略,似乎就是根据这些外部变化和新出现的威胁,及时调整战略加以应对。频繁战略调整所带来的从决策到落实的全方位压力,最终落在了企业的各级员工身上。
+由于传统企业对新技术和变革,缺乏系统的了解和完善的知识储备,员工在没有组织制度支持的情况下,仍需要在短时间内收集分析信息并制定实施相应战略,才能确保企业在新变化中领先于对手。
+这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战略模式,无疑对员工的工作强度和时间提出了极为苛刻的要求。而结果导向型的传统绩效评定模式和激励机制,意味着员工即使付出巨大努力,仍可能因为不可控的外部环境变化,而无法得到企业认可。
+疲于应对时刻变化的市场动态,也意味着员工很难有足够的时间在工作过程中思考学习,认识工作价值并实现自身知识的积累和提高。“躺平”之下,其实是对企业在技术变革中将市场竞争压力内化,转嫁给员工的无声抗议。
+外部竞争压力的内化和转嫁,伴随着有效激励机制的缺失,加之信息技术革命自身所激发的多元化职业机会,这些因素都让传统企业在技术变革中处于不利地位。
+但是,技术变革中的战略转型和适应并没有捷径。单纯向员工转嫁和内化外部竞争压力,也不能有效帮助企业在技术变革中,成功进行战略调整并保持竞争优势。没有对新技术和新市场的深刻理解,企业对市场变化做出的反应和调整仍然会集中在原有市场上,并不能真正捕捉和利用变革所激发的机会。
+在这种试图运用“内卷”式战略来适应技术变革的过程中,似乎没有赢家。那么,企业该如何面对技术变革,才能与员工一起变“双输”为“双赢”,让年轻人从“躺平”到“躺赢”呢?
+最根本的道路是重构企业“惯例”,培养多元能力适应技术变革。
+在《经济变迁的演化理论》一书中,经济学家纳尔逊和温特强调了“惯例”对于企业组织的重要性。企业组织中的“惯例”就像计算机运行中的“程序”,包含着一系列规则和制度,支配引导着企业内部各个部门和成员能够各司其职,并有效地沟通协作传递信息。
+纳尔逊和温特把“惯例”称为企业的“技能”,让企业的每一个部门和员工知道,在什么情况下需要怎样完成某种任务。而“惯例”的形成和积累,依赖于企业对管理和运营的不断探索。
+可以说,“惯例”构成了企业独有的“基因”,它既是企业运行的“记忆”,也是企业积累知识,培养能力的“基本单位”。适应技术变革,破局“躺平”,也许需要从重构企业“惯例”入手。
+重构“惯例”,适应技术变革,是一个系统性的长期工程。其基础和核心,是企业在战略决策和执行中对经验知识的积累、反思和学习——“惯例”的形成首先是以组织实践中经验的积累为基础,同时还需要企业在这一过程中做出系统的分析、总结和归纳,将实践得来的“隐性知识”转化为成文的“显性知识”,运用到后续战略决策和任务执行中。
+“惯例”背后这种经验知识的学习和积累,锻炼了企业迅速吸收新知识并加以运用的能力,更为从容有效地应对多变复杂的外部压力,这对企业在技术变革中的转型尤为重要。
+如何才能以重构“惯例”为基础,系统培养适应技术变革的能力,化解“躺平”背后所带来的竞争危机呢?企业不妨从以下三个方面入手。
+❶ 重构组织设计,简化决策流程,降低不确定性。
+组织结构是支撑企业这一精密有机体有效运转的“骨架”,而“惯例”作为企业基因,其形成与作用首先与企业的组织构架紧密相关。合理简明的组织结构能够促进信息在企业内部的交流传播,这既是有效“惯例”的形成基础,也能进一步强化企业在运用“惯例”的过程中学习和应变能力的提升。
+企业的战略决策在很大程度上是问题导向的,战略的制定和执行从根本上是解决市场竞争和组织发展中出现的问题。在技术变革的时期,企业面临的问题尤为复杂,对于任何战略的调整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其后果具有高度的不确定性。通过组织结构的模块化明晰分工,减少部门间的相互依存性,能够在组织内部有效地降解战略制定的复杂程度,降低决策的不确定性。而每个部门流程内专业化知识的不断总结和运用也让相应“惯例”形成的路径更明晰。
+❷ 鼓励知识共享,不重复“造轮子”,减少无效输入。
+如果说组织结构是企业有机体的“骨架”,组织“知识”就是维持能量补给推动企业发展的“血液”。在技术变革的复杂环境下,企业更需要建立完善的部门间完善的知识共享机制,保证知识“血液”的通畅传输,才能有效重构“惯例”、在变更的环境下维护企业有机体的健康发展。
+知识共享对于解决“躺平”困境尤为重要。在知识共享机制缺位的情况下,企业内部的每个决策、每个产品都从头做起,员工和决策者只能依靠流程内的“试错”搜索最优方案。这种闭门造车式的决策和创新模式不仅是对企业资源的极大浪费,也会导致员工超负荷工作,产生“躺平”的意愿。
+完善的知识共享机制能够保证“惯例”的完整性,全面有效汇总企业现有的经验和知识,让决策者和员工能够在工作中依照“惯例”来“按图索骥”。通过“惯例”共享知识经验,让企业“血液”的养分滋养到每一个组织“器官”,能够避免部门间、产品间重复造“轮子”,通过降低无效工作输入,为员工“减负”。同时,基于共享知识形成的企业能力也更为连贯,更具累积性和叠加性,在变革中能够最大程度地利用内部资源实现“协同效应”。
+❸ 改善激励机制,鼓励员工流动,构建人才和知识的“生态系统”。
+作为“惯例”基因的载体,企业知识“血液”的充沛和活力,根本上取决于企业的“造血”能力——企业的创新和学习能力。如同大自然中的生物体,企业的“造血”创新能力不仅取决于自身的知识和资源储备,更依赖于企业跟外部生态的沟通和物质交换。企业从外部获取越多的知识“给养”,就越有可能发现更多独特的“知识组合”实现创新,并通过“惯例”储存到企业的记忆中。
+在技术变革中,颠覆式创新通常在本质上区别于企业现有的知识和以往的技术路径,这使得外部知识获取和学习更为重要。而获取外部知识最为有效的方法之一,就是增强员工的流动性。高度的员工流动性不仅能让新员工直接带来企业所需的新知识,扩展企业的知识储备,老员工的离职也能将企业内部知识带入生态系统,参与更广范围的“知识重组”和创新,提高企业在整个知识“生态系统”中的重要性。同时,增加员工的流动性也能为员工提供更为有效的激励机制,让他们看到“出路”,从工作中获得实际利益,拓展个人的职业发展空间,缓解高强度工作所触发的“躺平”愿望。
+通过企业组织结构搭建合理的“惯例”骨架,运用知识共享机制保障畅通的“惯例”血液,依靠与外部生态系统和员工流动营造强健的“惯例”造血能力,实现“工作任务模块化”“组织知识共享化”“人才结构生态化”,能为企业应对技术变革和“躺平”背后蕴藏的人才危机提供一些思路。而这些战略的主旨,都是打造一个开放活跃的学习型企业。
+只有企业拒绝“躺平”,积极适应技术变革,与员工共同学习,一起成长,才是“躺平”危机真正的化解之路。
+]]>一个男人真正需要的只是自然和女人。其余的一切,诸如功名之类,都是奢侈品。
+当我独自面对自然或面对女人时,世界隐去了。当我和女人一起面对自然时,有时女人隐去,有时自然隐去,有时两者都似隐非隐,朦胧一片。
+ + +女人也是自然。
+文明已经把我们同自然隔离开来,幸亏我们还有女人,女人是我们与自然之间的最后纽带。
+男人抽象而明晰,女人具体而混沌。
+所谓形而上的冲动总是骚扰男人,他苦苦寻求着生命的家园。女人并不寻求,因为她从不离开家园,她就是生命、土地、花、草、河流、炊烟。
+男人是被逻辑的引线放逐的风筝,他在风中飘摇,向天空奋飞,直到精疲力竭,逻辑的引线断了,终于坠落在地面,回到女人的怀抱。
+男人一旦和女人一起生活便自以为已经了解女人了。他忘记了一个真理:我们最熟悉的事物,往往是我们最不了解的。
+也许,对待女人的最恰当态度是,承认我们不了解女人,永远保持第一回接触女人时的那种新鲜和神秘的感觉。难道两性差异不是大自然的一个永恒奇迹吗?对此不再感到惊喜,并不表明了解增深,而只表明感觉已被习惯磨钝。
+我确信,两性间的愉悦要保持在一个满意的程度,对彼此身心差异的那种惊喜之感是不可缺少的条件。
+“我爱你。”
+“不,你只是喜欢我罢了。”她或他哀怨地说。
+“爱我吗?”
+“我喜欢你。”她或他略带歉疚地回答。
+在所有的近义词里,”爱”和”喜欢”似乎被掂量得最多,其间的差别被最郑重其事地看待。这时候男人和女人都成了最一丝不苟的语言学家。
+也许没有比”爱”更抽象、更笼统、更歧义、更不可通约的概念了。应该用奥卡姆的剃刀把这个词也剃掉。不许说”爱”,要说就说一些比较具体的词眼,例如”想念”、”需要”、”尊重”、”怜悯”等等。这样,事情会简明得多。
+怎么,你非说不可?好吧,既然剃不掉,它就属于你。你在爱。
+爱就是对被爱者怀着一些莫须有的哀怜,做一些不必要的事情:怕她(他)冻着饿着,担心她遇到意外,好好地突然想到她有朝一日死了怎么办,轻轻地抚摸她好像她是病人又是易损的瓷器。爱就是做被爱者的保护人的冲动,尽管在旁人看来这种保护毫无必要。
+风骚,放荡,性感,这些近义词之间有着细微的差别。
+“性感”译自西文sexappeal,一位朋友说,应该译作汉语中的”骚”,其含义正相同。怕未必,只要想想有的女人虽骚却并不性感,就可明白。
+“性感”是对一个女人的性魅力的肯定评价,”风骚”则用来描述一个女人在性引诱方面的主动态度。风骚也不无魅力。喜同男性交往的女子,或是风骚的,或是智慧的。你知道什么是尤物吗?就是那种既风骚又智慧的女子。
+放荡和贞洁各有各的魅力,但更有魅力的是二者的混合:荡妇的贞洁,或贞女的放荡。
+调情之妙,在于情似有似无,若真若假,在有无真假之间。太有太真,认真地爱了起来,或全无全假,一点儿不动情,都不会有调情的兴致。调情是双方认可的意淫,以戏谑的方式表白了也宣泄了对于对方的爱慕或情欲。
+昆德拉的定义是颇为准确的:调情是并不兑现的性交许诺。
+一个真正有魅力的女人,她的魅力不但能征服男人,而且也能征服女人。因为她身上既有性的魅力,又有人的魅力。
+好的女人是性的魅力与人的魅力的统一。好的爱情是性的吸引与人的吸引的统一。好的婚姻是性的和谐与人的和谐的统一。
+性的诱惑足以使人颠倒一时,人的魅力方能使人长久倾心。
+大艺术家兼有包容性和驾驭力,他既能包容广阔的题材和多样的风格,又能驾驭自己的巨大才能。
+好女人也如此。她一方面能包容人生丰富的际遇和体验,其中包括男人们的爱和友谊,另一方面又能驾驭自己的感情,不流于轻浮,不会在情欲的汪洋上覆舟。
+性爱的排他性,所欲排除的只是别的同性对手,而不是别的异性对象。它的根据不在性本能中,而在嫉妒本能中。事情够清楚的:自己的所爱再有魅力,也不会把其他所有异性的魅力都排除掉。在不同异性对象身上,性的魅力并不互相排斥。所以,专一的性爱仅是各方为了照顾自己的嫉妒心理而自觉地或被迫地向对方的嫉妒心理作出的让步,是一种基于嫉妒本能的理智选择。
+可是,什么是嫉妒呢?嫉妒无非是虚荣心的受伤。
+虚荣心的伤害是最大的,也是最小的,全看你在乎的程度。
+在性爱中,嫉妒和宽容各有其存在的理由。如果你真心爱一个异性,当他(她)与别人发生性爱关系时,你不可能不嫉妒。如果你是一个通晓人类天性的智者,你又不会不对他(她)宽容。这是带着嫉妒的宽容,和带着宽容的嫉妒。二者互相约束,使得你的嫉妒成为一种有尊严的嫉妒,你的宽容也成为一种有尊严的宽容。相反,在此种情境中一味嫉妒,毫不宽容,或者一味宽容,毫不嫉妒,则都是失了尊严的表现。
+好的爱情有韧性,拉得开,但又扯不断。
+相爱者互不束缚对方,是他们对爱情有信心的表现。谁也不限制谁,到头来仍然是谁也离不开谁,这才是真爱。
+我所欣赏的女人,有弹性,有灵性。
+弹性是性格的张力。有弹性的女人,性格柔韧,伸缩自如。她善于妥协,也善于在妥协中巧妙地坚持。她不固执己见,但在不固执中自有一种主见。
+都说男性的优点是力,女性的优点是美。其实,力也是好女人的优点。区别只在于,男性的力往往表现为刚强,女性的力往往表现为柔韧。弹性就是女性的力,是化作温柔的力量。
+弹性的反面是僵硬或软弱。和僵硬的女人相处,累。和软弱的女人相处,也累。相反,有弹性的女人既温柔,又洒脱,使人感到双倍的轻松。
+如果说爱是一门艺术,那么,弹性便是善于爱的女子固有的艺术气质。
+灵性是心灵的理解力。有灵性的女人天生慧质,善解人意,善悟事物的真谛。她极其单纯,在单纯中却有一种惊人的深刻。
+如果说男性的智慧偏于理性,那么,灵性就是女性的智慧,它是和肉体相融合的精神,未受污染的直觉,尚未蜕化为理性的感性,
+灵性的反面是浅薄或复杂。和浅薄的女人相处,乏味。和复杂的女人相处,也乏味。有灵性的女人则以她的那种单纯的深刻使我们感到双倍的韵味。
+所谓复杂的女人,既包括心灵复杂,工于利益的算计,也包括头脑复杂,热衷于抽象的推理。在我看来,两者都是缺乏灵性的表现。
+有灵性的女子最宜于做天才的朋友,她既能给天才以温馨的理解,又能纠正男性智慧的偏颇。在幸运天才的生涯中,往往有这类女子的影子。未受这类女子滋润的天才,则每每因孤独和偏执而趋于狂暴。
+其实,弹性和灵性是不可分的。灵性其内,弹性其外。心灵有理解力,接人待物才会宽容灵活。相反,僵硬固执之辈,天性必愚钝。
+灵性与弹性的结合,表明真正的女性智慧也具一种大器,而非琐屑的小聪明。智慧的女子一定有大家风度。
+弹性和灵性又是我所赞赏的两性关系的品格。
+好的两性关系有弹性,彼此既非僵硬地占有,也非软弱地依附。相爱的人给予对方的最好礼物是自由。两个自由人之间的爱,拥有必要的张力。这种爱牢固,但不板结;缠绵,但不粘滞。没有缝隙的爱太可怕了,爱情在其中失去了自由呼吸的空间,迟早要窒息,
+好的两性关系当然也有灵性,双方不但获得官能的满足,而且获得心灵的愉悦。现代生活的匆忙是性爱的大敌,它省略细节,缩减过程,把两性关系简化为短促的发泄。两性的肉体接触更随便了,彼此在精神上却更陌生了。
+]]>我总觉得,云是地的呼吸所形成的,人是从地缝里冒出的气。商洛在秦之头、楚之尾,秦岭上空的鸟是丹江里的鱼穿上了羽毛,丹江里的鱼是秦岭上空的脱了羽毛的鸟,它们是天地间最自在的。我就是从这块地里冒出来的一股气,幻变着形态和色彩。
+所以,我的人生观并不认为人到世上是来受苦的。如果是来受苦的,为什么世上的人口那么多,每一个人活着又不愿死去?
+ + +人的一生是爱的圆满,起源于父母的爱,然后在世上受到太阳的光照、水的滋润、食物的供养,而同时传播和转化。这也就是之所以每个人的天性里都有音乐、绘画、文学的才情的原因。
+正如哲人说过,当你看到一朵花而喜爱的时候,其实这朵花更喜欢你。人世上为什么还有争斗、伤害、嫉恨、恐惧,是人来得太多、空间太少而产生的贪婪。也基于此,我们常说死亡是死者带走了一份病毒和疼痛,还活着的人应该感激他。
+我爱商洛,觉得这里的山水草木、飞禽走兽没有不可亲的。在长达数十年的岁月中,商洛人去西安见我,我从来好烟好茶好脸好心地相待,不敢一丝怠慢,商洛人让我办事,我总是满口应允,四蹄跑着尽力而为。
+至今,我的胃仍然是洋芋糊汤的记忆,我的口音仍然是秦岭南坡的腔调。商洛也爱我,它让我几十年都在写它,它容忍我从各个角度去写它,素材是那么丰富,胸怀是那么宽阔。凡是我有了一点成绩,是商洛最先鼓掌,一旦我受到挫败,是商洛总能给予慰藉。
+我是商洛的一棵草木、一块石头、一只鸟、一只兔、一个萝卜、一个红薯,是商洛的品种,是商洛制造。
+我在商洛生活了十九年后去的西安,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曾三次大规模地游历了各县,几乎走遍了所有大小的村镇,此后的几十年,每年仍十多次往返不断。自从去了西安,有了西安的角度,我更了解和理解了商洛,而始终站在商洛这个点上,去观察和认知着中国。
+这就是我人生的秘密,也就是我文学的秘密。
+至今我写下千万文字,每一部作品里都有商洛的影子和痕迹。早年的《山地笔记》,后来的《商州三录》《浮躁》,再后来的《废都》《妊娠》《高老庄》《怀念狼》,以及《秦腔》《高兴》《古炉》《带灯》和《老生》,那都是文学的商洛。其中大大小小的故事,原型有的就是商洛记录,也有原型不是商洛的,但熟悉商洛的人,都能从作品里读到商洛的某地山水物产风俗、人物的神气方言。
+我已经无法摆脱商洛,如同无法不呼吸一样,如同羊不能没有膻味一样。
+凤楼常近日,鹤梦不离云。
+我是欣赏荣格的话:文学的根本是表达集体无意识。我也欣赏生生不息这四个字。如果在生活里寻找到、能准确抓住集体无意识,这是我写作中最难最苦最用力的事。
+而在面对了原始具象,要把它写出来时,不能写得太熟太滑,如何求生求涩,这又是我万般警觉和小心的事。遗憾的是这两个方面我都做得不够好。
+人的一生实在是太短了,干不了几件事。当我选择了写作,就退化了别的生存功能,虽不敢懈怠,但自知器格简陋、才质单薄,无法达到我向往的境界,无法完成我追求的作品。别人或许是在建造豪宅,我只是经营农家四合院。
+]]>本文旨在探讨如何成为一个快乐的人,通过分析快乐的定义、影响因素以及实践方法,为追求快乐生活的人们提供指导和启示。 研究发现,金钱、财富、丰裕和成功,都不能等于幸福,也都不能代替幸福。快乐的性格不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而是需要学习和练习的。快乐与内心的平和、积极的生活态度、良好的人际关系以及有意义的生活目标等因素密切相关。通过培养这些品质,我们可以逐步迈向快乐的人生。
+ +快乐是每个人都渴望拥有的生活状态,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很多人却感到焦虑、压抑和失落。教育专家胡敏在《幸福的方法》一书中写道:“我们缺乏的不是幸福,而是发现幸福的双眼,体验幸福的内心与走向幸福的方向”。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需要深入了解快乐的本质,并探索实现快乐的途径。本文从几个方面探讨如何成为一个快乐的人,帮助大家找到通往快乐生活的道路。不尽之处,还请各位专家斧正。
+首先,我们需要明确快乐的定义。快乐是一种内心状态,表现为积极的情绪、对生活的热爱和满足感。它并非外在物质的堆砌,而是源于内心的平和与喜悦。快乐的人通常能够积极应对生活中的挑战,享受生活带来的美好时光。
+内心的平和是实现快乐的关键。当我们学会放下烦恼、拥抱当下时,内心自然会充满宁静和喜悦。正念、冥想、瑜伽等方法可以帮助我们培养内心的平和,从而更好地感受生活的美好。
+积极的生活态度对快乐具有重要影响。乐观的人往往能够在面对困境时保持信心,从而更容易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为了培养积极的生活态度,我们可以多关注生活中的积极面,学会感恩和欣赏生活中的点滴美好。
+良好的人际关系也是实现快乐的重要因素。与他人建立深厚的友谊、亲情和爱情关系,可以让我们在生活中获得更多的支持和关爱。为了维护良好的人际关系,我们需要学会沟通、理解和包容他人,尊重彼此的差异,共同成长。
+拥有有意义的生活目标可以让我们更有动力去追求快乐。当我们为自己设定了明确的目标,并在实现过程中不断取得进展时,我们会感到更加充实和满足。为了实现有意义的生活目标,我们可以思考自己的价值观、兴趣爱好和人生使命,从而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道路。
+要成为一个快乐的人,我们需要经常反思自己的行为和思想。通过自省,我们可以发现自己的不足之处,从而及时进行调整和改进。同时,反思还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自己的需求和愿望,为追求快乐生活提供有力支持。
+积极习惯是实现快乐生活的基础。我们可以从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做起,例如保持规律的作息、健康的饮食、适度的运动等。此外,还可以尝试培养一些有益的爱好,如阅读、绘画、音乐等,这些活动不仅可以丰富我们的生活,还能提升我们的心灵境界。
+在追求快乐的过程中,我们需要学会寻求他人的支持和帮助。与家人、朋友、导师等人保持良好的沟通,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听取他们的建议和意见,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应对生活中的挑战和困境。
+快乐是一个持续追求的过程,我们需要不断地学习和成长。通过阅读、参加培训课程、与他人交流等方式,我们可以不断丰富自己的知识和技能,提高自己的综合素质。同时,我们还要学会保持一颗谦逊的心,勇于承认自己的不足,并努力改进和提升。
+成为一个快乐的人并非易事,但只要我们用心去探索和实践,就一定能够找到通往快乐的道路。通过培养内心的平和、积极的生活态度、良好的人际关系以及有意义的生活目标等因素,我们可以逐步迈向快乐的人生。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需要不断地反思与自省、培养积极习惯、寻求支持以及持续学习与成长。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地实现内心的快乐与满足。
+现实生活告诉我们,生活就像天气一样,有阳光明媚,也有阴雨连绵,甚至狂风大作、冰天雪地等极端情况。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起起伏伏的坎坷人生每个人都会经历到,但是面对她的态度不同,会对我们的情绪和身心健康,带来不同的结果。
+生活中的困境和挫折是不可避免的,快乐与痛苦、顺境与逆境,都是生活的组成部分。如何面对这些挑战,却决定了我们的情绪状态和生活质量。为了成为一个快乐的人,我们需要学会如何应对困境。
+首先,我们需要学会接受现实。生活中的很多事情是我们无法改变的,要学会无条件的接纳,接受这些事实并适应它们,可以让我们避免无谓的挣扎和痛苦。当我们接受现实时,我们可以更好地集中精力去改变那些我们可以改变的事情。
+其次,我们需要寻找支持。当我们遇到困难时,与他人分享我们的感受和问题,寻求他们的建议和支持,可以让我们感到不再孤单,也更有力量去面对困难。这些支持者可以是我们的家人、朋友、同事或者专业的心理咨询师。
+同时,我们还需要保持乐观。尽管面对困境,但我们仍然需要相信,未来有可能变得更好。这种乐观的态度可以帮助我们保持积极的心态,从而更有可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最后,我们需要积极寻求解决方案。一旦我们接受了现实,找到了支持,并保持了乐观的态度,我们就可以开始思考如何解决我们的问题。这个过程可能需要我们进行创新思考,尝试新的方法,甚至接受一些挑战,但只要我们坚持下去,就一定能够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快乐不是一个一次性的目标,而是一种持续的状态。为了长期保持快乐,我们需要学会维护我们的快乐状态。
+首先,我们需要学会珍惜当下。生活中的每一刻都是宝贵的,无论是快乐还是困难的时刻。通过欣赏和感激我们的生活,我们可以更好地享受每一个瞬间,从而保持我们的快乐状态。
+其次,我们需要保持积极的生活态度。这意味着我们需要对生活保持热情,对未来充满希望,对挑战保持勇气。只有当我们积极面对生活时,我们才能从中找到快乐。
+此外,我们还需要不断学习和成长。通过不断地提升自己,我们可以发现新的兴趣爱好,实现新的目标,从而保持我们的快乐状态。同时,学习也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自己和世界,从而更好地应对生活中的挑战。
+以我个人为例,去年已退休,可我并没有赋闲在家,每周的工作、学习,安排的满满的:如每天学习心理学知识、上老年大学、陪孙子上下学、骑行、游泳锻炼身体等,让自己的身心充实而丰盈。
+因为在20岁、30岁、40岁和50岁每个人生转段期,都让我体会到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的味道和有时一地鸡毛的无序和无奈。可喜的是,在这些关键档口,都是不断地学习、和家人、朋友的陪伴支持等,让我度过一个个难关,从中还体会了一把惊涛骇浪般的兴奋。
+最后,我们需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心健康。健康的身体是快乐生活的基础,因此,我们需要保持良好的饮食习惯、适量的运动以及充足的睡眠。同时,我们还需要关注自己的心理健康,通过心理咨询、冥想、瑜伽、打太极等方式来维护我们的内心平和。
+成为一个快乐的人需要我们不断地探索和实践。通过培养内心的平和、积极的生活态度、良好的人际关系以及有意义的生活目标等因素,我们可以逐步迈向快乐的人生。同时,面对困境时,我们需要学会接受现实、寻找支持、保持乐观并寻求解决方案。
+最后,为了长期保持快乐状态,我们需要珍惜当下、保持积极的生活态度、不断学习和成长并照顾好自己的身心健康。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地实现内心的快乐与满足。
+]]>听说这届职场人正在流行用“蕉绿”打败“焦虑”。一款带秆的广西小米蕉因通体绿色且需水培15天后才能熟透变黄而得名“蕉绿”,掌握流量密码的商家会给买家附赠一张“禁止蕉绿”的祝福卡,因谐音“禁止焦虑”而大受职场人追捧,以一种诙谐的方式给予深受焦虑困扰的人心照不宣的心理按摩和压力纾解。
的确,在当下的经济环境下,中年危机、裁员风波、内卷的企业文化……越来越多的职场人正主动或被动地困在职场焦虑中,经历着精神内耗。但焦虑一定是坏事吗?其实不然,焦虑是一种正常情绪,对职场人有利有弊,大家应该理性面对它,无须“谈焦虑色变”。同时,她还为职场人士提出了“正”“身”“清”“心”四字锦囊,帮助大家更好地正视焦虑并从容应对。
首先,我们来做个职场焦虑症的小测试。
+“非常不同意”为1分;“不同意”为2分;“中立”为3分;“基本同意”为4分;“非常同意”为5分。
+将各项得分相加得出总分再除以8,平均分数在4分以上则需要注意。
+来源:2016年《应用心理学》(Journal of Applied Psychology),2016,101(2),279-291.
+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在谈论“乌卡(VUCA)时代”,亦即动荡不安、不确定性强、复杂且模糊的社会环境。面对日新月异的技术、白热化的市场竞争、波诡云谲的国际形势和不断贩卖焦虑的媒体报道,更多的人陷入焦虑之中。而职场又是最为普遍的焦虑来源之一。
+职场焦虑已经逐渐成为一个全球性问题。
+美国心理学会2012年的一项调查指出,40%的员工认为自己在工作中感到焦虑紧张,更值得一提的是,其中72%的员工认为焦虑情绪影响了他们的日常工作和生活。
+此外,联合国在2017年对其分布在全球的15417位员工调查后发现,17.9%的员工汇报自己有一般性焦虑障碍。
+加拿大咨议局2016年的一项报告指出,员工焦虑每年会给加拿大造成173亿加元的经济损失。
+放眼中国,央视财经发布的一项针对4万人的网上调查显示,约有50%的90后和80后在职场上感到很焦虑。
+以上数据表明,职场焦虑波及全球,需要引起高度重视。那么,我们该如何应对职场焦虑,以更好地实现健康的职业发展呢?
+个体的基因、人口统计学变量、个性以及工作经历都会影响职场焦虑水平。神经科学家发现一些基因与焦虑行为有关,比如CRHR1基因能够调节压力荷尔蒙皮质醇,如果该基因发生异常,则可能导致焦虑症。
+这说明有些人天生会有焦虑倾向,但这并不意味着有“焦虑基因”的人就会发展出病理性焦虑障碍或无法正常生活。性别、年龄和工作年限也会影响职场焦虑水平。通常,女性比男性的职场焦虑水平更高。
+员工的核心自我评价,包括个体的自尊、自我效能感、情绪稳定性和控制点,也是职场焦虑的重要影响因素之一。此外,工作特征、条件和环境也会影响员工的职场焦虑。最后,组织变革、工作不安全感和办公室政治会带来员工对结果的不确定性,从而使人“忧从中来”。一些职场焦虑压力量表可以帮助员工了解自己的焦虑压力水平。
+和其他负面情绪一样,焦虑是人类数百万年进化的产物。作为一种保护机制,焦虑提醒我们保持警觉,对潜在的危险或威胁做出反应。一定程度的焦虑对我们的生存和发展至关重要。
+如果没有焦虑这个“安全阀”或“信号弹”,我们的祖先便会成为斑鬣狗和剑齿虎唾手可得的美味,人类文明也就无从谈起。
+因此,根据进化心理学的观点,职场焦虑有其存在的必然性和合理性。但是如果焦虑过度或管理不当,也会带来诸多负面后果。
+职场焦虑对员工的影响具体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首先,职场焦虑会对身心健康产生负面影响。焦虑情绪往往伴随着诸多生理症状,包括掌心出汗、心跳加速、肌肉紧张,甚至呼吸困难、头晕目眩、肠胃痉挛、战栗、难以入睡等。
+短期的焦虑会带来情绪的疲惫、动力的缺乏和身心的懈怠,而如果焦虑情绪一直重复和积累,最后甚至可能会发展成为焦虑障碍,显著降低健康水平。
+其次,职场焦虑会影响工作表现。尽管人们总是关注焦虑的负面作用,但焦虑对绩效来说是一把双刃剑。
+从积极的角度来说,焦虑会引起高的唤醒水平(即个体生理性激活的程度),从而让我们意识到现实和理想状态之间存在差距,并激发我们改变现状,避免受到伤害的动机。适度的职场焦虑可以激励人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工作,深思熟虑,从而防患于未然。
+海尔集团CEO张瑞敏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来形容自己的管理之道,正印证了焦虑的积极作用。
+然而,焦虑也可能降低工作绩效。焦虑会干扰员工的认知和思考过程,有损工作记忆,限制信息处理能力。当人们沉浸于焦虑状态时,往往担惊受怕,无法专注于手头的任务,有时甚至无法理解工作任务的需求。此外,焦虑也会降低自我效能,让人失去完成工作的信心。而且,长期的职场焦虑会带来情绪耗竭,产生职业倦怠,让员工失去努力工作的热情和内在动机,最终降低工作绩效。
+总之,焦虑对工作绩效的整体影响取决于焦虑的强度。心理学研究中的叶克斯-杜德逊(Yerkes-Dodson)法则表明焦虑和绩效呈倒U形关系:员工如果完全不焦虑,则缺乏足够的张力和唤醒水平,员工因此会放松警惕;过度焦虑则让人陷入情绪和认知的困境,难以集中注意力于工作;而适度焦虑既能激发努力的动机,又不会损耗太多情绪和认知资源,有助于人们实现最优绩效。
+此外,焦虑会影响人的风险偏好和决策行为。研究表明,焦虑特质与风险规避行为正相关。一方面,焦虑暗示了威胁的存在,驱使人做出规避威胁的行为,这会增加人的风险规避倾向。另一方面,焦虑特质高的人不只更容易注意到环境中的威胁,而且更倾向于对模棱两可的信息做出负面解释,且更容易回忆起具有威胁性的信息,因而他们对未来的不确定事件的评价更为消极和悲观,从而在决策时表现得更为保守和风险规避。
+最后,组织心理学家玛丽亚姆·柯查基(Maryam Kouchaki)与斯瑞达莉·德赛(Sreedhari Desai)的研究表明,焦虑带来的危机感会驱使人做出自私的、不道德的行为。首先,危机感会激发心理防御和自我保护机制,从而让人聚焦于自己的利益,忽视道德准则和规范。其次,危机感会让人更关注外在目标(如金钱、外表、知名度)而不是内在目标(如个人成长)。因此,在危机感的驱动下,一旦有机可乘,焦虑的人更可能表现出损人利己、弄虚作假、违背公平等不道德的行为。
+认识到职场焦虑的利与弊以后,我们又该如何趋利避害,正确应对和管理职场焦虑呢?中国有句成语,正身清心,意为端正自己的言行,无思无虑。基于职场焦虑的研究,我们建议职场人士做到如下的“正身清心”。
+正。正视焦虑,培养正念。
+正如畅销书作家谢丽尔·史翠德(Cheryl Strayed)所说:“我们内心都藏着一些不那么友善的声音,我们必须找到和它们共处的方式,而不是与它们绝交。”
+应对焦虑也是如此:焦虑是一种非常自然且不可避免的情绪体验,我们需要学会与焦虑和平共处,而不是将其妖魔化,竭力避免它。
+安珀·雷(Amber Rae)的著作中提到这样一个故事:佛陀在开悟前遇到了恶魔,恶魔试图击败佛陀,但未能成功,于是恶魔开始出其不意地持续挑衅佛陀。佛陀并没有无视或驱赶恶魔,而是冷静地说:“我看见你了,恶魔。”不仅如此,佛陀把恶魔视为上宾并请他喝茶。恶魔随后自行离去了,佛陀则安然无恙。
+这个故事告诫我们,应该把负面情绪当朋友,而不是视而不见或者唯恐避之不及。承认焦虑的存在,观察它如何影响自己的认知和行为,并学会接纳和理解它,是正确看待焦虑的态度。这也是正念的体现。正念是有意识地去关注和觉察当下的一切,而且不加判断,不做批评。心理学研究表明,正念有助于改善情绪,减少情绪耗竭。
+身。利用具身体验。
+研究表明,不仅心理体验会引发生理体验,生理体验也可以“激活”心理体验。
+比如,心理学家邀请两组被试去看卡通图片,其中一组需要在看图时用嘴唇含住一支笔,而另一组需要用牙齿咬住一支笔。实验发现,后者会认为卡通图片更好笑。
+原因是当用牙齿咬住笔的时候,被试正好表现出微笑的表情,生理的微笑会带来心理上的积极情绪体验。而用嘴唇含住笔,嘴巴是噘起来的,更像是生气和郁闷的表情,因而会让被试觉得图片无趣。
+所以下一次觉得焦虑的时候,让自己的嘴巴先微笑起来吧。保持身体健康是应对职业压力的基础,身体健康能让你以更积极的心态迎接工作中的挑战。
+清。清除职场焦虑来源,清理过度焦虑。
+具体可以做到以下几点:
+学会管理时间和任务。高强度的工作负荷和时间压力是职场焦虑的重要来源,因此员工需要更好地管理时间和任务。在工作开始前,列好任务清单,并做好规划,合理分配时间给每个任务,是有效缓解职场焦虑的方式之一。
+避免完美主义。完美主义者更容易受到焦虑的侵扰。如果你苛求完美,并深受其扰,那就应该学会接受自己和别人的不完美,要知道没有任何人或任何工作是绝对完美的。如果你的吹毛求疵边际效应很低,则应该放弃。
+与信任的人分享自己的情绪不失为一个重要的舒压途径。员工往往注重表现出职业性,而耻于谈论自己的焦虑和压力,担心同事和领导会以为自己能力不足或爱找借口。但分享本身有助于缓解压力,放松心情。
+心。尝试给焦虑贴上不同的标签。
+人们体验到焦虑或其他负面情绪时,常常通过压抑或故作镇定来管理情绪。但实际上压抑情绪不仅无法让被压抑的情绪消失殆尽,还往往导致该情绪被强化。
+心理学家丹尼尔·韦格纳(Daniel M. Wegner)曾做过一个实验,即要求被试不要去想白熊。结果却发现,实验中被试愈加想到了白熊,并表现出了焦虑。
+这个实验表明,当我们越想努力摆脱某种想法,这种想法就越有可能占据我们的大脑,韦格纳把这个效应称为“讽刺性反弹”。焦虑就像那头白熊,当你陷入焦虑,单纯地告诉自己“别焦虑,冷静点”往往并不管用,有时还适得其反。
+研究表明,与其压抑感受到的焦虑,不如将焦虑重新评价为兴奋感。当人们感到焦虑时,保持冷静和淡定要比保持兴奋和激动更难,因为冷静是一种低度唤醒的积极情绪,而兴奋与焦虑都是属于高度唤醒的情绪。从高度唤醒状态转向低度唤醒需要耗费更多认知和情感的资源,而在不同的处于高度唤醒状态的情绪中转换相对容易。焦虑意味着我们关心某一利益攸关的结果,将焦虑重新评价为兴奋,人们会真的感到兴奋,仍然有应对现状的动机,并避免焦虑的危害。
+总之,职场焦虑是一种常见且正常的情绪,我们应当理性对待职场焦虑,而无须将其“妖魔化”。
+正如鲁米的诗歌《客栈》所写:“人的一生好比客栈,每个早晨都有新的来客。喜悦、沮丧、卑劣、某个瞬间的觉知,像是意外的访客翩然到来,欢迎并热情招待他们每一个!”
+下一次当你感到职场焦虑袭来的时候,别急着说“完了,我好焦虑”,尝试轻轻地说一声“焦虑,你好。谢谢你的光临”。
+]]>人生之路险阻而又漫长,但是走的话就会到达目的地;如果可以坚持不懈,那么美好的未来就值得期待。
+ + +路遥在《人生》的题记中说: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业上的岔道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你人生的一个时期,甚至影响你的一生!
每个人脚下都有一条路,一条走起来只有自己知道坎坷和曲折的路,走过平坦的大道,能感受到一路顺风的畅快,走过崎岖的小路,能感受到跋山涉水的艰难。这条路不能回头也不能停止前进,因为人的一生有太多太多的责任和负担,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在努力的走着这条路。
人生之路,没有捷径,走弯路才是常态。
+佛学院的一名禅师在上课时把一幅中国地图展开问:“图上的河流有什么特点?”
+“都不是直线,而是弯弯的曲线。”“河流为什么不走直路,偏要走弯路呢?”学僧七嘴八舌:有人说,弯路,为了拉长流程,河流也因此拥有更大的流量,当夏季洪水来临时,河流就不会以水满为患了;又有人说,流程拉长,每个单位河段的流量相对减少,河水对河床的冲击力也随之减弱,这就起到了保护河床的作用……“都对!”
+禅师说,“但根本的原因是,走弯路是自然界的常态,走直路反而是非常态,因为河流往前时会遇到各种障碍,无法逾越,只有绕道而行,绕来绕去,避过了一道道障碍,最终抵达遥远的大海。”
+学僧们忽然悟了。
+人生之路需要各种成长,坚持是唯一的出路。
+“要看到日出,就要坚持到拂晓;要看到成功,就要坚持到最后。”成功的秘诀就在于坚持。莎士比亚说:“千万人的失败在于做事不彻底,往往离成功还差一步便终止不再做了。”成功与否往往并不在于力量的大小,而在于是否能坚持到最后一步。
一段路,越到最后越是难走,但这最难走的最后一段路恰恰也是最关键的一段,因为,也许你的下一脚就会迈到成功的彼岸。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坚持到最后那一脚,总是有人在第99步时放弃,从而导致功亏一篑。
有一个寻宝人已经在河边找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整个人筋疲力尽,全身痛得几乎动弹不得。他坐在河床的石头上,对他的伙伴说:“你看,我已捡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块石头,却还没找到一块宝石,我实在不想捡了,也实在捡不动了。就算我命苦吧,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干一件事,没想到又是劳无所获,落得如此下场!”
+他的伙伴开玩笑地回答:“那你最好再捡一块,凑足十万吧,反正多捡一块也累不死你,少捡一块也不能使你的累减轻一分。”
+寻宝人疲累地闭上眼睛,随手在一堆石头中捡起一块石子,说:“好!这就是最后一块了。”当他握着手中的石子时,感觉到这石头比一般的重,于是他睁眼一看,惊讶地大叫。因为他手中握着的正是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石。
+“成功唯一的秘诀就是坚持到最后一分钟。”失败的次数越多,离成功的机会也就越近,成功往往是最后一分钟来访的客人。
+做好自己,坚持所信,爱自己所爱,一起努力,陪伴和成长,路还很长,保持炙热,坚持下去,或许前路未必是光明坦荡,但也一定充满无限可能。
+]]>一岁将尽,便进入一种此间特有的情氛中。平日里奔波忙碌,只觉得时间的紧迫,很难感受到“时光”的存在。时间属于现实,时光属于人生。然而到了年终时分,时光的感觉乍然出现。它短促、有限、性急,你在后边追它,却始终抓不到它飘举的衣袂。它飞也似的向着年的终点扎去。等到你真的将它超越,年已经过去,那一大片时光便留在过往不复的岁月里了。
+ + +今晚突然停电,摸黑点起蜡烛。烛光如同光明的花苞,宁静地浮在漆黑的空间里;室内无风,这光之花苞便分外优雅与美丽;些许的光散布开来,朦胧依稀地勾勒出周边的事物。没有电就没有音乐相伴,但我有比音乐更好的伴侣——思考。
+可是对于生活最具悟性的,不是思想者,而是普通大众。比如大众俗语中,把临近年终这几天称作“年根儿”,多么真切和形象!它叫我们顿时发觉,一棵本来是绿意盈盈的岁月之树,已被我们消耗殆尽,只剩下一点点根底。时光竟然这样的紧迫、拮据与深浓……
+一下子一年里经历过的种种事物的影像全都重叠地堆在眼前。不管这些事情怎样庞杂与艰辛,无奈与突兀。我更想从中找到自己的足痕。从春天落英缤纷的京都退藏到冬日小雨空蒙的雅典德尔菲遗址;从一个活动到另一个活动中,究竟哪一些足迹至今清晰犹在,哪一些足迹杂沓模糊甚至早被时光干干净净一抹而去?
+我瞪着眼前的重重黑影,使劲看去。就在烛光散布的尽头,忽然看到一双眼睛正直对着我。目光冷峻锐利,逼视而来。这原是我放在那里的一尊木雕的北宋天王像。然而此刻它的目光却变得分外有力。它何以穿过夜的浓雾,穿过漫长的八百年,锐不可当、拷问似的直视着任何敢于朝它瞧上一眼的人?显然,是由于八百年前那位不知名的民间雕工传神的本领、非凡的才气;他还把一种阳刚正气和直逼邪恶的精神注入其中。如今那位无名雕工早已了无踪影,然而他那令人震撼的生命精神却保存下来。
+在这里,时光不是分毫不曾消逝吗?
+植物死了,把它的生命留在种子里;诗人离去,把他的生命留在诗句里。
+时光对于人,其实就是生命的过程。当生命走到终点,不一定消失得没有痕迹,有时它还会转化为另一种形态存在或再生。母与子的生命的转换,不就在延续着整个人类吗?再造生命,才是最伟大的生命奇迹。而此中,艺术家们应是最幸福的一种。唯有他们能用自己的生命去再造一个新的生命。小说家再造的是代代相传的人物;作曲家再造的是他们那个可以听到的迷人而永在的灵魂。
+此刻,我的眸子闪闪发亮,视野开阔,房间里的一切艺术珍品都一点点地呈现。它们不是被烛光照亮,而是被我陡然觉醒的心智召唤出来的。
+其实我最清晰和最深刻的足迹,应是书桌下边,水泥的地面上那两个被自己的双足磨成的浅坑。我的时光只有被安顿在这里,它才不会消失,而被我转化成一个个独异又鲜活的生命,以及一行行永不褪色的文字。然而我一年里把多少时光抛入尘嚣,或是支付给种种一闪即逝的虚幻的社会场景。甚至有时属于自己的时光反成了别人的恩赐。检阅一下自己创造的人物吧,掂量他们的寿命有多长。艺术家的生命是用他艺术的生命计量的。每个艺术家都有可能达到永恒,放弃掉的只能是自己。是不是?
+迎面那宋代天王瞪着我,等我回答。
+我无言以对,尴尬到了自感狼狈。
+忽然,电来了,灯光大亮,事物通明,恍如更换天地。刚才那片幽阔深远的思想世界顿时不在,唯有烛火空自燃烧,显得多余。再看那宋代的天王像,在灯光里仿佛换了一个神气,不再那样咄咄逼人了。
+我也不用回答它,因为我已经回答自己了。
]]>母亲一生都在乡下,没有文化,不善说会道,飞机只望见过天上的影子。她并不清楚我在远远的城里干什么,惟一晓得的是我能写字,她说我写字的时候眼睛在不停地眨,就操心我的苦,“世上的字能写完?!”一次一次地阻止我。前些年,母亲每次到城里小住,总是为我和孩子缝制过冬的衣物,棉花垫得极厚,总害怕我着冷,结果使我和孩子都穿得像狗熊一样笨拙。她过不惯城里的生活,嫌吃油太多,来人太多,客厅的灯不灭,东西一旧就扔,说:“日子没乡下整端。”最不能忍受我打骂孩子,孩子不哭,她却哭,和我闹一场后就生气回乡下去。母亲每一次都高高兴兴来,每一次都生了气回去,回去了,我并未思念过她,甚至一年一年的夜里不曾梦着过她。母亲对我的好是我不觉得了母亲对我的好,当我得意的时候,忘记了母亲的存在,当我有委屈了就想给母亲诉说,当着她的面哭一鼻子。
+母亲姓周,这是从舅舅那里知道的,但母亲叫什么名字,十二岁那年,一次与同村的孩子骂仗——乡下骂仗以高声大叫对方父母名字为最解气的——她父亲叫鱼,我骂她鱼,鱼,河里的鱼!她骂我:蛾,蛾,小小的蛾!我清楚了母亲叫周小娥的。大人物之所以大人物,是名字被千万人呼喊,母亲的名字我至今没有叫过,似乎也很少听老家村子里的人叫过,但母亲不是大人物却并不失却她的伟大。她的老实、本分、善良、勤劳在家乡有口皆碑。现在有人讥讽我有农民的品性,我并不羞耻,我就是农民的儿子,母亲教育我的忍字使我忍了该忍的事情避免了许多祸灾发生,而我的错误在于忍了不该忍的事情,企图以委曲求全未能求全。
+ 七年前,父亲做了胃癌手术,我全部的心思都在父亲身上,父亲去世后,我仍是常常梦到父亲,父亲依然还是有病痛的样子,醒来就伤心落泪,要买了阴纸来烧。在纸灰飞扬的时候,突然间我会想起乡下的母亲,又是数日不安,也就必会寄一笔钱到乡下去。寄走了钱,心安理得地又投入到我的工作中了,心中再也没有母亲的影子。
老家的村子里,人都在夸我给母亲寄钱,可我心里明白,给母亲寄钱并不是我心中多么有母亲,完全是为了我的心理平衡。而母亲收到寄去的钱总舍不得花,听妹妹说,她把钱没处放,一卷一卷塞在床下的破棉鞋里,几乎让老鼠做了窝去。我埋怨过母亲,母亲说:“我要那么多钱干啥?零着攒下了将来整着给你。你们都精精神神了,我喝凉水都高兴的,我现在又不至于就喝着凉水!”去年回去,她真的把积攒的钱要给我,我气恼了,要她逢集赶会了去买个零嘴吃,她果然一次买回了许多红糖,装在一个瓷罐儿里,但凡谁家的孩子去她那儿了,就三个指头一捏,往孩子嘴里一塞,再一抹,孩子们为糖而来,得糖而去,母亲笑着骂着:“喂不熟的狗!”末了就呆呆地发半天愣。
母亲在晚年是寂寞的,我们兄妹就商议了,主张她给大妹看管孩子,有孩子占心,累是累些,日月总是好打发的吧。小外甥就成了她的尾巴,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一次婆孙到城里来,见我书屋里挂有父亲的遗像,她眼睛就潮了,说:“人一死就有了日子了,不觉是四个年头了!”我忙劝她,越劝她越流下泪来。外甥偏过来对着照片要爷爷,我以为母亲更要伤心的,母亲却说:“爷爷埋在土里了。”孩子说:“土里埋下什么都长哩,爷爷埋在土里怎么不再长个爷爷?”母亲竟没有恼,倒破涕而笑了。母亲疼孩子爱孩子,当着众人面要骂孩子没出息,这般地大了夜夜还要噙她的奶头睡觉,孩子就羞了脸,过来捂她的嘴不让说,两人绞在一起倒在地上,母亲笑得直喘气。我和妹妹批评过母亲太娇惯孩子,她就说:“我不懂教育嘛,你们怎么现在都英英武武的?!”我们拗不过她,就盼外甥永远长这么大。可外甥如庄稼苗一样,见风生长,不觉今年要上学了,母亲显得很失落,她依然住在妹妹家,急得心火把嘴角都烧烂了。我想,如果母亲能信佛,每日去寺院烧香,回家念经就好了,但母亲没有那个信仰。后来总算让邻居的老太太们拉着天天去练气功,我们做儿女的心才稍有了些踏实。
+小时候,我对母亲的印象是她只管家里人的吃和穿,白日除了去生产队出工,夜里总是洗萝卜呀,切红薯片呀,或者纺线,纳鞋底,在门闩上拉了麻丝合绳子。母亲不会做大菜,一年一次的蒸碗大菜,父亲是亲自操作的,但母亲的面条擀得最好,满村出名。家里一来客,父亲说:吃面吧。厨房里一阵案响,一阵风箱声。母亲很快就用箕盘端上几碗热腾腾的面条来。客人吃的时候,我们做孩子的就被打发着去村巷里玩,玩不了多久,我们就偷偷溜回来,盼着客人是否吃过了,是否有剩下的。果然在锅项里就留有那么一碗半碗。在那困难的年月里,纯白面条只是待客,没有客人的时候,中午可以吃一顿包谷糁面,母亲差不多是先给父亲捞一碗,然后下些浆水菜了,连菜带面再给我们兄妹捞一碗,最后她的碗里就只有包谷糁和菜了。
+那时少粮缺柴的,生活苦巴,我们做孩子的并不愁容满面,平日倒快活得要死,最烦恼的是帮母亲推磨子了。常常天一黑母亲就收拾磨子,在麦子里掺上白包谷或豆子磨一种杂面,偌大的石磨她一个人推不动,就要我和弟弟合推一个磨棍,月明星稀之下,走一圈又一圈,昏头晕脑地发迷怔。磨过一遍了,母亲在那里过罗,我和弟弟就趴在磨盘上瞌睡。母亲喊我们醒来再推,我和弟弟总是说磨好了。母亲说再磨几遍,需要把麦麸磨得如蚊子翅膀一样薄才肯结束。我和弟弟就同母亲吵,扔了磨棍致气。母亲叹口气,末了去敲邻家的窗子,哀求人家:二嫂子,二嫂子,你起来帮我推推磨子!人家半天不吱声,她还在求,说:“咱换换工,你家推磨子了,我再帮你……孩子明日要上学,不敢耽搁娃的课的。”瞧着母亲低声下气的样子,我和弟弟就不忍心了,揉揉鼻子又把磨棍拿起来。
+母亲操持家里的吃穿琐碎事无巨细,而家里的大事,母亲是不管的,一切由当教师的星期天才能回家的父亲做主。在我上大学的那些年,每次寒暑假结束要进城,头一天夜里总是开家庭会,家庭会差不多是父亲主讲,要用功学习呀,真诚待人呀,孔子是怎么讲的,古今历史上什么人是如何奋斗的,直要讲二三个小时,母亲就坐在一边,为父亲不住吸着的水烟袋卷纸媒,纸媒卷了好多,便袖了手打盹。父亲最后说:“你妈还有啥说的?”母亲一怔方清醒过来,父亲就生气了:“瞧你,你竟能睡着?!”训几句。母亲只是笑着,说:“你是老师能说,我说啥呀?”大家都笑笑,说天不早了,睡吧,就分头去睡。这当儿母亲却精神了,去关院门,关猪圈,检查柜盖上的各种米面瓦罐是否盖严了,防备老鼠进去,然后就收拾我的行李,然后一个人去灶房为我包天明起来要吃的素饺子。
+父亲去世后,我原本立即接她来城里住,她不来,说父亲三年没过,没过三年的亡人会有阴灵常常回来的,她得在家顿顿往灵牌前供献饭菜。平日太阳暖和的时候,她也去和村里一些老太太们打花花牌,她们玩的是二分钱一个注儿,每次出门就带两角钱三角钱,她塞在袜筒。她养过几只鸡,清早一开鸡棚一一要在鸡屁股里揣揣有没有蛋要下,若揣着有蛋,半晌午打牌就半途赶回来收拾产下的蛋,可她不大吃鸡蛋,只要有人来家坐了,却总惦着要烧煎水,煎水里就卧荷包蛋。
+每年的院里的梅李熟了,总摘一些留给我,托人往城里带,没人进城,她一直给我留着,“平爱吃酸果子”,她这话要唠叨好长时间,梅李就留到彻底腐烂了才肯倒去。她在妹妹家学练了气功,我去看她,未说几句话就叫我到小房去,一定要让我喝一个瓶子里的凉水,不喝不行,问这是怎么啦,她才说是气功师给她的信息水,治百病的,“你要喝的,你一喝肝病或许就好了!”我喝了半杯,她就又取苹果橘子让我吃,说是信息果。
+我成不成为什么专家名人,母亲一向是不大理会的,她既不晓得我工作的荣耀,我工作上的烦恼和苦闷也就不给她说。一部《废都》,国之内外怎样风雨不止,我受怎样的赞誉和攻击,母亲未说过一句话,当知道我已孤单一人,又病得入了院,她悲伤得落泪,她要到城里来看我,弟妹不让她来,不领好,她气得在家里骂这个骂那个,后来冒着风雪来了,她的眼睛已患了严重的疾病,却哭着说:“我娃这是什么命啊?!”
+我告诉母亲,我的命并不苦的,什么委屈和劫难我都可以受得,少年时期我上山砍柴,挑百十斤的柴担在山岭道上行走,因为路窄,不到固定的歇息处是不能放下柴担的,肩膀再疼腿再酸也不能放下柴担的,从那时起我就练出了一股韧劲的。而现在最苦的是我不能亲自伺候母亲!父亲去世了,作为长子,我是应该为这个家操心,使母亲在晚年活得幸福,但现在既不能照料母亲,反倒让母亲还为儿子牵肠挂肚,我这做的是什么儿子呢?把母亲送出医院,看着她上车要回去了,我还是掏出身上仅有的钱给她,我说,钱是不能代替了孝顺的,但我如今只能这样啊!母亲懂得了我的心,她把钱收了,紧紧地握在手里,再一次整整我的衣领,摸摸我的脸,说我的胡子长了,用热毛巾捂捂,好好刮刮,才上了车。眼看着车越走越远,最后看不见了,我回到病房,躺在床上开始打吊针,我的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潮流来了,我们只能随波逐流,被命运之手牵着继续往前走。只是在这潮流之下,无数被现实裹挟的无奈和喜怒应该被看见,被记录。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原则,可是要捍卫这个原则必须付出艰辛的劳动和长时期的痛苦,因为内心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敞开的,它更多的时候倒是封闭起来,于是只有写作,不停地写作才能使内心敞开,才能使自己置身于发现之中,就像日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灵感这时候才会突然来到。
+ + +长期以来,我的作品都是源出于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关系。我沉湎于想象之中,又被现实紧紧控制,我明确感受着自我的分裂,我无法使自己变得纯粹,我曾经希望自己成为一位童话作家,要不就是一位实实在在作品的拥有者,如果我能够成为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我想我内心的痛苦将会轻微得多,可是与此同时我的力量也会削弱很多。
+事实上我只能成为现在这样的作家,我始终为内心的需要而写作,理智代替不了我的写作,正因为此,我在很长一段时间是一个愤怒和冷漠的作家。
+这不只是我个人面临的困难,几乎所有优秀的作家都处于和现实的紧张关系中,在他们笔下,只有当现实处于遥远状态时,他们作品中的现实才会闪闪发亮。应该看到,这过去的现实虽然充满魅力,可它已经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那里面塞满了个人想象和个人理解。真正的现实,也就是作家生活中的现实,是令人费解和难以相处的。
+作家要表达与之朝夕相处的现实,他常常会感到难以承受,蜂拥而来的真实几乎都在诉说着丑恶和阴险,怪就怪在这里,为什么丑恶的事物总是在身边,而美好的事物却远在海角。换句话说,人的友爱和同情往往只是作为情绪来到,而相反的事实则是伸手便可触及。正像一位诗人所表达的: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也有这样的作家,一生都在解决自我和现实的紧张关系,福克纳是最为成功的例子,他找到了一条温和的途径,他描写中间状态的事物,同时包容了美好与丑恶,他将美国南方的现实放到了历史和人文精神之中,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现实,因为它连接着过去和将来。
+一些不成功的作家也在描写现实,可他们笔下的现实说穿了只是一个环境,是固定的,死去的现实,他们看不到人是怎样走过来的,也看不到怎样走去。当他们在描写斤斤计较的人物时,我们会感到作家本人也在斤斤计较,这样的作家是在写实在的作品,而不是现实的作品。
+前面已经说过,我和现实关系紧张,说得严重一些,我一直是以敌对的态度看待现实。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
+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下,我听到了一首美国民歌《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经历了一生的苦难,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对待世界,没有一句抱怨的话。这首歌深深打动了我,我决定写下一篇这样的小说,就是这篇《活着》,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乐观的态度。写作过程让我明白,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我感到自己写下了高尚的作品。
+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获得了一个游手好闲的职业,去乡间收集民间歌谣。那一年的整个夏天,我如同一只乱飞的麻雀,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村舍田野。我喜欢喝农民那种带有苦味的茶水,他们的茶桶就放在田埂的树下,我毫无顾忌地拿起漆满茶垢的茶碗舀水喝,还把自己的水壶灌满,与田里干活的男人说上几句废话,在姑娘因我而起的窃窃私笑里扬长而去。我曾经和一位守着瓜田的老人聊了整整一个下午,这是我有生以来瓜吃得最多的一次,当我站起来告辞时,突然发现自己像个孕妇一样步履艰难了。然后我与一位当上了祖母的女人坐在门槛上,她编着草鞋为我唱了一支《十月怀胎》。我最喜欢的是傍晚来到时,坐在农民的屋前,看着他们将提上的井水泼在地上,压住蒸腾的尘土,夕阳的光芒在树梢上照射下来,拿一把他们递过来的扇子,尝尝他们和盐一样咸的咸菜,看看几个年轻女人,和男人们说着话。
+我头戴宽边草帽,脚上穿着拖鞋,一条毛巾挂在身后的皮带上,让它像尾巴似的拍打着我的屁股。我整日张大嘴巴打着呵欠,散漫地走在田间小道上,我的拖鞋吧哒吧哒,把那些小道弄得尘土飞扬,仿佛是车轮滚滚而过时的情景。
+我到处游荡,已经弄不清楚哪些村庄我曾经去过,哪些我没有去过。我走近一个村子时,常会听到孩子的喊叫:
+“那个老打呵欠的人又来啦。”
+于是村里人就知道那个会讲荤故事会唱酸曲的人又来了。其实所有的荤故事所有的酸曲都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我知道他们全部的兴趣在什么地方,自然这也是我的兴趣。我曾经遇到一个哭泣的老人,他鼻青眼肿地坐在田埂上,满腹的悲哀使他变得十分激动,看到我走来他仰起脸哭声更为响亮。我问他是谁把他打成这样的?他手指挖着裤管上的泥巴,愤怒地告诉我是他那不孝的儿子,当我再问为何打他时,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了,我就立刻知道他准是对儿媳干了偷鸡摸狗的勾当。还有一个晚上我打着手电赶夜路时,在一口池塘旁照到了两段赤裸的身体,一段压在另一段上面,我照着的时候两段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有一只手在大腿上轻轻搔痒,我赶紧熄灭手电离去。在农忙的一个中午,我走进一家敞开大门的房屋去找水喝,一个穿短裤的男人神色慌张地挡住了我,把我引到井旁,殷勤地替我打上来一桶水,随后又像耗子一样窜进了屋里。这样的事我屡见不鲜,差不多和我听到的歌谣一样多,当我望着到处都充满绿色的土地时,我就会进一步明白庄稼为何长得如此旺盛。
+那个夏天我还差一点谈情说爱,我遇到了一位赏心悦目的女孩,她黝黑的脸蛋至今还在我眼前闪闪发光。我见到她时,她卷起裤管坐在河边的青草上,摆弄着一根竹竿在照看一群肥硕的鸭子。这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羞怯地与我共同度过了一个炎热的下午,她每次露出笑容时都要深深地低下头去,我看着她偷偷放下卷起的裤管,又怎样将自己的光脚丫子藏到草丛里去。那个下午我信口开河,向她兜售如何带她外出游玩的计划,这个女孩又惊又喜。我当初情绪激昂,说这些也是真心实意。我只是感到和她在一起身心愉快,也不去考虑以后会是怎样。可是后来,当她三个强壮如牛的哥哥走过来时,我才吓一跳,我感到自己应该逃之夭夭了,否则我就会不得不娶她为妻。
+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贵的老人时,是夏天刚刚来到的季节。
+那天午后,我走到了一棵有着茂盛树叶的树下,田里的棉花已被收起,几个包着头巾的女人正将棉秆拔出来,她们不时抖动着屁股摔去根须上的泥巴。我摘下草帽,从身后取过毛巾擦起脸上的汗水,身旁是一口在阳光下泛黄的池塘,我就靠着树干面对池塘坐了下来,紧接着我感到自己要睡觉了,就在青草上躺下来,把草帽盖住脸,枕着背包在树荫里闭上了眼睛。
+这位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我,躺在树叶和草丛中间,睡了两个小时。其间有几只蚂蚁爬到了我的腿上,我沉睡中的手指依然准确地将它们弹走。后来仿佛是来到了水边,一位老人撑着竹筏在远处响亮地吆喝。我从睡梦里挣脱而出,吆喝声在现实里清晰地传来,我起身后,看到近旁田里一个老人正在开导一头老牛。
+犁田的老牛或许已经深感疲倦,它低头伫立在那里,后面赤裸着脊背扶犁的老人,对老牛的消极态度似乎不满,我听到他嗓音响亮地对牛说道:
+“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缘,做鸡报晓,做女人织布,哪只牛不耕田?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呀,走呀。”
+疲倦的老牛听到老人的吆喝后,仿佛知错般地抬起了头,拉着犁往前走去。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样黝黑,两个进入垂暮的生命将那块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翻动,犹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
+随后,我听到老人粗哑却令人感动的嗓音,他唱起了旧日的歌谣,先是口依呀啦呀唱出长长的引子,接着出现两句歌词——
+皇帝招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
+因为路途遥远,不愿去做皇帝的女婿。老人的自鸣得意让我失声而笑。可能是牛放慢了脚步,老人又吆喝起来:
+“二喜,有庆不要偷懒;家珍,凤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
+一头牛竟会有这么多名字?我好奇地走到田边,问走近的老人:
+“这牛有多少名字?”
+老人扶住犁站下来,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后问:
+“你是城里人吧?”
+“是的。”我点点头。
+老人得意起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说:“这牛究竟有多少名字?”
+老人回答:“这牛叫福贵,就一个名字。”
+“可你刚才叫了几个名字。”
+“噢——”老人高兴地笑起来,他神秘地向我招招手,当我凑过去时,他欲说又止,他看到牛正抬着头,就训斥它:
+“你别偷听,把头低下。”
+牛果然低下了头,这时老人悄声对我说:
+“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几个名字去骗它,它听到还有别的牛也在耕田,就不会不高兴,耕田也就起劲啦。”
+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脸上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里面镶满了泥土,就如布满田间的小道。
+这位老人后来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树下,在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他向我讲述了自己。
+四十多年前,我爹常在这里走来走去,他穿着一身黑颜色的绸衣,总是把双手背在身后,他出门时常对我娘说:
+“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
+我爹走在自己的田产上,干活的佃户见了,都要双手握住锄头恭敬地叫一声:
+“老爷。”
+我爹走到了城里,城里人见了都叫他先生。我爹是很有身份的人,可他拉屎时就像个穷人了。他不爱在屋里床边的马桶上拉屎,跟牲畜似的喜欢到野地里去拉屎。每天到了傍晚的时候,我爹打着饱嗝,那声响和青蛙叫唤差不多,走出屋去,慢吞吞地朝村口的粪缸走去。
+走到了粪缸旁,他嫌缸沿脏,就抬脚踩上去蹲在上面。我爹年纪大了,屎也跟着老了,出来不容易,那时候我们全家人都会听到他在村口嗷嗷叫着。
+几十年来我爹一直这样拉屎,到了六十多岁还能在粪缸上一蹲就是半晌,那两条腿就和鸟爪一样有劲。我爹喜欢看着天色慢慢黑下来,罩住他的田地。我女儿凤霞到了三、四岁,常跑到村口去看她爷爷拉屎,我爹毕竟年纪大了,蹲在粪缸上腿有些哆嗦,凤霞就问他:
+“爷爷,你为什么动呀?”
+我爹说:“是风吹的。”
+那时候我们家境还没有败落,我们徐家有一百多亩地,从这里一直到那边工厂的烟囱,都是我家的。我爹和我,是远近闻名的阔老爷和阔少爷,我们走路时鞋子的声响,都像是铜钱碰来撞去的。我女人家珍,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儿,她也是有钱人家出生的。有钱人嫁给有钱人,就是把钱堆起来,钱在钱上面哗哗地流,这样的声音我有四十年没有听到了。
+我是我们徐家的败家子,用我爹的话说,我是他的孽子。
+我念过几年私塾,穿长衫的私塾先生叫我念一段书时,是我最高兴的。我站起来,拿着本线装的《千字文》,对私塾先生说:
+“好好听着,爹给你念一段。”
+年过花甲的私塾先生对我爹说:
+“你家少爷长大了准能当个二流子。”
+我从小就不可救药,这是我爹的话。私塾先生说我是朽木不可雕也。现在想想他们都说对了,当初我可不这么想,我想我有钱呵,我是徐家仅有的一根香火,我要是灭了,徐家就得断子绝孙。
+上私塾时我从来不走路,都是我家一个雇工背着我去,放学时他已经恭恭敬敬地弯腰蹲在那里了,我骑上去后拍拍雇工的脑袋,说一声:
+“长根,跑呀。”
+雇工长根就跑起来,我在上面一颠一颠的,像是一只在树梢上的麻雀。我说一声:
+“飞呀。”
+长根就一步一跳,做出一副飞的样子。
+我长大以后喜欢往城里跑,常常是十天半月不回家。我穿着白色的丝绸衣衫,头发抹得光滑透亮,往镜子前一站,我看到自己满脑袋的黑油漆,一副有钱人的样子。
+我爱往妓院钻,听那些风骚的女人整夜叽叽喳喳和哼哼哈哈,那些声音听上去像是在给我挠痒痒。做人呵,一旦嫖上以后,也就免不了要去赌。这个嫖和赌,就像是胳膊和肩膀连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后来我更喜欢赌博了,嫖妓只是为了轻松一下,就跟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样,说白了就是撒尿。赌博就完全不一样了,沂怯滞纯煊纸粽牛乇鹗悄歉鼋张,有一股叫我说不出来的舒坦。以前我是过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整天有气无力,每天早晨醒来犯愁的就是这一天该怎么打发。我爹常常唉声叹气,训斥我没有光耀祖宗。
+我心想光耀祖宗也不是非我莫属,我对自己说:“凭什么让我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去想光耀祖宗这些累人的事。再说我爹年轻时也和我一样,我家祖上有两百多亩地,到他手上一折腾就剩一百多亩了。我对爹说:
+“你别犯愁啦,我儿子会光耀祖宗的。”
+总该给下一辈留点好事吧。我娘听了这话吃吃笑,她偷偷告诉我:“我爹年轻时也这么对我爷爷说过。我心想就是嘛,他自己干不了的事硬要我来干,我怎么会答应。那时候我儿子有庆还没出来,我女儿凤霞刚好四岁。家珍怀着有庆有六个月了,自然有些难看,走路时裤裆里像是夹了个馒头似的一撇一撇,两只脚不往前往横里跨,我嫌弃她,对她说:
+“你呀,风一吹肚子就要大上一圈。”
+家珍从不顶撞我,听了这糟蹋她的话,她心里不乐意也只是轻轻说一句:
+“又不是风吹大的。”
+自从我赌博上以后,我倒还真想光耀祖宗了,想把我爹弄掉的一百多亩地挣回来。那些日子爹问我在城里鬼混些什么,我对他说:
+“现在不鬼混啦,我在做生意。”
+他问:“做什么生意?”
+他一听就火了,他年轻时也这么回答过我爷爷。他知道我是在赌博,脱下布鞋就朝我打来,我左躲右藏,心想他打几下就该完了吧。可我这个平常只有咳嗽才有力气的爹,竟然越打越凶了。我又不是一只苍蝇,让他这么拍来拍去。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说道:
+“爹,你他娘的算了吧。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来的份上让让你,你他娘的就算了吧。”
+我捏住爹的右手,他又用左手脱下右脚的布鞋,还想打我。我又捏住他的左手,这样他就动弹不得了,他气得哆嗦了半晌,才喊出一声:
+“孽子。”
+我说:“去你娘的。”
+双手一推,他就跌坐到墙角里去了。
+我年轻时吃喝嫖赌,什么浪荡的事都干过。我常去的那家妓院是单名,叫青楼。里面有个胖胖的妓女很招我喜爱,她走路时两片大屁股就像挂在楼前的两只灯笼,晃来晃去。她躺到床上一动一动时,压在上面的我就像睡在船上,在河水里摇呀摇呀。我经常让她背着我去逛街,我骑在她身上像是骑在一匹马上。
+我的丈人,米行的陈老板,穿着黑色的绸衫站在柜台后面。我每次从那里经过时,都要揪住妓女的头发,让她停下,脱帽向丈人致礼:
+“近来无恙?”
+我丈人当时的脸就和松花蛋一样,我呢,嘻嘻笑着过去了。后来我爹说我丈人几次都让我气病了,我对爹说:
+“别哄我啦,你是我爹都没气成病。他自己生病凭什么往我身上推?”
+他怕我,我倒是知道的。我骑在妓女身上经过他的店门时,我丈人身手极快,像只耗子呼地一下窜到里屋去了。他不敢见我,可当女婿的路过丈人店门总该有个礼吧。我就大声嚷嚷着向逃窜的丈人请安。
+最风光的那次是小日本投降后,国军准备进城收复失地。
+那天可真是热闹,城里街道两旁站满了人,手里拿着小彩旗,商店都斜着插出来青天白日旗,我丈人米行前还挂了一幅两扇门板那么大的蒋介石像,米行的三个伙计都站在蒋介石左边的口袋下。
+那天我在青楼里赌了一夜,脑袋昏昏沉沉像是肩膀上扛了一袋米,我想着自己有半个来月没回家了,身上的衣服一股酸臭味,我就把那个胖大妓女从床上拖起来,让她背着我回家,叫了抬轿子跟在后面,我到了家好让她坐轿子回青楼。
+那妓女嘟嘟哝哝背着我往城门走,说什么雷公不打睡觉人,才睡下就被我叫醒,说我心肠黑。我把一个银元往她胸口灌进去,就把她的嘴堵上了。走近了城门,一看到两旁站了那么多人,我的精神一下子上来了。
+我丈人是城里商会的会长,我很远就看到他站在街道中央喊:
+“都站好了,都站好了,等国军一到,大家都要拍手,都要喊。”
+有人看到了我,就嘻嘻笑着喊:
+“来啦,来啦。”
+我丈人还以为是国军来了,赶紧闪到一旁。我两条腿像是夹马似的夹了夹妓女,对她说:
+“跑呀,跑呀。”
+在两旁人群的哄笑里,妓女呼哧呼哧背着我小跑起来,嘴里骂道:
+“夜里压我,白天骑我,黑心肠的,你是逼我往死里跑。”
+我咧着嘴频频向两旁哄笑的人点头致礼,来到丈人近前,我一把扯住妓女的头发:
+“站住,站住。”
+妓女哎唷叫了一声站住脚,我大声对丈人说:
+“岳父大人,女婿给你请个早安。”
+那次我实实在在地把我丈人的脸丢尽了,我丈人当时傻站在那里,嘴唇一个劲地哆嗦,半晌才沙哑地说一声:
+“祖宗,你快走吧。”
+那声音听上去都不像是他的了。
+我女人家珍当然知道我在城里这些花花绿绿的事,家珍是个好女人,我这辈子能娶上这么一个贤惠的女人,是我前世做狗吠叫了一辈子换来的。家珍对我从来都是逆来顺受,我在外面胡闹,她只是在心里打鼓,从不说我什么,和我娘一样。
+我在城里闹腾得实在有些过分,家珍心里当然有一团乱麻,乱糟糟的不能安分。有一天我从城里回到家中,刚刚坐下,家珍就笑盈盈地端出四样菜,摆在我面前,又给我斟满了酒,自己在我身旁坐下来待候我吃喝。她笑盈盈的样子让我觉得奇怪,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好事,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这天是什么日子。我问她,她不说,就是笑盈盈地看着我。
+那四样菜都是蔬菜,家珍做得各不相同,可吃到下面都是一块差不多大小的猪肉。起先我没怎么在意,吃到最后一碗菜,底下又是一块猪肉。我一愣,随后我就嘿嘿笑了起来。
+我明白了家珍的意思,她是在开导我:女人看上去各不相同,到下面都是一样的。我对家珍说:
+“这道理我也知道。”
+道理我也知道,看到上面长得不一样的女人,我心里想的就是不一样,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家珍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心里对我不满,脸上不让我看出来,弄些转弯抹角的点子来敲打我。我偏偏是软硬不吃,我爹的布鞋和家珍的菜都管不住我的腿,我就是爱往城里跑,爱往妓院钻。还是我娘知道我们男人心里想什么,她对家珍说:
+“男人都是馋嘴的猫。”
+我娘说这话不只是为我开脱,还揭了我爹的老底。我爹坐在椅子里,一听这话眼睛就眯成了两条门缝,嘿嘿笑了一下。我爹年轻时也不检点,他是老了干不动了才老实起来。
+我赌博时也在青楼,常玩的是麻将,牌九和骰子。我每赌必输,越输我越想把我爹年轻时输掉的一百多亩地赢回来。
+刚开始输了我当场给钱,没钱就去偷我娘和家珍的手饰,连我女儿凤霞的金项圈也偷了去。后来我干脆赊帐,债主们都知道我的家境,让我赊帐。自从赊帐以后,我就不知道自己输了有多少,债主也不提醒我,暗地里天天都在算计着我家那一百多亩地。
+一直到解放以后,我才知道赌博的赢家都是做了手脚的,难怪我老输不赢,他们是挖了个坑让我往里面跳。那时候青楼里有一位沈先生,年纪都快到六十岁了,眼睛还和猫眼似的贼亮,穿着蓝布长衫,腰板挺着笔直,平常时候总是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等到牌桌上的赌注越下越大,沈先生才咳嗽几声,慢悠悠地走过来,选一位置站着看,看了一会便有人站起来让位:
+“沈先生,这里坐。”
+沈先生撩起长衫坐下,对另三位赌徒说:
+“请。”
+青楼里的人从没见到沈先生输过,他那双青筋突暴的手洗牌时,只听到哗哗的风声,那付牌在他手中忽长忽短,唰唰地进进出出,看得我眼睛都酸了。
+有一次沈先生喝醉了酒,对我说:
+“赌博全靠一双眼睛一双手,眼睛要练成爪子一样,手要练成泥鳅那样滑。”
+小日本投降那年,龙二来了,龙二说话时南腔北调,光听他的口音,就知道这人不简单,是闯荡过很多地方,见过大世面的人。龙二不穿长衫,一身白绸衣,和他同来的还有两个人,帮他提着两只很大的柳条箱。
+那年沈先生和龙二的赌局,实在是精彩,青楼的赌厅里挤满了人,沈先生和他们三个人赌。龙二身后站着一个跑堂的,托着一盘干毛巾,龙二不时取过一块毛巾擦手。他不拿湿毛巾拿干毛巾擦手,我们看了都觉得稀奇。他擦手时那副派头像是刚吃完了饭似的。起先龙二一直输,他看上去还满不在乎,倒是他带来的两个人沉不住气,一个骂骂咧咧,一个唉声叹气。沈先生一直赢,可脸上一点赢的意思都没有,沈先生皱着眉头,像是输了很多似的。他脑袋垂着,眼睛却跟钉子似的钉在龙二那双手上。沈先生年纪大了,半个晚上赌下来,就开始喘粗气,额头上汗水渗了出来,沈先生说:
+“一局定胜负吧。”
+龙二从盘子里取过最后一块毛巾,擦着手说:
+“行啊。”
+他们把所有的钱都压在了桌上,钱差不多把桌面占满了,只在中间留个空。每个人发了五张牌,亮出四张后,龙二的两个伙伴立刻泄气了,把牌一推说:
+“完啦,又输了。”
+龙二赶紧说:“没输,你们赢啦。”
+说着龙二亮出最后那张牌,是黑桃A,他的两个伙伴一看立刻嘿嘿笑了。其实沈先生最后那张牌也是黑桃A,他是三A带两K,龙二一个伙伴是三Q带俩J。龙二抢先亮出了黑桃A,沈先生怔了半晌,才把手中的牌一收说:
+“我输了。”
+龙二的黑桃A和沈先生的都是从袖管里换出来的,一副牌不能有两张黑桃A,龙二抢了先,沈先生心里明白也只能认输。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沈先生输,沈先生手推桌子站起来,向龙二他们作了个揖,转过身来往外走,走到门口微笑着说:
+“我老了。”
+后来再没人见过沈先生,听说那天天刚亮,他就坐着轿子走了。
+沈先生一走,龙二成了这里的赌博师傅。龙二和沈先生不一样,沈先生是只赢不输,龙二是赌注小常输,赌注大就没见他输过了。我在青楼常和龙二他们赌,有输杏晕易觉得自己没怎么输,其实我赢的都是小钱,输掉的倒是大钱,我还蒙在鼓里,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光耀祖宗了。
+我最后一次赌博时,家珍来了,那时候天都快黑了,这是家珍后来告诉我的,我当初根本不知道天是亮着还是要黑了。家珍挺了个大肚子找到青楼来了,我儿子有庆在他娘肚子里长到七、八月个月了。家珍找到了我,一声不吭地跪在我面前,起先我没看到她,那天我手气特别好,掷出的骰子十有八九是我要的点数,坐在对面的龙二一看点数嘿嘿一笑说:
+“兄弟我又栽了。”
+龙二摸牌把沈先生赢了之后,青楼里没人敢和他摸牌了,我也不敢,我和龙二赌都是用骰子,就是骰子龙二玩的也很地道,他常赢少输,可那天他栽到我手里了,接连地输给我。
+他嘴里叼着烟卷,眼睛眯缝着像是什么事都没有,每次输了都还嘿嘿一笑,两条瘦胳膊把钱推过来时却是一百个不愿意。
+我想龙二你也该惨一次了。人都是一样的,手伸进别人口袋里掏钱时那个眉开眼笑,轮到自己给钱了一个个都跟哭丧一样。我正高兴着,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低头一看是自己的女人。看到家珍跪着我就火了,心想我儿子还没出来就跪着了,这太不吉利。我就对家珍说:
+“起来,起来,你他娘的给我起来。”
+家珍还真听话,立刻站了起来。我说:
+“你来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回去。”
+说完我就不管她了,看着龙二将骰子捧在手心里跟拜佛似的摇了几下,他一掷出脸色就难看了,说道:
+“摸过女人屁股就是手气不好。”
+我一看自己又赢了,就说:
+“龙二,你去洗洗手吧。”
+龙二嘿嘿一笑,说道:
+“你把嘴巴子抹干净了再说话。”
+家珍又扯了扯我的衣服,我一看,她又跪到地上。家珍细声细气地说:
+“你跟我回去。”
+要我跟一个女人回去?家珍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我的怒气一下子上来了,我看看龙二他们,他们都笑着看我,我对家珍吼道:
+“你给我滚回去。”
+家珍还是说:“你跟我回去。”
+我给了她两巴掌,家珍的脑袋像是拨郎鼓那样摇晃了几下。挨了我的打,她还是跪在那里,说:
+“你不回去,我就不站起来。”
+现在想起来叫我心疼啊,我年轻时真是个乌龟王八蛋。这么好的女人,我对她又打又踢。我怎么打她,她就是跪着不起来,打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没趣了,家珍头发披散眼泪汪汪地捂着脸。我就从赢来的钱里抓出一把,给了旁边站着的两个人,让他们把家珍拖出去,我对他们说:
+“拖得越远越好。”
+家珍被拖出去时,双手紧紧捂着凸起的肚子,那里面有我的儿子呵,家珍没喊没叫,被拖到了大街上,那两个人扔开她后,她就扶着墙壁站起来,那时候天完全黑了,她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后来我问她,她那时是不是恨死我了,她摇摇头说:
+“没有。”
+我的女人抹着眼泪走到她爹米行门口,站了很长时间,她看到她爹的脑袋被煤油灯的亮光印在墙上,她知道他是在清点帐目。她站在那里呜呜哭了一会,就走开了。
+家珍那天晚上走了十多里夜路回到了我家。她一个孤身女人,又怀着七个多月的有庆,一路上到处都是狗吠,下过一场大雨的路又坑坑洼洼。
+早上几年的时候,家珍还是一个女学生。那时候城里有夜校了,家珍穿着月白色的旗袍,提着一盏小煤油灯,和几个女伴去上学。我是在拐弯处看到她,她一扭一扭地走过来,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滴滴答答像是在下雨,我眼睛都看得不会动了,家珍那时候长得可真漂亮,头发齐齐地挂到耳根,走去时旗袍在腰上一皱一皱,我当时就在心里想,我要她做我的女人。
+家珍她们嘻嘻说着话走过去后,我问一个坐在地上的鞋匠:
+“那是谁家的女儿?”
+鞋匠说:“是陈记米行的千金。”
+我回家后马上对我娘说:
+“快去找个媒人,我要把城里米行陈老板的女儿娶过来。”
+家珍那天晚上被拖走后,我就开始倒霉了,连着输了好几把,眼看着桌上小山坡一样堆起的钱,像洗脚水倒了出去。
+龙二嘿嘿笑个不停,那张脸都快笑烂了。那次我一直赌到天亮,赌得我头晕眼花,胃里直往嘴上冒臭气。最后一把我压上了平生最大的赌注,用唾沫洗洗手,心想千秋功业全在此一掷了。我正要去抓骰子,龙二伸手挡了挡说:
+“慢着。”
+龙二向一个跑堂挥挥手说:
+“给徐家少爷拿块热毛巾来。”那时候旁边看赌的人全回去睡觉了,只剩下我们几个赌的,另两个人是龙二带来的。我是后来才知道龙二买通了那个跑堂,那跑堂将热毛巾递给我,我拿着擦脸时,龙二偷偷换了一付骰子,换上来的那付骰子龙二做了手脚。我一点都没察觉,擦完脸我把毛巾往盘子里一扔,拿起骰子拼命摇了三下,掷出去一看,还好,点数还挺大的。
+轮到龙二时,龙二将那颗骰子放在七点上,这小子伸出手掌使劲一拍,喊了一**
+“七点。”
+那颗骰子里面挖空了灌了水银,龙二这么一拍,水银往下沉,抓起一掷,一头重了滚几下就会停在七点上。
+我一看那颗骰子果然是七点,脑袋嗡的一下,这次输惨了。继而一想反正可以赊帐,日后总有机会赢回来,便宽了宽心,站起来对龙二说:
+“先记上吧。”
+龙二摆摆手让我坐下,他说:
+“不能再让你赊帐了,你把你家一百多亩地全输光了。再赊帐,你拿什么来还?”
+我听后一个呵欠没打完猛地收回,连声说:
+“不会,不会。”
+龙二和另两个债主就拿出帐簿,一五一十给我算起来,龙二拍拍我凑过去的脑袋,对我说:
+“少爷,看清楚了吗?这可都是你签字画押的。”
+我才知道半年前就欠上他们了,半年下来我把祖辈留下的家产全输光了。算到一半,我对龙二说:
+“别算了。”
+我重新站起来,像只瘟鸡似的走出了青楼,那时候天完全亮了,我就站在街上,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有一个提着一篮豆腐的熟人看到我后响亮地喊了一声:
+“早啊,徐家少爷。”
+他的喊声吓了我一跳,我呆呆地看着他。他笑眯眯地说:
+“瞧你这样子,都成药渣了。”
+他还以为我是被那些女人给折腾的,他不知道我破产了,我和一个雇工一样穷了。我苦笑着看他走远,心想还是别在这里站着,就走动起来。
+我走到丈人米行那边时,两个伙计正在卸门板,他们看到我后嘻嘻笑了一下,以为我又会过去向我丈人大声请安,我哪还有这个胆量?我把脑袋缩了缩,贴着另一端的房屋赶紧走了过去。我听到老丈人在里面咳嗽,接着呸的一声一口痰吐在了地上。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外,有一阵子我竟忘了自己输光家产这事,脑袋里空空荡荡,像是被捅过的马蜂窝。到了城外,看到那条斜着伸过去的小路,我又害怕了,我想接下去该怎么办呢?我在那条路上走了几步,走不动了,看看四周都看不到人影,我想拿根裤带吊死算啦。这么想着我又走动起来,走过了一棵榆树,我只是看一眼,根本就没打算去解裤带。其实我不想死,只是找个法子与自己赌气。我想着那一屁股债又不会和我一起吊死,就对自己说:
+“算啦,别死啦。”
+这债是要我爹去还了,一想到爹,我心里一阵发麻,这下他还不把我给揍死?我边走边想,怎么想都是死路一条了,还是回家去吧。被我爹揍死,总比在外面像野狗一样吊死强。
+就那么一会儿工夫,我瘦了整整一圈,眼都青了,自己还不知道,回到了家里,我娘一看到我就惊叫起来,她看着我的脸问:
+“你是福贵吧?”
+我看着娘的脸苦笑地点点头,我听到娘一惊一咋地说着什么,我不再看她,推门走到了自己屋里,正在梳头的家珍看到我也吃了一惊,她张嘴看着我。一想到她昨晚来劝我回家,我却对她又打又踢,我就扑嗵一声跪在她面前,对她说:
+“家珍,我完蛋啦。”
+说完我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家珍慌忙来扶我,她怀着有庆哪能把我扶起来?她就叫我娘。两个女人一起把我抬到床上,我躺到床上就口吐白沫,一副要死的样子,可把她们吓坏了,又是捶肩又是摇我的脑袋,我伸手把她们推开,对她们说:
+“我把家产输光啦。”
+我娘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她使劲看看我后说:
+“你说什么?”
+我说:“我把家产输光啦。”
+我那副模样让她信了,我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抹着眼泪说:
+“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我娘到那时还在心疼我,她没怪我,倒是去怪我爹。
+家珍也哭了,她一边替我捶背一边说:
+“只要你以后不赌就好了。”
+我输了个精光,以后就是想赌也没本钱了。我听到爹在那边屋子里骂骂咧咧,他还不知道自己是穷光蛋了,他嫌两个女人的哭声吵他。听到我爹的声音,我娘就不哭了,她站起来走出去,家珍也跟了出去。我知道她们到我爹屋子里去了,不一会我就听到爹在那边喊叫起来:
+“孽子。”
+这时我女儿凤霞推门进来,又摇摇晃晃地把门关上。凤霞尖声细气地对我说:
+“爹,你快躲起来,爷爷要来揍你了。”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凤霞就过来拉我的手,拉不动我她就哭了。看着凤霞哭,我心里就跟刀割一样。凤霞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护着她爹,就是看着这孩子,我也该千刀万剐。
+我听到爹气冲冲地走来了,他喊着:
+“孽子,我要剐了你,阉了你,剁烂了你这乌龟王八蛋。”
+我想爹你就进来吧,你就把我剁烂了吧。可我爹走到门口,身体一晃就摔到地上气昏过去了。我娘和家珍叫叫嚷嚷地把他扶起来,扶到他自己的床上。过了一会,我听到爹在那边像是吹唢呐般地哭上了。
+我爹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第一天他呜呜地哭,后来他不哭了,开始叹息,一声声传到我这里,我听到他哀声说着:
+“报应呵,这是报应。”
+第三天,我爹在自己屋里接待客人,他响亮地咳嗽着,一旦说话时声音又低得坏健到了晚上的时候,我娘走过来对我说,爹叫我过去。我从床上起来,心想这下非完蛋不可,我爹在床上歇了三天,他有力气来宰我了,起码也把我揍个半死不活。我对自己说,任凭爹怎么揍我,我也不要还手。我向爹的房间走去时一点力气都没有,身体软绵绵,两条腿像是假的。我进了他的房间,站在我娘身后,偷偷看着他躺在床上的模样,他睁圆了眼睛看着我,白胡须一抖一抖,他对我娘说:
+“你出去吧。”
+我娘从我身旁走了出去,她一走我心里是一阵发虚,说不定他马上就会从床上蹦起来和我拼命。他躺着没有动,胸前的被子都滑出去挂在地上了。
+“福贵呵。”
+爹叫了我一声,他拍拍床沿说:
+“你坐下。”
+我心里咚咚跳着在他身旁坐下来,他摸到了我的手,他的手和冰一样,一直冷到我心里。爹轻声说:
+“福贵啊,赌债也是债,自古以来没有不还债的道理。我把一百多亩地,还有这房子都低押出去了,明天他们就会送铜钱来。我老了,挑不动担子了,你就自己挑着钱去还债吧。”
+爹说完后又长叹一声,听完他的话,我眼睛里酸溜溜的,我知道他不会和我拼命了,可他说的话就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脖子,脑袋掉不下来,倒是疼得死去活来。爹拍拍我的手说:
+“你去睡吧。”
+第二天一早,我刚起床就看到四个人进了我家院子,走在头里的是个穿绸衣的有钱人,他朝身后穿粗布衣服的三个挑夫摆摆手说:
+“放下吧。”
+三个挑夫放下担子撩起衣角擦脸时,那有钱人看着我喊的却是我爹:
+“徐老爷,你要的货来了。”
+我爹拿着地契和房契连连咳嗽着走出来,他把房地契递过去,向那人哈哈腰说:
+“辛苦啦。”
+那人指着三担铜钱,对我爹说:
+“都在这里了,你数数吧。”
+我爹全没有了有钱人的派头,他像个穷人一样恭敬地说:
+“不用,不用,进屋喝口茶吧。”
+那人说:“不必了。”
+说完,他看看我,问我爹:
+“这位是少爷吧?”
+我爹连连点头,他朝我嘻嘻一笑,说道:
+“送货时采些南瓜叶子盖在上面,可别让人抢了。”
+这天开始,我就挑着铜钱走十多里路进城去还债。铜钱上盖着的南瓜叶是我娘和家珍去采的,凤霞看到了也去采,她挑最大的采了两张,盖在担子上,我把担子挑起来准备走,凤霞不知道我是去还债,仰着脸问:
+“爹,你是不是又要好几天不回家了?”
+我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差点掉出眼泪来,挑着担子赶紧往城里走。到了城里,龙二看到我挑着担子来了,亲热地喊一声:
+“来啦,徐家少爷。”
+我把担子放在他跟前,他揭开瓜叶时皱皱眉,对我说:
+“你这不是自找苦吃,换些银元多省事。”
+我把最后一担铜钱挑去后,他就不再叫我少爷,他点点头说:
+“福贵,就放这里吧。”
+倒是另一个债主亲热些,他拍拍我的肩说:
+“福贵,去喝一壶。”
+龙二听后忙说:“对,对,喝一壶,我来请客。”
+我摇摇头,心想还是回家吧。一天下来,我的绸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渗出了血。我一个人往家里走去,走走哭哭,哭哭走走。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钱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祖辈挣下这些钱不知要累死多少人。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么不要银元偏要铜钱,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个道理,要我知道钱来得千难万难。这么一想,我都走不动路了,在道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那时我家的老雇工,就是小时候背我去私塾的长根,背着个破包裹走过来。他在我家干了几十年,现在也要离开了。他很小就死了爹娘,是我爷爷带回家来的,以后也一直没娶女人。他和我一样眼泪汪汪,赤着皮肉裂开的脚走过来,看到我蹲在路边,他叫了一声:
+“少爷。”
+我对他喊:“别叫我少爷,叫我畜生。”
+他摇摇头说:“要饭的皇帝也是皇帝,你没钱了也还是少爷。”
+一听这话我刚擦干净脸眼泪又下来了,他也在我身旁蹲下来,捂着脸呜呜地哭上了。我们在一起哭了一阵后,我对他说:
+“天快黑了,长根你回家去吧。”
+长根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开去,我听到他嗡嗡地说:
+“我哪儿还有什么家呀。”
+我把长根也害了,看着他孤身一人走去,我心里是一阵一阵的酸痛。直到长根走远看不见了,我才站起来往家走,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家里原先的雇工和女佣都已经走了,我娘和家珍在灶间一个烧火一个做饭,我爹还在床上躺着,只有凤霞还和往常一样高兴,她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受穷了。她蹦蹦跳跳走过来,扑到我腿上问我:
+“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小姐了?”
+我摸摸她的小脸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她没再往下问,她用指甲刮起了我裤子上的泥巴,高兴地说:
+“我在给你洗裤子呢。”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娘走到爹的房门口问他:
+给你把饭端进来吧?”
+我爹说:“我出来吃。”
+我爹三根指头执着一盏煤油灯从房里出来,灯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那张脸半明半暗,他弓着背咳嗽连连。爹坐下后问我:
+“债还清了?”
+我低着头说:“还清了。”
+我爹说:“这就好,这就好。”
+他看到了我的肩膀,又说:
+“肩膀也磨破了。”
+我没有作声,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她们两个都泪汪汪地看着我的肩膀。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饭,才吃了几口就将筷子往桌上一放,把碗一推,他不吃了。过一会,爹说道:
+“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
+爹的声音里咝咝的,他顿了顿又说:
+“到了我手里,徐家的牛变成了羊,羊又变成了鹅。传到你这里,鹅变成了鸡,现在是连鸡也没啦。”
+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他向我伸出两根指头:
+“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
+没出两天,龙二来了。龙二的模样变了,他嘴里镶了两颗金牙,咧着大嘴巴嘻嘻笑着。他买去了我们抵押出去的房产和地产,他是来看看自己的财产。龙二用脚踢踢墙基,又将耳朵贴在墙上,伸出巴掌拍拍,连声说:
+“结实,结实。”
+龙二又到田里去转了一圈,回来后向我和爹作揖说道:
+“看着那绿油油的地,心里就是踏实。”
+龙二一到,我们就要从几代居住的屋子里搬出去,搬到茅屋里去住。搬走那天,我爹双手背在身后,在几个房间踱来踱去,末了对我娘说:
+“我还以为会死在这屋子里。”
+说完,我爹拍拍绸衣上的尘土,伸了伸脖子跨出门槛。我爹像往常那样,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向村口的粪缸走去。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有几个佃户还在地里干着活,他们都知道我爹不是主人了,还是握住锄头叫了一声:
+“老爷。”
+我爹轻轻一笑,向他们摆摆手说:
+“不要这样叫。”
+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了,两条腿哆嗦着走到村口,在粪缸前站住脚,四下里望了望,然后解开裤带,蹲了上去。
+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时不再叫唤,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看着那条向城里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一个佃户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腰后,我爹就看不到那条小路了。
+我爹从粪缸上摔了下来,那佃户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看到我爹斜躺在地上,脑袋靠着粪缸一动不动。佃户提着镰刀跑到我爹跟前,问他:
+“老爷你没事吧?”
+我爹动了动眼皮,看着佃户嘶哑地问:
+“你是谁家的?”
+佃户俯下身去说:
+“老爷,我是王喜。”
+我爹想了想后说:
+“噢,是王喜。王喜,下面有块石头,硌得我难受。”
+王喜将我爹的身体翻了翻,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我爹重又斜躺在那里,轻声说:
+“这下舒服了。”
+王喜问:“我扶你起来?”
+我爹摇摇头,喘息着说:
+“不用了。”
+随后我爹问他:
+“你先前看到过我掉下来没有?”
+王喜摇摇头说:
+“没有,老爷。”
+我爹像是有些高兴,又问:
+“第一次掉下来?”
+王喜说:“是的,老爷。”
+我爹嘿嘿笑了几下,笑完后闭上了眼睛,脖子一歪,脑袋顺着粪缸滑到了地上。
+那天我们刚搬到了茅屋里,我和娘在屋里收拾着,凤霞高高兴兴地也跟着收拾东西,她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了。
+家珍端着一大盆衣服从池塘边走上来,遇到了跑来的王喜,王喜说:
+“少奶奶,老爷像是熟了。”
+我们在屋里听到家珍在外面使劲喊:“娘,福贵,娘……”
+没喊几声,家珍就在那里呜呜地哭上了。那时我就想着是爹出事了,我跑出屋看到家珍站在那里,一大盆衣服全掉在地上。家珍看到我叫着:
+“福贵,是爹……”
+我脑袋嗡的一下,拼命往村口跑,跑到粪缸前时我爹已经断气了,我又推又喊,我爹就是不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站起来往回看,看到我娘扭着小脚又哭又喊地跑来,家珍抱着凤霞跟在后面。
+我爹死后,我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样浑身无力,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地上,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唉声叹气。凤霞时常陪我坐在一起,她玩着我的手问我:
+“爷爷掉下来了。”
+看到我点点头,她又问:
+“是风吹的吗?”
+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么大声哭,她们怕我想不开,也跟着爹一起去了。有时我不小心碰着什么,她们两人就会吓一跳,看到我没像爹那样摔倒在地,她们才放心地问我:
+“没事吧。”
+那几天我娘常对我说:
+“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
+她是在宽慰我,她还以为我是被穷折腾成这样的,其实我心里想着的是我死去的爹。我爹死在我手里了,我娘我家珍,还有凤霞却要跟着我受活罪。
+我爹死后十天,我丈人来了,他右手提着长衫脸色铁青地走进了村里,后面是一抬披红戴绿的花轿,十来个年轻人敲锣打鼓拥在两旁。村里人见了都挤上去看,以为是谁家娶亲嫁女,都说怎么先前没听说过,有一个人问我丈人:
+“是谁家的喜事?”
+我丈人板着脸大声说:
+“我家的喜事。”
+那时我正在我爹坟前,我听到锣鼓声抬起头来,看到我丈人气冲冲地走到我家茅屋前,他朝后面摆摆手,花轿放在了地上,锣鼓息了。当时我就知道他是要接家珍回去,我心里咚咚乱跳,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娘和家珍听到响声从屋里出来,家珍叫了声:
+“爹。”
+我丈人看看她女儿,对我娘说:
+“那畜生呢?”
+我娘陪着笑脸说:
+“你是说福贵吧?”
+“还会是谁。”
+我丈人的脸转了过来,看到了我,他向我走了两步,对我喊:
+“畜生,你过来。”
+我站着没有动,我哪敢过去。我丈人挥着手向我喊:
+“你过来,你这畜生,怎么不来向我请安了?畜生你听着,当初是怎么娶走家珍的,我今日也怎么接她回去。你看看,这是花轿,这是锣鼓,比你当初娶亲时只多不少。”
+喊完以后,我丈人回头对家珍说:
+“你快进屋去收拾一下。”
+家珍站着没动,叫了一声:
+“爹。”
+我丈人使劲跺了下脚说:
+“还不快去。”
+家珍看看站在远处地里的我,转身进屋了。我娘这时眼泪汪汪地对他说:
+“行行好,让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朝我娘摆摆手,又转过身来对我喊:
+“畜生,从今以后家珍和你一刀两断,我们陈家和你们徐家永不往来。”
+我娘的身体弯下去求他:
+“求你看在福贵他爹的份上,让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冲着我娘喊:
+“他爹都让他气死啦。”
+喊完我丈人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便缓一下口气说:
+“你也别怪我心狠,都是那畜生胡来才会有今天。”
+说完丈人又转向我,喊道:
+“凤霞就留给你们徐家,家珍肚里的孩子就是我们陈家的人啦。”
+我娘站在一旁呜呜地哭,她抹着眼泪说:
+“这让我怎么去向徐家祖宗交待。”
+家珍提了个包裹走了出来,我丈人对她说:
+“上轿。”
+家珍扭头看看我,走到轿子旁又回头看了看我,再看看我娘,钻进了轿子。这时凤霞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一看到她娘坐上轿子了,她也想坐进去,她半个身体才进轿子,就被家珍的手推了出来。
+我丈人向轿夫挥了挥手,轿子被抬了起来,家珍在里面大声哭起来,我丈人喊道:“给我往响里敲。”
+十来个年轻人拼命地敲响了锣鼓,我就听不到家珍的哭声了。轿子上了路,我丈人手提长衫和轿子走得一样快。我娘扭着小脚,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村口才站住。
+这时凤霞跑了过来,她睁大眼睛对我说:
+“爹,娘坐上轿子啦。”
+凤霞高兴的样子叫我看了难受,我对她说:
+“凤霞,你过来。”
+凤霞走到我身边,我摸着她的脸说:
+“凤霞,你可不要忘记我是你爹。”
+凤霞听了这话格格笑起来,她说:
+“你也不要忘记我是凤霞。”
+福贵说到这里看着我嘿嘿笑了,这位四十年前的浪子,如今赤裸着胸膛坐在青草上,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照射下来,照在他眯缝的眼睛上。他腿上沾满了泥巴,刮光了的脑袋上稀稀疏疏地钻出来些许白发,胸前的皮肤皱成一条一条,汗水在那里起伏着流下来。此刻那头老牛蹲在池塘泛黄的水中,只露出脑袋和一条长长的脊梁,我看到池水犹如拍岸一样拍击着那条黝黑的脊梁。这位老人是我最初遇到的,那时候我刚刚开始那段漫游的生活,我年轻无忧无虑,每一张新的脸都会使我兴致勃勃,一切我所不知的事物都会深深吸引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遇到了福贵,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对我全盘托出,只要我想知道的,他都愿意展示。
+和福贵相遇,使我对以后收集民谣的日子充满快乐的期待,我以为那块肥沃茂盛的土地上福贵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确实遇到了许多像福贵那样的老人,他们穿得和福贵一样的衣裤,裤裆都快耷拉到膝盖了。他们脸上的皱纹里积满了阳光和泥土,他们向我微笑时,我看到空洞的嘴里牙齿所剩无几。他们时常流出混浊的眼泪,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时常悲伤,他们在高兴时甚至是在什么事都没有的平静时刻,也会泪流而出,然后举起和乡间泥路一样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泪,如同弹去身上的稻草。
+可是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像福贵这样令我难忘的人了,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又能如此精彩地讲述自己。他是那种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他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姿态,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这样的老人在乡间实在难以遇上,也许是困苦的生活损坏了他们的记忆,面对往事他们通常显得木讷,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过去。他们对自己的经历缺乏热情,仿佛是道听途说般地只记得零星几点,即便是这零星几点也都是自身之外的记忆,用一、两句话表达了他们所认为的一切。在这里,我常常听到后辈们这样骂他们:
+“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福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喜欢回想过去,喜欢讲述自己,似乎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他的讲述像鸟爪抓住树枝那样紧紧抓住我。
+家珍走后,我娘时常坐在一边偷偷抹眼泪,我本想找几句话去宽慰宽慰她,一看到她那付样子,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她常对我说:
+“家珍是你的女人,不是别人的,谁也抢不走。”
+我听了这话,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我还能说什么呢?好端端的一个家成了砸破了的瓦罐似的四分五裂。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常常睡不着,一会儿恨这个,一会恨那个,到头来最恨的还是我自己。夜里想得太多,白天就头疼,整日无精打采,好在有凤霞,凤霞常拉着我的手问我:
+“爹,一张桌子有四个角,削掉一个角还剩几个角?”
+也不知道凤霞是从哪里去听来的,当我说还剩三个角时,凤霞高兴的格格乱笑,她说:
+“错啦,还剩五个角。”
+听了凤霞的话,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到原先家里四个人,家珍一走就等于是削掉了一个角,况且家珍肚里还怀着孩子,我就对凤霞说:
+“等你娘回来了,就会有五个角了。”
+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光了以后,我娘就常常领着凤霞去挖野菜,我娘挎着篮子小脚一扭一扭地走去,她走得还没有凤霞快。她头发都白了,却要学着去干从没干过的体力活。
+看着我娘拉着凤霞看一步走一步,那小心的样子让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我想想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过日子了,我得养活我娘和凤霞。我就和娘商量着到城里亲友那里去借点钱,开个小铺子,我娘听了这话一声不吭,她是舍不得离开这里,人上了年纪都这样,都不愿动地方。我就对娘说:
+“如今屋子和地都是龙二的了,家安在这里跟安在别处也一样。”
+我娘听了这话,过了半晌才说:
+“你爹的坟还在这里。”
+我娘一句话就让我不敢再想别的主意了,我想来想去只好去找龙二。
+龙二成了这里的地主,常常穿着丝绸衣衫,右手拿着茶壶在田埂上走来走去,神气得很。镶着两颗大金牙的嘴总是咧开笑着,有时骂看着不顺眼的佃户时也咧着嘴,我起先还以为他对人亲热,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别人都看到他的金牙。
+龙二遇到我还算客气,常笑嘻嘻地说:
+“福贵,到我家来喝壶茶吧。”
+我一直没去龙二家是怕自己心里发酸,我两脚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里了,如今那屋子是龙二的家,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其实人落到那种地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我算是应了人穷志短那句古话了。那天我去找龙二时,龙二坐在我家客厅的太师椅子里,两条腿搁在凳子上,一手拿茶壶一手拿着扇子,看到我走进来,龙二咧嘴笑道:
+“是福贵,自己找把凳子坐吧。”
+他躺在太师椅里动都没动,我也就不指望他泡壶茶给我喝。我坐下后龙二说:
+“福贵,你是来找我借钱的吧?”
+我还没说不是,他就往下说道:
+“按理说我也该借几个钱给你,俗话说是救急不救穷,我啊,只能救你的急,不会救你的穷。”
+我点点头说:“我想租几亩田。”
+龙二听后笑眯眯地问:
+“你要租几亩?”
+我说:“租五亩。”
+“五亩?”龙二眉毛往上吊了吊,问:“你这身体能行吗?”
+我说:“练练就行了。”
+他想一想说:“我们是老相识了,我给你五亩好田。”
+龙二还是讲点交情的,他真给了我五亩好田。我一个人种五亩地,差点没累死。我从没干过农活,学着村里人的样子干活,别说有多慢了。看得见的时候我都在田里,到了天黑,只要有月光,我还要下地。庄稼得赶上季节,错过一个季节就全错过啦。到那时别说是养活一家人,就是龙二的租粮也交不起。俗话说是笨鸟先飞,我还得笨鸟多飞。
+我娘心疼我,也跟着我下地干活,她一大把年纪了,脚又不方便,身体弯下去才一会儿工夫就直不起来了,常常是一屁股坐在了田里。我对她说:
+“娘,你赶紧回去吧。”
+我娘摇摇头说:“四只手总比两只手强。”
+我说:“你要是累成病,那就一只手都没了,我还得照料你。”
+我娘听了这话,才慢慢回到田埂上坐下,和凤霞呆在一起。凤霞是天天坐在田埂上陪我,她采了很多花放在腿边,一朵一朵举起来问我叫什么花,我哪知道是什么花,就说:
+“问你奶奶去。”
+我娘坐到田埂上,看到我用锄头就常喊:
+“留神别砍了脚。”
+我用镰刀时,她更不放心,时时说:
+“福贵,别把手割破了。”
+我娘老是在一旁提醒也不管用,活太多,我得快干,一快就免不了砍了脚割破手。手脚一出血,可把我娘心疼坏了,扭着小脚跑过来,捏一块烂泥巴堵住出血的地方,嘴里一个劲儿地数落我,一说得说半晌,我还不能回嘴,要不她眼泪都会掉出来。
+我娘常说地里的泥是最养人的,不光是长庄稼,还能治病。那么多年下来,我身上那儿弄破了,都往上贴一块湿泥巴。我娘说得对,不能小看那些烂泥巴,那可是治百病的。
+人要是累得整天没力气,就不会去乱想了。租了龙二的田以后,我一挨到床就呼呼地睡去,根本没工夫去想别的什么。说起来日子过得又苦又累,我心里反倒踏实了。我想着我们徐家也算是有一只小鸡了,照我这么干下去,过不了几年小鸡就会变成鹅,徐家总有一天会重新发起来的。
+从那以后,我是再没穿过绸衣了,我穿的粗布衣服是我娘亲手织的布,刚穿上那阵子觉得不自在,身上的肉被磨来磨去,日子一久也就舒坦了。前几天村里的王喜死了,王喜是我家从前的佃户,比我大两岁,他死前嘱咐儿子把他的旧绸衣送给我,他一直没忘记我从前是少爷,他是想让我死之前穿上绸衣风光风光。我啊,对不起王喜的一片好心,那件绸衣我往身上一穿就赶紧脱了下来,那个难受啊,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
+那么过了三个来月,长根来了,就是我家的雇工。那天我正在地里干活,我娘和凤霞坐在田埂上。长根拄着一根枯树枝,破衣褴衫地走过来,手里挎着那个包裹,还拿一只缺了口的碗,他成了个叫花子。是凤霞先看到他,凤霞站起来叫着他喊:
+“长根,长根。”
+我娘一看到是从小在我家长大的长根,赶紧迎了上去,长根抹着眼泪说:
+“太太,我想少爷和凤霞,就回来看一眼。”
+长根走到田间,看到我穿着粗布衣服满身是泥,呜呜地哭,说道:
+“少爷,你怎么成这样子了。”
+我输光家产以后,最苦的就是长根了。长根替我家干了一辈子,按规矩老了就该由我家养起来。可我家一破落,他也只好离开,只能要饭过日子。
+看到长根回来时的模样,我心里一阵发酸,小时候他整天背着我走东逛西,我长大后也从没把他放在眼里。没想到他还回来看我们,我问长根:
+“你还好吧?”
+长根擦擦眼睛说:“还好。”
+我问:“还没找到雇你的人家?”
+长根摇摇头说:“我这么老了,谁家会雇我?”
+听了这话,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长根却不觉得自己苦,他还为我哭,说道:
+“少爷,你哪受得起这种苦。”
+那天晚上,长根在我家茅屋里过的。我和娘商量着把长根留在家里,这样一来兆踊岣苦,我对娘说:
+“苦也要把他留下,我们每人剩两口饭也就养活他了。”
+我娘点点头说:“长根这么好的心肠。”
+第二天早晨,我对长根说:
+“长根,你一回来就好了,我正缺一个帮手,往后你就住在这里吧。”
+长根听后看着我笑,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他说:
+“少爷,我没有帮你的力气了,有你这份心意我就够了。”说完长根就要走,我和娘死活拦不住他,他说:
+“你们别拦我了,往后我还要来看你们。”
+长根那天走后,还来过一次,那次他给凤霞带来一根扎头发的红绸,是他捡来的,洗干净后放在胸口专门来送给凤霞。长根那次走后,我就再没有见到他了。
+我租了龙二的田,就是他的佃户了,便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叫他龙二,得叫他龙老爷,起先龙二听我这么叫,总是摆摆手说:
+“福贵,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时间一久他也习惯了,我在地里干活时,他常会走过来说几句话。有一次我正割着稻子,凤霞跟在后面捡稻穗,龙二一摇一摆走过来,对我说:
+“福贵,我收山啦,往后再也不去赌啦。赌场无赢家,我是见好就收,免得日后也落到你这种地步。”
+我向龙二哈哈腰,恭敬地说:
+“是龙老爷。”
+龙二指指凤霞,问道:
+“这是你的崽子吗?”
+我又哈哈腰,说一声:
+“是,龙老爷。”
+我看到凤霞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稻穗,直愣愣地盯着龙二看,就赶紧对她说:
+“凤霞,快向龙老爷行礼。”
+凤霞也学我的样子向龙二哈哈腰,说道:
+“是,龙老爷。”
+我时常惦记着家珍,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家珍走后两个多月,托人捎来了一个口信,说是生啦,生了个儿子出来,我丈人给取了个名字叫有庆。我娘悄悄问捎话的人:
+“有庆姓什么?”
+那人说:“姓徐呀。”
+那时我在田里,我娘扭着小脚急匆匆地跑来告诉我,她话没说完,就擦起了眼泪。我一听说家珍给我生了个儿子,扔了手里的锄头就要往城里跑,跑出了十来步,我不敢跑了,想想我这么进城去看家珍她们母子,我丈人怕是连门槛都不让我跨进去。我就对娘说:
+“娘,你赶紧收拾收拾,去看看家珍她们。”
+我娘也一遍遍说着要进城去看孙子,可过了几天她也没动身,我又不好催她。按我们这里的习俗,家珍是被她娘家的人硬给接走的,也应该由她娘家的人送回来。我娘对我说:
+“有庆姓了徐,家珍也就马上要回来了。”
+她又说:“家珍现在身体虚,还是呆在城里好。家珍要好好补一补。”
+家珍是在有庆半岁的时候回来的。她来的时候没有坐轿子,她将有庆放在身后的一个包裹里,走了十多里路回来的。
+有庆闭着眼睛,小脑袋靠在他娘肩膀上一摇一摇回来认我这个爹了。
+家珍穿着水红的旗袍,手挽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裹,漂漂亮亮地回来了。路两旁的油菜花开的金黄金黄,蜜蜂嗡嗡叫着飞来飞去。家珍走到我家茅屋门口,没有一下子走进去,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娘。
+我娘在屋里坐着编草鞋,她抬起头来后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门口,家珍的身体挡住了光线,身体闪闪发亮。我娘没有认出来是家珍,也没有看到家珍身后的有庆。我娘问她:
+“是谁家的小姐,你找谁呀?”
+家珍听后格格笑起来,说道:
+“是我,我是家珍。”
+当时我和凤霞在田里,凤霞坐在田埂上看着我干活,我听到有个声音喊我,声音像我娘,也有些不像,我问凤霞:
+“谁在喊?”
+凤霞转过身去看一看说:
+“是奶奶。”
+我直起身体,看到我娘站在茅屋门口弯着腰在使劲喊我,穿水红旗袍的家珍抱着有庆站在一旁。凤霞一看到她娘,撒腿跑了过去。我在水田里站着,看着我娘弯腰叫我的模样,她太使劲了,两只手撑在腿上,免得上面的身体掉到地上。凤霞跑得太快,在田埂上摇来晃去,终于扑到了家珍腿上,抱着有庆的家珍蹲下去和凤霞抱在一起。我这时才走上田埂,我娘还在喊,越走近她们,我脑袋里越是晕晕乎乎的。我一直走到家珍面前,对她笑了笑。家珍站起来,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阵。我当时那副穷模样使家珍一低头轻轻抽泣了。
+我娘在一旁哭得呜呜响,她对我说:
+“我说过家珍是你的女人,别人谁也抢不走的。”
+家珍一回来,这个家就全了。我干活时也有了个帮手,我开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这是家珍告诉我的,我自己倒是不觉得。我常对家珍说:
+“你到田埂上去歇会儿。”
+家珍是城里小姐出身,细皮嫩肉的,看着她干粗活,我自然心疼。家珍听到我让她去歇一下,就高兴地笑起来,她说:
+“我不累。”
+我娘常说,只要人活得高兴,就不怕穷。家珍脱掉了旗袍,也和我一样穿上粗布衣服,她整天累得喘不过气来,还总是笑盈盈的。凤霞是个好孩子,我们从砖瓦的课莅岬矫┪堇去住,她照样高高兴兴,吃起粗粮来也不往外吐。弟弟回来以后她就更高兴了,再不到田边来陪我,就一心想着去抱弟弟。有庆苦呵,他姐姐还过了四、五年好日子,有庆才在城里呆了半年,就到我身边来受苦了,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儿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后,我娘病了。开始只是头晕,我娘说看着我们时糊里糊涂的。我也没怎么在意,想想她年纪大了,眼睛自然看不清。后来有一天,我娘在烧火时突然头一歪,靠在墙上像是睡着了。等我和家珍从田里回来,她还那么靠着。家珍叫她,她也不答应,伸手推推她,她就顺着墙滑了下去。家珍吓得大声叫我,我走到灶间时,她又醒了过来,定定地看了我们一阵,我们问她,她也不答应,又过了一阵,她闻到焦糊的味道,知道饭煮糊了,才开口说道:
+“哎呀,我怎么睡着了。”
+我娘慌里慌张地想站起来,她站到一半腿一松,身体又掉到地上。我赶紧把她抱到床上,她没完没了地说自己睡着了,她怕我们不相信。家珍把我拉到一旁说:
+“你去城里请个郎中来。”
+请郎中可是要花钱的,我站着没有动。家珍从褥子底下拿出了两块银元,是用手帕包着的。看看银元我有些心疼,那可是家珍从城里带来的,只剩下这两块了。可我娘的身体更叫我担心,我就拿过银元。家珍把手帕叠得整整齐齐重新塞到褥子底下,给我拿出一身干净衣服,让我换上。我对家珍说:
+“我走了。”
+家珍没说话,跟着我走到门口,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看看她,她往后理了理头发向我点点头。自从家珍回来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离开她。我穿着虽然破烂可是干干净净的衣服,脚上是我娘编的新草鞋,要进城去了。凤霞坐在门口的地上,怀里抱着睡着的有庆,她看到我穿得很干净,就问:
+“爹,你不是下田吧?”
+我走得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就走到城里。我已有一年多没去城里了,走进城里时心里还真有点发虚,我怕碰到过去的熟人,我这身破烂衣服让他们见了,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话。我最怕见到的还是我丈人,我不敢从米行那条街走,宁愿多绕一些路。城里几个郎中的医术我都知道,哪个收钱黑,哪个收钱公道我也知道。我想了想,还是去找住在绸店隔壁的林郎中,这个老头是我丈人的朋友,看在家珍的份上他也会少收些钱。
+我路过县太爷府上时,看到一个穿绸衣的小孩正踮着脚,使劲想抓住敲门的铜环。那孩子的年纪就和我凤霞差不多大,我想这可能是县太爷的公子,就走上去对他说:
+“我来帮你敲。”
+小孩高兴地点点头,我就扣住铜环使劲敲了几下,里面有人答应:
+“来啦。”
+这时小孩对我说:
+“我们快跑吧。”
+我还没明白过来,小孩贴着墙壁溜走了。门打开后,一个仆人打扮的男人一看到我穿的衣服,什么话没说就伸手推了我一把,我没料到他会这样,身体一晃就从台阶上跌下来。
+我从地上爬起来,本来我想算了,可这家伙又走下来踢了我一脚,还说:
+“要饭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火一下子上来了,我骂道:
+“老子就是啃你家祖坟里的烂骨头,也不会向你要饭。”
+他扑上来就打,我脸上挨了一拳,他也挨了我一脚。我们两个人就在街上扭打起来。这小子黑得很,看看一下子打不赢我,就瞅着我的裤裆抬脚。我呢,好几次踢在他屁股上。
+我们两个都不会打架,打了一阵听到有人在后面喊:
+“难看死啦,这两个畜生打架打得难看死啦。”
+我们停住手脚,往后一看,一队穿黄衣服的国民党大兵站在那里,十来门大炮都由马车拉着。刚才喊叫的那个人腰里别着一把手枪,是个当官的。那仆人真灵活,一看到当官的就马上点头哈腰:
+“长官,嘿嘿,长官。”
+长官向我们两个挥挥手说:
+“两头蠢驴,打架都不会,给我去拉大炮。”
+我一听这话头皮阵阵发麻,他是拉我当壮丁的。那仆人也急了,走上前去说:
+“长官,我是本县县太爷家里的。”
+长官说:“县太爷的公子更应该为党国出力嘛。”
+“不,不。”仆人吓得连声说,“我不是公子,打死我也不也敢。排长,我是县太爷的仆人。”
+“操你娘。”长官大声骂道:“老子是连长。”
+“是,是,连长,我是县太爷的仆人。”
+那仆人怎么说都没用,反而把连长说烦了,连长伸手给他一巴掌:
+“少他娘的说废话,去拉大炮。”他看到了我。“还有你。”
+我只好走上去,拉住一匹马的缰绳,跟着他们往前走。我想到时候打个机会再逃跑吧。那仆人还在前面向连长求情,走了一段路后,连长竟然答应了,他说:
+“行,行,你回去吧,你小子烦死我了。”
+仆人高兴坏了,他像是要跪下来给连长叩头,可又没有下跪,只是在连长面前不停地搓着手,连长说:
+“还不滚蛋。”
+仆人说:“滚,滚,我这就滚。”
+仆人说着转身走去,这时候连长从腰里抽出手枪来,把胳膊端平了,闭上一只眼睛向走去的仆人瞄准。仆人走出了十多步回过头来看看,这一看把他吓得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只夜里的麻雀一样让连长瞄准。连长这时对他说:
+“走呀,走呀。”
+仆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哭带喊:
+“连长,连长,连长。”
+连长向他开了一枪,没有打中,打在他身旁,飞起的小石子划破了他的手,手倒是出血了。连长握着手枪向他挥动着说:
+“站起来,站起来。”
+他站了起来,连长又说:“走呀,走呀。”
+他伤心地哭了,结结巴巴地说:
+“连长,我拉大炮吧。”
+连长又端起胳膊,第二次向他瞄准,嘴里说着:
+“走呀,走呀。”
+仆人这时才突然明白似的,一转身就疯跑起来。连长打出第二枪时,他刚好拐进了一条胡同。连长看看自己的手枪,骂了一声:
+“他娘的,老子闭错了一只眼睛。”
+连长转过身来,看到了站在后面的我,就提着手枪走过来,把枪口顶着我的胸膛,对我说:
+“你也回去吧。”
+我的两条腿拼命哆嗦,心想他这次就是两只眼睛全闭错,也会一枪把我送上西天。我连声说:
+“我拉大炮,我拉大炮。”
+我右手拉着缰绳,左手捏住口袋里家珍给我的两块银元,走出城里时,看到田地里与我家相像的茅屋,我低下头哭了。
+我跟着这支往北去的炮队,越走越远,一个多月后我们走到了安徽。开始的几天我一心想逃跑,当时想逃跑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每过两天,连里就会少掉一、两张熟悉的脸,我心想他们是不是逃跑了,我就问一个叫老全的老兵,老全说:
+“谁也逃不掉。”
+老全问我夜里睡觉听到枪声没有,我说听到了,他说:
+“那就是打逃兵的,命大的不让打死,也会被别的部队抓去。”
+老全说得我心都寒了。老全告诉我,他抗战时就被拉了壮丁,开拔到江西他逃了出来,没几天又被去福建的部队拉了去。当兵六年多,没跟日本人打过仗,光跟共产党的游击队打仗。这中间他逃跑了七次,都被别的部队拉了去。最后一次他离家只有一百多里路了,结果撞上了这一支炮队。老全说他不想再跑了,他说:
+“我逃腻了。”
+我们渡过长江以后就穿上了棉袄。一过长江,我想逃跑的心也死了,离家越远我也就越没有胆量逃跑。我们连里有十来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有一个叫春生的娃娃兵,是江苏人,他老向我打听往北去是不是打仗,我就说是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当上了兵就逃不了要打仗。春生和我最亲热,他总是挨着我,拉着我的胳膊问说:
+“我们会不会被打死?”
+我说:“我不知道。”
+说这话时我自己心里也是一阵阵难受。过了长江以后,我们开始听到枪炮声,起先是远远传来,我们又走了两天,枪炮声越来越响。那时我们来到了一个村庄,村里别说是人了,连牲畜都见不着。连长命令我们架起大炮,我知道这下是真要打仗了。有人走过去问连长:
+“连长,这是什么地方?”
+连长说:“你问我,我他娘的去问谁?”
+连长都不知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村里人跑了个精光,我望望四周,除了光秃秃的树和一些茅屋,什么都没有。过了两天,穿黄衣服的大兵越来越多,他们在四周一队队走过去,又一队队走过来,有些部队就在我们旁边扎下了。又过了两天,我们一炮还未打,连长对我们说:
+“我们被包围了。”
+被包围的不只是我们一个连,有十来万人的国军全被包围在方圆只有二十来里路的地方里,满地都是黄衣服,像是赶庙会一样。这时候老全神了,他坐在坑道外的土墩上吸着烟,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黄皮大兵,不时和中间某个人打声招呼,他认识的人实在是多。老全走南闯北,在七支部队里混过,他嘻嘻哈哈和几个旧相识说着脏话,互相打听几个人名,我听他们不是说死了,就是说前两天还见过。老全告诉我和春生,这些人当初都和他一起逃跑过。老全正说着,有个人向这里叫:
+“老全,你还没死啊?”
+老全又遇到旧相识了,哈哈笑道:
+“你小子什么时候被抓回来的?”
+那人还没说话,另一边也有人叫上老全了,老全扭脸一看,急忙站起来喊:
+“喂,你知道老良在哪里?”
+那个人嘻嘻笑着喊道:
+“死啦。”
+老全沮丧地坐下来,骂道:
+“妈的,他还欠我一块银元呢。”
+接着老全得意地对我和春生说:
+“你们瞧,谁都没逃成。”
+刚开始我们只是被包围住,解放军没有立刻来打我们,我们还不怎么害怕,连长也不怕,他说蒋委员长会派坦克来救我们出去的。后来前面的枪炮声越来越响,我们也没有很害怕,只是一个个都闲着没事可干,连长没有命令我们开炮。有个老兵想想前面的弟兄流血送命,我们老闲着也不是个办法,他就去问连长:
+“我们是不是也打几炮?”
+连长那时候躲在坑道里赌钱,他气冲冲地反问:
+“打炮,往哪里打?”
+连长说得也对,几炮打出去要是打在国军兄弟头上,前面的国军一气之下杀回来收拾我们,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连长命令我们都在坑道里呆着,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别出去打炮。
+被包围以后,我们的粮食和弹药全靠空投。飞机在上面一出现,下面的国军就跟蚂蚁似的密密麻麻地拥来拥去,扔下的一箱箱弹药没人要,全都往一袋袋大米上扑。飞机一走,抢到大米的国军兄弟两个人提一袋,旁边的人端着枪,保护他们,那么一堆一堆地分散开去,都走回自己的坑道。
+没过多久,成群结伙的国军向房屋和光秃秃的树木涌去,远近的茅屋顶上都爬上去了人,又拆茅屋又砍树,这哪还像是打仗,乱糟糟的响声差不多都要盖住前沿的枪炮声了。才半天工夫,眼睛望得到的房屋树木全没了,空地上全都是扛着房梁,树木和抱着木板、凳子的大兵,他们回到自己的坑道后,一条条煮米饭的炊烟就升了起来,在空中扭来扭去。
+那时候最多的就是子弹了,往那里躺都硌得身体疼。四周的房屋被拆光,树也砍光后,满地的国军提着刺刀去割枯草,那情形真像是农忙时在割稻子,有些人满头大汗地刨着树根。还有一些人开始掘坟,用掘出的棺材板烧火。掘出了棺材就把死人骨头往坑外一丢,也不给重新埋了,到了那种时候,谁也不怕死人骨头了,夜里就是挨在一起睡觉也不会做恶梦。煮米饭的柴越来越少,米倒是越来越多。没人抢米了,我们三个人去扛了几袋米回来,铺在坑道当睡觉的床,这样躺着就不怕子弹硌得身体难受了。
+等到再也没有什么可当柴煮米饭时,蒋委员长还没有把我们救出去。好在那时飞机不再往下投大米,改成投大饼,成包的大饼一落地,弟兄们像牲畜一样扑上去乱抢,叠得一层又一层,跟我娘纳出的鞋底一样,他们嗷嗷乱叫着和野狼没什么两样。
+老全说:“我们分开去抢。”
+这种时候只能分开去抢,才能多抢些大饼回来。我们爬出坑道,自己选了个方向走去。当时子弹在很近的地方飞来飞去,常有一些流弹窜过来。有一次我跑着跑着,身边一个人突然摔倒,我还以为他是饿昏了,扭头一看他半个脑袋没了,吓得我腿一软也差一点摔倒。抢大饼比抢大米还难,按说国军每天都在拼命地死人,可当飞机从天那边飞过来时,人全从地里冒了出来,光秃秃的地上像是突然长出了一排排草,跟着飞机跑,大饼一扔下,人才散开去,各自冲向看好的降落伞。大饼包得也不结实,一落地就散了,几十上百个人往一个地方扑,有些人还没挨着地就撞昏过去了,我抢一次大饼就跟被人吊起来用皮带打了一顿似的全身疼。到头来也只是抢到了几张大饼。回到坑道里,老全已经坐在那里了,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抢到的饼也不比我多。老全当了八年兵,心里还是很善良,他把自己的饼往我的上面一放,说等春生回来一起吃。我们两个就蹲在坑道里,露出脑袋张望春生。
+过了一会,我们看到春生怀里抱着一堆胶鞋猫着腰跑来了,这孩子高兴得满脸通红,他一翻身滚了进来,指着满地的胶鞋问我们:
+“多不多?”
+老全望望我,问春生:
+“这能吃吗?”
+春生说:“可以煮米饭啊。”
+我们一想还真对,看看春生脸上一点伤都没有,老全对我说:
+“这小子比谁都精。”
+后来我们就不去抢大饼了,用上了春生的办法。抢大饼的人叠在一起时,我们就去扒他们脚上的胶鞋,有些脚没有反应,有些脚乱蹬起来,我们就随手捡个钢盔狠狠揍那些不老实的脚,挨了揍的脚抽搐几下都跟冻僵似的硬了。我们抱着胶鞋回到坑道里生火,反正大米有的是,这样还免去了皮肉之苦。我们三个人边煮着米饭,边看着那些光脚在冬天里一走一跳的人,嘿嘿笑个不停。
+前沿的枪炮声越来越紧,也不分白天和晚上。我们呆在坑道里也听惯了,经常有炮弹在不远处爆炸,我们连的大炮都被打烂了,这些大炮一炮都没放,就成了一堆烂铁,我们更加没事可干了。那么一些日子下来,春生也不怎么害怕了,到那时候怕也没有用。枪炮声越来越近,我们总觉得还远着呢。最难受的就是天越来越冷,睡上几分钟就是冻醒一次。炮弹在外面爆炸时常震得我们耳朵里嗡嗡乱叫,春生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他迷迷糊糊睡着时,一颗炮弹飞到近处一炸,把他的身体都弹了起来,他被吵醒后怒气冲冲地站在坑道上,对前面的枪炮声大喊:
+“你们他娘的轻一点,吵得老子都睡不着。”
+我赶紧把他拉下来,当时子弹已在坑道上面飞来飞去了。
+国军的阵地一天比一天小,我们就不敢随便爬出坑道,除非饿极了才出去找吃的。每天都有几千伤号被抬下来,我们连的阵地在后方,成了伤号的天下。有那么几天,我和老全、春生扑在坑道上,露出三个脑袋,看那些抬担架的将缺胳膊断腿的伤号抬过来。隔上不多时间,就过来一长串担架,抬担架的都猫着腰,跑到我们近前找一块空地,喊一、二、三,喊到三时将担架一翻,倒垃圾似的将伤号扔到地上就不管了。
+伤号疼得嗷嗷乱叫,哭天喊地的叫声是一长串一长串响过来。
+老全看着那些抬担架的离去,骂了一声:
+“这些畜生。”
+伤号越来越多,只要前面枪炮声还在响,就有担架往这里来,喊着一、二、三把伤号往地上扔。地上的伤号起先是一堆一堆,没多久就连成一片,在那里疼得嗷嗷直叫,那叫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和春生看得心里一阵阵冒寒气,连老全都直皱眉。我想这仗怎么打呀。
+天一黑,又下起了雪。有一长段时间没有枪炮声,我们就听着躺在坑道外面几千没死的伤号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那是疼得受不了的声音,我这辈子就再没听到过这么怕人的声音了。一大片一大片,就像潮水从我们身上涌过去。雪花落下来,天太黑,我们看不见雪花,只是觉得身体又冷又湿,手上软绵绵一片,慢慢地化了,没多久又积上了厚厚一层雪花。
+我们三个人紧挨着睡在一起,又饿又冷,那时候飞机也来得少了,都很难找到吃的东西。谁也不会再去盼蒋委员长来救我们了,接下去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春生推推我,问:
+“福贵,你睡着了吗?”
+我说:“没有。”
+他又推推老全,老全没说话。春生鼻子抽了两下,对我说:
+“这下活不成了。”
+我听了这话鼻子里也酸溜溜的,老全这时说话了,他两条胳膊伸了伸说:
+“别说这丧气话。”
+他身体坐起来,又说:
+“老子大小也打过几十次仗了,每次我都对自己说:“老子死也要活着。子弹从我身上什么地方都擦过,就是没伤着我。春生,只要想着自己不死,就死不了。”
+接下去我们谁也没说话,都想着自己的心事。我是一遍遍想着自己的家,想想凤霞抱着有庆坐在门口,想想我娘和家珍。想着想着心里像是被堵住了,都透不过气来,像被人捂住了嘴和鼻子一样。
+到了后半夜,坑道外面伤号的呜咽渐渐小了下去,我想他们大部分都睡着了吧。只有不多的几个人还在呜呜地响,那声音一段一段的,飘来飘去,听上去像是在说话,你问一句,他答一声,声音凄凉得都不像是活人发出来的。那么过了一阵后,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呜咽了,声音低得像蚊虫在叫,轻轻地在我脸上飞来飞去,听着听着已不像是在呻吟,倒像是在唱什么小调。周围静得什么声响都没有,只有这样一个声音,长久地在那里转来转去。我听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把脸上的雪化了后,流进脖子就跟冷风吹了进来。
+天亮时,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们露出脑袋一看,昨天还在喊叫的几千伤号全死了,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我们这些躲在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呆呆看了半晌,谁都没说话。连老全这样不知见过多少死人的老兵也傻看了很久,末了他叹息一声,摇摇头对我们说:
+“惨啊。”
+说着,老全爬出了坑道,走到这一大片死人中间翻翻这个,拨拨那个,老全弓着背,在死人中间跨来跨去,时而蹲下去用雪给某一个人擦擦脸。这时枪炮声又响了起来,一些子弹朝这里飞来。我和春生一下子回过魂来,赶紧向老全叫:
+“你快回来。”
+老全没答理我们,继续看来看去。过了一会,他站住了,来回张望了几下,才朝我们走来。走近了他向我和春生伸出四根指头,摇着头说:
+“有四个,我认识。”
+话刚说完,老全突然向我们睁圆了眼睛,他的两条腿僵住似的站在那里,随后身体往下一掉跪在了那里。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只看到有子弹飞来,就拼命叫:
+“老全,你快点。”
+喊了几下后,老全还是那么一副样子,我才想完了,老全出事了。我赶紧爬出坑道,向老全跑去,跑到跟前一看,老全背脊上一滩血,我眼睛一黑,哇哇地喊春生。等春生跑过来后,我们两个人把老全抬回到坑道,子弹在我们身旁时时呼的一下擦过去。
+我们让老全躺下,我用手顶住他背脊上那滩血,那地方又湿又烫,血还在流,从我指缝流出去。老全眼睛慢吞吞地眨了一下,像是看了一会我们,随后嘴巴动了动,声音沙沙地问我们:
+“这是什么地方?”
+我和春生抬头向周围望望,我们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好重新去看老全,老全将眼睛紧紧闭了一下,接着慢慢睁开,越睁越大,他的嘴歪了歪,像是在苦笑,我们听到他沙哑地说:
+“老子连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老全说完这话,过了没多久就死了。老全死后脑袋歪到了一旁,我和春生知道他已经死了,互相看了半晌,春生先哭了,春生一哭我也忍不住哭了。
+后来,我们看到了连长,他换上老百姓的衣服,腰里绑满了钞票,提着个包裹向西走去。我们知道他是要逃命了,衣服里绑着的钞票让他走路时像个一扭一扭的胖老太婆。有个娃娃兵向他喊:
+“连长,蒋委员长还救不救我们?”
+连长回过头来说:
+“蠢蛋,这种时候你娘也不会来救你了,还是自己救自己吧。”一个老兵向他打了一枪,没打中。连长一听到子弹朝他飞去,全没有了过去的威风,撒开两腿就疯跑起来,好几个人都端起枪来打他,连长哇哇叫着跳来跳去在雪地里逃远了。
+枪炮声响到了我们鼻子底下,我们都看得见前面开枪的人影了,在硝烟里一个一个摇摇晃晃地倒下去。我算计着自己活不到中午,到不了中午就该轮到我去死了。一个来月在枪炮里混下来后,我倒不怎么怕死,只是觉得自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实在是冤,我娘和家珍都不知道我死在何处。
+我看看春生,他的一只手还搁在老全身上,愁眉苦脸地也在看着我。我们吃了几天生米,春生的脸都吃肿了。他伸舌头舔舔嘴唇,对我说:
+“我想吃大饼。”
+到这时候死活已经不重要了,死之前能够吃上大饼也就知足了。春生站了起来,我没叫他小心子弹,他看了看说:
+“兴许外面还有饼,我去找找。”
+春生爬出了坑道,我没拦他,反正到不了中午我们都得死,他要是真吃到大饼那就太好了。我看着他有气无力地从尸体上跨了过去,这孩子走了几步还回过头来对我说:
+“你别走开,我找着了大饼就回来。”
+他垂着双手,低头走入了前面的浓烟。那个时候空气里满是焦糊和硝烟味,吸到嗓子眼里觉得有一颗一颗小石子似的东西。
+中午没到的时候,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全被俘虏了。当端着枪的解放军冲上来时,有个老兵让我们举起双手,他紧张得脸都青了,叫嚷着要我们别碰身边的枪,他怕到时候连他也跟着倒楣。有个比春生大不了多少的解放军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我心一横,想这次是真要死了。可他没有开枪,对我叫嚷着什么,我一听是要我爬出去,我心里一下子咚咚乱跳了,我又有活的盼头了。我爬出坑道后,他对我说:
+“把手放下吧。”
+我放下了手,悬着的心也放下了。我们一排二十多个俘虏由他一人押着向南走去,走不多远就汇入到一队更大的俘虏里。到处都是一柱柱冲天的浓烟。向着同一个地方弯过去。
+地上坑坑洼洼,满是尸体和炸毁了的大炮枪支,烧黑了的军车还在噼噼啪啪。我们走了一段后,二十多个挑着大白馒头的解放军从北横着向我们走来,馒头热气腾腾,看得我口水直流。押我们的一个长官说:
+“你们自己排好队。”
+没想到他们是给我们送吃的来了,要是春生在该有多好,我往远处看看,不知道这孩子是死是活。我们自动排出了二十多个队形,一个挨着一个每人领了两个馒头,我从没听到过这么一大片吃东西的声音,比几百头猪吃东西时还响。大家都吃得太快,有些人拼命咳嗽,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高,我身旁的一个咳得比谁都响,他捂着腰疼得眼泪横流。更多的人是噎住了,都抬着脑袋对天空直瞪眼,身体一动不动。
+第二天早晨,我们被集合到一块空地上,整整齐齐地坐在地上。前面是两张桌子,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对我们说话,他先是讲了一通解放全中国的道理,最后宣布愿意参加解放军的继续坐着,想回家的就站出来,去领回家的盘缠。
+一听可以回家,我的心扑扑乱跳,可我看到那个长官腰里别了一支手枪又害怕了,我想哪有这样的好事。很多人都坐着没动,有一些人走出去,还真的走到那桌子前去领了盘缠,那个长官一直看着他们,他们领了钱以后还领了通行证。
+接着就上路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个长官肯定会拔出手枪来毙他们,就跟我们连长一样。可他们走出很远以后,长官也没有掏出手枪。这下我紧张了,我知道解放军是真的愿意放我们回家。这一仗打下来我知道什么叫打仗了,我对自己说再也不能打仗了,我要回家。我就站起来,一直走到那位长官面前,扑通跪下后就哇哇哭起来,我原本想说我要回家,可话到嘴边又变了,我一遍遍叫着:“连长,连长,连长——”
+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位长官把我扶起来,问我要说什么。我还是叫他连长,还是哭。旁边一个解放军对我说:
+“他是团长。”
+他这一说把我吓住了,心想糟了。可听到坐着的俘虏哄地笑起来,又看到团长笑着问我:
+“你要说什么?”
+我这才放心下来,对团长说:
+“我要回家。”
+解放军让我回家,还给了盘缠。我一路急匆匆往南走,饿了就用解放军给的盘缠买个烧饼吃下去,困了就找个平整一点地方睡一觉。我太想家了,一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和我娘和家珍,和我一双儿女团聚,我又是哭又是笑,疯疯癫癫地往南跑。
+我走到长江边时,南面还没有解放,解放军在准备渡江了。我过不去,在那里耽搁了几个月。我就到处找活干,免得饿死。我知道解放军缺摇船的,我以前有钱时觉得好玩,学过摇船。好几次我都想参加解放军,替他们摇船摇过长江去。
+想想解放军对我好,我要报恩。可我实在是怕打仗,怕见不到家里人。为了家珍她们,我对自己说:
+“我就不报恩了,我记得解放军的好。”
+我是跟在往南打去的解放军屁股后面回到家里的,算算时间,我离家都快两年了。走的时候是深秋,回来是初秋。我满身泥土走上了家乡的路,后来我看到了自己的村庄,一点都没变,我一眼就看到了,我急冲冲往前走。看到我家先前的砖瓦房,又看到了现在的茅屋,我一看到茅屋忍不住跑了起来。
+离村口不远的地方,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带着个三岁的男孩在割草。我一看到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女孩就认出来了,那是我的凤霞。凤霞拉着有庆的手,有庆走路还磕磕绊绊。我就向凤霞有庆喊:
+“凤霞,有庆。”
+凤霞像是没有听到,倒是有庆转回身来看我,他被凤霞拉着还在走,脑袋朝我这里歪着。我又喊:
+“凤霞,有庆。”
+这时有庆拉住了他姐姐,凤霞向我转了过来,我跑到跟前,蹲下去问凤霞:
+“凤霞,还认识我吗?”
+凤霞张大眼睛看了我一阵,嘴巴动了动没有声音。我对凤霞说:
+“我是你爹啊。”
+凤霞笑了起来,她的嘴巴一张一张,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我没往细里想。我知道凤霞认出我来了,她张着嘴向我笑,她的门牙都掉了。我伸手去摸她的脸,她的眼睛亮了亮,就把脸往我手上贴,我又去看有庆,有庆自然认不出我,他害怕地贴在姐姐身上,我去拉他,他就躲着我,我对他说:
+“儿子啊,我是你爹。”
+有庆干脆躲到了姐姐身后,推着凤霞说:
+“我们快走呀。”
+这时有一个女人向我们这里跑来,哇哇叫着我的名字,我认出来是家珍,家珍跑得跌跌撞撞,跑到跟前喊了一声:
+“福贵。”
+就坐在地上大声哭起来,我对家珍说:
+“哭什么,哭什么。”
+这么一说,我也呜呜地哭了。
+我总算回到了家里,看到家珍和一双儿女都活得好好的,我的心放下了。她们拥着我往家里走去,一走近自家的茅屋,我就连连喊:
+“娘,娘。”
+喊着我就跑了起来,跑到茅屋里一看,没见到我娘,当时我眼睛就黑了一下,折回来问家珍:
+“我娘呢?”
+家珍什么也不说,就是泪汪汪地看着我,我也就知道娘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站在门口脑袋一垂,眼泪便刷刷地流了出来。
+我离家两个月多一点,我娘就死了。家珍告诉我,我娘死前一遍一遍对家珍说:
+“福贵不会是去赌钱的。”
+家珍去城里打听过我不知多少次,竟会没人告诉她我被抓了壮丁。我娘才这么说,可怜她死的时候,还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的凤霞也可怜,一年前她发了一次高烧后就再不会说话了。家珍哭着告诉我这些时,凤霞就坐在我对面,她知道我们是在说她,就轻轻地对着我笑,看到她笑,我心里就跟针扎一样。有庆也认我这个爹了,只是他仍有些怕我,我一抱他,他就拚命去看家珍和凤霞。随便怎么说,我都回到家里了。头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我和家珍,还有两个孩子挤在一起,听着风吹动屋顶的茅草,看着外面亮晶晶的月光从门缝里钻进来,我心里是又踏实又暖和,我一会儿就要去摸摸家珍,摸摸两个孩子,我一遍遍对自己说:
+“我回家了。”
+我回来的时候,村里开始搞土地改革了,我分到了五亩地,就是原先租龙二的那五亩。龙二是倒大楣了,他做上地主,神气了不到四年,一解放他就完蛋了。共产党没收了他的田产,分给了从前的佃户。他还死不认帐,去吓唬那些佃户,也有不买帐的,他就动手去打人家。龙二也是自找倒楣,人民政府把他抓了去,说他是恶霸地主。被送到城里大牢后,龙二还是不识时务,那张嘴比石头都硬,最后就给毙掉了。
+枪毙龙二那天我也去看了。龙二死到临头才泄了气,听说他从城里被押出来时眼泪汪汪,流着口水对一个熟人说:
+“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被毙掉。”
+龙二也太糊涂了,他以为自己被关几天就会放出来,根本不相信会被枪毙。那是在下午,枪决龙二就在我们的一个邻村,事先有人挖好了坑。那天附近好几个村里的人都来看了,龙二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过来,他差不多是被拖过来的,嘴巴半张着呼哧呼哧直喘气,龙二从我身边走过时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没认出我来,可走了几步他硬是回过头来,哭着鼻子对我喊道:
+“福贵,我是替你去死啊。”
+听他这么一喊,我慌了,想想还是离开吧,别看他怎么死了。我从人堆里挤出去,一个人往外走,走了十来步就听到“电”的一枪,我想龙二彻底完蛋了,可紧接着又是“电”的一枪,下面又打了三枪,总共是五枪。我想是不是还有别的人也给毙掉,回去的路上我问同村的一个人:
+“毙了几个?”
+他说:“就毙了龙二。”
+龙二真是倒楣透了,他竟挨了五枪,哪怕他有五条命也全报销了。
+毙掉龙二后,我往家里走去时脖子上一阵阵冒冷气,我是越想越险,要不是当初我爹和我是两个败家子,没准被毙掉的就是我了。我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自己的胳膊,都好好的,我想想自己是该死却没死,我从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到了家龙二又成了我的替死鬼,我家的祖坟埋对了地方,我对自己说:
+“这下可要好好活了。”
+我回到家里时,家珍正在给我纳鞋底,她看到我的脸色吓一跳,以为我病了。当我把自己想的告诉她,她也吓得脸蛋白一阵青一阵,嘴里咝咝地说:
+“真险啊。”
+后来我就想开了,觉得也用不着自己吓唬自己,这都是命。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想我的后半截该会越来越好了。我这么对家珍说了,家珍用牙咬断了线,看着我说:
+“我也不想要什么福分,只求每年都能给你做一双新鞋。”
+我知道家珍的话,我的女人是在求我们从今以后再不分开。看着她老了许多的脸,我心里一阵酸疼。家珍说得对,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么福分了。
+福贵的讲述到这里中断,我发现我们都坐在阳光下了,阳光的移动使树荫悄悄离开我们,转到了另一边。福贵的身体动了几下才站起来,他拍了拍膝盖对我说:
+“我全身都是越来越硬,只有一个地方越来越软。”
+我听后不由高声笑起来,朝他耷拉下去的裤裆看看,那里沾了几根青草。他也嘿嘿笑了一下,很高兴我明白他的意思。然后他转过身去喊那头牛:
+“福贵。”
+那头牛已经从水里出来了,正在啃吃着池塘旁的青草,牛站在两棵柳树下面,牛背上的柳枝失去了垂直的姿态,出现了纷乱的弯曲。在牛的脊背上刷动,一些树叶慢吞吞的掉落下去。老人又叫了一声:
+“福贵。”
+牛的屁股像是一块大石头慢慢地移进了水里,随后牛脑袋从柳枝里钻了出来,两只圆滚滚的眼睛朝我们缓缓移来。老人对牛说:
+“家珍他们早在干活啦,你也歇够了。我知道你没吃饱,谁让你在水里呆这么久?”
+福贵牵着牛到了水田里,给牛套上犁的工夫,他对我说:
+“牛老了也和人老了一样,饿了还得先歇一下,才吃得下去东西。”
+我重新在树荫里坐下来,将背包垫在腰后,靠着树干,用草帽扇着风。老牛的肚皮耷拉下来,长长一条,它耕动时肚皮犹如一只大水袋一样摇来晃去。我注意到福贵耷拉下去的裤裆,他的裤裆也在晃动,很像牛的肚皮。
+那天我一直在树荫里坐到夕阳西下,我没有离开是因为福贵的讲述还没有结束。
+我回家后的日子苦是苦,过得还算安稳。凤霞和有庆一天天大起来,我呢,一天比一天老了。我自己还没觉得,家珍也没觉得,我只是觉得力气远不如从前。到了有一天,我挑着一担菜进城去卖,路过原先绸店那地方,一个熟人见到我就叫了:
+“福贵,你头发白啦。”
+其实我和他也只是半年没见着,他这么一叫,我才觉得自己是老了许多。回到家里,我把家珍看了又看,看得她不知出了什么事,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背后,才问:
+“你看什么呀。”
+我笑着告诉她:“你的头发也白了。”
+那一年凤霞十七岁了,凤霞长成了女人的模样,要不是她又聋又哑,提亲的也该找上门来了。村里人都说凤霞长得好,凤霞长得和家珍年轻时差不多。有庆也有十二岁了,有庆在城里念小学。
+当初送不送有庆去念书,我和家珍着实犹豫了一阵,没有钱啊。凤霞那时才十二三岁,虽说也能帮我干点田里活,帮家珍干些家里活,可总还是要靠我们养活。我就和家珍商量是不是把凤霞送给别人算了,好省下些钱供有庆念书。别看凤霞听不到,不会说,她可聪明呢,我和家珍一说起把凤霞送人的事,凤霞马上就会扭过头来看我们,两只眼睛一眨一眨,看得我和家珍心都酸了,几天不再提起那事。
+眼看着有庆上学的年纪越来越近,这事不能不办了。我就托村里人出去时顺便打听打听,有没有人家愿意领养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我对家珍说:
+“要是碰上一户好人家,凤霞就会比现在过得好。”
+家珍听了点着头,眼泪却下来了。做娘的心肠总是要软一些。我劝家珍想开点,凤霞命苦,这辈子看来是要苦到底了。有庆可不能苦一辈子,要让他念书,念书才会有个出息的日子。总不能让两个孩子都被苦捆住,总得有一个日后过得好一些。
+村里出去打听的人回来说凤霞大了一点,要是减掉一半岁数,要的人家就多了。这么一说我们也就死心了。谁知过了一个来月,两户人家捎信来要我们的凤霞,一户是领凤霞去做女儿,另一户是让凤霞去侍候两个老人。我和家珍都觉得那户没有儿女的人家好,把凤霞当女儿,总会多疼爱她一些,就传口信让他们来看看。他们来了,见了凤霞夫妻两个都挺喜欢,一知道凤霞不会说话,他们就改变了主意,那个男的说:
+“长得倒是挺干净的,只是……”
+他没往下说,客客气气地回去了。我和家珍只好让另一户人家来领凤霞。那户倒是不在乎凤霞会不会说话,他们说只要勤快就行。
+凤霞被领走那天,我扛着锄头准备下地时,她马上就提上篮子和镰刀跟上了我。几年来我在田里干活,凤霞就在旁边割草,已经习惯了。那天我看到她跟着,就推推她,让她回去。她睁圆了眼睛看我,我放下锄头,把她拉回到屋里,从她手里拿过镰刀和篮子,扔到了角落里。她还是睁圆眼睛看着我,她不知道我们把她送给别人了。当家珍给她换上一件水红颜色的衣服时,她不再看我,低着头让家珍给她穿上衣服,那是家珍用过去的旗袍改做的。家珍给她扣纽扣时,她眼泪一颗一颗滴在自己腿上。凤霞知道自己要走了。我拿起锄头走出去,走到门口我对家珍说:
+“我下地了,领凤霞的人来了,让他带走就是,别来见我。”
+我到了田里,挥着锄头干活时,总觉得劲使不到点子上。
+我是心里发虚啊,往四周看看,看不到凤霞在那里割草,觉得心都空了。想想以后干活时再见不到凤霞,我难受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这当儿我看到凤霞站在田埂上,身旁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拉着她的手。凤霞的眼泪在脸上哗哗地流,她哭得身体一抖一抖,凤霞哭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她时不时抬起胳膊擦眼睛,我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看清楚她爹。那个男人对我笑了笑,说道:
+“你放心吧,我会对她好的。”
+说完他拉了拉凤霞,凤霞就跟着他走了。凤霞手被拉着走去时,身体一直朝我这边歪着,她一直在看着我。凤霞走着走着,我就看不到她的眼睛了,再过一会,她擦眼睛抬起的胳膊也看不到了。这时我实在忍不住了,歪了歪头眼泪掉了下来。家珍走过来时,我埋怨她:
+“叫你别让他们过来,你偏要让他们过来见我。”
+家珍说:“不是我,是凤霞自己过来的。”
+凤霞走后,有庆不干了。起先凤霞被人领走时,有庆瞪着眼睛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直到凤霞走远了,他才挠着头一步一步往回走。我看到他朝我这里张望几下,就是不过来问我。他还在家珍肚子里时我就打过他,他看到我怕。
+吃午饭时,桌子旁没有了凤霞,有庆吃了两口就不吃了,眼睛对着我和家珍转来转去,家珍对他说:
+“快吃。”
+他摇摇小脑袋,问他娘:
+“姐姐呢?”
+家珍一听这话头便低下了,她说:
+“你快吃。”
+这小家伙干脆把筷子一放,对他娘叫道:“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凤霞一走,我心里本来就乱糟糟的,看到有庆这样子,一拍桌子说:
+“凤霞不回来啦。”
+有庆吓得身体抖了一下,看看我没再发火,他嘴巴歪了两下,低着脑袋说:
+“我要姐姐。”
+家珍就告诉他,我们把凤霞送给别人家了,为了省下些钱供他上学。听到把凤霞送给了别人,有庆嘴一张哇哇地哭了,边哭边喊:
+“我不上学,我要姐姐。”
+我没理他,心想他要哭就让他哭吧,谁知他又叫了:
+“我不上学。”把我的心都叫乱了,我对他喊:
+“你哭个屁。”
+有庆给吓住了,身体往后缩缩,看到我低头重新吃饭,他就离开凳子,走到墙角,突然又喊了一声:
+“我要姐姐。”
+我知道这次非揍他不可了,从门后拿出扫帚走过去,对他说:
+“转过去。”
+有庆看看家珍,乖乖地转了过去,两只手扶在墙上,我说:
+“脱掉裤子。”
+有庆脑袋扭过来,看看家珍,脱下了裤子后又转过脸来看家珍,看到他娘没过来拦我,他慌了。我举起扫帚时,他怯生生地说:
+“爹,别打我好吗?”
+他这么说,我心也就软了。有庆也没有错,他是凤霞带大的,他对姐姐亲,想姐姐。我拍拍他的脑袋,说:
+“快去吃饭吧。”
+过了两个月,有庆上学的日子到了。凤霞被领走时穿了一件好衣服,有庆上学了还是穿得破破烂烂,家珍做娘的心里怪难受的,她蹲在有庆跟前,替他这儿拉拉,那儿拍拍,对我说:
+“都没件好衣服。”
+谁想到有庆这时候又说:
+“我不上学。”
+都过去了两个月,我以为他早忘了凤霞的事,到了上学这一天,他又这么叫了。这次我没有发火,好言好语告诉他,凤霞就是为了他上学才送给别人的,他只有好好念书才对得起姐姐。有庆倔劲上来了,他抬起脑袋冲我说:
+“我就是不上学。”
+我说:“你屁股又痒啦。”
+他干脆一转身,脚使劲往地上蹬着走进了里屋,进了屋后喊:
+“你打死我,我也不上学。”
+我想这孩子是要我揍他,就提着扫帚进去,家珍拉住我,低声说:
+“你轻点,吓唬吓唬就行了,别真的揍他。”
+我一进屋,有庆已经卧在床上了,裤子褪到大腿一面,露着两片小屁股,他是在等我去揍他。他这样子反倒让我下不了手,我就先用话吓唬他:
+“现在说上学还来得及。”
+他尖声喊:
+“我要姐姐。”
+我朝他屁股上揍了一下,他抱着脑袋说:
+“不疼。”
+我又揍了一下,他还是说:
+“不疼。”
+这孩子是逼我使劲揍他,真把我气坏了。我就使劲往他屁股上揍,这下他受不了,哇哇地哭,我也不管,还是使劲揍。有庆总还小,过了一会,他实在疼得挺不住,求我了:
+“爹,别打了,我上学。”
+有庆是个好孩子。他上学第一天中午回来后,一看到我就哆嗦一下,我还以为他是早晨被我打怕了,就亲热地问他学校好不好,他低着头轻轻嗯了一下,吃饭的时候,他老是抬起头来看看我,一副害怕的样子,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想想早晨我出手也太重了。到饭快吃完的时候,有庆叫了我一声:
+“爹。”
+他说:“老师要我自己来告诉你们,老师批评我了,说我坐在凳子上动来动去,不好好念书。”
+我一听火就上来了,凤霞都送给了别人,他还不好好念书。我把碗往桌上一拍,他先哭了,哭着对我说:
+“爹,你别打我。我是屁股疼得坐不下去。”
+我赶紧把他裤子剥下来一看,有庆的屁股上青一块紫一块,那是早晨揍的,这样怎么让他在凳子上坐下去。看着儿子那副哆嗦的样子,我鼻子一酸,眼睛也湿了。
+凤霞让别人领去才几个月,她就跑了回来。凤霞回来时夜深了,我和家珍在床上,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先是很轻地敲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敲了两下。我想是谁呀,这么晚了。爬起来去开门,一开门看到是凤霞,都忘了她听不到,赶紧叫:
+“凤霞,快进来。”
+我这么一叫,家珍一下子从床上下来,没穿鞋就往门口跑。我把凤霞拉进来,家珍一把将她抱过去呜呜地哭了。我推推她,让她别这样。
+凤霞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露水沾湿了,我们把她拉到床上坐下,她一只手扯住我的袖管,一只手拉住家珍的衣服,身体一抖一抖哭得都哽住了。家珍想去拿条毛巾给她擦擦头发,她拉住家珍的衣服就是不肯松开,家珍只得用手去替她擦头发。过了很久,她才止住哭,抓住我们的手也松开了。我把她两只手拿起来看了又看,想看看那户人家是不是让凤霞做牛做马地干活,看了很久也看不出个究竟来,凤霞手上厚厚的茧在家里就有了。我又看她的脸,脸上也没有什么伤痕,这才稍稍有些放心。
+凤霞头发干了后,家珍替她脱了衣服,让她和有庆睡一头。凤霞躺下后,睁眼看着睡着的有庆好一会,偷偷笑了一下,才把眼睛闭上。有庆翻了个身,把手搁在凤霞嘴上,像是打他姐姐巴掌似的。凤霞睡着后像只小猫,又乖又安静,一动不动。
+有庆早晨醒来一看到他姐姐,使劲搓眼睛,搓完眼睛看看还是凤霞,衣服不穿就从床上跳下来,张着个嘴一声声喊:
+“姐姐,姐姐。”
+这孩子一早晨嘻嘻笑个不停,家珍让他快点吃饭,还要上学去。他就笑不出来了,偷偷看了我一眼,低声问家珍:
+“今天不上学好吗?”
+我说:“不行。”
+他不敢再说什么,当他背着书包出门时狠狠蹬了几脚,随即怕我发火,飞快地跑了起来。有庆走后,我让家珍拿身干净衣服出来,准备送凤霞回去,一转身看到凤霞提着篮子和镰刀站在门口等着我了,凤霞哀求地看着我,叫我实在不忍心送她回去,我看看家珍,家珍看着我的眼睛也像是在求我,我对她说:
+“让凤霞再呆一天吧。”
+我是吃过晚饭送凤霞回去的,凤霞没有哭,她可怜巴巴地看看她娘,看看她弟弟,拉着我的袖管跟我走了。有庆在后面又哭又闹,反正凤霞听不到,我没理睬他。
+那一路走得真是叫我心里难受,我不让自己去看凤霞,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天黑了,风飕飕地吹在我脸上,又灌到脖子里去。凤霞双手捏住我的袖管,一点声音也没有。天黑后,路上的石子绊着凤霞,走上一段凤霞的身体就摇一下,我蹲下去把她两只脚揉一揉,凤霞两只小手搁在我脖子上,她的手很冷,一动不动。后面的路是我背着凤霞走去,到了城里,看看离那户人家近了,我就在路灯下把凤霞放下来,把她看了又看,凤霞是个好孩子,到了那时候也没哭,只是睁大眼睛看我,我伸手去摸她的脸,她也伸过手来摸我的脸。她的手在我脸上一摸,我再也不愿意送她回到那户人家去了。背起凤霞就往回走,凤霞的小胳膊勾住我的脖子,走了一段她突然紧紧抱住了我,她知道我是带她回家了。
+回到家里,家珍看到我们怔住了,我说:
+“就是全家都饿死,也不送凤霞回去。”
+家珍轻轻地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
+有庆念了两年书,到了十岁光景,家里日子算是好过一些了,那时凤霞也跟看我们一起下地干活,凤霞已经能自己养活自己了。家里还养了两头羊,全靠有庆割草去喂它们。每天蒙蒙亮时,家珍就把有庆叫醒,这孩子把镰刀扔在篮子里,一只手提着,一只手搓着眼睛跌跌冲冲走出屋门去割草,那样子怪可怜的,孩子在这个年纪是最睡不醒的,可有什么办法呢?没有有庆去割草,两头羊就得饿死。到了有庆提着一篮草回来,上学也快迟到了,急忙往嘴里塞一碗饭,边嚼边往城里跑。中午跑回家又得割草,喂了羊再自己吃饭,上学自然又来不及了。有庆十来岁的时候,一天两次来去就得跑五十多里路。
+有庆这么跑,鞋当然坏得快。家珍是城里有钱人家出生,觉得有庆是上学的孩子了,不能再光着脚丫,给他做了一双布鞋。我倒觉得上学只要把书念好就行,穿不穿鞋有什么关系。有庆穿上新鞋才两个月,我看到家珍又在纳鞋底,问她是给谁做鞋,她说是给有庆。
+田里的活已经把家珍累得说话都没力气了,有庆非得把他娘累死。我把有庆穿了两个月的鞋拿起来一看,这哪还是鞋,鞋底磨穿了不说,一只鞋连鞋帮都掉了。等有庆提着满满一篮草回来时,我把鞋扔过去,揪住他的耳朵让他看看:
+“你这是穿的,还是啃的?”
+有庆摸着被揪疼的耳朵,咧了咧嘴,想哭又不敢哭。我警告他:
+“你再这样穿鞋,我就把你的脚砍掉。”
+其实是我没道理,家里的两头羊全靠有庆喂它们,这孩子在家干这么重的活,耽误了上学时间总是跑着去,中午放学想早点回来割草,又跑着回来。不说羊粪肥田这事,就是每年剪了羊毛去卖了的钱,也不知道能给有庆做多少双鞋。我这么一说以后,有庆上学就光脚丫跑去,到了学校再穿上鞋。
+有一次都下雪了,他还是光着脚丫在雪地里吧哒吧哒往学校跑,让我这个做爹的看得好心疼,我叫住他:
+“你手里拿着什么?”
+这孩子站在雪地里看着手里的鞋,可能是糊涂了,都不知道说什么。我说:
+“那是鞋,不是手套,你给我穿上。”
+他这才穿上了鞋,缩着脑袋等我下面的话,我向他挥挥手:
+“你走吧。”
+有庆转身往城里跑,跑了没多远,我看到他又脱下了鞋。
+这孩子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到了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了。我家那五亩地全划到了人民公社名下,只留下屋前一小块自留地。村长也不叫村长了,改叫成队长。队长每天早晨站在村口的榆树下吹口哨,村里男男女女都扛着家伙到村口去集合,就跟当兵一样,队长将一天的活派下来,大伙就分头去干。村里人都觉得新鲜,排着队下地干活,嘻嘻哈哈地看着别人的样子笑,我和家珍,凤霞排着队走去还算整齐,有些人家老的老小的小,中间有个老太太还扭着小脚,排出来的队伍难看死了,连队长看了都说:
+“你们这一家啊,横看竖看还是不好看。”
+家里五亩田归了人民公社,家珍心里自然舍不得,过来的十来年,我们一家全靠这五亩田养活,眼睛一眨,这五亩田成了大伙的了,家珍常说:
+“往后要是再分田,我还是要那五亩。”
+谁知没多少日子,连家里的锅都归了人民公社,说是要煮钢铁,那天队长带着几个人挨家挨户来砸锅,到了我家,笑嘻嘻地对我说:
+“福贵,是你自己拿出来呢,还是我们进去砸?”
+我心想反正每家的锅都得砸,我家怎么也逃不了,就说:
+“自己拿,我自己拿。”
+我将锅拿出来放在地上,两个年轻人挥起锄头就砸,才那么三、五下,好端端的一口锅就被砸烂了。家珍站在一旁看着心疼的都掉出了眼泪,家珍对队长说:
+“这锅砸了往后吃什么?”
+“吃食堂。”队长挥着手说。“村里办了食堂,砸了锅谁都用不着在家做饭啦,省出力气往共产主义跑,饿了只要抬抬腿往食堂门槛里放,鱼啊肉啊撑死你们。”
+村里办起了食堂,家中的米盐柴什么的也全被村里没收了,最可惜的是那两头羊,有庆把它们养得肥肥壮壮的,也要充公。那天上午,我们一家扛着米,端着盐往食堂送时,有庆牵着两头羊,低着脑袋往晒场去。他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那两头羊可是他一手喂大的,他天天跑着去学校,又跑着回来,都是为家里的羊。他把羊牵到晒场上,村里别的人家也把牛羊牵到了那里,交给饲养员王喜。别人虽说心里舍不得,交给王喜后也都走开了,只有有庆还在那里站着,咬着嘴唇一动不动,末了可怜巴巴地问王喜:
+“我每天都能来抱抱它们吗?”
+村里食堂一开张,吃饭时可就好看了,每户人家派两个人去领饭菜,排出长长一队,看上去就跟我当初被俘虏后排队领馒头一样。每家都是让女人去,叽叽喳喳声音响得就和晒稻谷时麻雀一群群飞来似的。队长说得没错,有了食堂确实省事,饿了只要排个队就有吃有喝了。那饭菜敞开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天天都有肉吃。最初的几天,队长端着个饭碗嘻嘻笑着挨家串门,问大伙:
+“省事了吧?这人民公社好不好?”
+大伙也高兴,都说好,队长就说:
+“这日子过得比当二流子还舒坦。”
+家珍也高兴,每回和凤霞端着饭菜回来时就会说:
+“又吃肉啦。”
+家珍把饭菜往桌上一放,就出门去喊有庆。有庆有庆的喊上一阵子,才看见他提着满满一篮草在田埂上横着跑过去。
+这孩子是给两头羊送草去。村里三头牛和二十多头羊全被关在一个棚里,那群牲畜一归了人民公社,就倒楣了,常常挨饿,有庆一进去就会围上来,有庆就对着它们叫:
+“喂喂,你们在哪里?”
+他的两头羊在羊堆里拱出来,有庆才会把草倒在地上,还得使劲把别的羊推开,一直侍候自己的羊吃完,有庆这才呼哧呼哧满头是汗地跑回家来,上学也快迟到了,这孩子跟喝水似的把饭吃下去,抓起书包就跑。
+看着他还是每天这么跑来跑去,我心里那个气,嘴上又不好说,说出来怕别人听到了会说我落后,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
+“别人拉屎你擦什么屁股?”
+有庆听了这话,没明白过来,看了我一会后扑哧笑了,气得我差点没给他一巴掌,我说:
+“这羊早归了公社,管你屁事。”
+有庆每天三次给羊送草去,到了天快黑的时候,他还要去一次抱抱那两头羊。管牲畜的王喜见他这么喜欢自己的羊,就说:
+“有庆,你今晚就领回家去吧,明天一早送回来就是了。”
+有庆知道我不会让他这么干,摇摇头对王喜说:
+“我爹要骂我的,我就这么抱一抱吧。”
+日子一长,棚里的羊也就越少,过几天就要宰一头。到后来只有有庆一个人送草去了,王喜见了我常说:
+“就有庆还天天惦记着它们,别人是要吃肉了才会想到它们。”
+村里食堂开张后两天,队长让两个年轻人进城去买煮钢铁的锅,那些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都堆在晒场上,队长指着它们说:
+“得赶紧把它们给煮了,不能老让它们闲着。”
+两个年轻人拿着草绳和扁担进城去后,队长陪着城里请来的风水先生在村里转悠开了,说是要找一块风水宝地煮钢铁。穿长衫的风水先生笑眯眯地走来走去,走到一户人家跟前,那户人家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躬着背的老先生只要一点头,那户人家的屋子就完蛋了。
+队长陪着风水先生来到了我家门口,我站在门前心里咚咚地打鼓,队长说:
+“福贵,这位是王先生,到你这儿来看看。”
+“好,好。”我连连点着头。
+风水先生双手背在身后,前后左右看了一会,嘴里说:
+“好地方,好风水。”
+我听了这话眼睛一黑,心想这下完蛋了。好在这时家珍走了出来,家珍看到是她认识的王先生,就叫了一声,王先生说:
+“是家珍啊。”
+家珍笑着说:“进屋喝碗茶吧。”
+王先生摆了摆手,说道:“改日再喝,改日再喝。”
+家珍说:“听我爹说你这些日子忙坏了?”
+“忙,忙。”王先生点着头说。“请我看风水的都排着队呢。”
+说着王先生看看我,问家珍:
+“这位就是?”
+家珍说:“是福贵。”
+王先生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点着头说:
+“我知道,我知道。”
+看着王先生这副模样,我知道他是想起我从前赌光家产的事。我就对王先生嘿嘿笑了,王先生向我们双手抱拳说:
+“改日再聊。”
+说过他转身对队长说:
+“到别处去看看。”
+队长和风水先生一走,我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我这间茅屋算是没事了,可村里老孙家倒大楣了,风水先生看中了他家的屋子。队长让他家把屋子腾出来,老孙头呜呜地哭,蹲在屋角就是不肯搬,队长对他说:
+“哭什么,人民公社给你盖新屋。”
+老孙头双手抱着脑袋,还是哭,什么话都不说。到了傍晚,队长看看没有别的法子了,就叫上村里几个年轻人,把老孙头从屋里拉出来,将里面的东西也搬到外面。老孙头被拉出来后,双手抱住了一棵树,怎么也不肯松手,拉他的两个年轻人看看队长说:
+“队长,拉不动啦。”
+队长扭头看了看,说:
+“行啦,你们两个过来点火。”
+那两个年轻人拿着火柴,站到凳子上,对着屋顶的茅草划燃了火柴。屋顶的茅荼纠淳发霉了,加上昨天又下了一场雨,他们怎么也烧不起来。队长说:
+“他娘的,我就不信人民公社的火还烧不掉这破屋子。”
+说着队长卷了卷袖管准备自己动手,有人说:
+“浇上油,一点就燃。”
+队长一想后说:“对啊,他娘的,我怎么没想到,快去食堂取油。”
+原先我只觉得自己是个败家子,想不到我们队长也是个败家子。我啊,就站在不到百步远的地方,看着队长他们把好端端的油倒在茅草上,那油可都是从我们嘴里挖出来的,被他们一把火烧没了。那茅草浇上了我们吃的油,火苗子呼呼地往上窜,黑烟在屋顶滚来滚去。我看到老孙头还是抱着那棵树,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窝没了。老孙头可怜,等到屋顶烧成了灰,四面土墙也烧黑了,他才抹着眼泪走开,村里人听到他说:
+“锅砸了,屋子烧了,看来我也得死了。”
+那晚上我和家珍都睡不踏实,要不是家珍认识城里看风水的王先生,我这一家人都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想来想去这都是命,只是苦了老孙头,家珍总觉得这灾祸是我们推到他身上去的,我想想也是这样。我嘴上不这么说,我说:
+“是灾祸找到他,不能说是我们推给他的。”
+煮钢铁的地方算是腾出来了,去城里买锅的也回来了。他们买了一只汽油桶回来,村里很多人以前没见过汽油桶,看着都很稀奇,问这是什么玩意,我以前打仗时见过,就对他们说:
+“这是汽油桶,是汽车吃饭用的饭碗。”
+队长用脚踢踢汽车的饭碗,说:
+“太小啦。”
+买来的人说:“没有更大的了,只能一锅一锅煮了。”
+队长是个喜欢听道理的人,不管谁说什么,他只要听着有理就相信。他说:
+“也对,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就一锅一锅煮吧。”
+有庆这孩子看到我们很多人围着汽油桶,提着满满一篮草不往羊棚送,先挤到我们这儿来了,他的脑袋从我腰里一擦一磨地钻出来,我想是谁呀,低头一看是自己儿子。有庆对着队长喊:
+“煮钢铁桶里要放上水。”
+大伙听了都笑,队长说:
+“放上水?你小子是想煮肉吧。”
+有庆听了这话也嘻嘻笑,他说:
+“要不钢铁没煮成,桶底就先煮烂啦。”
+谁知队长听了这话,眉毛往上一吊,看着我说:
+“福贵,这小子说得还真对。你家出了个科学家。”
+队长夸奖有庆,我心里当然高兴,其实有庆是出了个馊主意。汽油桶在原先老孙头家架了起来,将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的扔了进去,里面还真的放上了水,桶顶盖一个木盖,就这样煮起了钢铁。里面的水一开,那木盖就扑扑地跳,水蒸汽呼呼地往外冲,这煮钢铁跟煮肉还真是差不多。
+队长每天都要去看几次,每次揭开木盖时,里面发大水似的冲出来蒸汽都吓得他跳开好几步,嘴里喊着:
+“烫死我啦。”
+等到水蒸汽少了一些,他就拿着根扁担伸到桶里敲了敲,敲完后骂道:
+“他娘的,还硬梆梆的。”
+村里煮钢铁那阵子,家珍病了。家珍得了没力气的病,起先我还以为她是年纪大了,才这样的。那天村里挑羊粪去肥田,那时候田里插满了竹竿,原先竹竿上都是纸做的小红旗,几场雨一下,红旗全没了,只在竹竿上沾了些红纸屑。家珍也挑着羊粪,她走着走着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村里人见了都笑,说是:
+“福贵夜里干狠了。”
+家珍自己也笑了,她站起来试着再挑,那两条腿就哆嗦,抖得裤子像是被风吹的那样乱动起来。我想她是累了,就说:
+“你歇一会吧。”
+刚说完,家珍又坐到了地上,担子里的羊粪泼出来盖住了她的腿。家珍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对我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我以为家珍只要睡上一觉,第二天就会有力气的。谁想到以后的几天家珍再也挑不动担子了,她只能干些田里的轻活。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要不这日子又难熬了。家珍得了病,心里自然难受,到了夜里她常偷偷问我:
+“福贵,我会拖累你们吗?”
+我说:“你别想这事了,年纪大了都这样。”
+到那时我还没怎么把家珍的病放在心上,我心想家珍自从嫁给我以后,就没过上好日子,现在年纪大了,也该让她歇一歇了。谁知过了一个来月,家珍的病一下子重了,那晚上我们一家守着那汽油桶煮钢铁,家珍病倒了,我才吓一跳,才想到要送家珍去城里医院看看。
+那时候钢铁煮了有两个多月了,还是硬梆梆的,队长觉得不能让村里最强壮的几个劳动力整日整夜地守着汽油桶,他说:
+“往后就挨家挨户轮了。”
+轮到我家时,队长对我说:
+“福贵,明天就是国庆节了,把火烧得旺些,怎么也得给我把钢铁煮出来。”
+我让家珍和凤霞早早地去食堂守着,好早些把饭菜打回来,吃完了去接替人家,我怕去晚了人家会说闲话。可是家珍和凤霞打了饭菜回来,左等右等不见有庆回来,家珍站在门前喊得额头都出汗了,我知道这孩子准是割了草送到羊棚去了。我对家珍说:
+“你们先吃。”
+说完我出门就往村里羊棚去,心想这孩子太不懂事了,不帮着家珍干些家里的活,整天就知道割羊草,胳膊一个劲地往外拐。我走到羊棚前,看到有庆正把草倒在地上,棚里只有六只羊了,全挤上来抢着吃草,有庆提着篮子问王喜:
+“他们会宰我的羊吗?”
+王喜说:“不会了,把羊吃光了,上哪儿去找肥料,没有了肥料田里的庄稼就长不好。”
+王喜看到我走进去,对有庆说:
+“你爹来了,你快回去吧。”
+有庆转过身来,我伸手拍拍他的脑袋,这孩子刚才问王喜时的可怜腔调,让我有火发不出。我们往家里走去,有庆看到我没发火,高兴地对我说:
+“他们不会宰我的羊了。”
+我说:“宰了才好。”
+到了晚上,我们一家就守着汽油桶煮钢铁了,我负责往桶里加水,凤霞拿一把扇子扇火,家珍和有庆捡树枝。直干到半夜,村里所有人家都睡了,我都加了三次水,拿一根树枝往里捅了捅,还是硬梆梆的。家珍累得满脸是汗,她弯腰放下树枝时都跪在了地上。我盖上木盖对她说:
+“你怕是病了。”
+家珍说:“我没病,只是觉得身体软。”
+那时候有庆靠着一棵树像是睡着了,凤霞两只手换来换去地扇着风,她是胳膊疼了。我去推推她,她以为我要替她,转过脸来直摇头,我就指指有庆,要她把有庆抱回家去,她这才点着头站起来。村里羊棚里传来咩咩的叫声,睡着的有庆听到这声音格格地笑了,当凤霞要去抱他时,他突然睁开眼睛说:
+“是我的羊在叫。”
+我还以为他睡着了,看到他睁开眼睛,又说是他的羊什么的,我火了,对他说:
+“是人民公社的羊,不是你的。”
+这孩子吓一跳,瞌睡全没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家珍推推我,说我:
+“你别吓唬他。”
+说着蹲下去对有庆轻声说:
+“有庆,你睡吧,睡吧。”
+这孩子看看家珍,点点头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功夫就呼呼地睡去了,我把有庆抱起来,放到凤霞背脊上,打着手势告诉凤霞,让她和有庆回家去睡觉,别来了。
+凤霞背着有庆走后,我和家珍坐在了火前,那时天很凉,坐在火前暖和,家珍累得一点力气都没了,胳膊抬起来都费劲,我就让家珍靠着我,说:
+“你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吧。”
+家珍的脑袋往我肩膀上一靠,我的瞌睡也来了,脑袋老往下掉,我使劲挺一会,不知不觉又掉了下去。我最后一次往火里加了树枝后,脑袋掉下去就没再抬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后来轰的一声巨响,把我吓得从地上一下子坐起来,那时候天都快亮了,我看到汽油桶已经倒在了地上,火像水一样流成一片在烧,我身上盖着家珍的衣服,我立刻跳起来,围着汽油桶跑了两圈,没见到家珍,我吓坏了,吼着嗓子叫:
+“家珍,家珍。”
+我听到家珍在池塘那边轻声答应,我跑过去看到家珍坐在地上,正使劲想站起来,我把她扶起来时,发现她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我睡着以后,家珍一直没睡,不停地往火上加树枝,后来桶里的水快煮干了,她就拿着木桶去池塘打水,她身上没力气,拿着个空桶都累,别说是满满一桶水了,她提起来才走了五、六步就倒在地上,她坐在地上歇了一会,又去打了一桶水,这会她走一步歇一下,可刚刚走上池塘人又滑倒了,前后两桶水全泼在她身上,她坐在地上没力气起来了,一直等到我被那声巨响吓醒。
+看到家珍没伤着,我悬着的心放下了,我把家珍扶到汽油桶前,还有一点火在烧,我一看是桶底煮烂了,心想这下糟了。家珍一看这情形,也傻了,她一个劲地埋怨自己:
+“都怪我,都怪我。”
+我说:“是我不好,我不该睡着。”
+我想着还是快些去报告队长吧,就把家珍扶到那棵树下,让她靠着树坐下。自己往我家从前的宅院,后来是龙二,现在是队长的屋子跑去,跑到队长屋前,我使劲喊:
+“队长,队长。”
+队长在里面答应:“谁呀?”
+我说:“是我,福贵,桶底煮烂啦。”
+队长问:“是钢铁煮成啦?”
+我说:“没煮成。”
+队长骂道:“那你叫个屁。”
+我不敢再叫了,在那里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候天都亮了,我想了想还是先送家珍去城里医院吧,家珍的病看样子不轻,这桶底煮烂的事待我从医院回来再去向队长做个交待。我先回家把凤霞叫醒,让她也去,家珍是走不动了,我年纪大了,背着家珍来去走二十多里路看来不行,只能和凤霞轮流着背她。
+我背起家珍往城里走,凤霞走在一旁,家珍在我背上说:
+“我没病,福贵,我没病。”
+我知道她是舍不得花钱治病,我说:
+“有没有病,到医院一看就知道了。”
+家珍不愿意去医院,一路上嘟嘟哝哝的。走了一段,我没力气了,就让凤霞替我。凤霞力气比我都大,背着她娘走起路来咚咚响,家珍到了凤背脊上,不再嘟哝什么,突然笑起来,宽慰地说:
+“凤霞长大了。”
+家珍说完这话眼睛一红,又说:
+“凤霞要是不得那场病就好了。”
+我说:“都多少年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
+城里医生说家珍得了软骨病,说这种病谁也治不了,让我们把家珍背回家,能给她吃得好一点就吃得好一点,家珍的病可能会越来越重,也可能就这样了。回来的路上是凤霞背着家珍,我走在边上心里是七上八下,家珍得了谁也治不了的病,我是越想越怕,这辈子这么快就到了这里,看着家珍瘦得都没肉的脸,我想她嫁给我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家珍反倒有些高兴,她在凤霞背上说:
+“治不了才好,哪有钱治病。”
+快到村口时,家珍说她好些了,要下来自己走,她说:
+“别吓着有庆了。”
+她是担心有庆看到她这副模样会害怕,做娘的心里就是想得细。她从凤霞背上下来,我们去扶她,她说自己能走,说:
+“其实也没什么病。”
+这时村里传来了锣鼓声,队长带着一队人从村口走出来,队长看到我们后高兴地挥着手喊道:
+“福贵,你们家立大功啦。”
+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立了什么大功,等他们走近了,我看到两个村里的年轻人抬着一块乱七八糟的铁,上面还翘着半个锅的形状,和几片耸出来的铁片,一块红布挂在上面。队长指指这烂铁说:
+“你家把钢铁煮出来啦,赶上这国庆节的好时候,我们上县里去报喜。”
+一听这话我傻了,我还正担心着桶底煮烂了怎么去向队长交待,谁想到钢铁竟然煮出来了。队长拍拍我的肩膀说:
+“这钢铁能造三颗炮弹,全部打到台湾去,一颗打在蒋介石床上,一颗打在蒋介石吃饭的桌上,一颗打在蒋介石家的羊棚里。”
+说完队长手一挥,十来个敲锣打鼓的人使劲敲打起来,他们走过去后,队长在锣鼓声里回过头来喊道:
+“福贵,今天食堂吃包子,每个包子都包进了一头羊,全是肉。”
+他们走远后,我问家珍:
+“这钢铁真的煮成了?”
+家珍摇摇头,她也不知道是怎么煮成的。我想着肯定是桶底煮烂时,钢铁煮成的。要不是有庆出了个馊主意,往桶里放水,这钢铁早就能煮成了。等我们回到家里时,有庆站在屋前哭得肩膀一抖一抖,他说:
+“他们把我的羊宰了,两头羊全宰了。”
+有庆伤心了好几天,这孩子每天早晨起来后,用不着跑着去学校了。我看着他在屋前游来荡去,不知道该干什么,往常这个时候他都是提着个篮子去割草了。家珍叫他吃饭,叫一声他就进来坐到桌前,吃完饭背起书包绕到村里羊棚那里看看,然后无精打采地往城里学校去了。
+村里的羊全宰了吃光了,那三头牛因为要犁田才保住性命,粮食也快吃光了。队长说到公社去要点吃的来,每次去都带了十来个年轻人,打着十来根扁担,那样子像是要去扛一座金山回来,可每次回来仍然是十来个人十来根扁担,一粒米都没拿到,队长最后一次回来后说:
+“从明天起食堂散伙了,大伙赶紧进城去买锅,还跟过去一样,各家吃各家自己的。”
+当初砸锅凭队长一句话,买锅了也是凭队长一句话。食堂把剩下的粮食按人头分到各家,我家分到的只够吃三天。好在田里的稻子再过一个月就收起来了,怎么熬也能熬过这一个月。
+村里人下地干活开始记工分了,我算是一个壮劳力,给我算十分,家珍要是不病,能算她八分,她一病只能干些轻活,也就只好算四分了。好在凤霞长大了,凤霞在女人里面算是力气大的,她每天能挣七个工分。
+家珍心里难受,她挣的工分少了一半,想不开,她总觉得自己还能干重活,几次都去对队长说,说她也知道自己有病,可现在还能干重活。她说:
+“等我真干不动了再给我记四分吧。”
+队长一想也对,就对她说:
+“那你去割稻子吧。”
+家珍拿着把镰刀下到稻田里,刚开始割得还真快,我看着心想是不是医生弄错了。可割了一道,她身体就有些摇晃了,割第二道时慢了许多,我走过去问她:
+“你行吗?”
+她那时满脸是汗,直起腰来还埋怨我:
+“你干你的,过来干什么?”
+她是怕我这么一过去,别人都注意她了,我说:
+“你自己留意着身体。”
+她急了,说:“你快走开。”
+我摇摇头,只好走开。我走开后没过多久,听到那边扑通一声,我心想不好,抬头一看家珍摔在地上了。我走到跟前,家珍虽说站了起来,可两条腿直哆嗦,她摔下去时头碰着了镰刀,额头都破了,血在那里流出来。她苦笑着看我,我一句话不说,背起她就往家里去,家珍也不反抗,走了一段,家珍哭了,她说:
+“福贵,我还能养活自己吗?”
+“能。”我说。
+以后家珍也就死心了,虽然她心疼丢掉的那四个工分,想着还能养活自己,家珍多少还是能常常宽慰自己。
+家珍病后,凤霞更累了,田里的活一点没少干,家里的活她也得多干,好在凤霞年纪轻,一天累到晚,睡上一觉就又有力气有精神了。有庆开始帮着干些自留地上的活,有天傍晚我收工回家,在自留地锄草的有庆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这孩子手摸着锄头柄,低着头说:
+“我学会了很多字。”
+我说:“好啊。”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说:
+“这些字够我用一辈子了。”
+我想这孩子口气真大,也没在意他是什么意思,我随口说:
+“你还得好好学。”
+他这才说出真话来,他说:
+“我不想念书了。”
+我一听脸就沉下了,说:
+“不行。”
+其实让有庆退学,我也是想过的,我打消这个念头是为了家珍,有庆不念书,家珍会觉得是自己病拖累他的。我对有庆说:
+“你不好好念书,我就宰了你。”
+说过这话后,我有些后悔,有庆还不是为了家里才不想念书的,这孩子十二岁就这么懂事了,让我又高兴又难受,想想以后再不能随便打骂他了。这天我进城卖柴,卖完了我花五分钱给有庆买了五颗糖,这是我这个做爹的第一次给儿子买东西,我觉得该疼爱疼爱有庆了。
+我挑着空担子走进学校,学校里只有两排房子,孩子在里面咿呀咿呀地念书,我挨个教室去看有庆。有庆在最边上的教室,一个女老师站在黑板前讲些什么,我站在一个窗口看到了有庆,一看到有庆我气就上来了,这孩子不好好念书,正用什么东西往前面一个孩子头上扔。为了他念书,凤霞都送给过别人,家珍病成这样也没让他退学,他嘻嘻哈哈跑到课堂上来玩了。当时我气得什么都顾不上了,把担子一放,冲进教室对准有庆的脸就是一巴掌。有庆挨了一巴掌才看到我,他吓得脸都白了,我说:
+“你气死我啦。”
+我大声一吼,有庆的身体就哆嗦一下,我又给他一巴掌,有庆缩着身体完全吓傻了。这时那个女老师走过来气冲冲问我:
+“你是什么人?这是学校,不是乡下。”
+我说:“我是他爹。”
+我正在气头上,嗓门很大。那个女老师火也跟着上来,她尖着嗓子说:
+“你出去,你哪像是爹,我看你像法西斯,像国民党。”
+法西斯我不知道,国民党我就知道了。我知道她是在骂我,难怪有庆不好好念书,他摊上了一个骂人的老师。我说:
+“你才是国民党,我见过国民党,就像你这么骂人。”
+那个女老师嘴巴张了张,没说话倒哭上了。旁边教室的老师过来把我拉了出去,他们在外面将我围住,几张嘴同时对我说话,我是一句都没听清。后来又过来一个女老师,我听到他们叫她校长,校长问我为什么打有庆,我一五一十地把凤霞过去送人,家珍病后没让有庆退学的事全说了,那位女校长听后对别的老师说:
+“让他回去吧。”
+我挑着担收走时,看到所有教室的窗口都挤满了小脑袋,在看我的热闹。这下我可把自己儿子得罪了,有庆最伤心的不是我揍他,是当着那么多老师和同学出丑。我回到家里气还没消,把这事跟家珍说,家珍听完后埋怨我,她说:
+“你呀,你这样让有庆在学校里怎么做人。”
+我听后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过分,丢了自己的脸不说,还丢了我儿子的脸。这天中午有庆放学回家,我叫了他一声,他理都不理我,放下书包就往外走,家珍叫了他一声,他就站住了,家珍让他走过去。有庆走到他娘身边,脖子就一抽一抽了,哭得那个伤心啊。
+后来的一个多月里,有庆死活不理我,我让他干什么他马上干什么,就是不和我说话。这孩子也不做错事,让我发脾气都找不到地方。
+想想也是自己过分,我儿子的心叫我给伤透了。好在有庆还小,又过了一阵子,他在屋里进出脖子没那么直了。虽然我和他说话,他还是没答理,脸上的模样我还是看得出来的,他不那么记仇了,有时还偷偷看我。我知道他,那么久不和我说话,是不好意思突然开口。我呢,也不急,是我的儿子总是要开口叫我的。
+食堂散伙以后,村里人家都没了家底,日子越过越苦,我想着把家里最后的积蓄拿出来,去买一头羊羔。羊是最养人的,能肥田,到了春天剪了羊毛还能卖钱。再说也是为了有庆,要是给这孩子买一头羊羔回来,他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我跟家珍一商量,家珍也高兴,说你快去买吧。当天下午,我将钱揣在怀里就进城去了。我在城西广福桥那边买了一头小羊,回来时路过有庆他们的学校,我本想进去让有庆高兴高兴,再一想还是别进去了,上次在学校出丑,让我儿子丢脸。我再去,有庆心里肯定不高兴。
+等我牵着小羊出了城,走到都快能看到自己家的地方,后面有人噼噼啪啪地跑来,我还没回头去看是谁,有庆就在后面叫上了:
+“爹,爹。”
+我站住脚,看着有庆满脸通红地跑来,这孩子一看到我牵着羊,早就忘了他不和我说话这事,他跑到跟前喘着气说:
+“爹,这羊是给我买的?”
+我笑着点点头,把绳子递给他说:
+“拿着。”
+有庆接过绳子,把小羊抱起来走了几步,又放下小羊,捏住羊的后腿,蹲下去看看,看完后说:
+“爹,是母羊。”
+我哈哈地笑了,伸手捏住他的肩膀,有庆的肩膀又瘦又小,我一捏住不知为何就心疼起来,我们一起往家里走去时,我说道:
+“有庆,你也慢慢长大了,爹以后不会再揍你了,就是揍你也不会让别人看到。”
+说完我低头看看有庆,这孩子脑袋歪着,听了我的话,反倒不好意思了。
+家里有了羊,有庆每天又要跑着去学校了,除了给羊割草,自留地里的活他也要多干。没想到有庆这么跑来跑去,到头来还跑出名堂来了。城里学校开运动会那天,我进城去卖菜,卖完了正要回家,看到街旁站着很多人,一打听知道是那些学生在比赛跑步,要在城里跑上十圈。
+当时城里有中学了,那一年有庆也读到了四年级。城里是第一次开运动会,念初中的孩子和念小学的孩子都一起跑。
+我把空担子在街旁放下,想看看有庆是不是也在里面跑。过了一会,我看到一伙和有庆差不多大的孩子,一个个摇头晃脑跑过来,有两个低着脑袋跌跌撞撞,看那样子是跑不动了。
+他们跑过去后,我才看到有庆,这小家伙光着脚丫,两只鞋拿在手里,呼哧呼哧跑来了,他只有一个人跑来。看到他跑在后面,我想这孩子真是没出息,把我的脸都丢光了。可旁边的人都在为他叫好,我就糊涂了,正糊涂着看到几个初中学生跑了过来,这一来我更糊涂了,心想这跑步是怎么跑的。
+我问身旁一个人:
+“怎么年纪大的跑不过年纪小的?”
+那人说:“刚才跑过去的小孩把别人都甩掉了几圈了。”
+我一听,他不是在说有庆吗?当时那个高兴啊,是说不出来的高兴。就是比有庆大四、五岁的孩子,也被有庆甩掉了一圈。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光着脚丫,鞋子拿在手里,满脸通红第一个跑完了十圈。这孩子跑完以后,反倒不呼哧呼哧喘气了,像是一点事情都没有,抬起一只脚在裤子上擦擦,穿上布鞋后又抬起另一只脚。接着双手背到身后,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看着比他大多了的孩子跑来。
+我心里高兴,朝他喊了一声:
+“有庆。”
+挑着空担子走过去时我大模大样,我想让旁人知道我是他爹。有庆一看到我,马上不自在了,赶紧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面来,我拍拍他的脑袋,大声说:
+“好儿子啊,你给爹争气啦。”
+有庆听到我嗓门这么大,急忙四处看看,他是不愿意让同学看到我。这时有个大胖子叫他:
+“徐有庆。”
+有庆一转身就往那里去,这孩子对我就是不亲。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
+“是老师叫我。”
+我知道他是怕我回家后找他算帐,就对他挥挥手:
+“去吧,去吧。”
+那个大胖子手特别大,他按住有庆的脑袋,我就看不到儿子的头,儿子的肩膀上像是长出了一只手掌。他们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走到一家小店前,我看着大胖子给有庆买了一把糖,有庆双手捧着放进口袋,一只手就再没从口袋里出来。走回来时有庆脸都涨红了,那是高兴的。
+那天晚上我问他那个大胖子是谁,他说:
+“是体育老师。”
+我说了他一句:“他倒是像你爹。”
+有庆把大胖子给他的糖全放在床上,先是分出了三堆,看了又看后,从另两堆里各拿出两颗放进自己这一堆,又看了一会,再从自己这堆拿出两颗放到另两堆里。我知道他要把一堆给凤霞,一堆给家珍,自己留着一堆,就是没有我的。谁知他又把三堆糖弄到一起,分出了四堆,他就这么分来分去,到最后还是只有三堆。
+过了几天,有庆把体育老师带到家里来了,大胖子把有庆夸了又夸,说他长大了能当个运动员,出去和外国人比赛跑步。有庆坐在门槛上,兴奋得脸上都出汗了。当着体育老师的面我不好说什么,他走后,我就把有庆叫过来,有庆还以为我会夸他,看着我的眼睛都亮闪闪的,我对他说:
+“你给我,给你娘你姐姐争了口气,我很高兴。可我从没听说过跑步也能挣饭吃,送你去学校,是要你好念书,不是让你去学跑步,跑步还用学?鸡都会跑?”
+有庆脑袋马上就垂下了,他走到墙角拿起篮子和镰刀,我问他:
+“记住我的话了吗?”
+他走到门口,背对着我点点头,就走了出去。
+那一年,稻子还没黄的时候,稻穗青青的刚长出来,就下起了没完没了的雨,下了差不多有一个来月,中间虽说天气晴朗过,没出两天又阴了,又下上了雨。我们是看着水在田里积起来,雨水往上长,稻子就往下垂,到头来一大片一大片的稻子全淹没到了水里。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哭了,都说:
+“往后的日了怎么过呀?”
+年纪轻一些的人想得开些,总觉得国家会来救济我们的,他们说:
+“愁什么呀,天无绝人之路,队长去县里要粮食啦。”
+队长去了三次公社,一次县里,他什么都没拿回来,只是带回来几句话:
+“大伙放心吧,县长说了,只要他不饿死,大伙也都饿不死。”
+那一个月的雨下过去后,连着几天的大热天,田里的稻子全烂了,一到晚上,绱倒是一片片的臭味,跟死人的味道差不多。原先大伙还指望着稻草能派上用场,这么一来稻子没收起,稻草也全烂光了。什么都没了,队长说起来县里会给粮食的,可谁也没见到有粮食来,嘴上说说的事让人不敢全信,不信又不敢,要不这日子过下去谁也没信心了。
+大伙都数着米下锅,积蓄下来的粮食都不多,谁家也不敢煮米饭,都是熬粥喝,就是粥也是越来越薄。那么过了三、两个月,也就坐吃山空了。我和家珍商量着把羊牵到城里卖了,换些米回来,我们琢磨着这羊能换回来百十来斤大米,这样就可以熬到下一季稻子收割的时候。
+家里人都有一、两个月没怎么吃饱了,那头羊还是肥肥的,每天在羊棚里中咩咩叫时声音又大又响,全是有庆的功劳,这孩子吃不饱整天叫着头晕,可从没给羊少割过一次草,他心疼那头羊,就跟家珍心疼他一样。
+我和家珍商量以后,就把这话对有庆说了。那时候有庆刚把一篮草倒到羊棚里,羊沙沙地吃着草,那声响像是在下雨,他提着空篮子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羊吃草。
+我走进去他都不知道,我把手放在他肩上,这孩子才扭头看了看我,说:
+“它饿坏了。”
+我说:“有庆,爹有事要跟你说。”
+有庆答应一声,把身体转过来,我继续说:
+“家里粮食吃得差不多了,我和你娘商量着把羊卖掉,换些米回来,要不一家人都得挨饿了。”
+有庆低着脑袋一声不吭,这孩子心里是舍不得这头羊,我拍拍他的肩说:
+“等日子好过一些了,我再去买头羊回来。”
+有庆点点头,有庆是长大了,他比过去懂事多了。要是早上几年,他准得又哭又闹。我们从羊棚里走出来时,有庆拉了拉我的衣服,可怜巴巴地说:
+“爹,你别把它卖给宰羊的好吗?”
+我心想这年月谁家还会养着一头羊,不卖给宰羊的,去卖给谁呢?看着有庆那副样子,我也只好点点头。
+第二天上午,我将米袋搭在肩上,从羊棚里把羊牵出来,刚走到村口,听到家珍在后面叫我,回过头去看到家珍和有庆走来,家珍说:
+“有庆也要去。”
+我说:“礼拜天学校没课,有庆去干什么?”
+家珍说:“你就让他去吧。”
+我知道有庆是想和羊多呆一会,他怕我不答应,让他娘来说。我心想他要去就让他去吧,就向他招了招手,有庆跑上来接过我手里的绳子,低着脑袋跟着我走去。
+这孩子一路上什么话都不说,倒是那头羊咩咩叫唤个不停,有庆牵着它走,它时时脑袋伸过去撞一下有庆的屁股。羊也是通人性的,它知道是有庆每天去喂它草吃,它和有庆亲热。它越是亲热,有庆心里越是难受,咬着嘴唇都要哭出来了。
+看着有庆低着脑袋一个劲地往前走,我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就找话宽慰他,我说:
+“把它卖掉总比宰掉它好。羊啊,是牲畜,生来就是这个命。”
+走到了城里,快到一个拐弯的地方时,有庆站住了脚,看看那头羊说:
+“爹,我在这里等你。”
+我知道他是不愿看到把羊卖掉,就从他手里接过绳子,牵着羊往前走,走了没几步,有庆在后面喊:
+“爹,你答应过的。”
+我回头问:“我答应什么?”
+有庆有些急了,他说:
+“你答应不卖给宰羊的。”
+我早就忘了昨天说过的话,好在有庆不跟着我了,要不这孩子肯定会哭上一阵子。我说:
+“知道。”
+我牵着羊拐了个弯,朝城里的肉铺子走去。先前挂满肉的铺子里,到了这灾年连个肉屁都看不到了,里面坐着一个人,懒洋洋的样子。我给他送去一头羊,他没显得有多高兴。
+我们一起给羊上秤时,他的手直哆嗦,他说:
+“吃不饱,没力气了。”
+连城里人都吃不饱了。他说他的铺子有十来天没挂过肉了,他的手往前指了指,指到二十米远的一根电线杆,说:
+“你等着吧,不出一个小时,买肉的排队会排到那边。”
+他没说错,才等我走开,就有十来个人在那里排队了。米店也排队,我原以为那头羊能换回百十来斤米,结果我只背回家四十斤米。我路过一家小店时,掏出两分钱给有庆买了两颗硬糖,我想有庆辛辛苦苦了一年,也该给他甜甜嘴。
+我扛着四十斤大米往回走,有庆在那地方走来走去,踢着一颗小石子。我把两颗糖给他,他一颗放在口袋里,剥开另一颗放进嘴里。我们往前走去,有庆将糖纸叠得整整齐齐拿在手上,然后抬起脑袋问我:
+“爹,你吃吗?”
+我摇摇头说:“你自己吃。”
+我把四十斤米扛回家,家珍一看米袋就知道有多少米,她叹息一声,什么话也没说。最难的是家珍,一家四张嘴每天吃什么?愁得她晚上都睡不好觉。日子再苦也得往下熬,她每天提着篮子去挖野菜,身体本来就有病,又天天忍饥挨饿,那病真让医生说中了,越来越重,只能拄着根树枝走路,走上二十来步就要满头大汗。别人家挖野菜都是蹲下去,她是跪到地上,站起来时身体直打晃,我见了心里不好受运担
+“你就别出门了。”
+她不答应,拄着树枝往屋外走,我抓住她的胳膊一拉,她身体就往地上倒。家珍坐到地上呜呜地哭上了,她说:
+“我还没死,你就把我当死人了。”
+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女人啊,性子上来了什么事都干,什么话都说。我不让她干活,她就觉得是在嫌弃她。
+没出三个月,那四十斤米全吃光了。要不是家珍算计着过日子,掺和着吃些南瓜叶,树皮什么的,这些米不够我们吃半个月。那时候村里谁家都没有粮食了,野菜也挖光了,有些人家开始刨树根吃了。村里人越来越少,每天都有拿着个碗外出去要饭的人。队长去了几次县里,回来时都走不到村口,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气,在田里找吃的几个人走上去问他:
+“队长,县里什么时候给粮食?”
+队长歪着脑袋说:“我走不动了。”
+看着那些外出要饭的人,队长对他们说:
+“你们别走了,城里人也没吃的。”
+明知道没有野菜了,家珍还是整天拄着根树枝出去找野菜,有庆跟着她。有庆正在长身体,没有粮食吃,人瘦得像根竹竿。有庆总还是孩子,家珍有病路都走不动了,还是到处转悠着找野菜,有庆跟在后面,老是对家珍说:
+“娘,我饿得走不动了。”
+家珍上哪儿去给有庆找吃的,只好对他说:
+“有庆,你就去喝几口水填填肚子吧。”
+有庆也只能到池塘边去咕咚咕咚地喝一肚子水来充饥了。
+凤霞跟着我,扛着把锄头去地里掘地瓜。那些田地不知道被翻过多少遍了,可村里的人还都用锄头去掘,有时干一天也只是掘出一根烂瓜藤来。凤霞也饿得慌,脸都青了,看她挥锄头时脑袋都掉下去了。这孩子不会说话,只知道干活。
+我往哪儿走,她就往哪儿跟,我想想这样不行,我得和凤霞分开去挖地瓜,老凑在一起不是个办法。我就打着手势让凤霞到另一块地里去。谁知道凤霞一和我分开,就出事了。
+凤霞和村里王四在一块地里挖地瓜,王四那人其实也不坏,我被抓了壮丁去打仗那阵子,王四和他爹还常帮家珍干些重活。人一饿就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明明是凤霞挖到一个地瓜,王四欺负凤霞不会说话,趁凤霞用衣角擦上面的泥时,一把抢了过去。凤霞平常老实得很,到那时她可不干了,扑上去要把地瓜抢回来。王四哇哇一叫,旁边地里的人见了都看到是凤霞在抢。王四对着我喊:
+“福贵,做人得讲良心啊,再饿也不能抢别人家的东西。”
+我看到凤霞正使劲掰他捏住地瓜的手指,赶紧走过去拉开凤霞,凤霞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打着手势告诉我是王四抢了她的地瓜,村里别的人也看明白了,就问王四:
+“是你抢她的?还是她抢你的?”
+王四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说:
+“你们都看到的,明明是她在抢。”
+我说:“凤霞不是那种人,村里人都知道。王四,这地瓜真是你的,你就拿走。要不是你的,你吃了也会肚子疼。”
+王四用手指指凤霞,说道:
+“你让她自己说,是谁的。”
+他明知道凤霞不会说话,还这么说,气得我身体都哆嗦了。凤霞站在一旁嘴巴一张一张没有声音,倒是泪水刷刷地流着。我向王四挥挥手说:
+“你要是不怕雷公打你,就拿去吧。”
+王四做了亏心事也不脸红,他直着脖子说:
+“是我的我当然要拿走。”
+说着他转身就走,谁也没想到凤霞挥起锄头就朝他砸去,要不是有人惊叫一声,让王四躲开的话,可就出人命了。王四看到凤霞砸他,伸手就打了凤霞一巴掌,凤霞哪有他有力气,一巴掌就把凤霞打到地上去了。那声音响得就跟人跳进池塘似的,一巴掌全打在我心上。我冲上去对准王四的脑袋就是一拳,王四的脑袋直摇晃,我的手都打疼了。王四回过神来操起一把锄头朝我劈过来,我跳开后也挥起一把锄头。
+要不是村里人拦住我们,总得有一条命完蛋了。后来队长来了,队长听我们说完后骂我们:
+“他娘的,你们死了让老子怎么去向上面交待。”
+骂完后队长说:“凤霞不会是那种人,说是你王四抢的也没人看见,这样吧,你们一家一半。”
+说着队长向王四伸出手,要王四把地瓜给他。王四双手拿着地瓜舍不得交出来,队长说:
+“拿来呀。”
+王四没办法,哭丧着脸把地瓜给了队长。队长向旁人要过来一把镰刀,将地瓜放在田埂上,咔嚓一声将地瓜切成两半。队长的手偏了,一半很大,另一半很小。我说:
+“队长,这怎么分啊?”
+队长说:“这还不容易。”
+又是咔嚓一声将大的切下来一块,放进自己口袋,算是他的了。他拿起剩下的两块地瓜给我和王四,说:
+“差不多大小了吧?”
+其实一块地瓜也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当初心里想的和现在不一样,在当初那可是救命稻草。家里断粮都有一个月了,田里能吃的也都吃得差不多了,那年月拿命去换一碗饭回来也都有人干。
+和王四争地瓜的第二天,家珍拄着根树枝走出了村口,我在田里见了问她去哪担
+“我进城去看看爹。”
+做女儿的想去看爹,我想拦也不能拦,看着她走路都费劲的模样,我说:
+“让凤霞也去,路上能照应你。”
+家珍听了这话头也不回地说:
+“不要凤霞去。”
+那些日子她脾气动不动就上来,我不再说什么,看着她慢慢吞吞往城里走,她瘦得身上都没肉了,原先绷起的衣服变得松松垮垮,在风里荡来荡去。
+我不知道家珍进城是去要吃的,她去了一天,快到傍晚时才回来。回来时都走不动路了。是凤霞先看到她,凤霞拉了拉我的衣服,我转过身去才看到家珍站在那条路上,身体撑在拐杖上向我们招手,她抬起胳膊时脑袋像是要从肩膀上掉下去了。
+我赶紧跑过去,等我跑近了,她身体一软跪在了地上,双手撑着拐杖声音很轻地叫:
+“福贵,你来,你来。”
+我伸手去扶她起来,她抓住我的手往胸口拉,喘着气说:
+“你摸摸。”
+我的手伸进她胸口一摸,人就怔住了,我摸到了一小袋米,我说:
+“是米。”
+家珍哭了,她说:
+“是爹给我的。”
+那时候的一袋米,可就是山珍海味了。一家人有一、两个月没尝过米的味道了,那种高兴劲啊,实在是说不出来。我让凤霞扶着家珍赶紧回家,自己去找有庆。有庆那时正在池塘旁躺着,他刚喝饱了池水,我叫他:
+“有庆,有庆。”
+这孩子脖子歪了歪,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我低声对他说:
+“快回家去喝粥。”
+有庆一听有粥喝,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坐了起来,叫道:
+“喝粥。”
+我吓了一跳,急忙说:
+“轻点。”
+可不能让别人家知道,家珍是把米藏在胸口衣服里带回来的。等一家人回到了家里,我关上门插上木销,家珍这才从胸口拿出那一小袋米,往锅里倒了半袋,加上水后凤霞就生火熬粥了。我让有庆站在门后,从缝里看着有没有村里人走来。水一开,米香就飘满了屋子,有庆在门后站不住了,跑到锅前凑上去鼻子闻了又闻,说:
+“好香啊。”
+我把他拉开,说:
+“去门后看着。”
+这孩子猛吸了两口热气才回到门后,家珍笑起来,说道:
+“总算能让你们吃上一顿好的了。”
+说着家珍掉出了眼泪,她说:
+“这米是从我爹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时外面有人走来,走到门口叫:
+“福贵。”
+我们吓得气都不敢出了,有庆站在那里弓着腰一动不动,只有凤霞笑嘻嘻地往灶里添柴,她听不到。我拍拍她,让她手脚轻一点。听着屋里没有声音,外面那人很不高兴地说:
+“烟囱呼呼地冒烟,里面没人答应。”
+过了一会,那人像是走开了,有庆又在门后往外望了一阵,才悄悄地告诉我们:
+“走啦。”
+我和家珍总算舒了一口气。粥熬成后,我们一家四口人坐在桌前,喝起了热腾腾的米粥。这辈子我再没像那次吃得那么香了,那味道让我想起来就要流口水。有庆喝得急,第一个喝完,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吸气,他嘴嫩,烫出了很多小泡,后来疼了好几天。等我们吃完后,队长他们来了。
+村里人也都有一、两个月没吃上米了,我们关上门,烟囱往外呼呼地冒烟,他们全看到了。刚才有人来叫门,我们没答应,他回去一说,来了一伙人,队长走在前头。他们猜到我们有好吃的,都想来吃一口。
+队长一进屋鼻子就一抖一抖了,问:
+“煮什么吃啦,这么香。”
+我嘿嘿笑着没说话,我不说话队长也不好再问。家珍招呼着他们坐下,有几个人不老实,又去揭锅又掀褥子,好在家珍将剩下的米藏在胸口了,也不怕他们乱翻。队长看不下去了,他说:
+“你们干什么,这是在别人家里。出去,出去,他娘的都出去。”
+队长把他们赶走后,起身关上门,也不先和我们套套近乎,一下子就把脸凑过来说:
+“福贵,家珍,有好吃的分我一口。”
+我看看家珍,家珍看看我,平日里队长对我们不错,眼下他求上我们了,总不能不答应。家珍伸手从胸口拿出那个小袋子,抓了一小把给队长,说:
+“队长,就这么多了,你拿回去熬一锅米汤吧。”
+队长连声说“够了,够了。”
+队长让家珍把米放在他口袋里,然后双手攥住口袋嘿嘿笑着走了。队长一走,家珍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她是心疼那把米。看着家珍哭,我只能连连叹气。
+这样的日子一直熬到收割稻子以后,虽说是欠收,可总算又有粮食了,日子一下子好过多了。谁知家珍的病越来越重了,到后来走路都走不了几步,都是那灾年把她给糟踏成这样的。家珍不甘心,干不了田里活,她还想干家里的活。她扶着墙到这里擦擦,又到那里扫扫,有一天她摔倒后不知怎么爬不起来了,等我和凤霞收工回到家里,她还躺在地上,脸都擦破了。我把她抱到床上,凤霞拿了块毛巾给她擦掉脸上的血,我说:
+“你以后就躺在床上。”
+家珍低着头轻声说道:
+“我不知道会爬不起来。”
+家珍算是硬的,到了那种时候也不叫一声苦。她坐在床上那些日子,让我把所有的破烂衣服全放到她床边,她说:
+“有活干心里踏实。”
+她拆拆缝缝给凤霞和有庆都做了件衣服,两个孩子穿上后看起来还很新。后来我才知道她把自己的衣服也拆了,看到我生气,她笑了笑说:
+“衣服不穿坏起来快。我是不会穿它们了,可不能跟着我糟蹋了。”
+家珍说也给我做一件,谁知我的衣服没做完,家珍连针都拿不起了。那时候凤霞和有庆睡着了,家珍还在油灯下给我缝衣服,她累得脸上都是汗,我几次催她快睡,她都喘着气摇头,说是快了。结果针掉了下去,她的手哆嗦着去拿针,拿了几次都没拿起来,我捡起来递给她,她才捏住又掉了下去。家珍眼泪流了出来,这是她病了以后第一次哭,她觉得自己再也干不了活了,她说:
+“我是个废人了,还有什么指望?”
+我用袖管给她擦眼泪,她瘦得脸上的骨头都突了出来。我说她是累的,照她这样,就是没病的人也会吃不消。我宽慰她,说凤霞已经长大了,挣的工分比她过去还多,用不着再为钱操心了。家珍说:
+“有庆还小啊。”
+那天晚上,家珍的眼泪流个不停,她几次嘱咐我:
+“我死后不要用麻袋包我,麻袋上都是死结,我到了阴间解不开,拿一块干净的布就行了,埋掉前替我洗洗身子。
+她又说:“凤霞大了,要是能给她找到婆家我死也闭眼了。
+有庆还小,有些事他不懂,你不要常去揍他,吓唬吓唬就行了。”
+她是在交待后事,我听了心里酸一阵苦一阵,我对她说:
+“按理说我是早就该死了,打仗时死了那么多人,偏偏我没死,就是天天在心里念叨着要活着回来见你们,你就舍得扔下我们?”
+我的话对家珍还是有用的,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看到家珍正在看我,她轻声说:
+“福贵,我不想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们。”
+家珍在床上躺了几天,什么都不干,慢慢地又有点力气了,她能撑着坐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多了,心里高兴,想试着下地,我不让,我说:
+“往后不能再累着了,你得留着点力气,日子还长着呢。”
+四
+那一年,有庆念到五年级了。俗话说是祸不单行,家珍病成那样,我就指望有庆快些长大,这孩子成绩不好,我心想别逼他去念中学了,等他小学一毕业,就让他跟着我下地挣工分去。谁知道家珍身体刚刚好些,有庆就出事了。
+那天下午,有庆他们学校的校长,那是县长的女人,在医院里生孩子时出了很多血,一只脚都跨到阴间去了。学校的老师马上把五年级的学生集合到操场上,让他们去医院献血,那些孩子一听是给校长献血,一个个高兴得像是要过节了,一些男孩子当场卷起了袖管。他们一走出校门,我的有庆就脱下鞋子,拿在手里就往医院跑,有四、五个男孩也跟着他跑去。我儿子第一个跑到医院,等别的学生全走到后,有庆排在第一位,他还得意地对老师说:
+“我是第一个到的。”
+结果老师一把把他拖出来,把我儿子训斥了一通,说他不遵守纪律。有庆只得站在一旁,看着别的孩子挨个去验血,验血验了十多个没一个血对上校长的血。有庆看着看着有些急了,他怕自己会被轮到最后一个,到那时可能就献不了血了。他走到老师跟前,怯生生地说:
+“老师,我知道错了。”
+老师嗯了一下,没再理他,他又等了两个进去验血,这时产房里出来一个戴口罩的医生,对着验血的男人喊:
+“血呢?血呢?”
+验血的男人说:“血型都不对。”
+医生喊:“快送进来,病人心跳都快没啦。”
+有庆再次走到老师跟前,问老师:
+“是不是轮到我了?”
+老师看了看有庆,挥挥手说:
+“进去吧。”
+验到有庆血型才对上了,我儿子高兴得脸都涨红了,他跑到门口对外面的人叫道:
+“要抽我的血啦。”
+抽一点血就抽一点,医院里的人为了救县长女人的命,一抽上我儿子的血就不停了。抽着抽着有庆的脸就白了,他还硬挺着不说,后来连嘴唇也白了,他才哆嗦着说:
+“我头晕。”
+抽血的人对他说:
+“抽血都头晕。”
+那时候有庆已经不行了,可出来个医生说血还不够用。抽血的是个乌龟王八蛋,把我儿子的血差不多都抽干了。有庆嘴唇都青了,他还不住手,等到有庆脑袋一歪摔在地上,那人才慌了,去叫来医生,医生蹲在地上拿听筒听了听说:
+“心跳都没了。”
+医生也没怎么当会事,只是骂了一声抽血的:
+“你真是胡闹。”
+就跑进产房去救县长的女人了。
+那天傍晚收工前,邻村的一个孩子,是有庆的同学,急冲冲跑过来,他一跑到我们跟前就扯着嗓子喊:
+“哪个是徐有庆的爹?”
+我一听心就乱跳,正担心着有庆会不会出事,那孩子又喊:
+“哪个是她娘?”
+我赶紧答应:“我是有庆的爹。”
+孩子看看我,擦着鼻子说:
+“对,是你,你到我们教室里来过。”
+我心都要跳出来了,他这才说:
+“徐有庆快死啦,在医院里。”
+我眼前立刻黑了一下,我问那孩子:
+“你说什么?”
+他说:“你快去医院,徐有庆快死啦。”
+我扔下锄头就往城里跑,心里乱成一团。想想中午上学时有庆还好好的,现在说他快要死了。我脑袋里嗡嗡乱叫着跑到城里医院,见到第一个医生我就拦住他,问他:
+“我儿子呢?”
+医生看看我,笑着说:
+“我怎么知道你儿子?”
+我听后一怔,心想是不是弄错了,要是弄错可就太好了。
+我说:
+“他们说我儿子快死了,要我到医院。”
+准备走开的医生站住脚看着我问: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有庆。”
+他伸手指指走道尽头的房间说:
+“你到那里去问问。”
+我跑到那间屋子,一个医生坐在里面正写些什么,我心里咚咚跳着走过去问:
+“医生,我儿子还活着吗?”
+医生抬起头来看了我很久,才问:
+“你是说徐有庆?”
+我急忙点点头,医生又问:
+“你有几个儿子?”
+我的腿马上就软了,站在那里哆嗦起来,我说:
+“我只有一个儿子,求你行行好,救活他吧。”
+医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他又说:
+“你为什么只生一个儿子?”
+这叫我怎么回答呢?我急了,问他:
+“我儿子还活着吗?”
+他摇摇头说:“死了。”
+我一下子就看不见医生了,脑袋里黑乎乎一片,只有眼泪哗哗地掉出来,半晌我才问医生:
+“我儿子在哪里?”
+有庆一个人躺在一间小屋子里,那张床是用砖头搭成的。
+我进去时天还没黑,看到有庆的小身体躺在上面,又瘦又小,身上穿的是家珍最后给他做的衣服。我儿子闭着眼睛,嘴巴也闭得很紧。我有庆有庆叫了好几声,有庆一动不动,我就知道他真死了,一把抱住了儿子,有庆的身体都硬了。中午上学时他还活生生的,到了晚上他就硬了。我怎么想都想不通,这怎么也应该是两个人,我看看有庆,摸摸他的瘦肩膀,又真是我的儿子。我哭了又哭,都不知道有庆的体育教师也来了。他看到有庆也哭了,一遍遍对我说:
+“想不到,想不到。”
+体育老师在我边上坐下,我们两个人对着哭,我摸摸有庆的脸,他也摸摸。过了很久,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儿子是怎么死的。我问体育老师,这才知道有庆是抽血被抽死的。当时我想杀人了,我把儿子一放就冲了出去。冲到病房看到一个医生就抓就住他,也不管他是谁,对准他的脸就是一拳,医生摔到地上乱叫起来,我朝他吼道:
+“你杀了我儿子。”
+吼完抬脚去踢他,有人抱住了我,回头一看是体育老师,我就说:
+“你放开我。”
+体育老师说:“你不要乱来。”
+我说:“我要杀了他。”
+体育老师抱住我,我脱不开身,就哭着求他:
+“我知道你对有庆好,你就放开我吧。”
+体育老师还是死死抱住我,我只好用胳膊肘拚命撞他,他也不松开。让那个医生爬起来跑走了,很多的人围了上来,我看到里面有两个医生,我对体育老师说:
+“求你放开我。”
+体育老师力气大,抱住我我就动不了,我用胳膊肘撞他,他也不怕疼,一遍遍地说:
+“你不要乱来。”
+这时有个穿中山服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让体育老师放开我,问我:
+“你是徐有庆同学的父亲?”
+我没理他,体育老师一放开我,我就朝一个医生扑过去,那医生转身就逃。我听到有人叫穿中山服的男人县长,我一想原来他就是县长,就是他女人夺了我儿子的命,我抬腿就朝县长肚子上蹬了一脚,县长哼了一声坐到了地上。体育老师又抱住了我,对我喊:
+“那是刘县长。”
+我说:“我要杀的就是县长。”
+抬起腿再去蹬,县长突然问我:
+“你是不是福贵?”
+我说:“我今天非宰了你。”
+县长站起来,对我叫道:
+“福贵,我是春生。”
+他这么一叫,我就傻了。我朝他看了半晌,越看越像,就说:
+“你真是春生。”
+春生走上前来也把我看了又看,他说:
+“你是福贵。”
+看到春生我怒气消了很多,我哭着对他说:
+“春生你长高长胖了。”
+春生眼睛也红了,说道:
+“福贵,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摇摇头说:“没死。”
+春生又说:“我还以为你和老全一样死了。”
+一说到老全,我们两个都呜呜地哭上了。哭了一阵我问春生:
+“你找到大饼了吗?”
+春生擦擦眼睛说:“没有,你还记得?我走过去就被俘虏了。”
+我问他:“你吃到馒头了吗?”
+他说:“吃到的。”
+我说:“我也吃到了。”
+说着我们两个人都笑了,笑着笑着我想起了死去的儿子,我抹着眼睛又哭了,春生的手放到我肩上,我说:
+“春生,我儿子死了,我只有一个儿子。”
+春生叹口气说:“怎么会是你的儿子?”
+我想到有庆还一个人躺在那间小屋里,心里疼得受不了,我对春生说:
+“我要去看儿子了。”
+我也不想再杀什么人了,谁料到春生会突然冒出来,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对春生说:
+“春生,你欠了我一条命,你下辈子再还给我吧。”
+那天晚上我抱着有庆往家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抱累了就把儿子放到背脊上,一放到背脊上心里就发慌,又把他重新抱到了前面,我不能不看着儿子。眼看着走到了村口,我就越走越难,想想怎么去对家珍说呢?有庆一死,家珍也活不长,家珍已经病成这样了。我在村口的田埂上坐下来,把有庆放在腿上,一看儿子我就忍不住哭,哭了一阵又想家珍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先瞒着家珍好。我把有庆放在田埂上,回到家里偷偷拿了把锄头,再抱起有庆走到我娘和我爹的坟前,挖了一个坑。
+要埋有庆了,我又舍不得。我坐在爹娘的坟前,把儿子抱着不肯松手,我让他的脸贴在我脖子上,有庆的脸像是冻坏了,冷冰冰地压在我脖子上。夜里的风把头顶的树叶吹得哗啦哗啦响,有庆的身体也被露水打湿了。我一遍遍想着他中午上学时跑去的情形,书包在他背后一甩一甩的。想到有庆再不会说话,再不会拿着鞋子跑去,我心里是一阵阵酸疼,疼得我都哭不出来。我那么坐着,眼看着天要亮了,不埋不行了,我就脱下衣服,把袖管撕下来蒙住他的眼睛,用衣服把他包上,放到了坑里。我对爹娘的坟说:
+“有庆要来了,你们待他好一点,他活着时我对他不好,你们就替我多疼疼他。”
+有庆躺在坑里,越看越小,不像是活了十三年,倒像是家珍才把他生出来,我用手把土盖上去,把小石子都捡出来,我怕石子硌得他身体疼。埋掉了有庆,天蒙蒙亮了,我慢慢往家里走,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走到家门口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儿子,忍不住哭出了声音,又怕家珍听到,就捂住嘴巴蹲下来,蹲了很久,都听到出工的吆喝声了,才站起来走进屋去。凤霞站在门旁睁圆了眼睛看我,她还不知道弟弟死了。
+邻村的那个孩子来报信时,她也在,可她听不到。家珍在床上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对她说:
+“有庆出事了,在医院里躺着。”
+家珍像是信了我的话,她问我:
+“出了什么事?”
+我说:“我也说不清楚,有庆上课时突然昏倒了,被送到医院,医生说这种病治起来要有些日子。”
+家珍的脸伤心起来,泪水从眼角淌出,她说:
+“是累的,是我拖累有庆的。”
+我说:“不是,累也不会累成这样。”
+家珍看了看我又说:
+“你眼睛都肿了。”
+我点点头:“是啊,一夜没睡。”
+说完我赶紧走出门去,有庆才被埋到土里,尸骨未寒啊,再和家珍说下去我就稳不住自己了。
+接下去的日子,白天我在田里干活,到了晚上我对家珍说进城去看看有庆好些了没有。我慢慢往城里走,走到天黑了,再走回来,到有庆坟前坐下。夜里黑乎乎的,风吹在我脸上,我和死去的儿子说说话,声音飘来飘去都不像是我的。
+坐到半夜我才回到家中,起先的几天,家珍都是睁着眼睛等我回来,问我有庆好些了吗?我就随便编些话去骗她。过了几天我回去时,家珍已经睡着了,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我也知道老这么骗下去不是办法,可我只能这样,骗一天是一天,只要家珍觉得有庆还活着就好。
+有天晚上我离开有庆的坟,回到家里在家珍身旁躺下后,睡着的家珍突然说:
+“福贵,我的日子不长了。”
+我心里一沉,去摸她的脸,脸上都是泪,家珍又说:
+“你要照看好凤霞,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
+家珍都没提有庆,我当时心里马上乱了,想说些宽慰她的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傍晚,我还和往常一样对家珍说进城去看有庆,家珍让我别去了,她要我背着她去村里走走。我让凤霞把她娘抱起来,抱到我背脊上。家珍的身体越来越轻了,瘦得身上全是骨头。一出家门,家珍就说:
+“我想到村西去看看。”
+那地方埋着有庆,我嘴里说好,腿脚怎么也不肯往村那地方去,走着走着走到了东边村口,家珍这时轻声说:
+“福贵,你别骗我了,我知道有庆死了。”
+她这么一说,我站在那里动不了,腿也开始发软。我的脖子上越来越湿,我知道那是家珍的眼泪,家珍说:
+“让我去看看有庆吧。”
+我知道骗不下去,就背着家珍往村西走,家珍低声告诉我:
+“我夜夜听着你从村西走过来,我就知道有庆死了。”
+走到了有庆坟前,家珍要我把她放下去,她扑在了有庆坟上,眼泪哗哗地流,两只手在坟上像是要摸有庆,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有几根指头稍稍动着。我看着家珍这付样子,心里难受得要被堵住了,我真不该把有庆偷偷埋掉,让家珍最后一眼都没见着。
+家珍一直扑到天黑,我怕夜露伤着她,硬把她背到身后,家珍让我再背她到村口去看看,到了村口,我的衣领都湿透了,家珍哭着说:
+“有庆不会在这条路上跑来了。”
+我看着那条弯曲着通向城里的小路,听不到我儿子赤脚跑来的声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
+那天下午,我一直和这位老人呆在一起,当他和那头牛歇够了,下到地里耕田时,我丝毫没有离开的想法,我像个哨兵一样在那棵树下守着他。
+那时候四周田地里庄稼人的说话声飘来飘去,最为热烈的是不远处的田埂上,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都举着茶水桶在比赛喝水,旁边年轻人又喊又叫,他们的兴奋是他们处在局外人的位置上。福贵这边显得要冷清多了,在他身旁的水田里,两个扎着头巾的女人正在插秧,她们谈论着一个我完全陌生的男人,这个男人似乎是一个体格强壮有力的人,他可能是村里挣钱最多的男人,从她们的话里我知道他常在城里干搬运的活。一个女人直起了腰,用手背捶了捶,我听到她说:
+“他挣的钱一半用在自己女人身上,一半用在别人的女人身上。”
+这时候福贵扶着犁走到她们近旁,他插进去说:
+“做人不能忘记四条,话不要说错,床不要睡错,门槛不要踏错,口袋不要摸错。”
+福贵扶着犁过去后,又扭过去脑袋说:
+“他呀,忘记了第二条,睡错了床。”
+那两个女人嘻嘻一笑,我就看到福贵一脸的得意,他向牛大声吆喝了一下,看到我也在笑,对我说:
+“这都是做人的道理。”
+后来,我们又一起坐在了树荫里,我请他继续讲述自己,他有些感激地看着我,仿佛是我正在为他做些什么,他因为自己的身世受到别人重视,显示出了喜悦之情。
+我原以为有庆一死,家珍也活不长了。有一阵子看上去她真是不行了,躺在床上喘气都是呼呼的,眼睛整天半闭着,也不想吃东西,每次都是我和凤霞把她扶起来,硬往她嘴里灌着粥汤。家珍身上一点肉都没有了,扶着她就跟扶着一捆柴禾似的。
+队长到我家来过两次,他一看家珍的模样直摇头,把我拉到一旁轻声说:
+“怕是不行了。”
+我听了这话心直往下沉,有庆死了还不到半个月,眼看着家珍也要去了。这个家一下子没了两个人,往后的日子过起来可就难了,等于是一口锅砸掉了一半,锅不是锅,家不成家。
+队长说是上公社卫生院请个医生来看看,队长说话还真算数,他去公社开会回来时,还真带了个医生回来。那个医生很瘦小,戴着一副眼镜,问我家珍得了什么病,我说:
+“是软骨病。”
+医生点点头,在床边坐下来,给家珍切脉,我看着医生边切脉边和家珍说话,家珍听到有人和她说话,只是眼睛睁了睁,也不回答。医生不知怎么搞的没找到家珍的脉搏,他像是吓了一跳,伸手去翻翻家珍的眼皮,然后一只手捧住家珍的手腕,另一只手切住家珍的脉搏,脑袋像是要去听似的歪了下去。过了一会,医生站起来对我说:
+“脉搏弱的都快摸不到了。”
+医生说:“你准备着办后事吧。”
+做医生的只要一句话,就能要我的命。我当时差点没栽到地上,我跟着医生走到屋外,问他:
+“我女人还能活多久?”
+医生说:“出不了一个月。得了那种病,只要全身一瘫也就快了。”
+那天晚上家珍和凤霞睡着以后,我一个人在屋外坐到天快亮的时候了,先是呜呜地哭,哭了一阵我就开始想从前的事,想着想着又掉出了眼泪,这日子过得真是快,家珍嫁给我以后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眼睛一眨就到了她要去的时候了。后来我想想光哭光难受也没用,事到如今也只好想些实在的事,给家珍的后事得办的像样一点。
+队长心好,他看到我这副样子就说:
+“福贵,你想得开些,人啊,总是要死的,眼下也别想什么了,只要让家珍死得舒坦就好。这村里的地,你随便选一块,给家珍做坟。”
+其实那时候我也想开了,我对队长说:
+“家珍想和有庆呆在一起,她俩得埋在一个地方。”
+有庆可怜,包了件衣服就埋了。家珍可不能再这样,家里再穷也要给她打一口棺材,要不我良心上交待不过去。家珍当初要是嫁了别人,不跟着我受罪,也不会累成这样,得这种病。我在村里挨家挨户地去借钱,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说起给家珍打口棺材,就忍不住掉眼泪。大伙都穷,借来的钱不够打棺材,后来队长给我凑了些村里的公款,才到邻村将木匠请来。
+凤霞起先不知道她娘快去了,她看到我一闲下来就往先前村里的羊棚跑,木匠就在那里干活。我在那里一坐就是半晌,都忘了吃饭。凤霞来叫我,叫了几次看到棺材的形状出来了,她才觉察到了一些,睁圆了眼睛做手势问我,我心想凤霞也该知道这些,就告诉了她。
+这孩子拚命地摇头,我知道她的意思,就用手势告诉她,这是给家珍准备的,是给家珍以后用的。凤霞还是摇头,拉着我就往家里走。回到了家中,凤霞还拉着我的袖管,她推推家珍,家珍眼睛睁开来。她就使劲摇我的胳膊,让我看家珍活得好好的。然后右手伸开了往下劈,她是要我把棺材劈掉。
+凤霞心里根本就没想她娘会死,就是这样告诉她,她也不会相信。看着凤霞的样子,我只好低下头,什么手势都不做了。
+家珍在床上一躺就是二十多天,有时觉得她好些了,有时又觉得她真的快去了。后来有一个晚上,我在她身旁躺下准备熄灯时,家珍突然抬起胳膊拉了拉我,让我别熄灯。家珍说话的声音跟蚊子一样大,她要我把她的身体侧过来。我女人那晚上把我看了又看,叫了好几声:
+“福贵。”
+然后笑了笑,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家珍又睁开眼睛问我:“凤霞睡得好吗?’我起身看看凤霞,对她说:
+“凤霞睡着了。”
+那晚上家珍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些话,到后来累了才睡着。
+我却怎么都睡不着,心里七上八下的,家珍那样子像是好多了,可我老怕着是不是人常说的回光返照。我的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还热着我才稍稍放心下来。
+第二天我起床时,家珍还睡着,我想她昨晚上睡得晚,就没叫醒她,和凤霞喝了点粥下地去干活。那天收工早,我和凤霞回到家里时,我吓了一跳,家珍竟然坐在床上了,她是自己坐起来的。家珍看到我们进去,轻声说:
+“福贵,我饿了,给我熬点粥。”
+当时我傻站了很久,我怎么也想不到家珍会好起来了,家珍又叫了我一声,我才回过神来,我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我忘了凤霞听不到,对凤霞说:
+“全靠你,全靠你心里想着你娘不死。”
+人只要想吃东西,那就没事了。过了一阵子,家珍坐在床上能干些针线活了,照这样下去,家珍没准又能下床走路。
+我提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心里一踏实,人就病倒了。其实那病早就找到我了,有庆一死,家珍跟着是一副快去的样子,我顾不上病,也就不觉得。家珍没让医生说中,身体慢慢地好起来,我脑袋是越来越晕,直到有一天插秧时昏到了地上,被人抬回家,我才知道自己是病了。
+我一病倒,凤霞可就苦了,床上躺着两个人,她又服侍我们又要下地挣工分。过了几天,我看着凤霞实在是太累,就跟家珍说好多了,拖着个病身体下田去干活,村里人见了我都吃了一惊,说:
+“福贵,你头发全白了。”
+我笑笑说:“以前就白了。”
+他们说:“以前还有一半是黑的呢,就这么几天你的头发全白了。”
+就那么几天,我老了许多,我以前的力气再也没有回来,干活时腰也酸了背也疼了,干得猛一些身上到处淌虚汗。
+有庆死后一个多月,春生来了。春生不叫春生了,他叫刘解放。别人见了春生都叫他刘县长,我还是叫他春生。春生告诉我,他被俘虏后就当上了解放军,一直打到福建,后来又到朝鲜去打仗。春生命大,打来打去都没被打死。朝鲜的仗打完了,他转业到邻近一个县,有庆死的那年他才来到我们县。
+春生来的时候,我们都在家里。队长还没走到门口就喊上了:
+“福贵,刘县长来看你啦。”
+春生和队长一进屋,我对家珍说:
+“是春生,春生来了。”
+谁知道家珍一听是春生,眼泪马上掉了出来,她冲着春生喊:
+“你出去。”
+我一下子愣住了,队长急了,对家珍说:
+“你怎么能这样对刘县长说话。”
+家珍可不管那么多,她哭着喊道:
+“你把有庆还给我。”
+春生摇了摇头,对家珍说:“我的一点心意。”
+春生把钱递给家珍,家珍看都不看,冲着他喊:
+“你走,你出去。”
+队长跑到家珍跟前,挡住春生,说:
+“家珍,你真糊涂,有庆是事故死的,又不是刘县长害的。”
+春生看家珍不肯收钱,就递给我:
+“福贵,你拿着吧,求你了。”
+看着家珍那样子,我哪敢收钱。春生就把钱塞到我手里,家珍的怒火立刻冲着我来了,她喊道:
+“你儿子就值两百块?”
+我赶紧把钱塞回到春生手里。春生那次被家珍赶走后,又来了两次,家珍死活不让他进门。女人都是一个心眼,她认准的事谁也不能让她变。我送春生到村口,对他说:
+“春生,你以后别来了。”
+春生点点头,走了。春生那次一走,就几年没再来,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才又来了一次。
+城里闹上了文化大革命,乱糟糟的满街都是人,每天都在打架,还有人被打死,村里人都不敢进城去了。村里比起城里来,太平多了,还跟先前一样,就是晚上睡觉睡不踏实,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总是在深更半夜里来,队长就站在晒场上拚命吹哨子,大伙听到哨子便赶紧爬起来,到晒场去听广播,队长在那里喊:
+“都到晒场来,毛主席他老人家要训话啦。”
+我们是平民百姓,国家的事不是不关心,是弄不明白,我们都是听队长的,队长是听上面的。只要上面怎么说,我们就怎么想,怎么做。我和家珍最操心的还是凤霞,凤霞不小了,该给她找个婆家。凤霞长得和家珍年轻时差不多,要不是她小时候得了那场病,说媒的早把我家门槛踏平了。我自己是力气越来越小,家珍的病看样子要全好是不可能了,我们这辈子也算经历了不少事,人也该熟了,就跟梨那样熟透了该从树上掉下来。可我们放心不下凤霞,她和别人不一样,她老了谁会管她?
+凤霞说起来又聋又哑,她也是女人,不会不知道男婚女嫁的事。村里每年都有嫁出去娶进来的,敲锣打鼓热闹一阵,到那时候凤霞握着锄头总要看得发呆,村里几个年轻人就对凤霞指指点点,笑话她。
+村里王家三儿子娶亲时,都说新娘漂亮。那天新娘被迎进村里来时,穿着大红的棉袄,哧哧笑个不停。我在田里望去,新娘整个儿是个红人了,那脸蛋红扑扑特别顺眼。
+田里干活的人全跑了过去,新郎从口袋里摸出飞马牌香烟,向年长的男人敬烟,几个年轻人在一旁喊:
+“还有我们,还有我们。”
+新郎嘻嘻笑着把烟藏回到口袋里,那几个年轻人冲上去抢,喊着:
+“女人都娶到床上了,也不给根烟抽。”
+新郎使劲捂住口袋,他们硬是掰开他的手指,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后一个人举着,别的人跟着跑上了一条田埂。
+剩下的几个年轻人围着新娘,嘻嘻哈哈肯定说了些难听的话,新娘低头直笑。女人到了出嫁的时候,是什么都看着舒服,什么都听着高兴。
+凤霞在田里,一看到这种场景,又看呆了,两只眼睛连眨都没眨,锄头抱在怀里,一动不动。我站在一旁看得心里难受,心想她要看就让她多看看吧。凤霞命苦,她只有这么一点看看别人出嫁的福份。谁知道凤霞看着看着竟然走了上去。走到新娘旁边,痴痴笑着和她一起走过去。这下可把那几个年轻人笑坏了,我的凤霞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和新娘走在一起,新娘穿得又整齐又鲜艳,长得也好,和我凤霞一比,凤霞寒碜得实在是可怜。凤霞脸上没有脂粉,也红扑扑和新娘一样,她一直扭头看着新娘。
+村里几个年轻人又笑又叫,说:
+“凤霞想男人啦。”
+这么说说我也就听进去了,谁知没一会儿工夫难听的话就出来了,有个人对新娘说:
+“凤霞看中你的床了。”
+凤霞在旁边一走,新娘笑不出来了,她是嫌弃凤霞。这时有人对新郎说:
+“你小子太合算了,一娶娶一双,下面铺一个,上面盖一个。”
+新郎听后嘿嘿地笑,新娘受不住了,也不管自己新出嫁该害羞一些,脖子一直就对新郎喊:
+“你笑个屁。”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走上田埂对他们说:
+“做人不能这样,要欺负人也不能欺负凤霞,你们就欺负我吧。”
+说完我拉住凤霞就往家里走,凤霞是聪明人,一看到我的脸色,就知道刚才出了什么事,她低着头跟我往家走,走到家门口眼泪掉了下来。
+后来我和家珍商量着怎么也得给凤霞找一个男人,我们都是要死在她前面的,我们死后有凤霞收作,凤霞老这样下去,死后连个收作的人都没有。可又有谁愿意娶女凤霞呢?
+家珍说去求求队长,队长外面认识的人多,打听打听,没准还真有人要我们凤霞。我就去跟队长说了,队长听后说:
+“也是,凤霞也该出嫁了,只是好人家难找。”
+我说:“哪怕是缺胳膊断腿的男人,只要他想娶凤霞,我们都给。”
+说完这话自己先心疼上了,凤霞哪点比不上别人,就是不会说话。回到家里,跟家珍一说,家珍也心疼上了。她坐床上半晌不说话,末了叹息一声,说: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过了没多久,队长给凤霞找着了一个男人。那天我在自留地上浇粪,队长走过来说:
+“福贵,我给凤霞找着婆家了,是县城里的人,搬运工,挣钱很多。”
+我一听条件这么好,不相信,觉得队长是在和我闹着玩,我说:
+“队长,你别哄我了。”
+队长说:“没哄你,他叫万二喜,是个偏头,脑袋靠着肩膀,怎么也起不来。”
+他一说是偏头,我就信了,赶紧说:
+“你快让他来看看凤霞吧。”
+队长一走,我扔了粪勺就往自己茅屋跑,没进门就喊:
+“家珍,家珍。”
+家珍坐在床上以为出了什么事,看着我眼睛都睁圆了,我说:
+“凤霞有男人啦。”
+家珍这才松了口气,说:
+“你吓死我了。”
+我说:“不缺腿,胳膊也全,还是城里人呢。”
+说完我呜呜地哭了,家珍先是笑,看到我哭,眼泪也流了出来。高兴了一阵,家珍问:
+“条件这么好,会要凤霞吗?”
+我说:“那男的是偏头。”
+家珍这才有些放心。那晚上家珍让我把她过去的一些衣服拿出来,给凤霞做了件衣服,家珍说:
+“凤霞总得打扮打扮,人家都要来相亲了。”
+没出三天,万二喜来了,真是个偏头,他看我时把左边肩膀翘起来,又把肩膀向凤霞和家珍翘翘,凤霞一看到他这副模样,咧着嘴笑了。
+万二喜穿着中山服,干干净净的,若不是脑袋靠着肩膀,那模样还真像是城里来的干部。他拿着一瓶酒一块花布,由队长陪着进来。家珍坐在床上,头发梳得很整齐,衣服破了一点,倒很干净,我还专门在床下给家珍放了一双新布鞋。凤霞穿着水红衣服低着头坐在她娘旁边。家珍笑嘻嘻地看着她未过门的女婿,心里高兴着呢。
+万二喜把酒和花布往桌上一放,就翘着肩膀在屋里转一圈,他是在看我们的屋子。我说:
+“队长,二喜,你们坐。”
+二喜嗯了一声在凳子上坐下,队长摆摆手说:
+“我就不坐了,二喜,这是凤霞,这是她爹和娘。”
+凤霞双手放在腿上,看到队长指着她,就向队长笑,队长指着家珍,她转过去向家珍笑。家珍说:
+“队长,你请坐。”
+队长说:“不啦,我还有事,你们谈吧。”
+队长转身要走,留也留不住,我送走了队长,回到屋中指指桌上的酒,对二喜说:
+“让你破费了,其实我有几十年没喝酒了。”
+二喜听后嗯了一声,也不说话,翘着个肩膀在屋里看来看去,看得我心里七上八下。家珍笑着对他说:
+“家里穷了一点。”
+二喜又嗯了一声,翘着肩膀去看家珍,家珍继续说:
+“好在家里还养着一头羊几只鸡,福贵和我商量着等凤霞出嫁时,把鸡羊卖了办嫁妆。”
+二喜听后还是嗯了一下,我都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坐了一会,他站起来说要吡耍想这门亲事算是完了。他都没怎么看凤霞,老看我们的破烂屋子。我看看家珍,家珍苦笑一下,对二喜说:
+“我腿没力气,下不了地。”
+二喜点点头走到了屋外,我问他:
+“聘礼不带走了?”
+他嗯了一下,翘着肩膀看看屋顶的茅草,点了点头后就走了。
+我回到屋里,在凳子上坐下,想想有些生气,就说:
+“自己脑袋都抬不起来,还挑三捡四的。”
+家珍叹了口气说:
+“这也不能怪人家。”
+凤霞聪明,一看到我们的样子,就知道人家没看上她,站起来走到里面的房间,换了身旧衣服,扛着把锄头下地去了。
+到了晚上,队长来问我:
+“成了吗?”
+我摇摇头说:“太穷了,我家太穷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耕田时,有人叫我:
+“福贵,你看那路上,像是到你家相亲的偏头来了。”
+我抬起头来,看到五、六个人在那条路上摇摇摆摆地走来,还拉着一辆板车,只有走在最前面那人没有摇摆,他偏着脑袋走得飞快。远远一看我就知道是二喜来了,我是一点也想不到他会来。
+二喜见了我,说道:
+“屋顶的茅草该换了,我拉了车石灰粉粉墙。”
+我往那板车一望,有石灰有两把刷墙的扫帚,上面搁着个小方桌,方桌上是一个猪头。二喜手里还提着两瓶白酒。
+那时候我才知道二喜东张西望不是嫌我家穷,他连我屋前的草垛子都看到眼里去了。屋顶的茅草我早就想换了,只是等着农闲到来时好请村里人帮忙。
+二喜带了五个人来,肉也买了,酒也备了,想得周到。他们来到我们茅屋门口,放下板车,二喜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一手提着猪头,一手提着小方桌,走了进去,他把猪头往桌上一放,小方桌放在家珍腿上,二喜说:
+“吃饭什么的都会方便一些。”
+家珍当时眼睛就湿了,她是激动,她也没想到二喜会来,会带着人来给我家换茅草,还连夜给她做了个小方桌,家珍说:
+“二喜,你想得真周到。”
+二喜他们把桌子和凳子什么的都搬到了屋外,在一棵树下面铺上了稻草,然后二喜走到床前要背家珍,家珍笑着摆摆手,叫我:
+“福贵,你还站着干什么。”
+我赶紧过去让家珍上我背脊,我笑着对二喜说:
+“我女人我来背,你往后背凤霞吧。”
+家珍敲了我一下,二喜听后嘿嘿直笑。我把家珍背到树下,让她靠着树坐在稻草上。看着二喜他们把草垛子分散了,扎成一小捆一小捆,二喜和另一个人爬到屋顶,下面留着四个,替我家翻屋顶的茅草。我看一眼就知道二喜带来的人都是干惯这活的,手脚都麻利。下面的用竹竿挑着往上扔,二喜和另一个人在上面铺。别看二喜脑袋靠着肩膀,干活一点都不碍事,茅草扔上去他先用脚踢一下,再伸手接住。有这本领的人,在我们村里是一个都找不出来。
+没到中午,屋顶的活就干完了。我给他们烧了一桶茶水,凤霞给他们倒茶水,跑前跑后忙个不停,她也高兴,看到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多干活的人,凤霞笑开的嘴就没合上。
+村里很多人都走过来看,一个女的对家珍说:
+“女婿没过门就干活啦,你好福气啊。”
+家珍说:“是凤霞好福气。”
+二喜从屋顶上下来,我对他说:
+“二喜,歇一会。”
+二喜用袖管擦擦脸上的汗说:
+“不累。”
+说完又翘起肩膀往四处看,看到左边一块菜地问我:
+“这是我家的地吗?”
+我说:“是啊。”
+他就进屋拿了把菜刀,下到地里割了几棵新鲜的菜,又拿进屋去。不一会,他在里面切猪头了,我去拦他,让他把这活留给凤霞,他还是用袖管擦着汗说:
+“不累。”
+我只好出来去推凤霞,凤霞站在家珍旁边,我把她往屋里推的时候,她还不好意思地扭着头看家珍,家珍笑着挥手让她进去,她这才进了茅屋。
+我和家珍陪着二喜带来的人喝茶说话,中间我走进去一次,看到二喜和凤霞像是两口子,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
+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过后都咧着嘴笑了。
+我出来和家珍一说,家珍也笑了。过了一会,我忍不住又想去看看,刚站起来家珍就叫住我,偷偷说:
+“你别进去了。”
+吃过午饭,二喜他们用石灰粉起了墙,我家的土墙到了第二天石灰一干,变成白晃晃一片,像是城里的砖瓦房子。粉完了墙天还早着,我对二喜说:
+“吃了晚饭再走吧。”
+他说:“不吃了。”
+就着肩膀向凤霞翘了翘,我知道他是在看凤霞。他低声问我和家珍:
+“爹,娘,我什么时候把凤霞娶过去?”
+一听这话,一听他叫我和家珍爹娘,我们欢喜得合不上嘴,我看看家珍后说:
+“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接着我又轻声说:
+“二喜,不是我想让你破费,实在是凤霞命苦,你娶凤霞那天多叫些人来,热闹热闹,也好叫村里人看看。”
+二喜说:“爹,知道了。”
+那天晚上凤霞摸着二喜送来的花布,看看笑笑,笑笑看看。有时抬头看到我和家珍在笑,心里一慌,脸就红了。看得出来凤霞喜欢二喜,我和家珍高兴,家珍说:
+“二喜是个实在人,心眼好,把凤霞给他,我心里踏实。”
+我们把家里的鸡羊卖了,我又领着凤霞去城里给她做了两身新衣服,给她添置了一床新被子,买了脸盆什么的。凡是村里别人家女儿有的、凤霞都有,拿家珍的话说是:
+“不能委屈凤霞了。”
+二喜来娶凤霞那天,锣鼓很远就闹过来了,村里人全挤到村口去看。二喜带来了二十多个人,全穿着中山服,要不是二喜胸口戴了朵大红花,那样子像是什么大干部下来了呢。
+十几双锣同时敲着,两个大鼓擂得咚咚响,把村里人耳朵震得嗡嗡乱响,最显眼的是中间有一辆披红戴绿的板车,车上一把椅子也红红绿绿。一走进村里,二喜就拆了两条大前门香烟,见到男子就往他们手里塞,嘴里连连说:
+“多谢,多谢。”
+村里别人家娶亲嫁女时,抽的最好的香烟也不过是飞马牌,二喜将大前门一盒一盒送人,那气派把谁家都比下去了。
+拿到香烟的赶紧都往自己口袋里放,像是怕人来抢似的,手指在口袋里摸索着抽出一根放在嘴上。
+跟在二喜身后那二十来人也卖力,锣鼓敲得震天响,还扯着嗓子喊,他们的口袋都鼓鼓的,见到村里年轻的女人和孩子,就把口袋里的糖果往他们身上扔。这样大手大脚把我都看呆了,心想扔掉的都是钱呵。
+他们来到我家茅屋前,一个个进去看凤霞,锣鼓留在外面,村里的年轻人就帮着敲上了。凤霞那天穿上新衣服可真漂亮,连我这个做爹的都想不到她会这么漂亮,她坐在家珍床前,在进来的人里挨个找二喜,一看到二喜赶紧低下了头。
+二喜带来的城里人见了凤霞都说:
+“这偏头真有艳福。”
+后来过了好多年,村里别的姑娘出嫁时,他们还都会说凤霞出嫁时最气派。那天凤霞被迎出屋去时,脸蛋红得跟番茄一样,从来没有那么多人一起看着她,她把头埋在胸前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二喜拉着她的手走到板车旁,凤霞看看车上的椅子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个头比凤霞矮的二喜一把将凤霞抱到了车上,看的人哄地笑起来,凤霞也哧哧笑了。二喜对我和家珍说:
+“爹,娘,我把凤霞娶走啦。”
+说着二喜自己拉起板车就走,板车一动,低头笑着的凤霞急忙扭过头来,焦急地看来看去。我知道她是在看我和家珍,我背着家珍其实就站在她旁边。她一看到我们,眼泪哗哗流了出来,她扭着身体哭着看我们。我一下子想起凤霞十三岁那年,被人领走时也是这么哭着看我,我一伤心眼泪也出来了,这时我脖子也湿了,我知道家珍也在哭。我想想这次不一样,这次凤霞是出嫁,我就笑了,对家珍说:
+“家珍,今天是办喜事,你该笑。”
+二喜是实心眼,他拉着板车走时,还老回过头去看看他的新娘,一看到凤霞扭着身体朝我们哭,他就不走了,站在那里也把身体扭着。凤霞是越哭越伤心,肩膀也一抖一抖了,让我这个做爹的心里一抽一抽,我对二喜喊:
+“二喜,凤霞是你的女人了,你还不快拉走。”
+凤霞嫁到了城里,我和家珍就跟丢了魂似的,怎么都觉得心慌。往常凤霞在屋里进进出出也不怎么觉得,如今凤霞一走,屋里就剩我和家珍,两个人看来看去,都看了几十年了,像是还没看够。我还好,在地里干活能分掉点想凤霞的心思。家珍就苦了,整天坐在床上,整天闲着,没有了凤霞,做娘的心里能不慌张?先前她在床上呆着从不说什么,这么一来她可就难受了,腰也酸了背也疼了,怎么都不舒服。我也知道那滋味,整天在床上,比下地干活还累,身体都活动不了。我就在黄昏的时候背着她到村里去走走,村里人见了家珍,都亲热地问长问短,家珍心里也舒畅多了,她贴着我耳朵问:
+“他们不会笑话我们吧。”
+我说:“我背着自己的女人有什么好笑话的。”
+家珍开始喜欢提一些过去的事,到了一处,她就要说起凤霞,说起有庆从前的事,说着说着就笑。来到了村口,家珍说起那天我回来的事,家珍在田里干活,听到有个人大声叫凤霞,叫有庆,抬头一看看到了我,起先还不敢认。家珍说到这里笑着哭了,泪水滴在我脖子上,她说:
+“你回来就什么都好了。”
+按规矩凤霞得一个月以后回来,我们也得一个月以后才能去看她。谁知凤霞嫁出去还不到十天,就回来了。那天傍晚我们刚吃过饭,有人在外面喊:
+“福贵,你到村口去看看,像是你家的偏头女婿来了。”
+我还不相信,村里人都知道我和家珍想凤霞都快想呆了,我觉得村里人是在捉弄我们,我跟家珍说:
+“不会吧,才十来天工夫。”
+家珍急了,她说:
+“你快去看看。”
+我跑到村口一看,还真是二喜,翘着左边的肩膀,手里提着一包糕点,凤霞走在他旁边,两个人手拉着手,笑眯眯地走来。村里人见了都笑,那年月可是见不到男女手拉着手的,我对他们说:
+“二喜是城里人,城里人就是洋气。”
+凤霞和二喜一来,家珍高兴坏了;凤霞在床沿上一坐,家珍拉住她的手摸个没完,一遍遍说凤霞长胖了,其实十来天工夫能长多少肉?我对二喜说:
+“没想到你们会来,一点准备都没有。”
+二喜嘿嘿地笑,他说他也不知道会来,是凤霞拉着他,他糊里糊涂地跟来了。
+凤霞嫁出去没过十天就回来,我们也不管什么老规矩了,我是三天两头往城里跑,说起来是家珍要我去的,我自己也想着要常去看看他们。我往城里跑得这么勤快,跟年轻时一样了,只是去的地方不一样。
+去的时候,我就在自留地里割上几棵青菜,放在篮子里提着,穿上家珍给我做的新布鞋。我割菜时鞋上沾了点泥,家珍就叫住我,要我把泥擦掉。我说:
+“人都老了,还在乎什么鞋上有泥。”
+家珍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人老了也是人,是人就得干净一些。”
+这倒也是,家珍病了那么多年,在床上下不了地,头发每天都还是梳得整整齐齐的。我穿得干干净净走出村口,村里人见我提着青菜,就问:
+“又去看凤霞?”
+我点点头:“是啊。”
+他们说:“你老这么去,那偏头女婿不赶你走?”
+我说:“二喜才不会呢。”
+二喜家的邻居都喜欢凤霞,我一去,他们就夸她,说她又勤快又聪明。扫地时连别人家的屋前也扫,一扫就扫半条街,邻居看到凤霞汗都出来了,走过去拍拍她,让她别扫了,她这才笑眯眯地回到自己屋里。
+凤霞以前没学过织毛衣,我们家穷,谁也没穿过毛衣。凤霞看到邻居的女人坐在门前织毛衣,手穿来插去的,心里喜欢她就搬着把凳子坐到跟前看,一看就看半天,人都看呆了。
+邻居家的女人看着凤霞这么喜欢,便手把手教她。这么一教可把她们吓一跳,凤霞一学就会,才三、四天,凤霞织毛衣和她们一样快了。她们见了我就说:
+“要是凤霞不聋不哑有多好。”她们也在心里可怜凤霞。后来只要屋里的活一忙完,凤霞便坐到门前替她们织毛衣。整条街的女人里就数凤霞毛衣织得最紧最密,这下可好了,她们都把毛线送过来,让凤霞替她们织。凤霞累是累了一些,可她心里高兴。毛衣织成了给人家,她们向她翘翘大拇指,凤霞张着嘴就要笑半天。
+我一进城,邻居家的女人就过来挨个告诉我,凤霞这儿好,那儿好,我听到的全是好话,听得我眼睛都红了,我说:
+“城里人就是好,在村里是难得听到说我凤霞好。”
+看到大家都这么喜欢凤霞,二喜又疼爱她,我心里高兴啊。回到家里,家珍总是埋怨我去得太久。这也是,家珍一个人在家里伸直了脖子等我回去说些凤霞的新鲜事,左等右等不见我回来,心里当然要焦急,我说:
+“一见了凤霞就忘了时间。”
+每次回到家里,我都要坐在床边说半晌,凤霞屋里屋外的事,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家珍给她做的鞋穿破了没有。家珍什么都知道,她是没完没了地问,我也没完没了地说,说得我嘴里都没有唾沫了,家珍也不放过我,问我:
+“还有什么忘了说了?”
+一说说到天黑,村里人都差不多要上床睡觉了,我们都还没吃饭,我说:
+“我得煮吃的了。”
+家珍拉住我,求我:
+“你再给我说说凤霞。”
+其实我也愿意多说说凤霞,跟家珍说我还嫌不够,到田里干活时,我又跟村里人说了,说凤霞又聪明又勤快,在城里怎么好,怎么招人喜爱,毛衣织得比谁都快。村里有些人听了还不高兴,对我说:
+“福贵,你是老昏了头,城里人心眼坏着呢,凤霞整天给别人家干活还不累死。”
+我说:“话可不能这么说。”
+他们说:“凤霞替她们织毛衣,她们也得送点东西给凤霞,送了吗?”
+村里人心眼就是小,尽想些捡便宜的事。城里的女人可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坏,我有两次听到她们对二喜说:
+“二喜,你去买两斤毛线来,也该让凤霞有件毛衣。”
+二喜听后笑笑,没作声。二喜是实在人,娶凤霞时他依了我的话,钱花多了,欠下了债。到了私下里,他悄悄对我说:
+“爹,我还了债就给凤霞买毛线。”
+城里的文化大革命是越闹越凶,满街都是大字报,贴大字报的人都是些懒汉,新的贴上去时也不把旧的撕掉,越贴越厚,那墙上像是有很多口袋似的鼓了出来。连凤霞、二喜他们屋门上都贴了标语,屋里脸盆什么的也印上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凤霞他们的枕巾上印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床单上的字是:在大风大浪中前进。二喜和凤霞每天都睡在毛主席的话上面。
+我每次进城,看到人多的地方就避开,城里是天天都在打架,我就见过几次有人被打得躺在地上起不来。难怪队长再不上城里开会了,公社常派人来通知他去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队长都不去,私下里对我们说:
+“城里天天都在死人,我吓都吓死了,眼下进城去开会就是进了棺材。”
+队长躲在村里哪里都不去,可他也只是过了几个月的安稳日子,他不出去,别人找上门来了。那天我们都在田里干活,远远地看到一面红旗飘过来,来了一队城里的红卫兵。队长也在田里,看到他们走来,当时脖子就缩了缩,提心吊胆地问我:
+“该不会来找我的吧。”
+领头的红卫兵是个女的,他们来到了我们跟前,那女的朝我们喊:
+“这里为什么没有标语,没有大字报?队长呢?队长是谁?”
+队长赶紧扔了锄头路过去,点头哈腰地说:
+“红卫兵小将同志。”
+那个女的挥挥手臂问:
+“为什么没有标语和大字报?”
+队长说:“有标语,有两条标语呢,就刷在那间屋子后面。”
+那女的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六七岁,她在我们队长面前神气活现,眼睛斜了斜就算是看过队长了。她对几个提着油漆筒的红卫兵说:
+“去刷上标语。”
+那几个红卫兵就朝村里的房子跑去,去刷标语了。领头的女孩对队长说:
+“让全村人集合。”
+队长急忙从口袋里掏出哨子拼命吹,在别的田里干活的人赶紧跑了过来。等人集合得差不多了,那女的对我们喊:
+“你们这里的地主是谁?”
+大伙一听这话全朝我看上了,看得我腿都哆嗦了,好在队长说:
+“地主解放初就毙掉了。”
+她又问:“有没有富农。”
+队长说:“富农有一个,前年归西了。”
+她看看队长,对我们大伙喊:
+“那走资派有没有?”
+队长陪着笑脸说:
+“这村里是小地方,哪有走资派?”
+她的手突然一伸,都快指到队长的鼻子上了,她问:
+“你是什么?”
+队长吓得连声说:
+“我是队长,是队长。”
+谁知道她大喊一声:
+“你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队长吓坏了,连连摆手说:
+“不是,不是,我没走。”
+那女的没理他,朝我们喊:
+“他对你们进行白色统治,他欺压你们,你们要起来反抗,要砸断他的狗腿。”
+村里人都看傻了,平日里队长可神气了,他说什么我们听什么,从没人觉得队长说得不对。如今队长被这群城里来的孩子折腾的腰都弯下去了,他连连求饶,我们都说不出口的话他也说了。队长求了一会,转身对我们喊:
+“你们出来说说呀,我没欺压你们。”
+大伙看看队长,又看看那些红卫兵,三三两两地说:
+“队长没有欺压我们,他是个好人。”
+那个女的皱着眉看我们,说:
+“不可救药。”
+说完她朝几个红卫兵挥挥手:
+“把他押走。”
+两个红卫兵走过去抓住队长的胳膊,队长伸直了脖子喊:
+“我不进城,乡亲们哪,救救我,我不能进城,进城就是进棺材。”
+队长再喊也没用,被他们把胳膊扭到后面,弯着身体押走了。大伙看着他们喊着口号杀气腾腾地走去,谁也没上去阻拦,没人有这个胆量。
+队长这么一去,大伙都觉得凶多吉少,城里那地方乱着呢,就算队长保住命,也得缺条胳膊少条腿的。谁知没出三天,队长就回来了,一副鼻青眼肿的模样,在那条路上晃晃悠悠地走来,在地里的人赶紧迎上去,叫他:
+“队长。”
+队长眼皮抬了抬,看看大伙,什么话没说,一直走回自己家,呼呼地睡了两天。到了第三天,队长扛着把锄头下到田里,脸上的肿消了很多,大伙围上去问这问那,问他身上还疼不疼,他摇摇头说:
+“疼倒没什么,不让我睡觉,他娘的比疼还难受。”
+说着队长掉出眼泪,说:
+“我算是看透了,平日里我像护着儿子一样护着你们,轮到我倒楣了,谁也不来救我。”
+队长说得我们大伙都不敢去看他。队长总还算好,被拉到城里只是吃了三天的拳脚。春生住在城里,可就更惨了。我还一直不知道春生也倒楣了,那天我进城去看凤霞,在街上看到一伙戴着各种纸帽子,胸前挂着牌牌的人被押着游街。起先我没怎么在意,等他们来到跟前,我吓了一跳,走在最前头的竟是春生。春生低着头,没看到我,从我身边走过去后,春生突然抬起头来喊:
+“毛主席万岁。”
+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冲上去对春生又打又踢,骂道:
+“这是你喊的吗,他娘的走资派。”
+春生被他们打倒在地,身体搁在那块木牌上,一只脚踢在他脑袋上,春生的脑袋像是被踢出个洞似的咚地一声响,整个人趴在了地上。春生被打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打人的,在地上的春生像是一块死肉,任他们用脚去踢。再打下去还不把春生打死了,我上去拉住两个人的袖管,说:
+“求你们别打了。”
+他们用劲推了我一把,我差点摔到地上,他们说:
+“你是什么人?”
+我说:“求你们别打了。”
+有个人指着春生说: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旧县长,是走资派。”
+我说:“这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春生。”
+他们一说话,也就没再去打春生,喊着要春生爬起来。春生被打成那样了,怎么爬得起来,我就去扶他,春生认出了我,说:
+“福贵,你快走开。”
+那天我回到家里,坐在床边,把春生的事跟家珍说了,家珍听了都低下头,我就说:
+“当初你不该不让春生进屋。”
+家珍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其实她心里想的也和我一样。”
+过了一个多月,春生偷偷地上我家来了,他来时都深更半夜,我和家珍已经睡了,敲门把我们敲醒,我打开门借着月光一看是春生,春生的脸肿的都圆了,我说:
+“春生,快进来。”
+春生站在门外不肯进来,他问:
+“嫂子还好吧?”
+我就对家珍说:
+“家珍,是春生。”
+家珍坐在床上没有答应,我让春生进屋,家珍不开口,春生就不进来,他说:
+“福贵,你出来一下。”
+我回头又对家珍说:
+“家珍,是春生来了。”
+家珍还是没理我,我只好披上衣服走出去,春生走到我家屋前那棵树下,对我说:
+“福贵,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我问:“你要去哪里?”
+他咬着牙齿狠狠地说:
+“我不想活了。”
+我吃了一惊,急忙拉住春生的胳膊说:
+“春生,你别糊涂,你还有女人和儿子呢。”
+一听这话,春生哭了,他说:
+“福贵,我每天都被他们吊起来打。”
+说着他把手伸过来:
+“你摸摸我的手。”
+我一摸,那手像是煮熟了一样,烫得吓人,我问他:
+“疼不疼?”
+他摇摇头:“不觉得了。”
+我把他肩膀往下按,说道:
+“春生,你先坐下。”
+我对他说,“你千万别糊涂,死人都还想活过来,你一个大活人可不能去死。”
+我又说:“你的命是爹娘给的,你不要命了也得先去问问他们。”
+春生抹了抹眼泪说:
+“我爹娘早死了。”
+我说:“那你更该好好活着,你想想,你走南闯北打了那么多仗,你活下来容易吗?”
+那天我和春生说了很多话,家珍坐在屋里床上全听进去了。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春生像是有些想通了,他站起来说要走了,这时家珍在里面喊:
+“春生。”
+我们两个都怔了一下,家珍又叫了一声,春生才答应。我们走到门口,家珍在床上说:
+“春生,你要活着。”
+春生点了点头,家珍在里面哭了,她说:
+“你还欠我们一条命,你就拿自己的命来还吧。”
+春生站了一会说:
+“我知道了。”
+我把春生送到村口,春生让我站住,别送了,我就站在村口,看着春生走去,春生都被打瘸了,他低着头走得很吃力。我又放心不下,对他喊:
+“春生,你要答应我活着。”
+春生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
+“我答应你。”
+春生后来还是没有答应我,一个多月后,我听说城里的刘县长上吊死了。一个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我把这话对家珍说了,家珍听后难受了一天,到了夜里她说:
+“其实有庆的死不能怪春生。”
+到了田里的活一忙,我就不能常常进城去看凤霞了。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村里人在一起干活,我用不着焦急。只是家珍还是下不了床,我起早摸黑,既不能误了田里的活,又不能让家珍饿着,人实在是累。年纪大了,要是年轻他二十岁,睡上一觉就会没事,到了那个年纪,人累了睡上几觉也补不回来,干活时手臂都抬不起来,我混在村里人中间,每天只是装装样子,他们也都知道我的难处,谁也不来说我。
+农忙时凤霞来住了几天,替我做饭烧水,侍候家珍,我轻松了很多。可是想想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凤霞早就是二喜的人了,不能在家里呆得太久。我和家珍商量了一下,怎么也得让凤霞回去了,就把凤霞赶走了。我是用手一推一推把她推出村口的,村里人见了嘻嘻笑,说没见过像我这样的爹。我听了也嘻嘻笑,心想村里谁家的女儿也没像凤霞对她爹娘这么好,我说:
+“凤霞只有一个人,服侍了我和家珍,就服侍不了我的偏头女婿了。”
+凤霞被我赶回城里,过了没多久又回来了,这次连偏头女婿也来了。两个人在远处拉着手走来,我很远就看到了他们,不用看二喜的偏脑袋,就看拉着手我也知道是谁了。二喜提着一瓶黄酒,咧着嘴笑个不停。凤霞手里挎着个小竹篮子,也像二喜一样笑。我想是什么好事,这么高兴。
+到了家里,二喜把门关上,说:
+“爹,娘,凤霞有啦。”
+凤霞有孩子了,我和家珍嘴一咧也都笑了。我们四个人笑了半晌,二喜才想起来手里的黄酒,走到床边将酒放在小方桌上,凤霞从篮里拿出碗豆子。我说:
+“都到床上去,都到床上去。”
+凤霞坐到家珍身旁,我拿了四只碗和二喜坐一头。二喜给我倒满了酒,给家珍也倒满,又去给凤霞倒,凤霞捏住酒瓶连连摇头,二喜说:
+“今天你也喝。”
+凤霞像是听懂了二喜的话,不再摇头。我们端起了碗,凤霞喝了一口皱皱眉,去看家珍,家珍也在皱眉,她抿着嘴笑了。我和二喜都是一口把酒喝干,一碗酒下肚,二喜的眼泪掉了出来,他说:
+“爹,娘,我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天。”
+一听这话,家珍眼睛马上就湿了,看着家珍的样子,我眼泪也下来了,我说:
+“我也想不到,先前最怕的就是我和家珍死了凤霞怎么办,你娶了凤霞,我们心就定了,有了孩子更好了,凤霞以后死了也有人收作。”
+凤霞看到我们哭,也眼泪汪汪的。家珍哭着说:
+“要是有庆活着就好了,他是凤霞带大的,他和凤霞亲着呢,有庆看不到今天了。”
+二喜哭得更凶了,他说:
+“要是我爹娘还活着就好了,我娘死的时候捏住我的手不肯放。”
+四个人越哭越伤心,哭了一阵,二喜又笑了,他指指那碗豆子说:
+“爹,娘,你们吃豆子,是凤霞做的。”
+我说:“我吃,我吃,家珍,你吃。”
+我和家珍看来看去,两个人都笑了,我们马上就会有外孙了。那天四个人哭哭笑笑,一直到天黑,二喜和凤霞才回去。
+凤霞有了孩子,二喜就更疼爱她。到了夏天,屋里蚊子多,又没有蚊帐,天一黑二喜便躺到床上去喂蚊子,让凤霞在外面坐着乘凉,等把屋里的蚊子喂饱,不再咬人了,才让凤霞进去睡。有几次凤霞进去看他,他就焦急,一把将凤霞推出去。这都是二喜家的邻居告诉我的,她们对二喜说:
+“你去买顶蚊帐。”
+二喜笑笑不作声,瞅空儿才对我说:
+“债不还清,我心里不踏实。”
+看着二喜身上被蚊子咬得到处都是红点,我也心疼,我说:
+“你别这样。”
+二喜说:“我一个人,蚊子多咬几口捡不了什么便宜,凤霞可是两个人啊。”
+凤霞是在冬天里生孩子的,那天雪下得很大,窗户外面什么都看不清楚。凤霞进了产房一夜都没出来,我和二喜在外面越等越怕,一有医生出来,就上去问,知道还在生,便有些放心。到天快亮时,二喜说:
+“爹,你先去睡吧。”
+我摇摇头说:“心悬着睡不着。”
+二喜劝我:“两个人不能绑在一起,凤霞生完了孩子还得有人照应。”
+我想想二喜说得也对,就说:
+“二喜,你先去睡。”
+两个人推来推去,谁也没睡。到天完全亮了,凤霞还没出来,我们又怕了,比凤霞晚进去的女人都生完孩子出来了。
+我和二喜哪还坐得住,凑到门口去听里面的声音,听到有女人在叫唤,我们才放心,二喜说:
+“苦了凤霞了。”
+过了一会,我觉得不对,凤霞是哑吧,不会叫唤的,这么对二喜说,二喜的脸一下子白了,他跑到产房门口拚命喊:
+“凤霞,凤霞。”
+里面出来个医生朝二喜喊道:
+你叫什么,出去。”
+二喜呜呜地哭了,他说:
+“我女人怎么还没出来。”
+旁边有人对我们说:
+“生孩子有快的,也有慢的。”
+我看看二喜,二喜看看我,想想可能是这样,就坐下来再等着,心里还是咚咚乱跳。没多久,出来一个医生问我们:
+“要大的?还是要小的?”
+她这么一问,把我们问傻了,她又说:
+“喂,问你们呢?”
+二喜扑通跪在了她跟前,哭着喊:
+“医生,救救凤霞,我要凤霞。”
+二喜在地上哇哇地哭,我把他扶起来,劝他别这样,这样伤身体,我说:
+“只要凤霞没事就好了,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二喜呜呜地说:
+“我儿子没了。”
+我也没了外孙,我脑袋一低也呜呜地哭了。到了中午,里面有医生出来说:
+“生啦,是儿子。”
+二喜一听急了,跳起来叫道:
+“我没要小的。”
+医生说:“大的也没事。”
+凤霞也没事,我眼前就晕晕乎乎了,年纪一大,身体折腾不起啊。二喜高兴坏了,他坐在我旁边身体直抖,那是笑得太厉害了。我对二喜说:
+“现在心放下了,能睡觉了,过会再来替你。”
+谁料到我一走凤霞就出事了,我走了才几分钟,好几个医生跑进了产房,还拖着氧气瓶。凤霞生下了孩子后大出血,天黑前断了气。我的一双儿女都是生孩子上死的,有庆死是别人生孩子,凤霞死在自己生孩子。
+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凤霞死后躺到了那间小屋里,我去看她一见到那间屋子就走不进去了,十多年前有庆也是死在这里的。我站在雪里听着二喜在里面一遍遍叫着凤霞,心里疼得蹲在了地上。雪花飘着落下来,我看不清那屋子的门,只听到二喜在里面又哭又喊,我就叫二喜,叫了好几声,二喜才在里面答应一声,他走到门口,对我说:
+“我要大的,他们给了我小的。”
+我说:“我们回家吧,这家医院和我们前世有仇,有庆死在这里,凤霞也死在这里。二喜,我们回家吧。”
+二喜听了我的话,把凤霞背在身后,我们三个人往家走。
+那时候天黑了,街上全是雪,人都见不到,西北风呼呼吹来,雪花打在我们脸上,像是沙子一样。二喜哭得声音都哑了,走一段他说:
+“爹,我走不动了。”
+我让他把凤霞给我,他不肯,又走了几步他蹲了下去,说:
+“爹,我腰疼得不行了。”
+那是哭的,把腰哭疼了。回到了家里,二喜把凤霞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盯着凤霞看,二喜的身体都缩成一团了。我不用看他,就是去看他和凤霞在墙上的影子,也让我难受的看不下去。那两个影子又黑又大,一个躺着,一个像是跪着,都是一动不动,只有二喜的眼泪在动,让我看到一颗一颗大黑点在两个人影中间滑着。我就跑到灶间,去烧些水,让二喜喝了暖暖身体,等我烧开了水端过去时,灯熄了,二喜和凤霞睡了。
+那晚上我在二喜他们灶间坐到天亮,外面的风呼呼地响着,有一阵子下起了雪珠子,打在门窗上沙沙乱响,二喜和凤霞睡在里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寒风从门缝冷嗖嗖地钻进来,吹得我两个膝盖又冷又疼,我心里就跟结了冰似的一阵阵发麻,我的一双儿女就这样都去了,到了那种时候想哭都没有了眼泪。我想想家珍那时还睁着眼睛等我回去报信,我出来时她一遍一遍嘱咐我,等凤霞一生下来赶紧回去告诉她是男还是女。凤霞一死,让我怎么回去对她说?
+有庆死时,家珍差点也一起去了,如今凤霞又死到她前面,做娘的心里怎么受得住。第二天,二喜背着凤霞,跟着我回到家里。那时还下着雪,凤霞身上像是盖了棉花似的差不多全白了。一进屋,看到家珍坐在床上,头发乱糟糟的,脑袋靠在墙上,我就知道她心里明白凤霞出事了,我已经连着两天两夜没回家了。我的眼泪唰唰地流了出来,二喜本来已经不哭了,一看到家珍又呜呜地哭起来,他嘴里叫着:
+“娘,娘……”
+家珍的脑袋动了动,离开了墙壁,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二喜背脊上的凤霞。我帮着二喜把凤霞放到床上,家珍的脑袋就低下来去看凤霞,那双眼睛定定的,像是快从眼眶里突出来了。我是怎么也想不到家珍会是这么一付样子,她一颗泪水都没掉出来,只是看着凤霞,手在凤霞脸上和头发上摸着。二喜哭得蹲了下去,脑袋靠在床沿上。我站在一旁看着家珍,心里不知道她接下去会怎么样。那天家珍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偶尔地摇了摇头。凤霞身上的雪慢慢融化了以后,整张床上都湿淋淋了。
+凤霞和有庆埋在了一起。那时雪停住了,阳光从天上照下来,西北风刮得更凶了,呼呼直响,差不多盖住了树叶的响声。埋了凤霞,我和二喜抱着锄头铲子站在那里,风把我们两个人吹得都快站不住了。满地都是雪,在阳光下面白晃晃刺得眼睛疼,只有凤霞的坟上没有雪,看着这湿漉漉的泥土,我和二喜谁也抬不动脚走开。二喜指指紧挨着的一块空地说:
+“爹,我死了埋在这里。”
+我叹了口气对二喜说:
+“这块就留给我吧,我怎么也会死在你前面的。”
+埋掉了凤霞,孩子也可以从医院里抱出来了。二喜抱着他儿子走了十多里路来我家,把孩子放在床上,那孩子睁开眼睛时皱着眉,两个眼珠子瞟来瞟去,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看着孩子这副模样,我和二喜都笑了。家珍是一点都没笑,她眼睛定定地看着孩子,手指放在他脸旁,家珍当初的神态和看死去的凤霞一模一样,我当时心里七下八下的,家珍的模样吓住了我,我不知道家珍是怎么了。后来二喜抬起脸来,一看到家珍他立刻不笑了,垂着手臂站在那里不知怎么才好。过了很久,二喜才轻声对我说:
+“爹,你给孩子取个名字。”
+家珍那时开口说话了,她声音沙沙地说:
+“这孩子生下来没有了娘,就叫他苦根吧。”
+凤霞死后不到三个月,家珍也死了。家珍死前的那些日子,常对我说:
+“福贵,有庆,凤霞是你送的葬,我想到你会亲手埋掉我,就安心了。”
+她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反倒显得很安心。那时候她已经没力气坐起来了,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耳朵还很灵,我收工回家推开门,她就会睁开眼睛,嘴巴一动一动,我知道她是在对我说话,那几天她特别爱说话,我就坐在床上,把脸凑下去听她说,那声音轻得跟心跳似的。人啊,活着时受了再多的苦,到了快死的时候也会想个法子来宽慰自己,家珍到那时也想通了,她一遍一遍地对我说:
+“这辈子也快过完了,你对我这么好,我也心满意足,我为你生了一双儿女,也算是报答你了,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过。”
+家珍说到下辈子还要做我的女人,我的眼泪就掉了出来,掉到了她脸上,她眼睛眨了两下微微笑了,她说:
+“凤霞、有庆都死在我前头,我心也定了,用不着再为他们操心,怎么说我也是做娘的女人,两个孩子活着时都孝顺我,做人能做成这样我该知足了。”
+她说我:“你还得好好活下去,还有苦根和二喜,二喜其实也是自己的儿子了,苦根长大了会和有庆一样对你会好,会孝顺你的。”
+家珍是在中午死的,我收工回家,她眼睛睁了睁,我凑过去没听到她说话,就到灶间给她熬了碗粥。等我将粥端过去在床前坐下时,闭着眼睛的家珍突然捏住了我的手,我想不到她还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心里吃了一惊,悄悄抽了抽,抽不出来,我赶紧把粥放在一把凳子上,腾出手摸摸她的额头,还暖和着,我才有些放心。家珍像是睡着一样,脸看上去安安静静的,一点都看不出难受来。谁知没一会,家珍捏住我的手凉了,我去摸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是一截一截的凉下去,那时候她的两条腿也凉了,她全身都凉了,只有胸口还有一块地方暖和着,我的手贴在家珍胸口上,胸口的热气像是从我手指缝里一点一点漏了出来。她捏住我的手后来一松,就瘫在了我的胳膊上。
+“家珍死得很好。”福贵说。那个时候下午即将过去了,在田里干活的人开始三三两两走上田埂,太阳挂在西边的天空上,不再那么耀眼,变成了通红一轮,涂在一片红光闪闪的云层上。
+福贵微笑地看着我,西落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格外精神。他说:
+“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干干净净,死后一点是非都没留下,不像村里有些女人,死了还有人说闲话。”
+坐在我对面的这位老人,用这样的语气谈论着十多年前死去的妻子,使我内心涌上一股难言的温情,仿佛是一片青草在风中摇曳,我看到宁静在遥远处波动。
+四周的人离开后的田野,呈现了舒展的姿态,看上去是那么的广阔,天边无际,在夕阳之中如同水一样泛出片片光芒。福贵的两只手搁在自己腿上,眼睛眯缝着看我,他还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我知道他的讲述还没有结束。我心想趁他站起来之前,让他把一切都说完吧。我就问:
+“苦根现在有多大了。”
+福贵的眼睛里流出了奇妙的神色,我分不清是悲凉,还是欣慰。他的目光从我头发上飘过去,往远处看了看,然后说:
+“要是按年头算,苦根今年该有十七岁了。”
+家珍死后,我就只有二喜和苦根了。二喜花钱请人做了个背兜,苦根便整天在他爹背脊上了,二喜干活时也就更累,他干搬运活,拉满满一车货物,还得背着苦根,呼哧呼哧的气都快喘不过来了。身上还背着个包裹,里面塞着苦根的尿布,有时天气阴沉,尿布没干,又没换的,只好在板车上绑三根竹竿,两根竖着,一根横着,上面晾着尿布。城里的人见了都笑他,和二喜一起干活的伙伴都知道他苦,见到有人笑话二喜,就骂道:
+“你他娘的再笑?再笑就让你哭。”
+苦根在背兜里一哭,二喜听哭声就知道是饿了,还是拉尿了,他对我说:
+“哭得声音长是饿了,哭得声音短是屁股那地方难受了。”
+也真是,苦根拉屎撒尿后哭起来嗯嗯的,起先还觉得他是在笑。这么小的人就知道哭得不一样。那是心疼他爹,一下子就告诉他爹他想干什么,二喜也用不着来回折腾了。
+苦根饿了,二喜就放下板车去找正在奶孩子的女人,递上一毛钱轻声说:
+“求你喂他几口。”
+二喜不像别人家孩子的爹,是看着孩子长大。二喜觉得苦根背在身上又沉了一些,他就知道苦根又大了一些。做爹的心里自然高兴,他对我说:
+“苦根又沉了。”
+我进城去看他们,常看到二喜拉着板车,汗淋淋地走在街上,苦根在他的背兜里小脑袋吊在外面一摇一摇的。我看二喜太累,劝他把苦根给我,带到乡下去。二喜不答应,他说:
+“爹,我离不了苦根。”
+好在苦根很快大起来,苦根能走路了,二喜也轻松了一些,他装卸时让苦根在一旁玩,拉起板车就把苦根放到车上。
+苦根大一些后也知道我是谁了,他常常听到二喜叫我爹,便记住了。我每次进城去看他们,坐在板车里的苦根一看到我,马上尖声叫起来,他朝二喜喊:
+“爹,你爹来了。”
+这孩子还在他爹背兜里时,就会骂人了,生气时小嘴巴噼辟啪啪,脸蛋涨得通红,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看到唾沫从他嘴里飞出来,只有二喜知道,二喜告诉我:
+“他在骂人呢。”
+苦根会走路会说几句话后,就更精了,一看到别的孩子手里有什么好玩的,嘻嘻笑着拚命招手,说:
+“来,来,来。”
+别的孩子走到他跟前,他伸手便要去抢人家里的东西,人家不给他,他就翻脸,气冲冲地赶人家走,说:
+“走,走,走。”
+没了凤霞,二喜是再也没有回过魂来,他本来说话不多,凤霞一死,他话就更少了,人家说什么,他嗯一下算是也说了,只有见到我才多说几句。苦根成了我们的命根子,他越往大里长,便越像凤霞,越是像凤霞,也就越让我们看了心里难受。二喜有时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了出来,我这个做丈人的便劝他:
+“凤霞死了也有些日子了,能忘就忘掉她吧。”
+那时苦根有三岁了,这孩子坐在凳子上摇晃着两条腿,正使劲在听我们说话,眼睛睁得很圆。二喜歪着脑袋想什么,过了一会才说:
+“我只有这点想想凤霞的福份。”
+后来我要回村里去,二喜也要去干活了,我们一起走了出去。一到外面,二喜贴着墙壁走起来,歪着脑袋走得飞快,像是怕人认出他来似的,苦根被他拉着,走得跌跌冲冲,身体都斜了。我也不好说他,我知道二喜是没有了凤霞才这样的。邻居家的人见了便朝二喜喊:
+“你走慢点,苦根要跌倒啦。”
+二喜嗯了一下,还是飞快地往前走。苦根被他爹拉着,身体歪来歪去,眼睛却骨碌骨碌地转来转去。到了转弯的地方,我对二喜说:
+“二喜,我回去啦。”
+二喜这才站住,翘了翘肩膀看我,我对苦根说:
+“苦根,我回去了。”
+苦根朝我挥挥手尖声说:
+“你走吧。”
+我只要一闲下来就往城里去,我在家里呆不住,苦根和二喜在城里,我总觉得城里才像是我的家,回到村里孤伶伶一人心里不踏实。有几次我把苦根带到村里住,苦根倒没什么,高兴得满村跑,让我帮他去捉树上的麻雀,我说我怎么捉呀,这孩子手往上指了指说:
+“你爬上去。”
+我说:“我会摔死的,你不要我的命了?”
+他说:“我不要你的命,我要麻雀。”
+苦根在村里过得挺自在,只是苦了二喜,二喜是一天不见苦根就受不了,每天干完了活,累的人都没力气了,还要走十多里路来看苦根,第二天一早起床又进城去干活了。我想想这样不是个办法,往后天黑前就把苦根送回去。家珍一死,我也就没有了牵挂,到了城里,二喜说:
+“爹,你就住下吧。”
+我便在城里住上几天。我要是那么住下去,二喜心里也愿意,他常说家里有三代人总比两代人好,可我不能让二喜养着,我手脚还算利索,能挣钱,我和二喜两个人挣钱,苦根的日子过起来就阔气多了。
+这样的日子过到苦根四岁那年,二喜死了。二喜是被两排水泥板夹死的。干搬运这活,一不小心就磕破碰伤,可丢了命的只有二喜,徐家的人命都苦。那天二喜他们几个人往板车上装水泥板,二喜站在一排水泥板前面,吊车吊起四块水泥板,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竟然往二喜那边去了,谁都没看到二喜在里面,只听他突然大喊一声:
+“苦根。”
+二喜的伙伴告诉我,那一声喊把他们全吓住了,想不到二喜竟有这么大的声音,像是把胸膛都喊破了。他们看到二喜时,我的偏头女婿已经死了,身体贴在那一排水泥板上,除了脚和脑袋,身上全给挤扁了,连一根完整的骨头都找不到,血肉跟浆糊似的粘在水泥板上。他们说二喜死的时候脖子突然伸直了,嘴巴张得很大,那是在喊他的儿子。
+苦根就在不远处的池塘旁,往水里扔石子,他听到爹临死前的喊叫,便扭过去叫:
+“叫我干什么?”
+他等了一会,没听到爹继续喊他,便又扔起了石子。直到二喜被送到医院里,知道二喜死了,才有人去叫苦根:
+“苦根,苦根,你爹死啦。”
+苦根不知道死究竟是什么,他回头答应了一声:
+“知道啦。”
+就再没理睬人家,继续往水里扔石子。
+那时候我在田里,和二喜一起干活的人跑来告诉我:
+“二喜快死啦,在医院里,你快去。”
+我一听说二喜出事了被送到医院里,马上就哭了,我对那人喊:
+“快把二喜抬出去,不能去医院。”
+那人呆呆看着我,以为我疯了,我说:
+“二喜一进那家医院,命就难保了。”
+有庆,凤霞都死在那家医院里,没想到二喜到头来也死在了那里。你想想,我这辈子三次看到那间躺死人的小屋子,里面三次躺过我的亲人。我老了,受不住这些。去领二喜时,我一见那屋子,就摔在了地上。我是和二喜一样被抬出那家医院的。
+二喜死后,我便把苦根带到村里来住了。离开城里那天,我把二喜屋里的用具给了那里的邻居,自己挑了几样轻便的带回来。我拉着苦根走时,天快黑了,邻居家的人都走过来送我,送到街口,他们说:
+“以后多回来看看。”
+有几个女的还哭了,她们摸着苦根说:
+“这孩子真是命苦。”
+苦根不喜欢她们把眼泪掉到他脸上,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催我:“走呀,快走呀。”
+那时候天冷了,我拉着苦根在街上走,冷风呼呼地往脖子里灌,越走心里越冷,想想从前热热闹闹一家人,到现在只剩下一老一小,我心里苦得连叹息都没有了。可看看苦根,我又宽慰了,先前是没有这孩子的,有了他比什么都强,香火还会往下传,这日子还得好好过下去。
+走到一家面条店的地方,苦根突然响亮地喊了一声:
+“我不吃面条。”
+我想着自己的心事,没留意他的话,走到了门口,苦根又喊了:“我不吃面条。”
+喊完他拉住我的手不走了,我才知道他想吃面条,这孩子没爹没娘了,想吃面条总该给他吃一碗。我带他进去坐下,花了九分钱买了一碗小面,看着他嗤溜嗤溜地吃了下去,他吃得满头大汗,出来时舌头还在嘴唇上舔着,对我说:
+“明天再来吃好吗?”
+我点点头说:“好。”
+走了没多远,到了一家糖果店前,苦根又拉住了我,他仰着脑袋认真地说:
+“本来我还想吃糖,吃过了面条,我就不吃了。”
+我知道他是在变个法子想让我给他买糖,我手摸到口袋,摸到个两分的,想了想后就去摸了个五分出来,给苦根买了五颗糖。
+苦根到了家说是脚疼得厉害,他走了那么多路,走累了。
+我让他在床上躺下,自己去烧些热水,让他烫烫脚。烧好了水出来时,苦根睡着了,这孩子把两只脚架在墙上,睡得呼呼的。看着他这副样子,我笑了。脚疼了架在墙上舒服,苦根这么小就会自己照顾自己了。随即心里一酸,他还不知道再也见不着自己的爹了。
+这天晚上我睡着后,总觉得心里闷的发慌,醒来才知道苦根的小屁股全压在我胸口上了,我把他的屁股移过去。过了没多久,我刚要入睡时,苦根的屁股一动一动又移到我胸口,我伸手一摸,才知道他尿床了,下面湿了一大块,难怪他要把屁股往我胸口上压。我想就让他压着吧。
+第二天,这孩子想爹了。我在田里干活,他坐在田埂上玩,玩着玩着突然问我:
+“是你送我回去?还是爹来领我?”
+村里人见了他这模样,都摇着头说他可怜,有一个人对他说:
+“你不回去了。”
+他摇了摇脑袋,认真地说:
+“要回去的。”
+到了傍晚,苦根看到他爹还没有来,有些急了,小嘴巴翻上翻下把话说得飞快,我是一句也没听懂,我想着他可能是在骂人了,末了,他抬起脑袋说:
+“算啦,不来接就不来接,我是小孩认不了路,你送我回去。”
+我说:“你爹不会来接你,我也不能送你回去,你爹死了。”
+他说:“我知道他死了,天都黑了还不来领我。”
+我是那天晚上躺在被窝里告诉他死是怎么回事,我说人死了就要被埋掉,活着的人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这孩子先是害怕地哆嗦,随后想到再也见不到二喜,他呜呜地哭了,小脸蛋贴在我脖子上,热乎乎的眼泪在我胸口流,哭着哭着他睡着了。
+过了两天,我想该让他看看二喜的坟了,就拉着他走到村西,告诉他,哪个坟是他外婆的,哪个是他娘的,还有他舅舅的。我还没说二喜的坟,苦根伸手指指他爹的坟哭了,他说:
+“这是我爹的。”
+我和苦根在一起过了半年,村里包产到户了,日子过起来也就更难。我家分到一亩半地。我没法像从前那样混在村里人中间干活,累了还能偷偷懒。现在田里的活是不停地叫唤我,我不去干,就谁也不会去替我。
+年纪一大,人就不行了,腰是天天都疼,眼睛看不清东西。从前挑一担菜进城,一口气便到了城里,如今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天亮前两个小时我就得动身,要不去晚了菜会卖不出去,我是笨鸟先飞。这下苦了苦根,这孩子总是睡得最香的时候,被我一把拖起来,两只手抓住后面的箩筐,跟着我半开半闭着眼睛往城里走。苦根是个好孩子,到他完全醒了,看我挑着担子太沉,老是停住歇一会,他就从两只箩筐里拿出两颗菜抱到胸前,走到我前面,还时时回过头来问我:
+“轻些了吗?”
+我心里高兴啊,就说:
+“轻多啦。”
+说起来苦根才刚满五岁,他已经是我的好帮手了。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和我一起干活,他连稻子都会割了。
+我花钱请城里的铁匠给他打了一把小镰刀,那天这孩子高兴坏了,平日里带他进城,一走过二喜家那条胡同,这孩子呼地一下窜进去,找他的小伙伴去玩,我怎么叫他,他都不答应。那天说是给他打镰刀,他扯住我的衣服就没有放开过,和我一起在铁匠铺子前站了半晌,进来一个人,他就要指着镰刀对那人说:
+“是苦根的镰刀。”
+他的小伙伴找他去玩,他扭了扭头得意洋洋地说:
+“我现在没工夫跟你们说话。”
+镰刀打成了,苦根睡觉都想抱着,我不让,他就说放到床下面。早晨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摸床下的镰刀。我告诉他镰刀越使越快,人越勤快就越有力气,这孩子眨着眼睛看了我很久,突然说:
+“镰刀越快,我力气也就越大啦。”
+苦根总还是小,割稻子自然比我慢多了,他一看到我割得快,便不高兴,朝我叫:
+“福贵,你慢点。”
+村里人叫我福贵,他也这么叫,也叫我外公,我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说:“这是苦根割的。”
+他便高兴地笑起来,也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说:
+“这是福贵割的。”
+苦根年纪小,也就累得快,他时时跑到田埂上躺下睡一会,对我说:
+“福贵,镰刀不快啦。”
+他是说自己没力气了。他在田埂上躺一会,又站起来神气活现地看我割稻子,不时叫道:
+“福贵,别踩着稻穗啦。”
+旁边田里的人见了都笑,连队长也笑了,队长也和我一样老了,他还在当队长,他家人多,分到了五亩地,紧挨着我的地,队长说:
+“这小子真他娘的能说会道。”
+我说:“是凤霞不会说话欠的。”
+这样的日子苦是苦,累也是累,心里可是高兴,有了苦根,人活着就有劲头。看着苦根一天一天大起来,我这个做外公的也一天比一天放心。到了傍晚,我们两个人就坐在门槛上,看着太阳掉下去,田野上红红一片闪亮着,听着村里人吆喝的声音,家里养着的两只母鸡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苦根和我亲热,两个人坐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看着两只母鸡,我常想起我爹在世时说的话,便一遍一遍去对苦根说:
+“这两只鸡养大了变成鹅,鹅养大了变成羊,羊大了又变成牛。我们啊,也就越来越有钱啦。”
+苦根听后格格直笑,这几句话他全记住了,多次他从鸡窝里掏出鸡蛋来时,总要唱着说这几句话。
+鸡蛋多了,我们就拿到城里去卖。我对苦根说:
+“钱积够了我们就去买牛,你就能骑到牛背上去玩了。”
+苦根一听眼睛马上亮了,他说:
+“鸡就变成牛啦。”
+从那时以后,苦根天天盼着买牛这天的来到,每天早晨他睁开眼睛便要问我:
+“福贵,今天买牛吗?”
+有时去城里卖了鸡蛋,我觉得苦根可怜,想给他买几颗糖吃吃,苦根就会说:
+“买一颗就行了,我们还要买牛呢。”
+一转眼苦根到了七岁,这孩子力气也大多了。这一年到了摘棉花的时候,村里的广播说第二天有大雨,我急坏了,我种的一亩半棉花已经熟了,要是雨一淋那就全完蛋。一清早我就把苦根拉到棉花地里,告诉他今天要摘完,苦根仰着脑袋说:
+“福贵,我头晕。”
+我说:“快摘吧,摘完了你就去玩。”
+苦根便摘起了棉花,摘了一阵他跑到田埂上躺下,我叫他,叫他别再躺着,苦根说:
+“我头晕。”
+我想就让他躺一会吧,可苦根一躺下便不起来了,我有些生气,就说:
+“苦根,棉花今天不摘完,牛也买不成啦。”
+苦根这才站起来,对我说:
+“我头晕得厉害。”
+我们一直干到中午,看看大半亩棉花摘了下来,我放心了许多,就拉着苦根回家去吃饭,一拉苦根的手,我心里一怔,赶紧去摸他的额头,苦根的额头烫得吓人。我才知道他是真病了,我真是老糊涂了,还逼着他干活。回到家里,我就让苦根躺下。村里人说生姜能治百病,我就给他熬了一碗姜汤,可是家里没有糖,想往里面撒些盐,又觉得太委屈苦根了,便到村里人家那里去要了点糖,我说:
+“过些日子卖了粮,我再还给你们。”
+那家人说:“算啦,福贵。”
+让苦根喝了姜汤,我又给他熬了一碗粥,看着他吃下去。
+我自己也吃了饭,吃完了我还得马上下地,我对苦根说:
+“你睡上一觉会好的。”
+走出了屋门,我越想越心疼,便去摘了半锅新鲜的豆子,回去给苦根煮熟了,里面放上盐。把凳子搬到床前,半锅豆子放在凳上,叫苦根吃,看到有豆子吃,苦根笑了,我走出去时听到他说:
+“你怎么不吃啊。”
+我是傍晚才回到屋里的,棉花一摘完,我累得人架子都要散了。从田里到家才一小段路,走到门口我的腿便哆嗦了,我进了屋叫:
+“苦根,苦根。”
+苦根没答应,我以为他是睡着了,到床前一看,苦根歪在床上,嘴半张着能看到里面有两颗还没嚼烂的豆子。一看那嘴,我脑袋里嗡嗡乱响了,苦根的嘴唇都青了。我使劲摇他,使劲叫他,他的身体晃来晃去,就是不答应我。我慌了,在床上坐下来想了又想,想到苦根会不会是死了,这么一想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再去摇他,他还是不答应,我想他可能真是死了。我就走到屋外,看到村里一个年轻人,对他说:
+“求你去看看苦根,他像是死了。”
+那年轻人看了我半晌,随后拔脚便往我屋里跑。他也把苦根摇了又摇,又将耳朵贴到苦根胸口听了很久,才说:
+“听不到心跳。”
+村里很多人都来了,我求他们都去看看苦根,他们都去摇摇,听听,完了对我说:
+“死了。”
+苦根是吃豆子撑死的,这孩子不是嘴馋,是我家太穷,村里谁家的孩子都过得比苦根好,就是豆子,苦根也是难得能吃上。我是老昏了头,给苦根煮了这么多豆子,我老得又笨又蠢,害死了苦根。
+往后的日子我只能一个人过了,我总想着自己日子也不长了,谁知一过又过了这些年。我还是老样子,腰还是常常疼,眼睛还是花,我耳朵倒是很灵,村里人说话,我不看也能知道是谁在说。我是有时候想想伤心,有时候想想又很踏实,家里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亲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担心谁了。我也想通了,轮到自己死时,安安心心死就是,不用盼着收尸的人,村里肯定会有人来埋我的,要不我人一臭,那气味谁也受不了。我不会让别人白白埋我的,我在枕头底下压了十元钱,这十元钱我饿死也不会去动它的,村里人都知道这十元钱是给替我收尸的那个人,他们也都知道我死后是要和家珍他们埋在一起的。
+这辈子想起来也是很快就过来了,过得平平常常,我爹指望我光耀祖宗,他算是看错人了,我啊,就是这样的命。年轻时靠着祖上留下的钱风光了一阵子,往后就越过越落魄了,这样反倒好,看看我身边的人,龙二和春生,他们也只是风光了一阵子,到头来命都丢了。做人还是平常点好,争这个争那个,争来争去赔了自己的命。像我这样,说起来是越混越没出息,可寿命长,我认识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死去,我还活着。
+苦根死后第二年,我买牛的钱凑够了,看看自己还得活几年,我觉得牛还是要买的。牛是半个人,它能替我干活,闲下来时我也有个伴,心里闷了就和它说说话。牵着它去水边吃草,就跟拉着个孩子似的。
+买牛那天,我把钱揣在怀里走着去新丰,那里是个很大的牛市场。路过邻近一个村庄时,看到晒场上转着一群人,走过去看看,就看到了这头牛,它趴在地上,歪着脑袋吧哒吧哒掉眼泪,旁边一个赤膊男人蹲在地上霍霍地磨着牛刀,围着的人在说牛刀从什么地方刺进去最好。我看到这头老牛哭得那么伤心,心里怪难受的。想想做牛真是可怜。累死累活替人干了一辈子,老了,力气小了,就要被人宰了吃掉。
+我不忍心看它被宰掉,便离开晒场继续往新丰去。走着走着心里总放不下这头牛,它知道自己要死了,脑袋底下都有一滩眼泪了。
+我越走心里越是定不下来,后来一想,干脆把它买下来。
+我赶紧往回走,走到晒场那里,他们已经绑住了牛脚,我挤上去对那个磨刀的男人说:
+“行行好,把这头牛卖给我吧。”
+赤膊男人手指试着刀锋,看了我好一会才问: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买这牛。”
+他咧开嘴嘻嘻笑了,旁边的人也哄地笑起来,我知道他们都在笑我,我从怀里抽出钱放到他手里,说:
+“你数一数。”赤膊男人马上傻了,他把我看了又看,还搔搔脖子,问我:
+“你当真要买。”
+我什么话也不去说,蹲下身子把牛脚上的绳子解了,站起来后拍拍牛的脑袋,这牛还真聪明,知道自己不死了,一下子站起来,也不掉眼泪了。我拉住缰绳对那个男人说:
+“你数数钱。”
+那人把钱举到眼前像是看看有多厚,看完他说:
+“不数了,你拉走吧。”
+我便拉着牛走去,他们在后面乱哄哄地笑,我听到那个男人说:
+“今天合算,今天合算。”
+牛是通人性的,我拉着它往回走时,它知道是我救了它的命,身体老往我身上靠,亲热得很,我对它说:
+“你呀,先别这么高兴,我拉你回去是要你干活,不是把你当爹来养着的。”
+我拉着牛回到村里,村里人全围上来看热闹,他们都说我老糊涂了,买了这么一头老牛回来,有个人说:
+“福贵,我看它年纪比你爹还大。”
+会看牛的告诉我,说它最多只能活两年三年的,我想两三年足够了,我自己恐怕还活不到这么久。谁知道我们都活到了今天,村里人又惊又奇,就是前两天,还有人说我们是——“两个老不死。”
+牛到了家,也是我家里的成员了,该给它取个名字,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叫它福贵好。定下来叫它福贵,我左看右看都觉得它像我,心里美滋滋的,后来村里人也开妓滴颐橇礁龊像,我嘿嘿笑,心想我早就知道它像我了。
+福贵是好样的,有时候嘛,也要偷偷懒,可人也常常偷懒,就不要说是牛了。我知道什么时候该让它干活,什么时候该让它歇一歇,只要我累了,我知道它也累了,就让它歇一会,我歇得来精神了,那它也该干活了。
+老人说着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向池塘旁的老牛喊了一声,那牛就走过来,走到老人身旁低下了头,老人把犁扛到肩上,拉着牛的缰绳慢慢走去。
+两个福贵的脚上都沾满了泥,走去时都微微晃动着身体。
+我听到老人对牛说:
+“今天有庆,二喜耕了一亩,家珍,凤霞耕了也有七、八分田,苦根还小都耕了半亩。你嘛,耕了多少我就不说了,说出来你会觉得我是要羞你。话还得说回来,你年纪大了,能耕这么些田也是尽心尽力了。”
+老人和牛渐渐远去,我听到老人粗哑的令人感动的嗓音在远处传来,他的歌声在空旷的傍晚像风一样飘扬,老人唱道:
+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炊烟在农舍的屋顶袅袅升起,在霞光四射的空中分散后消隐了。
+女人吆喝孩子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个男人挑着粪桶从我跟前走过,扁担吱呀吱呀一路响了过去。慢慢地,田野趋向了宁静,四周出现了模糊,霞光逐渐退去。
+我知道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了。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
+]]>第一次听说“三和大神”,是在朋友小聚的饭局上。一个朋友问我:“你知道最近深圳有一群‘三和大神’吗?”我一脸茫然,疑惑地看着他,因为在此之前根本没听说过这回事。回到家打开电脑,在网络上搜索“三和大神”,才发现原来这是存在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人群”。之所以称其为“人群”,是因为在我当时的理解范围内,实在无法接受处于这种生活状态的一群人存在,甚至有时会觉得“三和大神”仿佛和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 + +身为研究者,我显然不能接受这种主观臆断的想法。我会时不时地在网上搜索关于“三和大神”的消息,每次看到相关报道,也会保存或收藏起来,总想着有一天会去做三和的研究。等待的时间似乎很漫长,直到凯玄的到来。有一次与凯玄聊天时说起“三和大神”是中国城市化过程中的负面典型,却一直没有真正的研究介入,而他恰恰对此感兴趣,更难能可贵的是,凯玄也愿意去三和做田野。由此,我们师生组成了一个非正式的研究团队,凯玄转化为局内人,融入和体验三和生活,我则是作为局外人,观察和了解三和青年。我们从网络得知,那里的生活环境异常恶劣,非一般人所能忍受,还可能存在一定的人身安全问题。在开始三和青年田野研究之前,我跟凯玄确认过多次,问他怕不怕,甚至到他临走前,我还在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凯玄则毅然踏上了他的三和之旅,对三和青年长达半年的研究就此展开。
+这项研究开展得非常困难。第一个困难在于我以定量研究为主,在定性研究和人类学的田野方法上,并无特别好的研究基础。在做三和青年研究之前,我内心是忐忑的,因为不知道最终能够通过这项研究获得什么发现,能够得出什么样的研究结果。换言之,与以往所做的研究不同,这项研究是带着美好的愿望和憧憬上路,却对可能产出的成果没有任何预期和奢望。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三和青年的研究最突出之处就是研究本身不带有任何的预设、假定和理论束缚,而是竭尽所能地描述一个真实的三和青年群体的状态。
+第二个困难是缺乏支持的研究条件,极为考验研究者的执着和坚持。三和青年的选题决定了我们基本上拿不到任何科研基金的资助,只有白手起家、贴钱科研,通过各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方法筹集经费。没有科研基金资助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我们不需要受任何条条框框的限制,也不需要拿出一个八股文式的研究报告或论文,能够深切体会研究的自由、放手去干也是研究过程中的一个意外收获。
+没有经费诚然是不小的问题,但更大的问题是,在不可能展开大规模调研的情况下,极少数研究者在一个复杂社会环境中调研是需要耐心和决心的,是需要执着和坚持的。在研究过程中要忍受孤独几乎是所有研究者的必修课,但对于一个刚刚入门的学生而言,孤独也可能意味着迷失,调研过程中凯玄多次提到不知道观察什么、记录什么。现在想来,如果能有足够的经费支撑,有一个小团队相互配合,三和青年的研究或许会更加深入和透彻。
+第三个困难则在于林凯玄。凯玄并不是社会学专业出身,以前也没做过类似的参与式研究。把他放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当中,他能否把事实说清楚,进而发现事件背后的逻辑,找到并发现最关键的人物和现象,这是很令人担心的事情。从研究开始,我与凯玄就保持着频率极高的互动,凯玄利用夜里的时间把观察到的内容转化为文字,并通过微信传递,我看过后再提出一些需要深入观察和思考的问题。从最后的研究结果来看,这项研究需要观察分析的主要内容基本上都覆盖了,且有一些观察结果只有极少数在三和深入生活相当久的人才能获得。尤其是随着对三和了解的深入,我们发现网络传播的信息并不准确,三和青年是一个构成非常复杂的社会群体,而网络上的信息往往竭尽所能地从极端视角看待他们。因此,能不能突破网络媒体给人们造成的三和青年刻板印象、达到真正学术研究的目的,反而成为这项研究的一个重要目标。
+第四个困难是这项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得不到政府部门及三和青年的必要帮助和支持。以往很多研究都是在政府部门的帮助和支持下打开调研的通道,但从政府作为社会管理者的角度来看,显然不希望此类情况被广而告之。对于三和青年而言,他们虽然多处于落魄的生活境地,但对外来研究者仍带有强烈的戒备和警觉心理,对任何外来者的接触、对话或访谈都非常抵触,毕竟他们也不想让三和之外的人知道自己的窘境,尤其是这些信息有可能传播到熟悉自己的家人、朋友那里。所以,研究三和青年只能通过长期不断的观察,才能获得想要的结果。而在此之前,研究所投入的时间、精力、经费都像是在赌博,不知道会不会收获有价值的结果。
+上述困难也让我们把研究直接定位于对三和及三和青年最真实、客观和准确描述的基础上,尽可能深入三和青年群体中去透视和理解他们对生活、工作的选择,以及通过这一选择而聚集在三和背后的逻辑和意义。这一研究定位并非退而求其次地躲避社会学研究中更普遍使用的、从宏大理论到社会现实的叙事模式,而是试图在以往社会学研究的套路之外,寻找一种看似浅层却更具坚实基础的叙事模式,让社会学研究更加多元化,形成以描述基本事实为基础的社会学研究方式。
+当然,很多研究者可能认为把事实说清楚的白描方式并不是真正的社会学研究。这或许不是最好的研究,却是中国社会剧烈变革过程中最缺乏的研究。可以说,此次研究的设想很大程度上也来自现有社会学对社会事实白描的忽略。一个研究者的视角和方法,决定了他的研究成果、研究取向和论述方式。2012年,我在美国斯坦福大学做访问学者时,读了威尔逊的《真正的穷人:内城区、底层阶级和公共政策》一书。威尔逊在谈到研究底层阶级的方法时指出:“对底层阶级近来问题剧增现象的富有创见的解释,有赖于耐心细致的经验研究。单凭人口普查数据和其他二手资料,是远远不够的。必须以经验数据来扩充这种信息,以更好地反映聚居区底层阶级的体验,以及塑造了而且还将继续塑造这种体验的一般社会状况。要实现这一目的,就必须采用不同的研究策略,从调查到民族志乃至历史的方法,都可派上用场。”
+与此同时,在读《真正的穷人:内城区、底层阶级和公共政策》这本书时,我也产生了两个疑问。第一个疑问是,为什么中国始终没有出现类似于美国黑人社区和巴西贫民窟的底层社会。当然,我们可以猜测是中国的社会条件和社会制度使得底层社会难以出现,比方说,中国的土地集体所有制的特点,中国有强大的中央政府以及非常有执行力的地方政府。或许还有我们以前所看重的乡土情结,当人们在城市无法生活下去的时候,更可能会选择回到农村,而不是混迹于城市的底层社会。但是,这些是真的吗?中国以前出现过很多城中村,城中村中外来农民工的生活、工作及生存处境,跟底层社会也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只不过没有像黑人社区和巴西贫民窟那样持续走向极端而已。三和的出现会令研究者眼前一亮,这并不是说我们发现了研究的曙光,而是找到了更接近于极端的典型案例。必须承认,中国目前仍处于城市化的时代,在城市化过程中,大量的人才、资源、资本向大城市集中,北京、上海、广州、深圳这些大城市都是城市化的典型代表。深圳出现了三和青年这一群体,北京、上海、广州会不会出现类似的典型案例?至少目前三和可能是我们能观察到的最接近美国黑人社区和巴西贫民窟的底层社会。而发现和研究底层社会的最终目的是要更多地思考底层社会形成的原因,了解底层社会人群的生活状况,以及探寻将来如何面对和解决底层社会问题。
+第二个疑问是,为什么中国缺少对社会事实的白描研究,尤其是中国社会处在剧烈变革之下,很多社会现象转瞬即逝,在深入的系统性研究尚未完成之前,某个现象背后的社会事实可能就已经消逝了。基于社会事实的白描研究则有助于研究者抓住转瞬发光的一刻,带来不错的研究成果或者对社会事实的记录。还有一些社会现象是短期内难以加以清晰透彻研判,且在经典社会学理论中难以找到准确参照体系的,比如互联网和青少年研究中的诸多现象。对于上述情况,拄着理论的拐杖去寻找理想中因果关系的研究模式都不太适合,不如抛开种种桎梏,使用白描研究的分析方式打开局面。当前,寻找社会学研究的空白地带与挖掘现有理论的潜力是同等重要的,即便空白地带的白描研究可能很浅。
+三和青年的研究也是在回答我多年前的这两个疑问。我相信三和青年的出现并不是偶发的孤立现象,而是和经济社会发展变迁以及青年人群特点的变化紧密相连。三和青年的出现离不开工业化发展,以及中国在整个工业化背景下的人口流动。众所周知,深圳从地处边陲的小渔村走向国际化的大都市,仅仅用了30余年。在此期间,深圳发展早期所依托的主要是外来加工的劳动密集型企业,而劳动密集型企业带动的工业化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充分体现人力资本优势的工业化社会发展特色。由此,深圳劳动密集型企业提供了大量的就业岗位,需要大量的产业工人,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农民工聚集。大规模的人口流动导致深圳长期以来习以为常的人口倒挂,最有趣的是,深圳与其他大城市有着巨大不同,其人口结构在最夸张的时候达到了二八倒挂,也就是说,十个人中只有两个户籍人口,却有八个流动人口,连那两个户籍人口中,土生土长的深圳本地人也凤毛麟角。因为本地人的数量极少,深圳可以说几乎没有本土文化,基本看不到北上广等大城市存在的排外现象,不排外的特色决定了深圳的管理模式与其他大城市相比有很大进步空间。也就是说,相对于北上广等大城市,深圳是一个更为开放、自由、包容,且敢于探索的城市。时至今日,虽然深圳早在多年前就提出了产业升级、腾笼换鸟的发展路径,但仍有大量外来农民工居留,即便这些农民工并不一定能完全融入城市,深圳也有足够的城市包容性让他们得以生存。
+城市的包容性决定了人口流动的特点。从一般的人口流动理论来讲,人口流动具有双重选择性:第一重选择性是什么样的人群会向外流动,什么样的人群会流入深圳;第二重选择性是什么样的人能够融入深圳,长期居留。在双重选择性之下,当然会有一些人因无法融入这座城市而离开深圳。这些离开者究竟去了哪里?是回到老家,抑或去了更大的竞争空间?
+从三和青年作为底层社会代表的角度来看,结果更可能是一部分无法融入深圳、被淘汰的青年人群并没有离开,而是试图继续在深圳低成本地存活。深圳经济社会发展也为他们的低成本生存提供了一定现实条件和生存空间,至少在高速经济建设过程中不可能平均化地共同发展,相当数量的“低端”岗位需要有人承担,这就给三和青年提供了足够的就业机会。这些低端就业机会不仅为三和青年维持底线生活提供了收入来源,还构成了三和青年群体特征的经济基础。其实从社会流动的视角来看,深圳的农民工流动不仅仅是人口的地域流动,还包括职业流动和身份流动,属于中国改革开放几十年来最为常见的社会流动模式。这一流动模式所具有的经济上接纳、社会上孤立、身份上排斥的特点,导致大量流动人口难以获得合理的社会保护。流动人口在遇到问题时,只能依靠自身力量解决。比如三和青年经常提及的被黑中介、黑工厂“坑”的问题,表面上是劳资纠纷,实质上可能意味着社会歧视和欺凌。黑中介、黑工厂之所以敢向流动人口下手,是一个选择性的结果,而正是由于流动人口应对劳资纠纷的手段不多,难以获得有效的社会保护,黑中介、黑工厂才屡屡得手,而流动人口也自然成为城市中的弱势群体,进而沦为城市社会底层,底层社会的出现是目前社会流动模式的真实体现。
+调研显示,很多三和青年并不是一来到深圳就直接成为三和的一员,他们来到三和之前都经历过一些艰难往事。可想而知,最初来到一个陌生的大都市,每一个三和青年也和别人一样,怀揣梦想和憧憬,想要获得更好的生活,但是在现实面前,他们发现自己难以融入大都市。虽然他们可以作为廉价的劳动力融入整个城市经济社会发展进程中,但大城市并没有把他们当作经济社会发展的“必需品”,而是把他们作为“替换品”。且不说没有在城市应有的社会保障,他们连基本的劳动权益也很难得到有效的保护,这也是流动人口社会融入困境在全国范围内长期没有得到根本解决的问题,而三和给人们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在老一代农民工的时代并没有产生大城市底层社会,而在“90后”和“00后”农民工的时代,却产生了三和这样的城市底层社会,并形成了一定的聚集效应?
+从深圳的发展进程来看,农民工的代际差异十分明显。在同样面临工价被压低、劳动时间延长、劳动保障降低、劳动环境恶化等劳动权益被侵害的问题时,早期的农民工由于外出务工目的性很强,且多肩负家庭使命,在消息闭塞的情况下,只能忍气吞声。而“90后”和“00后”人群身上有很多新时代烙印,他们负担的家庭压力小了很多,至少不需要承担家庭支柱的压力,能够自己养活自己对他们的父母而言已经是极大的满足。更重要的是,“90后”和“00后”身上带有强烈的权利意识和抗争意识。权利意识方面,当他们遭遇不公平的对待,比如克扣工资、工作环境差等情况时,会主动维权。但他们也面临与上一代人同样的困境——缺乏有效的自我保护手段。在缺乏手段的情况下,“90后”和“00后”农民工选择了一种新的抗争模式——在大都市里“混吃等死”。在访谈中,三和青年经常说的一个道理就是:不想工作的原因是不愿意被剥削、被克扣、被歧视。这正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工业化过程中把农民工“非人化”对待的结果。用马克思的话说或许是异化,“非人化”却又不同于在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的异化,因为“非人化”背后更多是制度因素和资本因素的有意为之,而非市场因素和资本因素自发形成,故此,其复杂性应该远胜马克思所讨论的异化。
+深圳经济腾飞时代的社会复杂性超过以往,三和青年聚居的城中村的复杂性与以往相比也丝毫没有减少。城中村始终是社会学家研究中的重点议题。我的导师李培林研究员多年前就专门写过《村落的终结:羊城村的故事》一书,对城中村的剖析拓展了人们对城市化进程中本地农民和外来农民工生活变迁和生涯转变的理解。我们的研究在某种意义上也承接了老一辈社会学家对广深地区城中村研究的传统,有所不同的是三和聚集的外来农民工更多,本地农民基本上已经脱胎换骨,融入了大都市。让人汗颜的是,三和的研究和羊城村的研究无论是在理论水平上,还是在人物、事件的剖析上都有明显差距。这也是要特别指出的一点,我们近乎浅显的研究尚不足以向老一辈社会学家致敬,只是尝试做一些探索性的研究。
+对于生活在三和的“90后”和“00后”,还有一个不能不提的话题:期望。从三和青年的经历可以看到,他们最初对社会、对工作、对生活都有一些期望,如果大城市没有排斥这群人,他们可能不会聚在高楼林立的深圳边缘的城中村里。甚至可以认为对三和青年而言,没有排斥,就没有抵制。他们试图抵制中国城市化和工业化背后不合理的制度逻辑,他们不愿意做生产线上一个可替换的零部件,而想去做一个活生生的人,或者说他们试图活出理想中的模样。在缺少技能、没有收入并且被排斥的情况下,抵制进工厂、抵制工作的结果只能是成为在生存线上挣扎、混吃等死的躯壳。之所以成为躯壳,最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期望难以实现。他们最大的期望可能也就是成为大城市里被公平对待的普通人,这对绝大多数农民工而言都相当难以实现。毕竟,中国的经济城市化、土地城市化和人口城市化之间是脱节的,尤其是本应伴随着城市化的市民化进程更是极其缓慢,并非是今日的中国没有经济能力解决市民化问题,而是因为中国始终把经济发展摆在优先于社会发展的位置,其后果则可能是遭到社会发展滞后的报复。可以预言,在未来较长一段时间内,社会发展滞后对经济增长、城市发展的负面作用必然难以消除,其中典型的影响就是当下农民工职业化的严重滞后。
+农民工职业化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一方面,政府针对农民工开展的培训工作不可谓不多,却收效甚微,大部分地方政府的农民工培训都流于形式;另一方面,相当部分外出务工的“90后”和“00后”农民工的职业技能水平与经济结构转型和产业结构升级之间出现脱节的状况。在三和青年中,这一点尤为突出,真正接受过职业培训,拥有职业技能的青年所占比例微乎其微。当然,有职业技能的年轻农民工沦为三和青年的可能性也比较低。可是,对于没有职业技能的“90后”和“00后”农民工而言,一旦他们出现懈怠和厌倦情绪,就更容易陷入困境。在研究过程中,我们对三和青年职业变化以及在工厂内表现的观察不足也是一个令人遗憾的地方,对于三和青年来说,他们来到三和之前的经历与所受影响是不可忽视却又无法直接观察的。研究者所能观察到的只是少数三和青年具备一定的职业技能,而大部分三和青年只能从事体力劳动——这与他们的父辈是相似的。可惜的是,时代发生了变化,纯粹的体力劳动已经不能给三和青年带来理想的生活,深圳产业结构升级与农民工职业化落后之间的矛盾不能不说是一代人乃至几代人之痛。
+抛却长达几代人的痛点不谈,三和青年的聚集更是这个时代物质充沛、物流发达催生的产物。试想,如果在一个物质紧缺的时代,三和青年不可能在大城市中获得成本低廉且足以维持生存的生活资料。物质充沛是前提,而物流产业的发展则从两个方面给他们提供了“活路”:一是三和青年从事的日结工作很多来自物流行业,物流行业需要大量临时工,而三和青年恰恰是最廉价的劳动力;二是只有在物流发达、成本较低的时代,三和青年所需要的各类低价产品才能够被配送过来,否则仅仅是物流成本,他们都难以承受。可以说,物质充沛和物流发达为三和青年提供了必要的生存条件,或许这是万物互联时代意想不到的效应之一,而万物互联的另一个不可忽视的负面效应则来源于手机。
+即便收入很低,三和青年使用手机购物和支付也是普遍现象,但手机并没有帮助他们联入世界,反而更像是帮助他们脱离了这个世界和时代。他们在手机上自娱自乐,在手机上消磨时间,在手机上完成工资结算等。手机的存在让三和青年对外部世界的依赖程度下降了很多,工作以及吃穿住行的大部分行为都可以用手机实现。而手机最初的功能——联通世界、联系家人、联络感情,反而被忽略了,大概是因为三和青年连接外部世界的需求已经下降。他们有时主动逃避外面的世界,甚至躲避家人,其原因可能是感到羞愧,或害怕家人担心。
+三和青年工作和生活方式的形成离不开深圳得天独厚的气候条件。按照深圳气象局的介绍:“深圳属南亚热带季风气候,长夏短冬,气候温和,日照充足,雨量充沛。年平均气温23.0℃,历史极端最高气温38.7℃,历史极端最低气温0.2℃;一年中1月平均气温最低,平均为15.4℃,7月平均气温最高,平均为28.9℃。”这种气候条件对三和青年再适合不过,试想在北方城市露宿街头,可能就要“路有冻死骨”了。气候还给三和青年带来诸多便利:不需要沉重的行囊,无须在衣着上过多花费,还可以在露天环境下解决洗澡、洗衣等个人卫生问题。换言之,除了特定的社会环境之外,在中国大城市底层社会的产生过程中,自然环境也是重要条件。
+以上对三和及三和青年林林总总的描述并非想要面面俱到,而是想表达可以用来解读三和及三和青年的视角实在是太多了,任何一个解释路径或许都能写成一本专著,而我们只是用能够想到的解释路径浅尝辄止地阐释,试图以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关心三和青年现象,关注底层青年的命运。中国的影视剧特别喜欢的一个叙事逻辑就是国家命运和个人命运互相融入,在三和青年身上似乎还可以加上城市命运,三者之间有融合的部分,也有背离的部分。三和青年看起来与深圳经济社会发展脱节,却真实地融入了整个城市跨越式发展的进程中。残存在城市角落里的底层社会的这群人,需要政府和社会的保护和关爱,而社会学研究者应该做的是关注现实的社会问题,并描述和分析问题背后的故事。
+“日结来了,叼毛 快点起!快点!先上车,我先过去了。”
+一阵喧嚣打破了三和早上5点钟的寂静,睡在两大人力市场外部走廊下的三和青年被叫喊声唤醒,他们或是转过头继续睡,或是扭动着身体坐起来,望着快速奔走的人们默不作声。尽管没人开口说话,但几乎每一个三和青年在听到“日结来了”后,都在心里快速地盘算着:他们需要在极短时间内做出判断——兜里的钱是不是还可以撑过这一天,今天有没有日结的活儿,日结的活儿累不累……
+所谓日结,即“一日一结”,工作完成后立刻付工资。以下四种状况均可称为日结:①早上开始工作,晚上回来,工作时间8~12小时,工钱110~200元,具体钱数按照工作性质和工作时间以招工时约定的数目结算,工作结束后由带队者当场发放,或是回到三和由中介及带人者发放。②晚上开始工作,第二天早上或上午回三和,工作时间8~12小时,工资结算方式与第一种情况相同。③工期相对长时,如工期3天或5天,工期结束统一结算工资,这样的情况不能算作日结;如果每天结束之后结算当天应得工资的80%~90%,保留一小部分工资以施加一种持续做完工期的压力,也可以不要剩余的一部分,第二天不再继续工作,就是日结的另一种形式。④工时不必要求满10小时,只要工作在一天内可以完成并结算工资的,也可称为日结,如工时为4小时或6小时,结束后立刻结算工资,这种状况按小时结算工资。
+在对日结和自身状况有合理且清晰的判断后,有的青年换个姿势顺势躺下继续睡,把头扭向墙面,不再理会“外界”的喧嚣,有的青年则迅速起身,冲着喊声方向一路小跑。跑起来的人根本来不及收拾,只能边跑边用手将油腻的头发简单理顺,双手在脸上胡乱抹几把,或许并不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精神,只是为了能够从睡梦中醒来。考虑到他们此时依然睡眼惺忪、蓬头垢面,简单操持打理的方法只能作为一种心理安慰剂,并不可能真正改变个人形象。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的招工者多抱着视而不见的态度,因为这些青年在深圳只是随时可以替换的“工具”,只要把“工具”拉到工厂、工地,或者任何需要人的地方,他们就算是完成了分内的工作,至于“工具”的品相,反倒无所谓。对于用人单位而言,在民工荒的大背景下,很难找到勤勉吃苦、招之即来的工人,花点钱通过中介解决临时的用工问题是一种双赢的选择。
+忽然间,人们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路小跑地向招工者聚拢过来。先跑到的人气喘吁吁、不多言语,直奔招工者打个照面,顺手把还没停稳的车的后门打开,上车先抢个位置,然后坐下没精打采地耷拉个脑袋。聚拢在车边“严阵以待”的青年一个个抢先登车,他们应该是兜里没了银子,才会如此急不可待。不多会儿工夫,车上密密麻麻坐了不下十人。又过了一会儿,从住宿区和网吧里陆陆续续跑出来一些人,他们看上去颇为疲惫、面带倦容,穿过狭长的小巷和铁栅栏小门,迅速地跑到日结招工处,为的是能够分一杯羹。“管他做什么的,反正就是那几个:快递、工地、保安。”“别管能不能做得了,先抢了再说。”两个青年一边跑一边谈论着,显然他们已经没有选择,今天必须做日结,否则就要彻底进入“挂逼”状态。车停稳后短短几分钟内,一辆七座面包车就挤进去十几人,后车轮出现了明显的下沉,最后几乎是把人硬塞进去。等“装满人”之后,七座面包车吃力地冒起一团黑烟冲向马路,在车来车往中消失在三和青年的视野里。
+快递、工地、保安是日结工作选择最多的三种类型。其中,快递日结以工资低、劳动量大和连续劳动时间长而被很多人嫌弃。快递日结工资最低9元每小时,最高16元每小时,所做工作为扫描、打包装、装卸货,工作时间至少10小时,可分晚上工作和白天工作。晚上工作一般为晚10点至次日早8点,或0点至上午10点;白天工作为早9点至晚6点。工作审查要求宽松,既可以用自己的身份证件,也有人借用他人的证件,其他行政区的快递工作要求持有本人证件,但在招不到人的情况下会降低要求,比如既可以带手机钱包,也可以穿拖鞋短裤。快递日结的“福利”是包一餐(晚上夜宵、白天午餐)、包来回,工资结算或是工作之后当场结算,或是回到三和后找中介拿钱。在无其他工作可选择的情况下,快递日结是人们的首选,因为快递日结每天都会招很多人(少则20人,多则50人)。在很多青年达不到其他工作的要求又没有收入来源时,快递日结便是他们最容易赚到钱的工作。还可以选择其他日结和还有一定经济基础的青年基本不会选择快递日结。
+工地日结分为大工地和小工地。大工地是指那些大型工程的工地工作,到大工地所做的是工程即将结束时的清理工作,如捡拾散落在各处的残余废料(三和青年称之为打扫卫生)、搬运装卸工地需要的施工材料等。这类日结需求人数较多,但是工资较少(140~180元),不过可以偷懒。还有在工程量大、时间紧迫和正式工人还没来得及调换的时候需要有工地工作经验的人作为替补上工作架的操作,一天的工作时间为8小时,超过8小时按照加班时间计算,工资按照招工时商定的数目结算,通常为日结160~220元。小工地是指工程量小、人员需求少的工地,所做工作比较实在,如室内装修,就是刮掉墙上的杂余物、搬运装修材料和搅拌泥浆等,一般老板只招看着体格强壮能干活的人,也就是说对工作者有一定要求。小工地的工时一般为8小时,偶尔加班,工作较自由,要求的人员较少,以2~4人为宜,工资为日结180~220元。
+保安日结多是充当维持现场秩序的非正式工作人员。这种工作并非每天都有,而是在特定的时间需要特定的人群,如深圳会展中心开展时就需要很多安保人员。保安日结有身高和穿戴要求(身高1米7以上,穿戴保安服和保安鞋,保安服由专门的管理者发放,保安鞋需要自己购买),工作时间多为12小时,工资为130~160元。保安工作既轻松又可以偷懒,深得三和青年喜爱。
+跑得慢的、没抢到日结的人瞪着眼睛望着远去的面包车咒骂道:“他妈的,又晚了一步,应该早点起,明天晚上直接睡‘海新大酒店’ 。”懊悔中又带着期盼,眼睛转向另一个方向,身体紧绷、伸着脑袋,期待再来一个招日结的招工者,似乎做好了随时登车的准备。也有部分三和青年在人群中不慌不忙地走动或是静静伫立一旁,若有所思,在其他青年争抢日结的过程中,他们也纷纷围在人群外,却没有“势在必得”的姿势,还时不时表现出戏谑的模样,像是在嘲笑那些争抢日结的人。“又没抢到啊,今天别去了,一起‘挂逼’吧!”“等会儿应该还有其他的,不去没钱吃饭了。”挤在人群中没抢到日结的人没好气地说。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解释一下这个三和青年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挂逼。挂逼的意涵非常丰富,可以用来描述自身和他人的状态,以及用来形容任何事物。挂逼程度最高的就是死亡,如某某“大神”挂逼了;程度低一点的,就是有些人因为犯事被公安带走;最基本的需求满足不了,没钱吃饭、住宿,也是挂逼,有时可能是短暂的,一旦有了一点钱,挂逼状态就会消失。最末一种情况是三和青年最常使用的。
+挂逼有时还包含自嘲和自我保护的意味,三和青年见面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挂逼了”,这意味着已经没钱吃饭、睡觉;即使赚到了钱也会这样说,其目的是掩饰和伪装自己,既可避免钱财被他人所借,又可以在某些情况下得到他人的帮助。三和青年还会在比较便宜的事物前加上“挂逼”二字,像挂逼水(2元一大瓶)、挂逼面(最简单的面,有几片青菜,5元一碗)、挂逼床位(15元一晚)、挂逼手机(几十元甚至几元一部)、挂逼女(站街女,因为政府严格治理,已经没有了)等。还有在工作前边加上“挂逼”的,如挂逼保安、挂逼快递等,因为是三和青年(他们属于第三种状况,一种挂逼的生活状态)所做,所以有了这样的称呼。特殊的时候,挂逼在某种程度上还等于一种消遣娱乐方式,是中性的意思,例如有人会称去附近的龙华公园闲逛玩乐为“去公园挂逼”。
+只要再来招日结的,人们又会迅速地蜂拥而上,把招工者团团围住,动作稍慢就很难再挤进去。聚集起来的三和青年手上拿着各式各样的证件 ,只要感觉岗位合适就随时交证件、上车出发。之所以如此急迫,一是因为并不是每天都有足够数量的“优质”日结,尤其是自己喜好的日结工作并不是每天早上都有,所以他们要努力抢机会。二是考虑到一旦错过早上的日结,这一天可能就得在忍饥挨饿中煎熬,饿肚子的滋味可真不好受。俗话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上五六点钟就奔向三和市场的人大部分都是真心冲着做日结来的,过了这个时间,早上的日结招工基本结束,聚集起来的青年渐渐散开,三三两两议论着各种事情。这就是一大清早的三和市场。
+三和市场是位于深圳市龙华区 的大型人力招聘市场,通常人们说三和时都会把旁边的海心新人力资源市场算在内,这两个人力资源市场因为坐落在龙华街道,合起来又被称为景欢市场 。由于三和市场历史悠久,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内内外外知道三和市场的人远比知道景欢市场的人多,所以景欢市场的官名反而不太为人所知。在三和市场,除了三和人力资源集团这一老牌的人力招聘公司之外,大型的人力公司还有华晖人力、兰聘人力、琪宏人力和天洁集团(其中天洁集团属于海心新人力资源市场中一家大型人力公司),加上新成立的云长虹人力公司等十余家人力公司,共同组成景欢市场中最主要的经营活动——招募劳动力。
+除了人力公司,景欢市场内还有6家商店、7家不同类型的餐馆、1家彩票店和2个打印店,以满足整个市场的基本运营需求。从市场正门出来,走过门口的铁架桥就可以到达最近的一座公共厕所。虽是公厕,却要收取一定费用(小便1元,大便2元),这对三和青年而言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所以他们很少去公共厕所。三和青年的解决方式很多,周围有近百栋住宿楼和几十家网吧,三和青年可以熟门熟路地满足衣食住行娱等需求。市场角落里存放着数百辆共享单车,仿佛是共享经济给三和青年带来的福利,但很少看到有人扫码骑车,被破坏的共享单车倒是很多,废铜烂铁般堆在一起。
+早上6点半左右,随着海心新人力市场开门,人们纷纷拥入招聘大厅。有的人到里面拉张凳子坐着,静静地闭目养神;有的人抢到靠近插座的位置给手机充电;还有的人溜达着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小时工,准备找正式工作的务工者也挑选着各个工厂;最早到来的天洁集团的员工也在准备着张贴各工厂的招聘启事。不到8点,所有人力公司都已经开门,有的业务员忙着整理各种招聘启事,有的业务员在培训新来的招工者如何解释招聘启事上的内容,还有的站在门口盯着过往的青年,他们像是在打猎,静静地积蓄力量等待“猎物”到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景欢市场里的“主角”就发生了变化,早已习惯挂逼生活和日结工作的三和青年不再是主体人群,居住在三和之外的务工青年,还有初到三和(一个星期以内)、想要找临时工和小时工的青年逐渐多起来。因为到7点半之后,招日结的非常少了,即使有也都是一些生面孔,很少有三和青年有兴趣去做陌生人的日结。还有几个三和市场的主要“配角”也出来活动:买卖手机等电子产品的、买卖微信号的、代办公司的(做法人等。
+景欢市场内,各个人力公司、业务人员以及务工者从早上8点到下午1点左右一直处于极为活跃的状态。各个人力公司开启“狩猎”模式,彼此存在着既合作又竞争的关系,通常各家人力公司都有各自的合作工厂,所招人员的工作性质和工资也不同。如果遇到同一家合作工厂,人力公司就可以合作,共享工厂发过来的信息,“把某某电子厂的招聘启事拿几张给另一家人力公司”。同一个工厂通过不同人力公司招工,与工厂内部招工和安排工作的部门还有一定的关系,不同部门常联系的也大多是不同的人力公司,所以共享信息的情况并不常见。可以这么解释:一家工厂与这家人力公司合作的是A部门,与另外一家人力公司合作的是B部门,这样既不会激化矛盾,还可以拓宽招工门路。虽然有的人力公司的员工之间会交流,但从深层利益关系考虑还是竞争关系要多一些,因而合作极为罕见。相互竞争的关系也导致每个人力公司都有自己的地盘,在“拉人”过程中互不干扰,只能在自己地盘范围内活动。有穿着带“三和”字样衣服的员工去招日结,到其他人力公司门外招的话,就会受到其他公司员工的言语提醒,“这里是某某公司的地方,不允许在这里招”,他们也只能灰溜溜地走开。
+“就在这里找吗?这家不想去还有好几家也在招,这家就非常适合你,先交了身份证,把行李拿到里面,不要走!”“我再去其他地方看看,看看有比较好的吗。”找工作的人像是在逛商场,都会比较一下工厂之间的差别,寻找中意的岗位。看到这些犹犹豫豫的务工者,招聘者就会鼓动他们:“不要随便溜达了,这几家就非常适合你,马上就走了,快点交身份证吧。”有的人力公司为了吸引务工者,把招聘启事放到道路上(按照规定是不允许摆放出来的),其工作人员也会到公司门外“拉人”。见到提着行李的人,他们会主动迎上去问:“帅哥找工作吗?过来看看,都是好部门,工资高,活儿又轻松。”总体来看,劳务公司之间并未出现恶性竞争,是否应聘这家人力公司所合作的工厂完全取决于务工者自己。
+如果一个人真想找工作,总会在这里找到一份,每家人力公司至少有10~20家合作工厂,有的甚至更多。占地面积较大的三和人力资源集团,只有一楼经营工厂派遣及合作工厂的招聘业务,工厂主要以劳动密集型产业为主,招聘岗位对应的人工需求多为低技能外来务工人员。二楼和三楼作为工作人员办公地点可以咨询相关的工作问题,并在招聘信息栏中张贴各类招聘信息,针对人群有一定门槛,一般对年龄、学历、经验和技术有一定要求,且招聘人数较少。三和青年由于自身条件限制,基本上被排斥在二楼、三楼之外,丧失参与机会,这也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三和青年的境遇——虽然距离三和市场很近,却难以近水楼台先得月,无法获得向上流动的就业机会,只能长期处于社会底层。海心新人力资源市场的一楼也不属于其内部经营范围,早就把摊位租赁给了二中介,故而在海心新一楼看到的招聘人员并不是其内部员工,而是二中介。
+与中介相比,二中介不与工厂发生直接关联,可以用一种方式表述:务工者——二中介——中介(人力公司)——工厂。在海心新招聘大厅里存在着这种关系,有些摊位已经出租给二中介,一些工厂的招工由二中介负责,等招聘结束二中介把已经招到的人交给中介(人力公司)负责人,再由负责人统一安排务工者进厂等一系列工作,二中介可以获得一定的“人头费”。二中介并不属于人力公司的正式员工,他们在这里招聘一是可以赚取人头费,二是可以借助人力公司的热度招日结,这样他们又属于中介。
+他们借助海心新人力资源市场的招聘平台和资源运营自己的“人力资本”,海心新在他们的人头费中提取一部分,他们还要交一部分租金,二者之间存在一种利益上的合作关系。这种利益关联决定了人力市场、人力公司和应聘者之间的关系:人力市场和人力公司都在招聘过程中赚取收入,应聘者则是它们的“猎物”;人力市场和人力公司在某种意义上是利益共同体,且存在稳定、持续的合作关系,因而在出现纠纷时,人力市场管理方会倾向于保护人力公司的利益,对人力公司的一些违规行为可能会视而不见。同时,漠视应聘者的应有权益导致了应聘者在招聘过程出现纠纷时成为被宰割的一方。
+人力市场里,每天的招聘现场都人山人海。8点左右,外来务工人员前来找工作,在10点左右达到高潮,人头簇拥在各个摊位,各人力公司内外一片热闹景象。在海心新的招聘大厅内外,通常都能聚集上百人询问工作岗位情况,30多个工作人员分布于市场内外。市场里面摆开长桌,桌子内侧坐满了招聘业务员,外侧挤满了前来找工作的人,他们关注着桌子上的招聘启事。
+招聘业务员手里拿着身份证,一边高声叫喊着,一边用身份证敲打桌子:“×工厂招工,×元1小时,报了名的12点或12点半在这里集合。快来看看啦,龙华工资最高的工厂!”桌子被工作人员敲得噔噔响,为的是引起人们的关注。此时的招聘大厅内,应聘者穿梭在各个人力公司和簇拥的人群中,寻找着自己偏好的工作,比较着各种工作岗位的待遇。有时候从人群外围是很难挤进去的,只能随着人们的脚步慢慢挪动,在确定好想要进的工厂之后把身份证交给招聘业务员。交身份证的行为在人力市场内极为普遍,且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一行为像是一种契约关系的达成,但交身份证本身又是一种不对等的契约关系,因为只有应聘者交了身份证作为“抵押物”,而人力公司给出的只是口头承诺。一旦出现人力公司违约或者不认账的情况,应聘者就会束手无策,这也是曾经上当受骗的三和青年经常把人力公司骂为“黑中介”的重要原因。特别是产生违约和纠纷之后,应聘者往往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曾经交过身份证或曾与人力公司达成口头契约。
+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招聘大厅内出现了相对“寂静”的场景,某些三和青年的表现与人力市场的热闹场面显得格格不入,他们悄悄躲开喧闹,慢慢退到角落,仿佛不属于这里,或许只有悠悠欢快转动的风扇陪伴着他们的沉寂,带来丝丝凉意。有些人坐在凳子上盯着手机玩游戏,有些人静静发呆,甚至有人倚着墙睡觉。他们之间不聊天、不说话,每个人都是孤立的个体,旁边的热闹景象似乎根本不会打扰到他们,这些人就是典型的三和青年。他们在失去了大清早日结的机会之后,再来到人力市场并不是为了找工作,而是为了在此歇息、乘凉。还有一些是刚从夜班日结回来的三和青年,昨夜工作了一个通宵,回来之后没地方休息,招聘大厅就为他们提供了这样一个理想的免费休息的场所。市场管理人员早已司空见惯,并不会费力气赶他们出去。
+转到招聘大厅外面的走廊,通常都能看到传说中的“海新四大金刚”在活跃地给应聘者介绍工作,他们招揽着来来往往的务工者,费尽口舌地推荐。“四大金刚”既属于二中介,又属于中介。白天他们租用天洁集团的摊位招工,此时属于二中介。他们比正式员工积极,因为能赚取更多的人头费。因为平时就租住在巷子里,他们与三和青年接触得更频繁。晚上他们更为活跃,所有快递日结都由这四个人承包,不允许其他人在此地招人,此时的他们便属于中介性质。他们把招聘的青年用自己租的车运送至快递公司,工资也由他们发。优点是“四大金刚”并不会私自扣留三和青年的证件,也不会无故减少工资。他们的存在可以保证有很多的日结工作。
+其他人力公司的招聘业务员也都站在走廊里卖力地招揽,当中最卖力的是湘华晖人力公司和华晖人力公司的工作人员。他们在市场外面招揽务工者,只要看到拿着行李包的人路过,都会主动迎上去,天花乱坠地介绍招聘工厂和工作岗位,正如推销人员推销商品一样,表现得非常客气。湘华晖人力公司和华晖人力公司名称相近,彼此存在联系,但成立时间和法人代表不同,表现出不同特点。规模上,华晖人力公司紧邻三和人力集团,规模较大,工作人员较多,外来务工者的选择更多;湘华晖人力公司处在三和青年聚集较多的地方,规模较小,仅有四五名工作人员。认可度方面,三和青年较少接触华晖人力公司,所做评论较少;湘华晖人力公司处境相对艰难,三和青年评价其为“最黑中介”。因楼上是公厕,曾有三和青年跳楼事件发生,不明事由的人容易将责任归咎于湘华晖。
+湘华晖人力公司里有一位俗称“黑妹”的业务员,因为肤色较黑,且容易和三和青年起冲突,才被起了“黑妹”的外号。她每次招揽务工者都把表情和眼神发挥得淋漓尽致,见到提着行李包和穿着稍微正规的青年,会迎上去问:“想找工作吗?这里有很多好岗位,过来看看吗?”若看到对方没有在这里找工作的意愿,她稍稍瞥一眼,进而将注意力转向其他人,嘟囔一句:“出来就是赚钱的,在这儿来回转悠能赚到钱啊?都没见过这样的。”显然“出来就是赚钱的”这种比较通行的观念在“黑妹”眼里极具说服力,然而三和青年并不接受这种说法,因而时不时地会看到黑妹与三和青年相互嘲讽。
+在介绍工作的过程中,每个中介都有自己的方式,有的人一上来就大肆吹嘘手头工作岗位的优点,不仅工资高,还有各种福利,当然住宿区里的免费Wi-Fi也是重点突出的内容。有的人从心理上攻破,打感情牌,先是和你套老乡、聊家常拉近关系,再介绍工厂和岗位的好处。在看到别人对他们介绍的工作不感兴趣时,中介通常都会说:“出来都是挣钱的,多少都得挣点钱吧,找个地方睡觉也好。”无论他们采用何种方式和手段,目的都是先哄骗务工者过去,因为只要有人进厂,他们都会有相应的介绍费和提成。介绍费和提成是三和青年最鄙夷的,也是他们解释的自己不愿意进厂工作的重要理由:坚决不接受中介的盘剥。而没有中介的盘剥,就很难找到正规工作,除非是进厂直招。
+三和人力集团和兰聘人力公司有进厂直招工作岗位的招聘业务员,这些招聘业务员大多是工厂派来的,一般是负责人事管理和企业招工的工厂正式员工。一些人力公司会刻意突出自己与工厂的合作关系,比如华晖人力在一些招聘启事上直接注明“华晖派驻某工厂”。在工厂直招模式下,人力公司免费招聘人员且免费送到各工厂,表面看来招聘公司没有从中获取利益,但直招模式背后的猫腻可能更多。从了解到的情况看,大多数人力公司并非直接和工厂联系,中间通常还会有一道中介,人力公司把招揽来的务工者送到工厂,工厂里的另一个中间人就会按照人头给予相应费用。进厂的一系列流程就由人力公司、中间人和工厂共同完成,所以真正和工厂有直接联系的是中间人,他们是否从中获利要视情况而定。
+人力公司工厂直招——中间人——工厂的运作模式,按照三和青年的话来说是“又被卖给了其他人”,语气中夹带着无奈的愤愤不平。但在三和附近的劳务市场里,务工者确确实实像商品一样被转手倒卖,没人顾及务工者怎么想。正如“黑妹”所说,“出来就是赚钱的”,只要能赚到钱,似乎什么样的过程和行为都可以被忽略。在赚钱至上的想法驱使下,没有人会考虑应该如何保护作为“商品”的务工者。
+像商品一样被转手倒卖,最关键的环节是在人力公司和务工者之间。三和青年对于人力公司作为中介表现出不同态度,当然对中介的态度某种意义上也就是对工作的态度。有人说:“没有这些中介早就饿死了,不通过中介从哪儿得到这么多招聘信息,只靠自己去厂里找非常费事。有人还嫌这个中介黑那个中介黑,只要有这些中介就可以找到工作,先别管是做什么,不至于饿死就行。”
+事实的确如此,在劳务市场中,真正垄断就业信息的是中介和人力公司,只有获取了招聘信息,人们才可能找到“合适”的工作。表面上看,中介和人力公司通过贩卖信息获利,但贩卖信息的前提是有数量充足的务工者成为信息交易背后的实物商品。当然,数量充足对于深圳而言并非难事,也恰恰因为数量充足,才导致中介和人力公司有恃无恐地做出一些违规的事情来,毕竟务工者作为商品在早期的东南沿海地区是供大于求的,进而形成了诸如押身份证之类约定俗成的规则。
+对于中介获利,有些人表现出另一种态度:“三和的中介都是黑中介,即使是想要进厂也肯定不会通过这些中介,而是经熟人介绍或是自己到工厂直接应聘。”“现在列出来这么高的工资,肯定不好做,都是套路,专门套新来的人。”“工厂最黑了,不好好干活就扣工时,发工资的时候就明显地区分出来,你又不知道里面的操作。”其实,他们所说的中介“黑”,主要表现在工资保障方面。如果三和青年干了活,却没能拿到起初商量好的工钱,甚至一分钱都拿不到,就是遇到了所谓的典型黑中介。三和青年这样说,似乎只要是有合适的工作他们就会好好做,实际上,黑中介的说法多数时候只是一种体面的借口。有些人甚至这样解释他们为什么不进厂的原因:“自己熟悉的人所做的工作自己不想做,介绍过去之后几天又出来了。”可见熟人介绍的工作也不一定符合三和青年的“口味”。
+事实上,“黑中介”的产生很多时候与招聘广告的设计和工作方式的安排有很大关系。在三和人力市场中,招聘广告的设计颇有“玄机”,字面信息很巧妙,成功抓住了人们的心理——首先关注工资,再关注工厂、岗位等一系列信息,所以每张广告都把工资列在最显眼的位置。更为有趣的是,工资并不是按月显示,其他地方的招聘广告上工资一般都是一个月多少钱,而这里是一小时多少钱。小时工资的计算综合了工作表现和工作量,招聘公司都会把最高标准公布出来。可想而知,玩命干才能获得的工资最高标准和一般情况的真实收入之间存在着比较大的差距,这也是中介“黑”的主要原因。
+三和市场中的招聘广告通常把进厂的工作分为几档,一般分为工期7天、工期15天、工期1个月及以上三档,工资数额和结算方式均有所不同。无论工期长短,一般工作不满7天的不结工资,连续工作7天以上就可以找中介或者工头借支,想提前辞职可以按照实际工作情况结算工资,只是每小时的工钱会少很多,有时还会扣除车费和体检费 。连续工作满15天的,在原来工资基础上每小时加一两块钱。连续工作1个月以上的,不仅会按照最高工资结算,还有工时补贴,即一定的金钱奖励。做满1个月如果愿意继续做,可以再签合同。如果到人力市场中去看,几乎每张招聘启事下方的角落里都写有“工期1个月”的字样,其实这些都没有太大作用,是为了规避人们看到工期而放弃应聘,所以才把工期放到不被注意的角落。在三和,“工期”有两种解释。其一是最少工作时间,如要求干满1个月才能结算工资,中途辞职不能按最高数额结算工资。还有一种情况,如要求工期至少7天,没做满7天就退出的,按约定可以不结工资,但是这几天可以借支,很多三和青年借支3天工资,拿到身份证后立刻退出。其二是最长时间,如工期要求最多7天,如果未能如期完成,将征求工作者的意见适当调整工资,没做满工期就离开的也只能拿到借支的钱。借支比工资少40%~50%。对于三和青年来说,选择较多的是第二种类型的工作,即使没能做满工期,也可用借支的钱生活一段时间。
+很明显,工期越短,务工者的工资越低、保障越差;而三和青年们最喜欢的日结则是工期最短、工资最低、保障最差的那种。此外,工期短的工作在身份确认方面要求往往比较低,而打算进厂做长期工的,一般在招聘过程中先交身份证,把身份信息录入系统,之后进厂办理各种手续的时候发还,这期间身份证都由中介保存。由中介保存有两个比较充分的理由:一是这段时间内办理各种手续都需要以身份证作为基础信息,比如办理各类社会保险;二是把身份证作为抵押物,确保务工者不再用身份证去寻找其他工作。
+进厂的务工者还会面临一种常见的情况:借支。进厂之后的工资都是按月结算,一般正式进厂的务工者每个星期都可以借支300~500元:“可以先借支几百吗?现在都没钱了,进厂体检和充饭卡都没钱。”“可以先借你点,但是身份证要押一段时间,工作满一个星期就给你。”这里的中介招工几乎都有借支情况发生。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或是想要借支,而是存在下面几种情况:一是进厂之前已经没钱了,需要借支维系生活;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嗜好,比如吸烟、喝酒等;三是有些人希望手里能存点钱,以备不时之需。
+根据以往的研究,借支行为在工厂务工者中经常出现,但三和的特殊之处在于发生借支的关系方不是工厂,而是中介。当务工者确定想要进的厂并把身份证交了之后,就需要在中介场所接受培训,中介就会给务工者讲清楚岗位情况,并询问务工者是否确定选择这个岗位,是否需要更换等。等一切确定好之后就等着工厂派车来接人进厂,当然接送的车辆都是免费的。但能不能进厂并不是中介说了算,还需要通过工厂安排的体检,如果体检通过就直接进厂;如果体检没通过,可以免费坐车回来。如果可能,第二天再由中介安排务工者换另外的工厂去体检,直到找到接收的工厂为止。在此期间会产生一些中介费用,一般而言,务工者能够成功进厂并工作到一定的时间期限,就可以免除一切中介费用。如果持续工作的时间较短,还可能需要从应发薪资中扣除中介费、体检费、交通费等费用。当然这种操作通常不会直接告知务工者,这也是引发中介与务工者之间纠纷的原因之一。
+在务工者进厂的过程中,中介扮演的角色不仅是信息提供渠道,有时候还是劳务派遣的主体。一般而言,进厂时和哪一方签订劳务合同,也决定了工资是由哪一方发,中间还存在着工资计算的问题。工厂所开的工资与招聘中介所介绍的工资不一样,有中介在做进厂准备培训时说:“如果工厂里面有人问工资是多少,就按照我们给你们说的,小时工都是与我们劳务公司签的劳务合同,工资也由我们发。体检你们放心,都是自己人,发张表自己填上就行。你们可以加我的微信,想要借支了,想要辞职了,在工资上出现问题了,都可以发微信或者打电话给我,我直接找带班 处理。”根据这位培训人员所讲的情况,务工者所做的小时工是与劳务公司签合同,劳务公司根据工厂发过来的工时计算和发放工资。“现在说的几号发工资就几号发工资,绝对不会拖欠,我们等工厂里把你们的工时发过来,核对之后就给你们发钱。如果对自己的工时有疑问,也可以向我们反映,我们会处理好。一般都会有带班和你们在一起,你们的工作状况我们也会了解。”
+可见,在这样的劳务派遣模式下,人力公司与务工者之间并不是简单的信息供给服务关系。务工者通过中介或者人力公司获得工作信息、找到工作,而中介或者人力公司通过与务工者签订劳务合同,把务工者送到工厂之后从工厂人事部门提取一定的人头费,还要赚取中间的工资差价。表面看来,工厂和中介之间的委托代理关系为务工者提供就业机会,无形中却相对剥夺了务工者的部分劳动价值,更容易让务工者受到伤害。比如在工时计算上出现问题,中介和人力公司的处理方式多是找各种理由解释。这也就是中介和人力公司表面上不收劳务介绍费,却能够让工作人员尽职尽责地扯着嗓子吆喝的原因,是背后丰厚的提成以及人头费激励着他们努力叫卖。当然,中介和人力公司也承担着一定风险,比如所招务工者不能确保100%进厂,在三和市场经常能够见到给工厂送工人的车辆返回时会带一部分人回来,这部分人多是体检没有通过,只能等明天再试试能不能进其他工厂。
+对于三和青年来讲,他们与中介的关系与外来的务工者存在着区别。在长期厮混之后,三和青年已经充分了解了不同人力公司和中介的信用,也形成了一定的选择倾向。三和青年更多地选择三和、华晖和海心新三家人力公司,原因有三:一是这三家人力公司的经营范围比较广,提供的工作类型多,容易找到合适的短期工作;二是这三家公司名气大,经营比较规范,长期定点招聘,一般也不会出现严重的坑蒙拐骗行为;三是因为很多人选择这三家公司,观望者产生了从众心理,这三家公司也因此积累了一定口碑。
+在三和、华晖和海心新三家人力公司中,三和青年比较乐意跟随海心新人力公司,因为这家公司不仅提供正式工作,他们的员工在下班后还招各种夜间日结,并且由于长期的“合作”关系,有一定的信用保障。这里涉及人力公司的内部管理问题,如在招聘大厅里叫喊的工作人员也并非都是正式员工。在海心新招聘大厅,你会看到穿黑色短袖T恤的工作人员,T恤上有招工公司的名字,而有些人则穿着橘红色马甲,马甲上印有“招工”字样,这些都属于人力公司的非正式员工。所谓非正式员工就是这些人虽然为人力公司服务,却不是完全属于人力公司管理,也可以从事其他招聘工作,只不过与人力公司之间存在着合作关系,能够通过招揽务工者拿到一定的人头费。这些非正式员工就利用关系,私下接一些日结或临时性的工作,并且在人力公司下班之后继续以私人关系招聘日结的或是临时性的务工者。人力公司的非正式员工以“海新四大金刚”最为典型,在其他的人力公司则不会过多地出现这种状况。还有一些合作工厂负责直招的招聘人员也会穿着人力公司的衣服穿梭于人群之中,但他们很少会在日常工作结束后继续招日结。
+比较有趣的是,不管是招正式工的还是招日结的招工者,手里都拿着厚厚一沓身份证,像是今天又招到很多新人。难道真的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报名工作吗?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招工者手里拿着的身份证大多是之前招工时留下的,有一些人找中介借支生活费需要押身份证,甚至有一部分没能力偿还借支的钱或是直接拿钱“跑路” 的,他们的身份证就落到了招工者手里。招工者拿着这么多身份证是为了制造一种错觉,让你认为已经有很多人报了名,进而因害怕错失工作岗位而急于报名。另外,手里拿着一沓身份证也是区别招工者身份的工具,让务工者知道他们的身份与其他人不同。同时,这也向务工者表明交身份证是一种“规矩”。总之,拿着一沓身份证有利于招到更多的人,这在海心新招聘大厅里表现得尤为明显。但并非所有招工者手里都拿着这么多身份证,有些人力公司的员工就只能依靠三寸不烂之舌劝说务工者。
+对于务工者而言,人力市场里可供选择的工作类型几乎应有尽有,大体可分为日结、临时工、正式工三种,三者之间存在着几个方面的差异。
+第一是工期方面。日结并不一定是做满一天,它既可以是一天(10~12小时),也可以是几小时(按小时计算工资),总体来讲工期较短,工资较低,没有任何保障。临时工与日结有相类似之处,一般也是根据天数结算工资,即使列了一个小时的工资,也只是根据一天的工资和工时计算出来的,因为务工者关注的不仅是一天多少钱,还关注一小时多少钱。临时工工期稍长,一个星期、半个月、一个月不等。而正式工与临时工最大的区别在于工期最少一个月,不过做满一星期就可以辞职,这样也能领到工资,只是工资比较少。
+第二是工资方面。三者虽然都是按照工种和工作类型的技术要求、工作强度计算工资,但是因为时间上的不同,工资也就有所区别。日结的相对较少,临时工会稍微增加一些,长期工分为几档,所结算的工资不同。“要是能干一个月的,就按照最高的结算,做一段时间如果想要接着干也可以在工资上商量。”这是招临时工的业务员常说的一句话。日结的工资干完活当场就发,或是回到招日结的业务员那里领取;临时工是做满工期结算工资;正式工须做满一定时间,可以借支。其中最有意思的是日结工资数额会出现季节性变动,从侧面显示了有些时候招聘的困难程度。
+第三是体检、面试方面。日结基本不用考虑这些,报名就可以做;临时工也不需要体检、面试,有些特殊岗位需要核对身份信息;正式工就要有体检和面试,但是在招工过程中,有些工厂也是不需要体检和面试的,直接入职工作。进厂做正式工且不需要体检就能吸引很多务工者,因为如果需要体检、面试,就有被淘汰的可能。在某些情况下,务工者与劳务公司签订劳务合同,体检和面试在劳务派遣公司进行,这导致很多体检流于形式,也在一定程度上方便了来三和的务工者找到工作。
+第四是工作地点方面。日结工作基本上分布在深圳的其他区,或就在龙华附近,大多是车接车送,没有接送的日结会报销往返费用。临时工的工作地点就会相对较远,有时也有附近的地点,基本上也包来回。进厂的正式工则要考虑工厂位置,务工者一般选择深圳或是龙华附近的工厂。“这个岗位要去某某区,离这里这么远,不想去,想找个近点的地方。”他们都有自己的考虑,最主要的想法就是如果工作地点比较近,发现难以坚持的话可以随时回来,有时骑着共享单车就回来了,还不耽误再找下一份工作。如果工作地点很远,还要自己花几元至十几元坐公交车或地铁回来,感觉很划不来。
+第五是工作环境方面。日结工作主要就是三种:快递、工地、保安,选择了做什么工作,工作环境就是相对固定的。临时工和正式工则需要对工作环境有比较多的了解:是不是空调车间、空调宿舍,能否带手机钱包,站着上班还是坐着上班,流水线上管理得严不严,等等。总体来看,日结和临时工相对自由,正式工受到的制度约束较多,但工作环境相对好些,因为厂方希望获得长期、稳定工作的务工者,以确保生产有序开展。
+第六是招工者对务工者的选择方面。日结的招工者根据工作要求选择人员,例如招工地日结的不要瘦小的务工者,有时只选择之前做过的相对熟悉的人,即使没有证件也行;招保安的对身高和身份证明方面有一定要求;招快递包装和装卸的就不再挑人,报名交证件即可;招酒店招待的要穿戴干净的人。临时工和日结的状况相似,甚至不是本人的身份证件也可以作为临时身份证明,与日结的差异在于有时要求和管理比较严格。有些临时工的招工者非常清楚三和青年适合哪些工作,三和青年与招工者之间“常来常往”,比较熟悉。“你有干净衣服吗?要换身衣服,不然别人和你一起工作都受不了,没有就算了,穿拖鞋不行。”“你就不用报名了,我们不招打混 的。”招正式工就必须要求务工者有本人身份证,有时候身份证消磁了也不行,还有招聘条件的限制,满足相应条件才可进厂。
+严格意义上讲,在人力公司招聘的正式工与临时工没有太大区别,招聘的正式工到工厂里也是小时工,和临时工一样按照小时计算工资。区别主要在于进厂正式工的最低工期是一个月,虽然只要做满一星期就可以借支,也可以辞职,但工资会相应减少;临时工的工期是事先规定好的,做满工期才能结算工资,也是每天都可以借支。其实,押身份证是日结比较普遍的做法,这既是为了避免务工者跑路,也方便干完活发工资时,直接喊身份证上的名字。进厂的小时工在办理好各种手续之后,即可取回身份证;做临时工的一般也只有在发生借支的情况下才会被押身份证。
+三和人力市场送务工者进厂的时间一般是中午12点、12点半和下午2点,具体会根据不同公司和工厂的约定而定。快到中午12点的时候,已经找到工作的务工者纷纷提着行李聚集在市场门口,等待着人力公司安排他们上车。这个时间也是比较热闹的,上百人拖着行李箱急急忙忙地从人群中穿梭而过,赶到约定好的上车地点,或者坐在车上等待。有些人脸上洋溢着笑容,“终于找到工作了,可以挣钱了”。这些似乎没有影响到三和青年,他们对此日复一日的情景习以为常,或许早年间他们也曾欢天喜地地登上开往希望的汽车。当然他们不会错过这个凑热闹的机会,零落散布地站在高一点的台阶上,漫不经心地观望着,像是在欢送这些急迫赚钱、高高兴兴进厂的务工者。直到这些外来务工者离开之后,三和市场重新回到相对安静的状态,人们各自寻找着可以休息的地方,一旦找到就开始迷迷瞪瞪地打盹,等着下午和晚上的日结招工者。
+下午两三点钟是深圳夏季最闷热的时候,花花草草都被晒得耷拉着,人们在这样的天气里也不愿意做事。三和市场里基本上看不到人力公司工作人员“抢人”的身影,也听不到他们的喊叫声,仿佛上午喧嚣的一切都销声匿迹了,只剩下一些人懒散地坐在台阶上。然而此时的三和更像是在积蓄爆发的力量,而不是沉浸于无聊的静默。
+当太阳渐渐西下,经过休整的青年纷纷走出闷热的网吧,或从拥挤的床位、坚硬的石板上起身,穿过一条条小巷子从各角落汇聚而来。傍晚时分聚集的人数会受到天气的影响,雨天极少有招工者前来,加上地理空间的限制,众多三和青年停留在网吧、床位和各种小商店的走廊下,人群聚集缓慢;如果是凉爽的好天气,则迅速聚集,甚至可以用摩肩接踵来形容。
+当太阳彻底沉下去,聚集起来的人数达到了高峰,一天没工作的出来溜达,早上去做了日结的也都回来了。这时,即使身无分文也不碍事,还能够找到晚上的日结工作。当然,其中一些人饿了一天了,他们真有做日结的急迫需求。晚上的日结工作只有快递日结和工地日结,从时间上看都是要求工作一个通宵,第二天早上有车送回来。晚上的明星人物“海新四大金刚”登场了,很多青年都会围在他们身边,因为只有他们招通宵的快递日结。饥肠辘辘时也不再过度挑剔工作的环境。
+晚上的工作对“海新四大金刚”来说轻松很多,只要把自己写的招工牌子摆出来,就会有人主动交证件(是不是本人证件无所谓)。晚上的日结有时对穿戴有要求(不允许穿短裤和拖鞋),有时就没有任何要求。“四大金刚”和三和青年之间已经建立了相互信任的关系,虽然通宵日结的工资稍微低些,但保证第二天早上肯定拿到钱,这样既可以得到工钱,还不用担心夜里没有地方睡觉,对一些人来说也是不错的选择。
+快递公司为什么只选择“海新四大金刚”招通宵日结呢?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快递公司与“四大金刚”形成了长期合作关系,达成了默契,每天都会由“四大金刚”提供通宵日结的务工者资源。“海新四大金刚”和三和青年也形成了默契,每天晚上都有三和青年来做通宵快递的日结。人们有时候也会怀疑为什么其他招通宵快递日结的不来这里,让“四大金刚”垄断了市场,其实只要稍稍提高小时工资就会有很多人去别处报名。“可能让其他的招工者过来吗?其他人一来就会打乱三和的市场,他们就不可能赚到钱了。他们怎么发财的?还不是招日结啊!”虽说“四大金刚”垄断了三和通宵快递日结的市场,工资任由他们定,但是如果比早上日结工资少很多的话,也不会有人做。有的三和青年算了这样一笔账:快递公司给务工者的工资是一小时十七八块钱,而“四大金刚”招的是一小时11~13块钱,一个人一小时的工作他们就赚五六块钱,一个人一个通宵做10小时,每个人头“四大金刚”就能净赚五六十块钱。每次都会招五六十人去做通宵日结,可以想象他们睡一晚上就赚了这么多钱,很多三和青年说是自己的辛苦劳作养肥了“海新四大金刚”。
+招通宵快递日结的“海新四大金刚”实际上并非人力市场的正式员工,虽然白天他们招工可以获得一定的人头提成,但也要受到市场管理者的行为约束。一位高高胖胖的市场管理老头指着“四大金刚”中的一个说:“介绍业务到指定地点,不要站在走廊里!”看到对方没有动,市场管理老头静静地站在边上,斜着眼睛撇着嘴看,“四大金刚”看见之后就点头哈腰地回到原来指定的位置。虽然不是正式员工,但“四大金刚”获得了一定的熟人关系,尤其是在不明就里的三和青年眼里,他们就是海心新的人,海心新的信誉给“海新四大金刚”带来了很大好处,三和青年也相信他们。只要工钱有一定的保障,即使押身份证也无所谓,所以“海新四大金刚”能招到很多做日结和临时工的青年。
+同时,“海新四大金刚”也会建立与三和青年之间的亲密联系,表现出对三和青年的关心。“大帅,我报了名,但不允许穿拖鞋,现在又没钱买。”大帅是“四大金刚”之一,他看看小伙子问:“之前干过吗?”三和青年回答说:“跟着干了很多次了!”大帅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说:“走走,到老太婆 那边挑一双,我帮你买。”
+除了人力市场内部员工可以依靠公司信誉来招三和青年做日结之外,其他的招工者都是从外面来招日结的,但是外来的招工者在规定时间内不能到特定的地方去,比如:海心新人力资源市场门前有招快递日结的,从外面来的招工者只能在靠近公交站台的地方招人,只有等正式员工下了班,其他的人才可以随意选地方招人。所以在工作时间,无论是市场内的招工者还是外来的招工者都只能在指定地方招工,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一定要遵守这样的规矩。在招聘过程中,也有一些公司的员工过来招聘,一般都是招正式的保安(地铁保安、小区保安),他们只在距离人力公司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固定招聘,首要条件是能够长时间稳定地工作,此外还需要满足一些特定的条件。有些招工者在招聘过程中有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做法:每天都来,却严格控制招工人数,招两三个人就走。问他为什么,他答道:“自己来招的,一下招这么多人,明天干啥啊?每来一天都有工资和提成,所以一天只招几个。”
+时间推到晚上8点之后,人力市场一天的招聘基本结束。三和这不大的一片区域又增添了白天猫在各处的新主角,那些买卖手机等电子产品的人和那些收微信的青年开始登场。他们穿梭在人群中,不停叫喊着:“兄弟,有没有手机要卖?买个挂逼机 自己用?有没有微信卖?短期的也要。”
+三和市场进入了另一个热闹的时段。再看待在一旁的三和青年,他们近乎整齐划一地坐在台阶上,要么几个人说话,要么玩着手机,要么静静发呆,还有的躺在地上或是靠着墙壁睡觉,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直到晚上11点之后,市场里的人逐渐变少,协警也下班了,有些喜欢赌博的青年就聚在一起,开始玩“百家乐外围”。他们小声讨论着:“这把押闲,这把押庄,前几把都开闲,这把肯定开庄。”估算好之后,就把钱交给庄主。押中的人欣喜若狂,输多了的则十分愤怒,急于翻盘的人会当场抵押手机,可往往越输越多。
+夜里一两点,路上的车明显少了,周围安静下来。再看三和,还有一小撮人在玩,而大多数人都已睡去,或躺或坐,千姿百态。三和的一天结束了。第二天早上5点,安静将再次被打破,开始重复昨日喧闹的故事。
+日结是理解三和青年及三和社会生态的关键环节,是三和人力市场参与各方博弈的利益平衡点。这主要表现在两方面。第一,日结是各方获取预期收益的规则设计。就招工企业而言,日结降低了管理、薪酬、社保等用工成本,尤其是对于一些有阶段性用工需求的企业,日结更是为其创设了灵活的用工机制;就中介而言,日结保证了一支有着经常性求职需求的劳动力队伍的存在,为其创利提供了无尽的来源;就三和青年而言,日结既为其生存提供了基本保障,也为其在时间分配、岗位选择上提供了更大的自由空间。第二,日结也是各方破坏规则以实现利益最大化的途径。追求利益最大化是经济学对于经济行为主体的行动目标的基本假设。良性的对于个人利益最大化的追求,应当是行为个体在符合法律、道德且不损害他人利益的基础上,通过自身资源优势获得自己所能得到的最大利益的行为。但在三和人力市场各方的博弈中,我们看到,对规则的破坏成为其各自追求利益最大化的途径。就招工企业而言,巧立名目克扣工资的行为时有发生;就中介而言,夸大招工岗位优势淡化其劣势成为常态;就三和青年而言,拈轻怕重、消极怠工,甚至拿钱跑路并不鲜见。
+因此,日结在提供给参与各方灵活、便捷、自由的获利规则的同时,也埋下了一次性交易下的责任缺失、信任缺失的隐患。而这种缺失反过来更强化了日结这一用工形式的存在。尤其在对人力市场有着较大依赖的三和青年看来,日结成为中介和招工企业规避和降低权利侵害风险的最有效的手段。
+三和青年常用的一种称谓,又指对性格的一种表述,如“你个叼毛”,意思是:怎么可以做出不合规则的事。该词含轻蔑意味,它的产生源于三和特殊的社会环境:三和青年彼此之间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在做日结时需要相互配合,日常生活中也经常碰面;陌生是因为既不知道彼此的背景,又不知晓姓名和年龄。有人以“叼毛”称呼他人以示融入,而初到三和的人可能因被称为“叼毛”而心生不满。
+三和青年对睡大街的委婉说法,“海新”指海心新人力市场,因为在这里睡觉的三和青年较多,又与一旁的观华宾馆形成对照,因而被戏称为“大酒店”。
+一般指能证明身份、履历等的文件。在三和,证件一定程度上脱离了这种意义,成为仅能证明有生命人存在的物件。日结所要求的证件既可以是能准确证明务工者身份的证件,如身份证和居住证(包括有磁与无磁的),又包括通过非正规渠道获得的他人证件。各类证件是三和青年获得日结工作的必要条件。招工者清楚三和青年的处境,也为自身获得更大的经济利益,不会要求必须上交本人有效证件。招工者在工作前收证件,一是为约束三和青年做完相应工作,二是给予公司人事部门合理解释,三是便于发放工资。
+深圳市龙华区位于深圳地理中心和城市发展中轴,毗邻六区一市,北邻东莞和光明新区,东连龙岗区,南接福田区、罗湖区、南山区,西靠宝安区。
+景欢市场是深圳龙华区东环一路和三联路交会处的一个固定地域划分。景欢市场区域内有两大人力市场——海心新人力资源市场和三和人力资源市场,还有较小的深圳领地人力资源市场。
+代办公司或是代领营业执照的通俗说法,是做公司的挂名法人代表,但没有任何资金和权力,这是三和青年走向“三和大神”的主要影响因素之一。按照三和青年的解释,一些隐藏在背后的老板想开公司,但因为种种原因身份信息无法注册;还有一种外人的解释是背后老板想用他人身份成立公司,以公司名义贷款后一走了之。主要面对的人群是刚到三和的青年,他们不知其中套路,于是走上歧途。有些不想干活的青年,也会心存侥幸地做法人。
+各人力公司工作人员招工时的状态和动作。说是一种状态,是因为人力公司的员工以各种表现方式吸引注意,如佩戴扩音器、直接把招工启事拿在手上,进而把务工者引到公司内展示的工厂招工启事前。说是一种动作,是因为工作人员确实做了相应动作,如帮求职者提行李,尽可能将工作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务工者,进而“成功拉人”。
+工厂按照中介招聘人数多少给其提取的好处费。中介招人越多,获得的人头费就越多,所以会用尽方法吸引务工者。
+进厂小时工的体检很简单,一些工厂只要求身份证有磁、无案底、身上无文身等,要求稍严的要验血、检查视力、做胸透等。众多三和青年不进工厂的原因之一是体检无法过关,所以很多人只能选择工资较低、无须体检的工厂。
+管理务工者的人力公司员工,负责进厂安排、日常联系、工作管理、工资发放。务工者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向带班反映。工厂只与人力公司签订相关合同,务工者只与人力公司签订劳动合同。
+负责讲解务工者进厂工作的相关岗位职责及注意事项的讲解人员,是人力公司的领导级人物,与工厂人事部门关系较密切,熟悉工厂环境。
+即逃跑,在三和有以下几种情况:一是工作还未开始,人已消失,如三和青年还没开始某项工作就发现与招工时说的情况不一致,就会偷偷跑掉,多发生于未抵押证件的前提下。即使抵押了证件,也可以要回证件离开,但要冒被招工老板拉进黑名单的风险。二是工作一段时间后,感觉无法坚持,偷偷离开。三是对于工期长的无聊工作,一些三和青年做了几天,借支了一部分钱,也拿到了证件,便跑了。四是在工作中犯了错误,如打伤他人等,为躲避高额赔偿费而跑掉。
+又称“打酱油”、耍滑头,指务工者在工作期间能偷懒就偷懒的行为,多发生在工作人数多又不是流水线工作的情景中。
+在三和卖衣服、鞋子的一位60多岁的女性,没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即收购微信号。在三和,微信号也是一种商品,卖掉自己的微信号时可删除全部好友,但要绑定手机号。收购者根据微信号使用时长估价。具体情况后文将详述。
+指挂逼青年使用的手机,由“电子一条街”的商家出售,价格便宜,多为60~120元,甚至有5元、10元的仅能接打电话的老年机。挂逼机有此名号也因为它容易坏,毕竟经过商家的“处理”,好零件已被换作“挂逼”零件。
+协助处理治安事务的人员,无行政编制。协警也是务工者,并非经由正规考试选拔,但都接受过培训。该工作相对轻松,工资每月不足4000元,工作内容为在所负责区域内巡逻。协警对三和青年具有一定威慑作用,但三和青年认为他们不过是换上制服的“挂逼仔”,常与协警对着干。
+一种赌博方式,是令三和青年最快、最彻底挂逼的途径。具体情况后文将详述。
+深圳属于亚热带气候。一般人工作劳累一天,下班之后回到家里洗去身上的臭汗,躺在床上美美睡一觉,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但是对于三和青年而言,回家显然是完全不切实际的幻想,就连洗去臭汗,躺在床上美美睡一觉多数时候也是一件奢侈的事。在大街上找一个地方、垫块纸板睡觉是最低配置;有点钱住在小旅店脏兮兮、油腻腻的大通铺上睡觉属于基本配置;兜里银子再多点,搞一个大床房单间,虽然没有空调,也算高级配置了;如果能住进狭小的空调房,再买上一块冰镇西瓜,那肯定是VIP配置。当然,三和青年享受VIP配置的机会寥寥,大多数情况下是在最低配置和基本配置之间轮换。三和青年有时候说:“租床位比睡大街感觉更好,有Wi-Fi,有风扇。”而没钱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坦然面对睡大街的窘境。
+一辆公交车稳稳停在景欢市场公交站,这是距离三和市场最近的公交站。景欢市场共有13路公交车,每天给三和补充着足够的人流量。M263路、M392路、M424路公交车经停站包括龙华汽车站——那里有龙华区另一个规模较大的人力市场,还有数路公交车,如E37路、M173路、M212路等,连接着地铁1号线、4号线、5号线等地铁线,M233路、M534路、M424路公交车连接着部分工业区,为外来务工人员来三和提供便利。
+无论是从龙华汽车站直接过来,还是在其他市场找不到合适工作的青年都能搭乘着公交车汇聚三和。只见三四个青年提着行李吃力地走下公交车,四处张望,在寻找着什么。这时,四五个招揽房客的小旅馆老板拿着招牌迅速跑到青年身边,每人迎上一个青年,仔细介绍着住房类型:“住宿吗?有单间有床位,15块钱一天,有Wi-Fi上网。单间30、35的都有,还有电视。”看青年人不搭理,又说道:“不想住床位,有单间,配独立卫生间。”旅馆老板拿的牌子上标注了租房的三大标准:床位15元;标准间分别为25元、30元、35元,并配有热水器、电风扇、彩电;豪华房分别为35元、40元、50元,并配有热水、风扇、彩电、独立卫生间。有的小旅馆还有60元的双人间,这肯定不是给三和青年准备的,因为这些人全是男性,根本不会去住双人间。
+旅馆老板介绍着不同价位的住宿环境,任由新来的青年挑选。大多数时候,提着行李的青年瞥了一眼之后摇摇头表示不住,加快步伐继续向人力市场走去,也有些青年会停住脚步看一下招牌上的价格,眼睛眨了一眨表示思考,最终还是委婉地拒绝了:“我先去找工作,等会儿再说。”小老板们见怪不怪,毫不迟疑地迅速转向其他人,又做着重复的介绍,但此刻正值找工作的高峰期,鲜有人关注住宿。刚来三和的人都把找工作看作一件不太难的事情,都以为自己很快就会离开人力市场。
+小老板们忙碌了一阵之后没有招到房客,根据他们的经验,在人力公司外聚集了前来找工作和部分从外面做临时工或日结回来的三和青年,这部分人住宿的可能性更大,所以他们在一拨新来的青年离开后,立刻把“战线”转移到招聘市场。
+即使在人力市场内招揽住客也是充满竞争的,小老板们在人群中穿梭“物色”青年,“住宿吗?单间床位”,见到背包的青年就重复这句话。只有一位老大爷在一张小藤椅上悠闲地坐着,脚下放着招揽住客的招牌,见到有青年背着行李提着包走过,他拿起招牌晃晃以询问青年是否住宿。老大爷并不多费口舌,有曾经在他那里住宿的三和青年说现在他的床位少,能招到就好,招不到也无所谓。
+为了招满小旅馆所设的单间和床位,小老板们几乎都是全家齐出动。除了看店的人之外,通常父母亲负责在公交站台招人,儿女负责在市场内招人,在自己住宿的楼下也摆放着招牌。他们的“战线”还延伸到住宿区楼下的小巷子内。在三和市场背后的城中村的小巷子里,各个小旅馆之间因为存在竞争关系,不能在地域上逾越,只能在自己所出租房子的楼下招揽住客,更不能打乱住宿市场价格,只能按照单间的不同配置适当调整价格。
+在三和市场,相对正规的住宿地点有多处,三和青年口中一般把住宿区划分为南区和北区。所谓的南区和北区之间隔着一条双车道,道路南边称为南区,道路北边称为北区,都是城中村。其中,北区是距离三和市场最近的住宿区,也是三和青年选择最多的地方,大约有50栋楼对外出租,每栋楼通常有5~10层。每栋楼的房东早已离开三和了,负责出租和管事的一般都是二房东,即旅馆小老板,他们对房间进行不同用途的改造,以迎合务工者不同层次的需求。
+除了南区和北区,还有不太为人所知的老三和也是住宿选择比较多的地方。老三和是最初三和市场的所在地,随着三和市场搬到现在的位置,老三和人气有所下降,住宿的价格与之前相比没有太大变化,却较少有人去。三和青年通常都会说老三和的住宿条件和环境比南区和北区好,但是真正去住的人并不多。
+此外,在距离三和市场相对较远的天鸿商场和大浪工业区附近也有一些住宿的地方,由于距离三和较远,尽管在价格上有一定优惠,有超低价的10元床位和8元地铺,可是环境相对较差,一间不足12平方米的房间能挤10个人,人均居住面积仅1平方米左右。天鸿商场和大浪工业区旅店的小老板们为了招揽房客,也会到三和市场拉人,见人就发一张卡片,上面注明了床位8元、10元,有Wi-Fi,提供电风扇、热水器、饮用水。然而还是很少有人去住。
+三和青年偏爱南、北区住宿,不仅因为这里距离三和市场近,找工作方便,更主要的是日结工作需要“抢”,住宿较远会错过日结;晚上做日结回来,住宿也更加方便,尤其是一般包来回的日结都会把人直接送回三和市场。另外一个原因是三和南区和北区的配套设施是最便利、最便宜的。网吧就是一大项,三和南区和北区共有近30家网吧,如果按照小时计费是每小时1.5元,晚间8元即可包夜。各种商店和餐饮小店都较晚打烊,买水、喝酒都方便。再加上三和市场人气最旺,众多青年聚在一起,有共同的生活处境,有共同语言。毕竟人是聚群性动物,喜欢热闹的场所,所以他们偏爱住在南区和北区。
+无论是南区还是北区,在三和,只要有住宿的楼层就有一种特别的景观:外墙上挂着一张高六七十厘米、宽四十厘米左右的硬模板或硬纸板,展示出住宿的标准和价位。门口总有一位悠闲的妇女或是大叔坐在凳子上,手里玩着手机,身上挎着装有笔和住宿收据的包。他们在聊天说笑的间隙,向来往的青年搭话:“小伙子住宿吗?单间床位都有。”不管晴天雨天,他们都像忠实的老狗一样守在自己的楼栋下面,这些人就是经营小旅店的二房东。
+二房东大多数是较早一批来深圳的务工者,或是儿女已定居深圳,来这里帮助孩子照看家庭的老人。他们大多来自河南、湖南、江西等省份,而真正的房东是深圳土著居民,大多已定居香港。二房东与原房东签订合同,在2008年、2009年以每月千余元的价格租下整层楼(每层建筑面积均约120平方米),有的二房东甚至租了几个楼层。
+三和市场兴起之初,二房东们就意识到此地存在潜在的住宿需求,开始装修改造,根据不同档次的消费需求设置床位和单间。早期的床位5元一晚,那时还没有太多的三和青年聚集,二房东每天必须到三和市场拉人,甚至比人力市场工作人员到得更早。即使如此,早些年入住率还是很低,几乎无法赢利。随着其他人力资源公司入驻,找工作的人随之增多,住宿需求越来越大,入住率不断提升,床位价格也水涨船高,从5元涨到6元。由于客源流动得太快,二房东还是难以获得稳定的长期租户,还是得早早去市场拉人。
+慢慢地,三和的人气起来了,各种配套设施都有了。来找工作的、住宿的青年越来越多,床位从6元涨到8元,又涨到10元、12元一晚,二房东们已不需要早早起床去拉人,逍遥自在地成为三和为数不多的“有闲阶级”。当然,原房东看到三和的兴旺也会修改合同,提高房租(现为每月3000余元),可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床位价格已上调至15元一晚,装了空调的房间更要20元一晚。
+干的时间长了,二房东们也总结出三和青年的住宿规律。有一些长租的租客,住宿时间长达一两年,逢年过节也是待在床位上;临时租客在周末住宿的人数最多,有时一床难求;周一退房的人较多,可是到了晚上基本上可以重新住满,因为有很多青年计划进厂工作,由于体检或是面试不过关只能搭人力公司的车回三和,这就需要住宿一晚甚至更久。所谓的临时租客(无论是床位还是单间),其实只有一部分是真正的临时租客,其中大多是熟悉的人,只是住宿的时间不连续。久而久之,相互熟悉了之后,有三和青年会在微信上提前一两天请二房东为自己留一间房,二房东打扫卫生的时候也会询问熟悉的三和青年是否续住。有时候三和青年进入挂逼状态,手头没钱了也可以缓几天交房租,顶多是让青年从单间换到床位,很少看到二房东赶走住宿的熟客,毕竟每一个熟客背后都是一份稳定的房租来源。
+每年过年后,是三和单间最为紧张、供不应求的时间段,因为刚来三和找工作的人身上或多或少有一些从老家带来的钱,都喜欢选择单间。经过一段时间找工作失败之后,兜里余钱不多了,慢慢就换成了床位。对于二房东来说,无论是单间还是床位,保证每天住房满员是他们追求的利益最大化,只有这样才可以赚取更多利润。根据二房东推算,一层楼面的租价是每月3000余元,每层设置16个床位、四五间35元的单间、两三间30元的单间和一间20元的单间。扣除给原房东的租金,每层楼每月净收入约万元,如果能租赁几层楼,每月净收入可达三四万元。二房东的任务是在住客较少的情况下招人,每天打扫两次房间,拖地、清扫卫生间和楼道里的垃圾。每次清扫退租的房间,只不过是把最脏的枕套换掉,把放在床上的被单和毯子叠好,很少会每次都更换清洗,即便是油腻腻的床单被罩也视而不见,或许二房东心里觉得这般油腻腻的状况也算对得起这个价格。
+当然,情况还在变化,或许三和未来的住宿状况会改变。一些原房东已经与某地产集团签订租约合同,由该集团负责装修并支付每月每层3600元的租赁费,与二房东的合同到期后不再续签。一位二房东抱怨,地产集团把每层房间装修成六间单间,还装有空调,每间每月租金为1800元,这个价格不仅是二房东难以承受的,对于三和青年来讲更是可望而不可即。未来住宿条件的变化势必影响三和青年的选择。
+“有床位吗?”有青年询问二房东。“有床位,15元一晚,要住吗?”二房东抬眼看了看他,回答道。“床位住了几个人?有卫生间吗?可以洗澡洗衣服吗?在几楼?”青年抛出一连串问题询问各种细节,显然,这是新来的。“看你想住几人间,有四人间、八人间,还有大厅。放心,里面都有摄像头,没人偷东西。有行李吗?住的话就给你开个床位,拿身份证登记一下。”二房东保持着极大的耐心。“可以,给我开一个床位吧。”青年掏出身份证交给房东。房东拿着票据做着登记,写有住房者的身份证号、Wi-Fi的用户名和密码,还有入住时间、期限以及房租和押金。“如果退房的话,拿着这张收据在我这里退房就行。”二房东说着把收据递给青年,“你先过来一下,这里公安系统还要登记一下,照张相。好了,上去吧,在三楼。”这是最常见的流程,即便是最破落的小旅馆,也需要有一套登记的流程。新来的青年运气不错,在第一家就找到了住宿的床位,在三和的小旅馆里,周一到周五比较容易租到房间和床位。如果是在周末,情况就会发生变化,因为周末招工的少,退房的也少,有时要问好几家才可以找到合适房间。
+进入小旅馆,未见其床位,先闻其气味,一股脚臭夹杂着汗臭,再混合上厕所里的尿臊味扑面而来。如果第一次进入小旅馆,闻到这味道足以让你泛起一阵干呕。“老板娘,你上来一下,我不知道哪个床位没人。”青年透过窗户喊着。待老板娘走上楼去,新来的青年都会忍不住抱怨:“老板娘,你这房间味道也太重了吧!”“我每天都会打扫,还喷药和空气清新剂,有些叼毛住久了,也不洗澡,给他们说要注意卫生,你可以住靠近窗户的床。”
+新来的青年提着行李进入多人合住的大房间,迎面就是一个摄像头,旁边角落里还安装了一个,空间布局像是穿越到了20世纪90年代的大通铺,不足30平方米的大厅里摆了4张上下铺,还有一张用几个大凳子搭成的简易床。床位上杂乱地放着各种衣服,几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随意地放在地上,电插板放在床上给手机充着电。床上当然少不了躺着睡觉的青年,都是光着膀子下身仅穿一条裤衩。见老板娘过来,他们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或许是早已习惯。老板娘也见怪不怪。“我看一下记录,你就睡上铺吧,上铺没人,下铺不知道还住不住。”老板娘把青年安置好,扭头就沿着窄窄的楼梯一溜小跑,仿佛这里是人间地狱似的逃窜而去。
+没睡觉的青年都在拿着手机看视频、玩游戏,大概这也是他们在小旅馆唯一能享受的娱乐活动。听到有人进来,有人稍稍抬抬头望一下,换个姿势又侧身躺下。一丝凉风吹来,头顶上忽悠悠地转着一台摇头扇,显然这台风扇对闷热的床位和房间而言只是杯水车薪,三和青年们倒是早已习惯,毕竟这是要花钱的,好好躺着享受才是硬道理。新来的青年登上上铺床位,将叠好的毯子张开抖落一下,可以看到灰尘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飞舞,靠近闻一下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足以让人联想:“不知多少人盖过都没洗,很难让它贴近自己的身体。”发霉发黑的床架、硬硬的床板、黏糊糊的席子、呜呜叫的风扇,身上湿漉漉的汗水,想躺下来休息,一定会出现各种怪异的感觉。
+为了逃脱怪异的感觉和房间里的闷热,新来的青年都会快速扔下行李,窜到公共卫生间冲凉。公共卫生间是一间两三平方米的隔断间,有一个蹲式便坑和一个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的喷头,角落里放了一个纸篓,还有两个既可以用来洗衣服,又可以用来冲厕所的水桶,当然少不了的是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新来的青年为了保护自己的一点隐私,洗澡和上厕所时要把门闩上,门闩已坏,只有一根铁条穿过门把手充当简易的门闩。真正的三和青年是不会插门的,大大咧咧地敞着门是因为他们知道,小旅馆里除了老板娘见不到异性。
+想先冲凉再睡觉并非易事,那么多人共用一个卫生间,一般都需要等一段时间。新来的青年都会规规矩矩地排队,好不容易等到,很快就会洗完,因为只有凉水,受不了凉水洗澡只能用最快的速度、最简单的方式冲一下。冲完凉,新来的青年就会陷入无尽的寂寞,虽然大房间里横七竖八躺着人,却鲜有人说话聊天,都是各自躺在床板上玩手机,或看各种类型的小说,或玩各式各样的游戏,或刷最流行的视频,相互间甚至连最简单的眼神交流都没有。几乎所有青年都侧着身子睡觉,以保护自己仅有的“财产”,还会把手机装到内侧的裤兜里,穿着裤子睡觉。夜半,迷迷糊糊快睡着了,隐约感觉身上发痒,八成是虫子所为,有蚂蚁在床上爬,蟑螂肆无忌惮地乱窜,藏在门板缝里的臭虫也出来活动,还有嗡嗡叫的蚊子。
+在大房间里闷着睡不着,待久了或许想要去阳台透透风,就会发现原本一个很大的阳台已经被老板充分利用,阳台中间用木板一隔两断,里面一侧做了一间简易的“单间”。这是三和最便宜的单间,一般20元一晚,仅能放下一张1.7米长、五六十厘米宽的木板当床,只能睡下一个人,拖鞋都需要放到门口,还有一台小型台扇侧挂在墙上,慢悠悠地转着。与此相似的还有一种“棺材房”,也仅能容下一人,打开门才能把脚伸直,价格也是20元一晚。阳台的另一侧则挂满了衣服,想要把头露出去不太可能,最多也就是站在衣服中间向窗外张望两眼,窗户外面除了裸露的砖墙,恐怕也看不到什么,反而让人感觉到沉重的压迫感。偶尔对面楼上一闪一亮的红点,是同样睡不着的青年在抽烟,在寂寥的夜里,那更像是在问自己路在何方。
+“单间好点,可以放包。带阳台的可以自己晾晒衣服,要是晒在公共阳台上会有人偷的。”二房东经常对新来的三和青年们说。确实,如果是刚住进小旅馆的青年,与大房间里的其他人还不熟悉,很容易被偷。有个三和青年说:“就带了一双鞋,本来打算去干活的时候穿,晚上回去的时候发现没有了,一双鞋也不值得去找房东调监控。”在大房间里丢失财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如果是长期租客,住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偷盗事件就会减少。
+在塞满床铺的大房间旁边还有六间单间,因为空间大小和配置不一样,价位也不同,有配有独立卫生间的,有配有小阳台的,共同点是所有单间都很有“良心”地开着一扇小窗,还有可以摇头的台式风扇,头顶上有一盏发出微黄光亮的顶灯捆绑在裸露的电线外面,待久了会出现灯光在风扇转动下一闪一闪的错觉。
+刚到三和的青年一般都受不了这样的环境,打算第二天换一家小旅馆或者换一个单间。“单间有30的吗?”“有,要吗?还带一个阳台,带独立卫生间的要35、40、50的都有。”“开一间30的吧。”房东熟练地重复着流程,待全部手续完成之后交给青年一把钥匙。“在508,从这边上去。”进门之后,难闻的气味少了不少,也不见大通铺的景观,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个排列好的“小盒子”,120平方米左右的楼层被二房东改造成十几个大小不同的单床房和双床房。余下的空间仅剩一条不足一米宽的通往阳台和房间的通道,通道上还装有24小时监控摄像头。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一层楼里本来有两个厕所,其中一个被改成了单间,墙上还留着水管管线,地上也有蹲坑的痕迹。还有把厨房改造成单间的,进去之后明显可以闻到油垢的味道。一张挂起的旧床单挡住了进入阳台的门,老鼠可以在阳台上自由穿梭,不注意观察会有一种恐惧感。就是这样的“厕所房”和“厨房房”,在人多的时候可以开到40元一晚,人少时35元一晚。如果没有阳台,但在房间内多一个仅能蹲下一个人的卫生间,也至少需要支付35元才可入住。如果想要更舒服一点的,可以选择50元一晚的单间,不仅空间较大,还有席梦思床垫和一台液晶电视,并配有独立卫生间。可见,小旅店的老板很贴心地设置这么多种类的房间,是为了迎合不同层次青年在不同状况下的不同住宿需求,而需求由钱包里的票子决定。
+在住宿的选择上,初到三和的青年和待了一段时间的青年是有所差别的。刚到三和的青年都倾向于住单间。
+“还有床位吗?”
+“没有了。有一个单间,刚退的房,要住吗?50的。”
+“有30的吗?”
+“没有了。”
+初到三和的青年站了一会儿,又带着行李继续走向巷子深处,寻找便宜的单间,见到有打着招牌的就上前询问。刚从外地来三和找工作的青年首选一般都是单间,实在没有单间才会迫不得已地住床位,因为他们都带着行李,害怕随身财物被盗,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
+在三和混迹一段时间后,首选变成了床位,毕竟处于挂逼状态的三和青年基本上身无分文,行李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除非下狠心出去做了十天半个月的临时工作并赚到钱,才会回来租一个单间,这既是来到三和不同类型青年的差异化选择,也是二房东根据青年需求设置不同类型、不同价位房间的原因。有人曾好奇地问二房东:“深圳夏天这么热,有没有空调房?”“空调房不赚钱,安装了空调房价最少要80。出来打工谁想住一晚就花80,都没人住。有一家还设置了几间空调房,现在都用锁锁上了,按照普通单间出租。”二房东们并不是盲目设置房间类型和价格,而是迎合市场需求,其实能有一张席梦思就足以成为三和青年挂在嘴边的谈资了。
+“我刚来的时候都是住50块钱一天的单间,有席梦思床睡着舒服,打算待几天找到工作就走。过去几个月了,自己变懒都不想离开了,现在有钱就住一两天床位,没钱就在外面凑合一宿。要不就找晚上的日结,第二天回来还可以在海新里面睡觉。”这是一个三和青年讲述的住宿经历。初到三和是为了找工作,带着梦想去睡席梦思。经过一段时间的挫折之后意志消磨殆尽,只能勉强生活,就降低了各种消费支出标准,其中住宿是开支的大项之一,有钱的时候住30元一晚的单间,没钱睡大街都无所谓。
+对于大部分三和青年而言,住宿并不是生活的必需,当外出闯荡的梦想随着席梦思一起远离生活现实,住宿标准只会随着境况的改变而改变。时常有青年之前住40元的单间,因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钱花得差不多了,只能去住20元的单间。“天天都睡大街啊?”“有钱谁睡大街啊,这不是挂逼了吗!要不你借我20块钱住个床位,再吃碗挂逼面。”在三和,没钱没身份证就睡大街是再普遍不过的事。“这几天没见你,出去干活了吗?”“出去了,连续干了四天,三天都没怎么睡觉,困得要死。刚在网吧睡了一下午,该死的老板还没打钱过来,我拿到钱就租一个床位,洗洗澡换换衣服。”为了避免浪费钱,三和青年出去工作时会先退掉房间或床位,做完日结回来继续住。
+对于二房东来说,他们最清楚身边每一个青年的情况。“有的人已经住了一年多,没钱交房租就先欠几天,等出去干活回来再补。因为住的时间长,也认识了,可以宽限几天。但是要欠得多了,不用你去赶,他们都偷偷跑掉了,所以不会让他们欠钱超过5天。”三和青年选择了一家小旅馆之后几乎不会再换,除非出现特殊情况,他们与二房东之间存在着一种“默契”。对于多数三和青年而言,断顿和拖欠房租都是常事。二房东对于欠钱青年的态度很简单:只要三和青年别在自己地盘做出格的事,如偷盗、打架并被逮到,通常都不会被驱赶。
+二房东不驱逐欠钱的青年还有几个小心思:一是赶走了人还要费功夫再招,空一天就浪费一天的成本;二是担心闹出纠纷,要是三和青年出去说他们的坏话,一传十、十传百,就很少有人来住宿了。有人谈及一家小旅馆就说:“那栋楼里死了人,我之前就住在那里,感觉恐怖就离开了,还欠老板几天房钱,老板也不要了,只是说不让我出去说这里死过人。”这种话显然无从考证真假,但传言死过人的小旅馆显然人人忌讳,生意明显比别家差。
+二房东为了招揽住户,每天都收拾房间,但仅限大房间的床位和小旅馆的公共场所,大房间里的地板通常都能保持干净。最勤快的二房东每天收拾两三次,清理垃圾桶,把地板拖干净。为了吸引住户多住几天,二房东对于租客多是有求必应,有时还主动询问青年是否需要换床单、枕套,更多的时候是三和青年主动要求。
+“老板娘,昨天晚上都没睡好,床上臭虫太多。我想换换床位,还有其他的吗?”“你住的是哪一间?等会儿我帮你清理清理。”不到10分钟,二房东带着灭杀蚊虫的喷药上楼来,麻利地掀起床板,拿到外面用脏兮兮的扫把上下清扫几遍,接着喷上雾状的杀虫药,又进屋把床下的垃圾清干净。
+租客缺少东西也可以向二房东要。“老板,你们还有衣架吗?晾衣服没有衣架了!”“等会儿啊,应该还有很多,不敢拿出来,怕有人走的时候都带走了。”不到一分钟,二房东就拿着五六个不同颜色、不同材质的衣架上来了。“老板娘,我不习惯盖白床单,可以换一条吗?”“可以,明天我拿过来直接放你床上,都是家里洗衣机洗过的。”尽管面对一群随时可能食不果腹、露宿街头的三和青年,二房东还是殷勤地尽可能满足任何一个合理要求,当然在房租上也毫不含糊。每天晚上打扫房间的时候,二房东都是拿着记录本挨个核对是否有该交房租的青年,逐个核对的另一个目的是避免外来的青年偷偷住到里面,因为有些三和青年会趁着天黑溜到房间里躲着,看到床铺躺下就睡,一大早再悄悄起床离开。毕竟二房东们并不在旅馆里面住,他们居住在三和之外的楼房里,收完房租之后也很少上来查看。
+在三和通常是收房租,而不是交房租。收房租是房东前来告诉青年租的床位或单间到期了,该交房租了;交房租是青年自己找到房东询问所住的床位或单间是否到期了。晚上10点半,“咚咚咚”,一阵轻缓的敲门声响起。“在房间里吗?今天该交房租了!”二房东询问着。不一会儿,门开了。“可以微信给你吗?”“可以。”接着,二房东的手机响起“微信收款50元”的提示音,很明显,青年交了两天的房租。二房东到塞满床位的大房间一个号一个号地核对,用手轻轻地推着床板,睡在床板上的青年翻过身来眯着眼看着二房东,二房东微笑着提醒,床位到期了,还有昨天的没交,总共30元。青年把背包的拉链拉开,拿出几张零钱,自己先数了一下,凑齐30元递给二房东。另一个青年问:“可以用花呗吧?支付宝里没钱了,只能借花呗。”接着用花呗付了一天的房租。
+在收房租的时候也会出现冲突,有些青年并不承认自己所住的单间或床位到期了,按照房东的话来说是“耍无赖”。“我们骗你那十几块钱干什么呢,我也知道你们不容易,真的没钱交可以缓一两天,出去干个活都可以。但是非要说我们讹你的钱,现在你就走!今天的房钱不要了!我们这里也不让你住了!”面对气势汹汹的二房东,三和青年无奈地把头转向另一边,接着拿手机看视频,嘟囔道:“明天再给你吧。”通常,二房东也不会较真,他们知道,遇到这样真没钱的,怎么威逼都没用,什么也不说就转向下一个人。
+虽然三和青年通常都会固定在某一个小旅馆常住,但很少有长租的,按照二房东的话说,“每天都去收,他们住了一两年的也是一次只交一两天的钱。”“一次性交一个月的,有优惠吗?”“那就等于是租房了,肯定有优惠。按天交就是每月450元,一下交一个月的,400元就行。”虽然有优惠,三和青年也不会选择一次性交一个月的房租。“要是一下能拿出400块钱,我早就离开了。再说一下交一个月的房租,人会更懒,天天待在床位上就好了。”
+在三和住宿前都要按照房间的价格交一定的押金,中午12点之前退房,过了12点就要从押金里扣房费,这时就会产生矛盾。对于三和青年来说,即便是最少的房费——15元,也是极其宝贵的,他们生活在房价每平方米以数万元计的深圳,但生活费还得按元来计算。中午刚过12点,就有三和青年对二房东说:“老板,那个床位实在太脏了,凉席黏糊糊的,刚躺了一会儿就被咬了几个疙瘩。不想住了,退我房钱吧!”“按照规定是不退房钱的。”“但是床位太脏了,睡不了啊!看在老乡的分上退了房费可以吗?现在也不影响你再找别人。”“真的不能退,只能给你换一套新的凉席和枕头,这凉席都用热水泡过,枕头也是刚洗的。”“那好吧,换一下吧!我们还是老乡,看到招牌上写着‘湖南住宿’才到你这边住的。”
+三和青年选择住宿也有自己的圈子,有认识的人住在某一家小旅馆,便会跟着选择这家;而刚来三和的青年为了寻找一定的安全感,就会选择属于同一省份的二房东。有时候,看在老乡的情面上,住宿时也不需要查验身份证,这对于那些卖了身份证还想住宿的青年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没有一家小旅馆会摆出不要身份证的招牌,需要自己悄悄询问二房东,因为按照政府规定,旅馆住宿必须登记身份信息。
+三和青年会选择自己的圈子,二房东也会选择自己的圈子。前面提到二房东招揽租客的范围只能是在自己所属的楼下,或是到三和市场和公交站台,是因为不同圈子之间存在利益竞争关系。同一个圈子的二房东可以在住房资源和租客资源上共享,“我这里没床位了,我问一下其他地方还有吗,稍微等一会儿……嫂子,你们那里还有单间吗?要一间单间。”“有,有,我在楼上打扫卫生不方便下去。你在你那里开好,让他上来就行。”简单的一个招呼,相互有亲属关系的二房东在客户资源上实现了共享。
+在三和还存在着另外一种特殊的、不要钱的“住宿”方式:睡大街和“免费”住宿场所。“免费”住宿场所包括三和附近的肯德基、网咖、弓村(城中村)KTV和三和里面的网吧。睡大街则分布在“海新大酒店”“会海大酒店”(弓村)、巷子内台阶上、巷子尽头的娱乐设施旁。睡在肯德基和网咖的三和青年都不会有任何消费行为,只是找一个稍舒服的地方睡觉。睡在三和网吧就需要花钱开台电脑,玩累了就顺势趴在桌子上或是蜷缩在椅子上睡觉。仅有极少数人选择在距离三和市场大概500米的弓村KTV睡觉,因为混进KTV睡觉的可能性较小,他们必须等到消费者离开之后才能混进去,且极有可能遭到管理者的驱赶。一些生存压力较大的青年甚至在KTV游荡的同时顺手牵羊,遭到消费者的投诉后,KTV管理者进一步加大了对非消费者的驱赶。真正没钱的三和青年多选择“海新大酒店”和“会海大酒店”。住“海新大酒店”就是在海心新人才市场的走廊下睡觉,住“会海大酒店”则是聚集在距三和人才市场大概500米远的会海广场,在其附近居民休闲区的长凳或石台阶上睡觉。
+虽说是睡大街,但“床位”往往供不应求,晚上9点多,就开始陆续有人占位置,虽然还没到睡觉时间,却已有人坐在那里了,就是担心再晚过来就抢不到一“席”之地。他们更喜欢睡在“海新大酒店”,因为这里距离三和市场最近,最方便早上抢日结。可想而知,免费“住宿”的生活境况意味着他们真的已经身无分文,日结是唯一可以继续生存的出路。睡在“海新大酒店”还有一个好处是可以玩到很晚,接着直接躺下睡觉,尽管这里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常有人来回走动,比较吵闹。在“海新大酒店”睡觉,如果不做任何防护,早上起来衣服会很脏,一些“爱干净”的青年会选择相对干净一点的“会海大酒店”。“会海大酒店”所在的弓村公园白天是供市民休闲娱乐的场所,一些木椅能保持干净,还有用来保护观赏树木的、用砖块砌成的0.6米高的砖墙,也比较干净。“会海大酒店”的坏处是没有房檐,不能挡雨。“晚上下雨了怎么办呢?”“下雨再说,再找地方。”遇到雨天,睡“会海大酒店”的人也有解决办法。弓村公园地下是停车场,公园内设置了两个上下楼梯围成的圆圈,上面有房顶可以防水,人可以躲到里面避雨,但睡觉就没那么舒服了。
+三和青年都有强大的生存技能,总能找到容身之处,甚至连一些身上有些钱的人也会选择免费的住宿。这些人有自己的解释:“床位都有几百人睡过,你敢睡啊?”“总比睡在外面好吧?”“连续下几天大雨,实在没地方睡觉再租床位。”
+除了第二天要抢日结的三和青年外,一些热衷打牌的青年也会睡在“大酒店”。偶尔也会遇到未能进厂被送回来的外来找工作的青年,天色已经很晚了,找不到便宜床位,只好在“大酒店”凑合一晚,第二天继续碰运气找工作。到了晚上11点,聊天的、赌博的、刚被送回来的青年们纷纷准备睡觉,在各个人力公司门前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块仅5米长、0.4米宽的台阶上就能躺下3个人。有的青年没有任何装备,直接躺在地上,用拖鞋当枕头;有的青年还能躺直了,胳膊垫在头下;还有的人只能蜷缩着。
+“叼毛,从哪里拿的纸片?”“从哪里拿?自己花一块钱买的!”可以在小商店买一张刚够一人躺下的纸片(纸片其实是用常见的大纸箱剪成的。为避免纸箱占用空间,商家将它们拆剪成若干片放到门外,等待回收换钱。对于经常睡大街的人来讲,一片片拆剪好的纸箱是露天睡觉的最好“装备”。由于要花钱买,三和青年购买的数量很少,只能以片计算,故称“纸片”),或是到巷子里某家超市门前捡纸片。“这样睡觉就不潮了,这几天睡在外面都感觉非常不舒服,衣服不脏明天就可以去做日结。”一个青年拿着纸片在“海新大酒店”寻找可以睡觉的地方,可是这里都被占满了。一眼看到兰聘人力公司门前还有一块空地,他赶紧跑过去,展开纸片,平躺在上面睡起觉来。旁边的青年可能是受不了地上的潮气,打坐似的靠在墙边睡觉,东倒西歪地不时醒来。“谁要凉席,5元一张。”一位老太婆拎着几张破凉席大声叫卖,却无人问津,兜里要有5块钱,就不用睡“大酒店”了。三和青年还害怕浪费,“睡一觉明天工作了,凉席放到哪儿?”因而最多就是拿纸片铺垫。
+深夜1点,三和青年大多进入深度睡眠状态,原本躺在整整齐齐划分的地块上,现在横七竖八躺着,大多蜷缩着身体。因为晚上稍凉,特别是下雨天凉气加湿气更加难受,大家都会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保持一点温度。
+睡在巷子里的人更不好过。他们要等小商店关门之后躺在门前,那里屋檐较窄,下雨时只能站在屋檐下避雨,待雨停之后,用手擦擦地板上滴落的雨水,继续躺下睡觉。能够忍耐巷子里睡觉的三和青年已经属于“大神”级别,并不在乎外在的事物。睡在弓村公园的三和青年也有“大神”级别的,都是直接躺在石台上,不用任何“装备”铺垫。由于石台稍高,晚上睡觉的时候翻个身就会滚落到地上,他们只是揉揉眼、爬起身,继续躺回石台上。
+睡在外面的人大多囊空如洗,唯一的财物可能就是一张身份证或一个手机,充其量还有出去做日结后拿到手的当日工资,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小偷“关照”。“老板,你们的摄像头可以拍到这里的图像吗?昨天睡觉的时候手机被偷了,还把手机放到头下面这样都被偷!”“那天我刚买了一瓶水放在那里,就到外面撒尿,回来时水就没了。”“一晚上都没睡着,一会儿醒一下,一会儿醒一下,就怕身份证被偷,放到内衣里面都害怕。”你经常可以听到睡“大酒店”的三和青年吐槽被偷。反而是那些真正不名一文的“三和大神”在睡“大酒店”时显得很自然,或许是因为早已习惯。
+如何保护这些虽然不值钱,却十分重要的财物呢?有的人把钱放到鞋垫下面,要买东西的时候得脱掉鞋、从里面掏钱,而他们睡觉时从不脱鞋。三和青年各有不同的方法保护财物,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小偷的手法也是多样的。有一个青年把钱放在内衣里,小偷看见了,晚上把他的衣服全部剪掉,把钱偷走。只要露财,必定会引起身边人的注意,在三和,谁也不知道谁是小偷,反正大家都穷得底儿掉,偷也只是一种谋生手段。
+深圳的冬天并不像北方的冬天那样冷入肌骨,但凉风吹到脸上、身上也有丝丝寒意。冬天住“大酒店”是最为难熬的,有经验的三和青年都会存有“装备”——一床脏兮兮的毛毯,冬天就可以找一个避风的地方睡觉而不至于被冻醒。对于那些没有任何装备的青年来说,只能多穿点衣服躺在地板上蜷缩着身体,忍受寒冷和风吹雨打,忍不住就只能做日结、住小旅馆,在熬过冬天的寒冷之后还是会继续睡“大酒店”,这是三和青年选择的生活方式。
+如果说“日结”为三和各方提供了必要的经济基础,那么廉价的居住方式则从根本上固化了三和的空间特征。这一空间特征在以往研究中,若以居住者经济状况共性描述,有人称之为“贫民窟”;若以其城市化发展进程所处阶段描述,有人称之为“城中村”;若以其与中心城区的空间隔离、社会隔离、心理隔离状态描述,有人称之为“城市飞地”。近来,有研究者开始正视其存在的合理性和积极意义,如道格·桑德斯就将其称为“落脚城市”,认为这是外来人口融入城市的跳板,这些人也促进了下一拨乡村人口的迁移;更为重要的是,“落脚城市”揭示了这类地区(包括空间及居住其中的人)的动态与过渡性的角色,而非简单的固定实体。“落脚”既为所在城市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劳动力和消费者,同时也为务工群体创造了阶层流动的可能性。它体现了城市包容性与社会阶层弹性的有机统一,是城市活力的来源之一。
+但值得注意的是,三和及三和青年之所以被关注,不是因其作为“落脚城市”所表现出的社会阶层弹性,相反却是那些年轻人沉溺于城市边缘和社会底层,甚至是生存极限的自我麻痹的“大神”状态。在舆论的描述中,这里没有道格·桑德斯走访深圳时所发现的:“在每一栋素面的水泥方块建筑里,都可以听到同样的故事:从外地搬迁而来,努力奋斗,供养家人,认真储蓄,规划未来,仔细盘算自己的每一步。”
+究竟是舆论的猎奇心理妖魔化了三和及三和青年的形象,还是三和如同道格·桑德斯所言:“落脚城市具有筛选作用,它把最出色的人留在了城市,其余的人最终只能返回乡村。”
有所不同的是,这里的“其余的人”没有返回乡村,而是留在了三和。
早上9点,热闹的人群中总会出现一个穿着拖鞋、背着书包,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中国体育彩票”门前的男人,他熟练地打开门锁,三和青年称为“挂逼点”的彩票店就开门了。三和的彩票店与其他地方的没有显著不同,但这里寄托着三和青年的“希望”,或许还是某一个运气爆棚的三和青年“翻身”的最佳选择。几乎所有的三和青年都梦想着有一天运气会如期而至,中一个大奖,之后就可以不再继续挂逼,能够自主地享受生活。
+“希望”的大门刚打开,十几个三和青年走进去,抢到凳子坐定,没有抢到凳子的青年或半倚着柜台而站,或坐到歪歪扭扭的桌子上,还有的靠墙蹲着。无论是站着、坐着还是蹲着,对于买彩票的青年来讲,最好的位置是显示屏前,不仅可以看清每期彩票的走势,还可以在时间紧迫时以最快的速度买到彩票。对于那些不买彩票只想坐定休息的人,空调下和桌子旁是不错的位置,前者有清凉的空调风吹着,后者可以趴着打盹休息。
+“彩民朋友们,本次销售结束,马上开奖。”随着每天第一期彩票开奖,店里人群分布格局基本稳定,“彩民”的一天自此开始。
+彩票店里有一台空调,却不够拥挤的人群共享清凉,不得不再加一台马力强劲的电风扇,让凉气散播得远些。店里散乱地摆着九张凳子,还有三张钉在墙上的长桌。柜台前面有三台电脑显示器,上面有提示“如果用电脑需要和老板说”,主机和其他设备被锁起来,但电脑几乎从未被使用过,因为三和青年买彩票主要靠感觉,并不依赖电脑获取信息。店里还有一台大的液晶显示屏,可以看到每一期彩票结果的数字变化,完全替代了电脑的查询功能。彩票店里张贴着一张手写的、不太工整的毛笔字横幅——“你有多少胆量就有多少财富”,这条横幅“激励”着三和青年,也被他们用来互相调侃,不敢买彩票的青年往往被讥笑为胆小鬼。房顶下面悬挂着一台液晶电视,实时报道每一期开奖情况。老板悠闲地坐在柜台里,看着电脑小说,耐心等待彩民买彩票。柜台里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用不锈钢制作的隔离窗仅留有两个窗口供相互交流,或许这也是彩票店里唯一能够划分身份和地位的空间隔离。显示屏正前方是千姿百态的三和青年,或坐或站或蹲,还有的人斜着身子盯着显示屏。人多的时候,后面的青年只能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向显示屏,完全可以用“目不转睛”来形容他们。有人说难得见他们这么认真,这话虽然带有一丝嘲讽,却再现了三和青年对“生活”和“幸运”的期盼,毕竟每一次开奖对手里拿着彩票的青年而言都是一次翻身的机会,当然,绝大多数时候开奖结果都只带给他们翻身未遂的失望。
+有彩票购买经历的人都不会盲目地乱猜数字,而是有一定的流程和判断,当然这不是按照概率推算的,主要还是跟着感觉走。“这把肯定开5,应该买2、5、6。”一个青年盯着显示屏,用手指着每一期开出的数字,认真做着各种自认为科学的分析。每两期彩票间有8分半钟的时间间隔,最初的一两分钟,人们大多默不作声,心里暗暗计算着出奖的规律,有的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道是在懊悔上一期的判断失误,还是祈福下一期幸运来临。
+接着,开始有人讨论彩票数字的变化。有自己壮胆的:“这一把应该会开6,前几期都没出来6,应该还会有7,这把应该买5、6、7、10、11。对,应该这样买。”有推算概率的:“9、10、11,中间隔了五六次才出来一次,这次还是这些出现的可能性大。”还有赌运气的:“上把买的4、5、6,他妈的,开出来3、4、6,这把还买4、5、6,我就不信中不了。”在相互交流和讨论了一小段时间之后,就有下定决心的三和青年起身走到柜台边,向坐在里面的老板报数字。
+第一个买彩票的容易成为大家关注的对象,一拿到刚打印出来的热乎乎的彩票,就有人凑过来:“叼毛,我看看你买了哪几个数字?”“你又不买,看我的干吗?不给看!”说着就把纸片装进自己的裤兜。三和青年一般不愿意把自己买的数字告诉别人,仿佛给别人看彩票会带走好运。但真实的情况一方面是为了避免没猜中的尴尬,开奖之后没中也有自己的一套说法,以挽回仅有的“脸面”;另一方面可能就是万一猜中了,避免让别人知道自己中了很多钱。“距本次销售截止还有1分钟。”随着提示音响起,蠢蠢欲动的三和青年从屏幕前的各个位置起身聚到柜台前,还时不时回头观看显示屏上的数字,仿佛还在寻找什么天机,带着一丝犹豫,也带着一丝希望。其实,买彩票的每一块钱都有可能是他们牺牲的午饭钱,或者晚上的床位钱。“距本次销售截止还有30秒。”聚集到柜台前的三和青年才争先恐后地让老板打出号码:“老板,先帮我打一个×××。”“老板,再帮我打一张×××。”
+“本期销售结束,马上开奖。”三和青年昂头注视着显示屏,期待着能开出他们选中的数字,从眼神和身体表现中可以感受到他们此刻的紧张心情。每一个数字出来的时候,都会有一些人先看看手中的彩票然后紧紧地握在手心里,呆滞的表情和眼神流露出种种不甘,走到一旁倚靠着墙壁呆呆地站着或蹲着,显然是为没有猜中而感到失落。有人高声地喊着:“6、6,好!再开个3,他妈的,挂逼了。”说着把彩票撕得粉碎,愤愤离开。有的人不愿放弃自己的选择,期待着最后的结果,目光又转向显示屏,待五个号码全部开出,再慢慢核对手上的号码。买得比较多的人,会像小学生写作业一样,认真核对每一组号码,缓缓地扔一张、扔一张,又扔一张,很明显一组都没中,但他只是默默关注手里的号码,又默默离开,或再次把眼睛转向显示屏凝视。
+每一期彩票结果确定之后,都会有人用手指着显示屏上的数字说:“看这几期的变化应该买6的,我都看准了肯定开6。唉,没买可惜了!”这是典型的马后炮,他或许只是想挽回面子,但只能得到周围人的嘲笑。更有发言权的是在一旁只看不买的青年,他们分析得更加头头是道:“我说了吧,这期肯定开11,开了吧!不听我的,吃亏了吧!”“又猜中了,可惜没买!”没买的原因显而易见,是兜里面连买张彩票的钱都拿不出,而周围还能买得起彩票的三和青年只是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嘴唇微微活动,仿佛在咒骂着。不知道是骂运气不好,还是骂身边喋喋不休却又身无分文的挂逼青年晦气。
+彩票店内有各色彩票,分为刮刮乐、广东11选5和体育项目彩票几类。刮刮乐按照售价可分为三大类14种,价格10~30元,都放在玻璃柜子的展板上,和老板指明即可购买,老板会拿出一部分让你抽取。待刮开刮奖覆盖区,按照刮刮乐中奖的标准,可以自行用手机扫描二维码,所得金额就会转到微信上。没有手机的可以请老板帮忙扫描,中奖的话可以直接拿彩票从老板手里换取现金。由于刮刮乐的价格相对于11选5要贵,再加上是完全碰运气的事,中大奖的概率微乎其微,所以很少有人买。三和青年根本不关注刮刮乐,从外面来的青年偶尔会刮几张,但大多选择较便宜的品种。曾经有一个人买了20张“中国红”,一次就花去400元,四五个人围着看他紧张地刮开刮奖覆盖区,一张又一张刮刮乐被直接丢在地上,待全部刮开,带奖的仅有七八张,中奖金额最高的仅为30元。“运气怎么样,中了多少?”“彻底挂逼了,赔了200多!”说完,青年头也不回地离开彩票店,走向寄存行李的商店拿出行李,消失在人群中。
+“一下买这么多,真是有钱人!”“这次亏得不少,要做几天日结了。”刚才围观的人们议论着,言语中带有一丝嘲笑与惋惜。他们对于体育项目彩票和刮刮乐不感冒,存在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一是经济条件的限制,他们经济水平较低,买彩票既有赌博的意图又存在着娱乐的享受,这些都使得他们很少触及刮刮乐等较贵的彩票类型,大概是希望能够细水长流。二是风险因素的影响,既想赚钱又要考虑不中的损失,体育项目彩票和刮刮乐中奖概率低,完全处于碰运气的状态,毕竟“任选”还可以关注和分析每一期的变化,价格相对低廉,是寻求刺激的好选择。三是掌握的信息有限,他们对于体育比赛和运动员的情况了解不多,很难估计出合理的比赛结果。四是操作程序,在考虑到前几方面的原因之后,“任选”相对于其他类型操作简单,只要说出自己选中的号码即可。五是群体影响,聚集在彩票店内购买彩票的青年讨论话题多为“任选”,青年之间可以相互学习经验,也可以以此作为吹牛的谈资。
+广东11选5是一种在线即开型彩票,每天上午9点开第一期,晚上11点开最后一期,每10分钟开奖一次,每天84期,投注区号码范围为01~11,每期开出五个中奖号码。11选5的玩法为竞猜5位开奖号码的全部或部分号码,投注方式多达12种,即任选1~8个号码及前二直选等4种组合玩法。单注奖金少则几元,多则上千元。
+观察散落在地上的彩票,就能看出三和青年偏爱11选5中的任三、任四、任五几类,选择任三的较多。为什么他们偏爱或执着于这些类型呢?
+第一,这几种类型的彩票可以推算概率,让人感觉中奖是一个技术活,增加了自我存在感。彩票店内设置了显示屏,通过显示屏可以观察每期的号码变化,根据观察分析选择本期准备投注的号码,在这样的情况下可以增加中奖概率。11选5相对于刮刮乐等其他类型,并不是完全靠运气的事情,并且其他类型的彩票可供分析的信息太少,从某种程度上增加了风险。“跟你们说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要是有钱就买了。”其中不乏“马后炮”的意味,但可以从侧面说明分析每期数字变化能够增加中奖率。
+在彩票店内还可以看见一个“怪人”,在他人激情洋溢地讨论着选号或者相互吹牛的时候,他坐在凳子上,默默地用本子记录号码的变化,本子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数字。他在做着分析。“那个叼毛盲目地买肯定中不了,”这个因为买彩票常年挂逼的青年说,“有规律的,我买了很多,有时能猜中,有时就输得很惨。”
+第二,价格低廉。从彩票价格来看,11选5是最经济的类型,每注仅2元,如果加注,奖金相应翻倍。这对于那些想要通过购买彩票“上岸”的人最为划算。但买彩票所包含的赌博心态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他们的挂逼程度,有青年曾这样说:“就剩几元钱了,就这一把,赢了就去吃饭,输了就去找日结。”把命运押在彩票上,成功上岸的概率显然不高。
+第三,容易理解,获益较多。11选5可分析的信息简单,风险、价格、收益都很明确。购买任三、任四、任五的人比较多,从彩票店的地板上和桌子上随意捡起一张彩票,会发现三个号码的最多,甚至一张彩票上有数组号码。号码还具有一定规律,如“345”“456”“789”等,说明购买者以碰运气的方式购买。因为有人在买彩票时并不知晓具体规则,只是看到其他人中奖的时候才理解其中的意思,故而购买的彩票类型也局限于大家都买的类型。
+仔细看看墙壁上贴的中奖条件,你找不到三和青年所说的那样清晰的信息,也就是说他们大多根本不理解中奖规则,只是很多人都购买同一种类型,讨论的也是此种类型,自己也就随波逐流。此外,他们没有经济能力,不敢尝试挑战新鲜事物也是一个原因。
+在三和还有另外几家彩票店,为什么他们喜欢待在这一家,而不选择其他的环境比较好的店呢?在离三和彩票店100米的地方,也有一家福利彩票店,既可以用电脑,又有沙发坐,还有空调,但是他们很少过去。福利彩票的类型和购买方式等都比体育彩票更为复杂,价格也更昂贵;并且在挂逼点之外的彩票店内有严格的规定,不允许吸烟、随地吐痰和乱扔垃圾,更不允许在里面休息、睡觉等。三和的体育彩票店则几乎没有限制,甚至还承担着更多功能,它除了发挥着让三和青年买彩票赌运气的作用外,还兼顾提供休息、娱乐和吹牛场所的功能。
+上午9点彩票店开门时,找工作的青年正紧锣密鼓地寻找着岗位信息,对于一些晚睡晚起的人来讲时间尚早,彩票店里并未聚集太多的人。在门口等待抢座的青年多是早上没抢到日结的,有一些兜里还有点余钱,根本就没想出去做日结,就是冲着买彩票或寻找热闹场所凑热闹、吹牛来的。偶尔还会遇到工作了一夜的人,他们回来之后不愿意为睡觉花钱,把彩票店当成了休息与娱乐的场所。
+日上三竿,睡了一上午的三和青年也都起床了,到三和市场转转是他们的“例行公事”。早起找工作的青年也结束了上午的寻觅,闲着没事干的人多了起来,除了在人力公司看电影之外,剩下的青年都会想着:“不如到彩票店逛逛,碰碰运气,听听挂逼仔吹牛。”相对于室外动一动出身汗的环境,彩票店里有空调和风扇,能给燥热的身体带来一丝凉意,越来越多的青年就聚集到彩票店,有时不足20平方米的店里会聚集30余人。中午是三和青年买彩票最集中的时间,也是彩票店最热闹的时候。
+“走了,走了,挂逼了,一把没中,剩几块钱吃饭。”一些做完夜间日结回来的人本想在彩票店歇歇,抱着玩一玩的态度买了几期,之后一发不可收拾。“他妈的,买五个数字中三个,买三个中两个,就差一个号码!”最终的结果多半是夜里辛苦赚来的日结工资从早上玩到中午就所剩无几。很多时候,不是把仅剩的几元钱拿去买饭,而是买彩票,输光再去做日结。“反正就剩两块钱了,赌一把,运气好今天就不用做日结了。”这是他们共同的想法,因为他们不到身无分文一般不会出去工作,彩票店则成了助推他们落入挂逼状态的场所,当然某种意义上也带着一些微弱的希望。
+希望,往往只是运气而已。他们闲聊的时候常说:“我在彩票店看见过一个叼毛一下中了几百。”买彩票是生活中重要的谈资,买彩票的想法也就在三和青年中广泛传播,那些从没接触过彩票的青年听闻其他人中奖的传言,也总想着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落在自己头上,所以几乎每个人都会来试试运气。“我也不懂怎么买,一开始就到老板那里叫了五个号码,就中了两个号码。”试水彩票的人看到失望的结果,免不了自怨自艾,承受着不安和心痛,还遭到周围人的嘲讽:“你又不懂得买,赔了那么多,还是到外面坐着吧。”偶尔也会听到一些安慰和鼓励:“谁一开始就中啊?又没赔多少,再买几把可能就中了。”
+当一个人幡然悔悟,发出“这就是赌博,越来越上瘾,再买真挂逼了,现在生活标准都降下来了”的感慨时,也只是发泄着兜里一毛钱不剩的愤懑。难道他真的会放弃靠两元钱发财的梦想吗?不会的,有时候能够看到赚了点钱的人连续几天出没在彩票店,还主动跟周围人说已经玩了三天,语气中带着盛气凌人的骄傲,但是这种骄傲最终并不能实现发财的梦想,只是令其更快地挂逼。那些曾经看到他骄傲模样的人会回过头来冷嘲热讽。
+按照前面列出的不同彩票类型和中奖金额,购买者翻身的可能性实际上微乎其微,因为即便中奖,其金额并不足以改变命运,他们内心深处的期望只能是一种奢望。“19元整、90元整……”有人兑奖时,机器会发出让人羡慕的悦耳声音。正在买彩票的青年扭过头看着兑奖的青年:“叼毛,这一次中了这么多,顶一天的日结了。”只见兑奖者爱搭不理地慢慢数好钱,目不斜视地转过身,继续回到显示屏前关注那一排排跳动的数字。接下来的几期,他都没再出手,或许在积累着运气,毕竟中奖基本上是运气使然。过了一段时间,中奖青年到外面的小商店里买瓶可乐,回到彩票店里靠着墙蹲下休息,盘算着是继续买,还是就此收手,吃顿大餐。思量了一会儿,他又回到柜台,开始了新一轮冒险。
+关于中大奖有很多传言,尽管不知道中奖的事情是真是假,却足以在彩票店里传播两三天,足见三和青年对于中奖的渴望。而所谓的中大奖,是以日结工资和一天的消费额为参照,只要中奖数额能达到一天或几天的日结工资水平,就算是非常幸运的大奖。如果中的不多,只有几十块钱,他们都会先到小商店买瓶水或是其他东西,犒劳一下自己。“我能中50块钱都可以,就可以喝瓶酒吃份快餐,中一两千就发大财了。”可见,他们改变命运的欲望低到了极限,在长时间的挂逼状态下,买彩票、赌运气只要能见到“回头钱”就心满意足,他们并不奢求中几百万彻底翻身:“中几百万怎么可能?都不要想这些。”
+时间转到下午,若是晴天,彩票店里的人便会明显增多,不过主要是来睡觉的,真正买彩票的却少了。因为空间有限,店里能睡觉的地方很少,好一些的能够坐在凳子上、趴在桌子上睡,差一点的就只能躺在1米多长、不足0.3米宽的石阶上蜷缩着身体,或坐在台阶上靠着墙壁张着嘴打盹。最不济的直接席地而睡。对彩票店的老板和常客而言,这些状态都已经习以为常,不会引起太多关注,毕竟跳动的数字牵动着每一个没有睡意的人的心。
+在店里可以随地丢垃圾甚至是西瓜皮,虽然张贴了“不准吸烟”的条幅,却绝对不会有人出来制止吸烟的人,满地都是瓜子皮、烟屁股、彩票碎片。彩票店不愧为吹牛、侃大山的好去处,既有炎炎夏日稀缺的凉爽,又有毫无拘束的空间,不要钱的空调尤其是三和青年能够获得的为数不多的免费享受。
+午睡醒来,已在上午拼光本钱的青年开始侃侃而谈,漫无边际地聊天,有的人聊的是日结工作中遇到的故事,有的人聊着三和新近发生的事。聊天没有任何固定的主题,有时甚至没有任何逻辑,就是吹牛。彩票店老板对于三和青年做什么、聊什么并不关心。只要不做出格的事情,不影响其他人买彩票,彩票店老板是不会把身无分文的人赶出去的,毕竟这些人都是他的主顾。但老板的态度极其冷漠,很少与他们交流,偶尔有人想向老板借东西,基本都无功而返。
+三和青年对彩票店的态度有一些依赖,这是他们娱乐、交流和期盼着实现梦想的地方,但也有着难以言明的憎恨和厌恶。有一次,彩票店被盗,在警察调查取证的过程中,很多三和青年围过来看热闹。“这就是黑店,不知道赚了多少钱了,被偷了,该!应该给他封了!”把正规彩票店看成“黑店”,足以表达他们对彩票店的复杂心情。实施盗窃的据说也是三和青年,旁边寄存行李的老板说,见到有叼毛进到里面的巷子,就没见到他再出来,还听到有响动。但是事不关己,每个人都是冷漠地对待周围人,既然没有损害自身利益,就睁只眼闭只眼,不去管闲事。
+晚上七八点钟,刚做完日结回来的青年还可以在彩票店逗留一段时间,但是仅有小部分人是专门跑来买彩票的。由于此时的三和还有很多人在为了生存积极寻找和咨询日结的事情,几乎没有闲暇时间坐下聊天,所以刚日结工作回来的人只得寻找无所事事的挂逼仔攀谈,而彩票店为他们提供了这样的空间。他们齐聚彩票店,分享“故事”,消遣时光。晚上8点之后,随着招日结的人员退去,三和热闹的夜生活开始了,三和青年也纷纷走出彩票店。
+在这段时间内,既可以逛逛“电子一条街”,又可以多人聚在一起调侃、吹牛,在彩票店休息一天的青年也纷纷走出去,此时的彩票店变得冷清。但是,如果晚上遇到下雨天,彩票店是一个非常好的避雨处,定会爆满,特别是一些“无家可归者”,只有彩票店可以暂时“收留”他们。
+晚上10点之后,三和青年已经开始寻找睡觉的地方,此时的彩票店很少有人关注,没有了小团体环境的影响,很少有人再买彩票。晚上11点,随着顾客的离去,彩票店老板开始归置座椅、清扫地面。被随手丢弃的烟头、彩票以及各种生活垃圾,足足装满了放在店里的一个垃圾桶(其实是一只不大不小的破旧水桶)。看着厚厚的彩票被倒进外面的垃圾桶,不由得使人感慨多少人的发财梦破灭,多少人又因彩票挂逼,甚至走向真正的“大神”。
+其实所有人都清楚,买彩票不是发财或翻身的有效路径,用三和的话来说,“买彩票只能让自己更快点挂逼”。但几乎所有人都难以逃避彩票的诱惑。事实上,大多数聚集在彩票店的青年最初只是好奇,想玩一玩、找点刺激,到最后都发展到痴迷的地步。从好奇到情不自禁,最后到难以自拔,直至彻底挂逼才幡然醒悟,大多为时已晚。甚至有些人彻底把买彩票看作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只要有钱就第一时间去彩票店,直到掏光身上最后一元钱。
+走在三和的小巷子里,随处可见敞开大门的网吧,大堂里数十台电脑前坐满了头戴耳机、光着膀子的青年。站在门口,混合着汗臭、脚臭、烟味和泡面味道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是三和网吧特有的味道。
+网吧也是三和青年娱乐的地方。三和汇集了众多小旅馆的巷子里,星罗棋布地分布着规模不同的网吧,在三和北区有26家,南区有23家,每家网吧的电脑数量一般为30~50台。每台电脑都配置了较新型号的处理器、液晶大屏、头戴式耳机、超高速宽带,无论是打游戏、看电影,还是聊天、听音乐,功能基本一应俱全。尽管电脑的配置不错,但大多数网吧内空间狭小,只要能摆下电脑的地方都要充分利用,一般不足60平方米的网吧里就能放置超过30台电脑,卫生间仅约1平方米。条件好一些的网吧装了数台大小不同的空调,凉爽很多。这些足够凉爽的网吧每天都会被三和青年早早坐满,没抢到位置的人不得不选择条件差一些的网吧忍耐炎热。条件差一些的网吧为了省钱,通常只有一台空调,全靠五六台摇头电风扇和几台吊扇24小时不停运转,带动空气流通,根本无法驱散电脑散发的热量,人人汗流浃背,这也是网吧处处都黏糊糊的原因。
+网吧的卫生条件不容乐观,座椅上原本淡黄色的竹垫和靠垫发出黝黑的光泽,夸张点说已经挂了包浆,不知道曾经有多少很少洗澡的人在此座位上坐过。拿起鼠标会感受到一种油乎乎的东西沾到手上,耳机边缘也有黑色痕迹,贴在耳朵上非常难受,极少数比较讲究的人会在耳机上放一张纸,以避免耳机直接接触皮肤。在炎热的夏季,人员密集必定令空气不流通,各种气味混杂,一般人是难以坚持10分钟以上的,三和青年对此却有足够的免疫力,因为相对于三和区域外网咖的价格而言,他们能支付得起的只剩下颇有味道的网吧。
+为了保障安全,每一家网吧都会在柱子上和墙壁角落里安装五六台摄像头,但这样也避免不了偷盗事件的发生。网吧里本身人员混杂,又是对外开放的,人来人去,难以控制。尤其是深夜,网吧里的青年昏昏欲睡或者蜷缩在椅子上打盹时,就会有人偷摸地把能看见且能带走的东西顺走。尽管有经验的人在网吧睡觉时会把包放到胸前或压在屁股底下,但也避免不了财物的丢失。网吧的摄像头几乎就是一种摆设,因为网管不会过问丢失财物的事情。即使报警,丢失的财物也根本达不到立案金额,所以几乎每家网吧墙壁上都会贴着“注意保管自身财物,丢失后果自负”的提示语。
+说起三和网吧的缘起,它们并非是随着人力市场的搬迁而来,而是由于聚集的三和青年和前来找工作的青年数量增加,二房东们为了多赚钱,根据青年人的喜好和需求投资开办的。从网吧营业执照上可以看到,绝大部分网吧是在2013年注册的,但资深的三和青年说网吧已存在9年时间,2013年之前网吧并没有营业执照,也没有规范的监管,上网时可以随意观看各种视频,当时的三和青年称其为“黑网吧”“挂逼网吧”。现在,管理严格了很多,不仅需要营业执照,还控制上网内容。
+由于生意火爆,网吧也逐渐从一两家发展到如今的近50家,最新开的网吧就是2017年8月投资营业的,据说投了几十万元。但传言似乎不可信,因为三和网吧上网的费用极低。上网费用在几年内仅从每小时1元微涨到每小时1.5元,开通宵(晚11点至次日早7点)仅8元,还有开新会员充30元送20元的优惠。扣除房租、电费、人工等费用,网吧的利润相当有限,究竟会有多少二房东投资几十万开网吧,恐怕真的是一个疑问。
+晚上11点,一些人准备在网吧开通宵,开启自己的虚拟娱乐生活或静静地蜷缩在椅子上休息。把身份证交给网管,网管把身份证放在鼠标旁边的身份证感应器上,青年自觉地站在电脑前面或坐在电脑前的椅子上拍摄头像,以匹配身份信息。匹配信息的目的是避免上网者冒用他人身份证,网吧时常遇到警务人员不定时的巡查,如果核查出身份信息与本人不相符的上网者,网吧老板将面临处罚。核对信息通过,此时电脑界面上弹出上网时间选择窗口,网管熟练地找到“通宵”选项,而青年则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8元钱。
+网吧上网需要用注册账号,在登录界面输入身份证号码和密码即可。而对于身份证尚未注册账号的青年,如果想要上网,还需要提交身份证号码和手机号码,注册成功后手机将接收到登录密码。如果自己不修改,登录密码是不变的。很少看到有谁修改密码,可能这个密码对于他们而言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完成规定的流程后,开通宵的青年四处观察哪儿还有空位置。因为晚上需要睡觉,为了避免其他人来回出入影响休息,他们通常都喜欢先寻找靠里的位置。由于网吧被电脑塞得满满的,每个人移动都不太方便,坐在靠近门口的人到卫生间,或者到里面的电脑桌前,都需要侧着身子穿过一排排歪歪斜斜的座椅。早已习惯拥挤的他们动作熟练地挪动座椅,有时候为了不影响旁人而收缩躯体,侧着身勉强从缝隙中挤进去,打开电脑,戴上耳机,用身份证和手机密码登录。
+登录后,20多个网络和单机游戏规律地分布在页面上,他们移动鼠标快速打开某个网络枪战游戏,等待着匹配“房间”和“战友”。游戏开始后,人们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电脑屏幕上,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双手操纵着键盘和鼠标,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嘴里不时爆出几句“他妈的,怎么打的,会不会打”。显示器旁放着一盒烟和一瓶饮料,或是一瓶挂逼大水,这就是上网的配置,再多的需求恐怕也不是他们消费得起的。
+网吧通宵时间人数最多,有时一座难求。三和青年喜欢开通宵的原因主要是网吧既能玩,又能睡觉,而且确实便宜。也就是说,网吧不仅发挥着娱乐功能,还可以替代床位或单间的休息功能。尤其是一些热衷于网络游戏和热闹场合的三和青年,夜里更愿意选择网吧,他们说:“床位有很多臭虫睡不安稳,住在一起的都不说话,打游戏网速慢,又不能开外音,没有气氛。”
+其实网吧也有很多臭虫,也睡不安稳,却能够让他们“享受”到网吧设备和娱乐氛围,也可以节省一部分钱。甚至有一些人彻底把网吧当作住所,吃住全在网吧里。他们不用出网吧就可以点到餐,尤其是在晚上和每一顿的饭点,卖食物的老板都穿梭在网吧里。“炒粉、炒面,快餐,有要的吗?”卖食物的老板手里拿着笔和本,记录下订餐青年的电脑号和所点食物,很快做好之后就能送到他们的座位上。到了深夜,还可以选择在网吧里买一盒泡面,他们在热浪和汗臭中尽享食物、游戏、网络直播和电影带来的欢乐。
+有时候,在网吧外面还可以看到晾晒的衣服,因为一些三和青年会把背包存放在网吧,这样就可以在网吧的厕所里洗澡、换衣服。网吧厕所里通常都放着一个水桶,可以用来清洗衣服,衣服洗完就晾在网吧的沿街的窗户外,这样网吧不仅能玩、能吃、能睡,还承担着住所的功能。当然,网吧会有一定限制,大多数青年在网吧里并不能获得家庭般的“礼遇”,那就只能“平常就睡在网吧,衣服实在脏得不行就出去开房换洗”。开通宵的还有一部分是外出日结、夜里才回来的人,由于回来时已经过了1点,小旅馆已经关门或者床位已满,为了不露宿街头,兜里又有几个钱,他们也会选择到网吧开通宵。
+深夜来临,网吧里逐渐变得安静,大约每天2点之后,网吧里随处可见“葛优躺”。因为天气炎热脱掉上衣的人把衣服搭在肩膀上,或者放到键盘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当然,椅子的空间是有限的,有的人把整个身体蜷缩在椅子上面,依然头戴耳机,电脑上仍然开着视频,耳机里还有声音,说明他们是在极度困倦中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仍有一部分人在“奋斗”,实在困得受不了就不自觉地闭眼眯一会儿,惊醒后用手扶正耳机,继续玩游戏或看视频。有部分青年整夜都在玩游戏,面容僵硬、毫无表情,长时间没有休息的眼睛布满血丝。从不断观察的结果看,开通宵的人有近70%在玩网络游戏和单机游戏,有近20%在看影视视频,还有近10%在看网络直播和网络小说。
+早上5点,网吧里会出现第一波骚动,为了赶日结匆匆离开的三和青年为了能走出网吧,不得不推开拦在狭窄通道上的座椅,惊醒了还在沉睡的人。还在上网的青年听到动静,用鼠标点开时间看一下,揉揉发红的眼睛,熬夜、困倦和难受的坐姿带来的麻木让他们没能完全清醒过来。他们扭头看一眼离开的人,拿下耳机,用力地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之后迟钝地推开座椅穿过狭小的过道走向厕所。因为没有牙刷和毛巾,早起赶日结的人只能用手接着凉水简单地抹一把脸,之后在网吧门口站一会儿,清醒一下,再确定去三和市场的方向和路线,然后穿过小巷子摇摇晃晃走到三和市场。早点过去就可以找到好工作,也可以早点下工。时间定格在早上6点,网吧里的青年陆续醒来,网吧内再次热闹起来,他们在门口相互拍着肩膀一起走向人力市场。
+这个时间三和市场内人头攒动,从网吧出来的第二拨三和青年对比着各种日结的好坏。每年8月下旬,随着学生工的离开,深圳工厂和其他岗位的工作开始出现缺人的状况,会有更多的厂子来拉人,就不需要再争抢日结,而是比较工资、距离、时间、待遇和伙伴的去留等因素再做决定。在日结工作比较好找的时候,三和青年离开网吧的时间会延后,离开网吧时也不再一路小跑,而是慢慢悠悠地穿过巷子。
+早上7点左右,在网吧待了一夜的青年都醒了。一是因为通宵的时间已到,继续待下去要再交钱;二是因为相当多的人还得出去找工作、吃早餐。很快,网吧里少了近一半人。还有些青年在几次骚动中醒来,却没有离开,而是用手抹抹脸、揉揉眼,继续“娱乐工作”。一会儿就有人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豆浆和饼,“今天的日结都不能做,太累了,工钱又少”,顺势把身份证交给网管,重复着之前的操作流程。其实吃早餐并不是他们离开网吧的理由,因为不出网吧也可以享用早餐。“早餐啦,早餐啦,有大饼!”一个中年男人拖着一个大泡沫盒子,里面装满了刚烙的大饼,穿梭在小巷里的各个网吧。“给我两个饼,有豆浆吗?”“没有豆浆,只有饼。”卖饼者从泡沫盒子里拿出两个饼递过来,青年接过饼,又从网吧买了瓶水,这样也是一顿早餐。
+8点多钟,人力市场内招早上日结的都已结束,那些没抢到合适日结的人就会回到网吧。也有一部分刚做完夜间日结的人来到网吧,开了电脑、脱掉上衣、戴上耳机,躺在椅子上呼呼大睡,网吧再次发挥着休息场所的功能。对工作了一晚上的人来说,去小旅馆租单间床位,还不如在网吧休息。一些兜里“不差钱”的三和青年在小旅馆睡醒了,睁开眼躺在床上无聊,也就到网吧里玩游戏、看视频,一玩就是一天,累了就眯会儿,晚上有钱就继续回小旅馆睡觉,没钱就去做日结。
+网管的主要工作是在网吧里开机、收钱,也负责打扫卫生。每天早上网吧地面上都会铺满一层垃圾,网吧外面的垃圾桶里也扔满了餐盒。每天都有三和青年在网吧里完成所有生活事项,听说曾有人创下一星期不踏出网吧一步的纪录。每天早上,网管就要拿着扫把清扫夜里的垃圾,在清扫过程中,为了不打扰睡觉或是玩游戏的三和青年,通常不会要求他们离开座位,而是自己低下身子,把桌椅下的垃圾扫出来。网管每天要熬夜到很晚,只有在没人来的时候才可以休息一下,一些网管就是小旅馆的二房东,也有嫌累从外面招专职网管的。专职网管每月可以领微薄的固定工资。有时候还会遇到临时找来的网管,就是在做日结的三和青年,当网管可比做其他日结舒服多了,但做这种日结的机会并不是每天都有。早9点到晚9点这个时段,待在网吧的三和青年数量相对稳定,很少出现座无虚席的情况。晚6点至晚8点,人会更少,一部分青年需要出去找夜间日结,还有一部分人要出去透透气,吃口饭。到了夜间日结招工结束,没找到合适工作的青年又回到网吧。等到晚上11点开通宵的时间,网吧又周而复始地拥挤起来。
+三和青年去网吧多是为了摆脱在大都市生活的孤独感,无论是打游戏、看视频,还是做其他事,都希望能从网络上获得暂时的解脱和释放。在网络中,他们还有自己的幻想:有的人可以通过打游戏挣点钱,比如帮他人打游戏升级装备,也可以升级自己的游戏装备卖出去,他们就幻想哪一天打出一件稀世装备,卖个能够翻身的价钱。还有一些青年追求网络的虚拟世界,通过网络直播,他们不仅和美女主播互动,还会送礼物和红包,甚至一次打赏主播几十元,用自己都没来得及享受的日结工资在网络中刷存在感。个别痴迷于直播的青年,在网络直播中特别想与那些女性主播交流,即使花钱也不在乎,只要女性主播在直播时回应他,他内心就会非常兴奋,虽然明知道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与漂亮的女主播直接交往,却还是一如既往地从可怜的工资中拿出钱来打赏。即使被周围人骂作“傻×”,他们也乐此不疲,觉得在虚拟世界中享受到了现实世界中很难享受到的事物,那便是对快乐的体验。
+晚上6点至12点,三和有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三和电子一条街。所谓的三和电子一条街,就是以兜售手机及配件为主的夜间黑市。白天在三和和海心新两大人力市场参与工厂招聘和日结招工的人流量数以万计,晚上在这周边晃荡的三和青年最多也可达三四百人,主要就集中在电子一条街。三和电子一条街在海心新人力市场附近50米的走廊下,那里通常会聚集20多家买卖手机、手表和各类电子产品的商家。
+三和电子一条街的商家分为两种:一种是有固定摊位的,就是拿一块布或一块纸板在地上占一个半米见方的位置,摆上售卖的商品;另一种是流动的商家,大概有六七位,在三和电子一条街来回走动。之所以流动,是因为他们并没有需要展示的产品,其中四个专收微信号的青年更是不需要摊位。
+摆摊的商家年龄偏大,不仅有在电子一条街摆摊十几年的女性,还有待了六七年的大叔,而流动商家则以年轻人为主。据在三和生活十几年并且曾做过手机买卖的一位中年大叔说,电子一条街之前只是几个卖手机的摊位,地点也并非在海心新人力市场边上,而是在附近河边一棵大榕树下。随着三和人力市场的形成和三和青年的不断聚集,经营场所也随之搬迁至人力市场,电子一条街的摊主数量不断增加,夜间黑市的生意有增无减。
+下午5点半之后,电子一条街的摊主陆续前来,有背着包的,有提着编织袋的,有拉着破拉杆箱的。他们找到熟悉的固定位置,从其他地方捡来一张纸板铺在摊位上,从包里、袋里、箱子里拿出各种品牌的手机,多的有十几部,少的仅有一两部,还有各种型号的充电宝、充电线和充电插头等。很多摊位前都铺一张写有“高价回收手机”字样的纸牌,而所谓的高价不过是与三和青年日结工资相比。商家或席地而坐,或坐在自带的小凳上,面前除了手机之外,还摆放着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捡来或者收来的奇形怪状、残缺不全的物品,似乎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卖。从摊主的行为和穿着可以看出,他们并不是专门贩卖商品的商贩,因为除了卖手机等小物品之外,还兼顾收手机,但无论做什么,利润都极其微薄,甚至不如做日结赚得多。摊主中有一位女性,她在买卖手机和充电宝等物件的时候,还时不时跑出去捡塑料瓶以补贴生活,不由得让人怀疑她卖的物品是不是白天从哪里捡的。有的摊主直接把包、袋子或者行李箱摊开在地面上,并不把售卖的东西拿出来,为的是遇到紧急情况时能迅速收起来,因为电子一条街不是正规的市场,有时会受到巡警的治理。
+“收起来了,收起来了,这里不让摆,都配合一下,先收起来。”巡警路过时只是提醒摊主不要占用道路和非法经营,叫他们把东西收起来。据说以前是直接把商家的物品全部没收,现在不会像以前那样暴力执法了。一方面,三和电子一条街所售卖的商品实在不值钱,白送都不一定有人要;另一方面,现在网络非常发达,万一在执法过程中出了什么纰漏被传到网上,反而不好处理。因而,面对不配合管理的摊主,巡警会一直站在摊位前,让其他的三和青年不敢靠近,自然摊贩也就无法售卖东西。直到摊贩把售卖的物品收拾起来,起身假装离开,巡警们也借机走开,很少返回来再次巡查。
+摊贩们在熟悉了巡警的套路后,面对巡警的要求非常配合,把所有东西收起来,等着巡警在人群中拍张照片离开,又迅速回到电子一条街,再次把所售卖的物品摆好,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三和电子一条街也继续热闹起来。电子一条街摊贩们所卖东西的来源始终是一个谜,一个可能的来源是从电子市场批发,比如可以从“华强北”(一个大型的电子产品售卖中心,不仅有新品,也有废弃的和二手的产品)拿货。一部坏手机成本只有十几块钱,甚至只有几块钱,新的数据线和充电头则更加便宜,仅需几毛钱至1元钱。而在三和售卖的价格远远超过批发的价格,一部手机的差价在几十元至几百元不等,一条数据线可以卖2~5元,但电子一条街价格弹性非常大,一切商品的价格都可以商量。
+在三和所卖的手机几乎都是翻新过的,摊贩们拿了坏的手机之后可以自己简单处理,看起来像是新的。在电子一条街卖手机时间最长的一位女性摊主,她的丈夫就是在华强北修理手机的商家,有比较固定的进货渠道,但摊主并不会把手机的问题全部处理好,而是把没有坏掉的核心零部件换成次品,以降低成本。经过简单处理的手机可以上网、打电话等,使用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三和青年称其为“炸弹机”。
+另一个货源是在电子一条街收购的物品,就是从处于挂逼状态的三和青年手里购买旧手机,再卖给有需要且有钱的三和青年。那么什么样的挂逼青年会卖掉手机呢?有人喜欢买彩票,又喜欢喝酒、上网,花到没钱时不愿做日结或进工厂干活,就只能变卖财物。手机和身份证在三和青年眼里是具有比较高的保留价值的,前者能够帮助他们获取信息、联系他人及娱乐,后者则是进厂必不可少的前提。卖手机往往是迫不得已的选择,说明真的遇到了暂时难以化解的危机,这时挂逼的青年会主动找到卖手机的摊主,把手机以较低价格卖出去。
+常见的还有一种来路不正的货源。“苹果几,拿出来看看嘛,是要卖的吗?”只见几个摊主追着一个三和青年问。青年手里拿着一部手机,因为来路不正,不敢也不能拿到手机店卖个更高的价钱,因为现在到正规手机店卖手机都要发票,没发票的要登记身份信息。三和青年被追着问,似乎有摊主非常关注手机的来路,而他显然不肯说出真正来源:“收手机就收手机,非要问从哪里得来的干吗?大家都明白。”这样一来,电子一条街的摊主就知道这部手机一定来路不正,可以把价格压得很低。
+三和青年不想做日结和进工厂的时候,只能“动脑筋”从其他地方搞钱,偷东西就是其中的一种选择。他们不会说自己偷东西,经常把偷来的东西说成捡来的。电子一条街的存在,使偷来或“捡来”的手机始终有市场,他们并不担心来路不正的手机卖不出去,而那些收手机的摊贩也并不担心销路,因为一般在电子一条街买手机的人只在乎价格,不关心来路。在附近闲逛的三和青年买得起的都是功能不一定齐全、价格在200元以下的挂逼机,对于一些价格较高的高端手机,摊贩们可以伪造证明或是卖给合作商(修理手机的商店老板),并不会选择根本不具备购买能力的三和青年为售卖对象。
+摆地摊的商家一般不会叫卖,看到有人过来翻看商品才会进一步解释;只有来回溜达的摊贩才叫卖,却并非盲目地喊叫,他们通常都瞄准特殊的群体,尤其是看起来已经挂逼的人。更多时候,是挂逼的青年主动卖手机:“你收手机吗?我这里有一部,都是自己用的,现在挂逼了要卖掉,能给多少钱?”“什么牌子?先拿出来看看。”很快,好几个无所事事的青年就围过来,看如何收手机。
+摊贩收手机有比较固定的程序:首先是检查手机外观的破损程度和手机类型,是哪一年生产的,现在市场售价多少;然后再打开手机检查运行内存和存储空间;再拆开手机电池观察是否有拆动的痕迹,以免收到“炸弹机”;检查网络,看是否可以上网以及网速怎么样;插上可以正常使用的手机卡,试着打电话,看是否可以接通以及音量如何;最后是打开摄像功能,检查手机像素。完成上述步骤之后,摊贩才开始与三和青年商量价格,再有不放心的地方就拿到修理手机的地方用专用设备测试。“现在只能给你这个价格了,已经是最高的了,再高我就赔了。”收手机的摊主从网上搜到一张二手手机价格表给卖主看。“再加一点,都挂逼了,就剩这个手机了,过几天要进厂没钱,就卖个手机,但是这个价格太低了……不加钱就算了,我再找别人看看。”一来二去,交易就在相互试探中正式达成了。摊主拿出钱交给卖主,后者点清为数不多的钱,转身离开电子一条街,消失在小巷子中。卖手机的钱兴许能让他过几天不用做日结的日子。
+收手机的摊贩还喜欢游走在电子一条街的人群中,撺掇三和青年卖手机,他们一边走,一边嚷着:“收一个手机自己用!有哪个兄弟卖手机?”一个青年在人群中来回转着,不停询问周围的人。这个青年被称为“戏子”,是三和买卖手机的典型代表。只有晚上才能见到他的踪影,高高胖胖的身材,每天都是一条宽松的短裤加一双趿拉趿拉响的拖鞋,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书包,嘴里一直哼唱着歌曲。他说话声音尖,缺少阳刚之气,这可能就是被旁人称为“戏子”的原因。戏子喜欢在手里拿着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用的手机,冲着身边的人脸上晃动,以示要买或卖手机。他没有固定摊位,以此方式吸引他人的注意。“戏子,过来看看这部手机值多少钱!”其他固定摊位的摊主叫道。
+戏子长年买卖手机,对手机的了解程度相对专业,也就成了电子一条街买卖手机的专家,其他摊主拿不准时也会喊他帮忙。戏子更多的时候是在人群中穿梭,寻找目标,见到一个人孤独地站着或是坐在人群之外,感觉衣服很脏,精神不振,俨然一副挂逼的状态,他就主动迎上去问对方卖不卖手机,甚至直接趴在手机上看型号和破旧程度。“手机卖吗?老哥,这个手机可以卖上价钱,可以看看吗?”如果你搭话,他就开始检查起来,然后告诉你一个极低的价格。如果你直接摇头说不卖,他则悻悻离开,寻找下一个目标。有些三和青年近乎“大神”的状态被他看到,就会被一直追着不放,有时戏子还会直接说出听起来比较有诱惑力的价格,不过这个价格在检查完手机之后往往会被他压得很低。拒绝戏子纠缠最好的办法也是用价格,当有人报出一个他所不能接受的价格,戏子就冷笑一下,不屑地走开,有时嘴里还会爆出一句谩骂。
+电子一条街固定摆摊的摊主中有一位腿脚残疾,他矮矮的,走路一瘸一拐,大家都叫他“瘸子”。每天晚上,瘸子都吃力地拖着三个行李箱从公交站台走到电子一条街,慢慢地挨个打开行李箱,其中一个箱子里面放着很多充电器和数据线,一个箱子里面放着各种电瓶车充电器,最后一个箱子里面放着小风扇、烧水器、吹风机、小音响和不知道有何用途的电器等,有时候他手里面还拿着几个不知能不能用的充电宝。
+瘸子和很多三和青年的关系比较亲近,与其说是比较亲近,不如说他容易被骗,每次他摆好摊之后就会有很多三和青年围过来,因为他卖的商品比较便宜,一般的小物件仅1~3元,当然瘸子的货源并非批发,应该是从其他地方以极低的价格收购或是捡来的。
+瘸子早些年就来到了三和,因为买卖身份证蹲了半年班房,现在不敢再做违法的事,可是身体残疾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靠在电子一条街卖小物品维持生计。瘸子不懂怎么做生意,也不太会讨价还价,再加上身体残疾,容易受人欺负,偷拿他的东西是常事,有时候卖给他的东西也是坏的。比如有次他拿着几个充电宝,说是一个三和青年5元钱卖给他的,但是没有一个能用。“因为已经卖给我了,买的时候也没看清,他肯定不给退,也不想再找那个麻烦。”
+还有一位大叔,在三和卖手机也已经有五六年,每次过来都是提着一个书包和一条裹着商品的床单。大叔一到电子一条街,就脱掉上衣搭在肩膀上,手上拿着一条湿毛巾前胸后背地擦拭着,再拿出手机播放一部喜欢的电视剧,开着外音摆在摊位上,青年可以待在摊前一起看。大叔的摊位上通常摆放着几张交通卡(深圳通),还有充电宝、数据线等,但与其他摊主相比,他所卖商品较少,又是在市场最边缘,生意并不太好。除了买卖商品之外,大叔的另外一项业务是虚拟服务交易,虚拟服务交易就是给三和青年提供支付宝扫码领红包、微信或者支付宝转账等服务,然后把转入账户的钱提现,收取一定的手续费。毕竟一些三和青年进入挂逼状态之后,可能卖掉了手机,也可能连身份证都没有了,却有可能从外部获得一定的经济支持,而在没有手机和身份证的情况下,自己用微信或支付宝收钱就不太现实了,此时大叔承担了中介的角色,也从中获得一定好处。
+晚上6点至8点是电子一条街人最多的时段,不仅有招日结和找日结的,还有很多人在闲逛。他们穿梭在人群中,走到摊位前看到好玩的东西要把玩一下,遇到他人买手机就凑在旁边观看,很少做出什么评论。逛电子一条街有时也为了淘一部挂逼机。“老板,有什么好手机吗?”“有很多,你要什么样的?有一个3+16手机(运行内存3G,存储16G)只要100元,可以打电话登微信,网速非常快。”青年拿起手机装模作样地检查外观,拿起放下来回几次,最终还是离开,想再到其他摊位找寻、比较。“来三和一段时间没钱了,把手机抵押掉了,没去干活没钱赎回来,好几个月没用过手机了。明天准备进厂了,想买一部挂逼机先用着,做半个月再买一部新的。”一位青年解释着购买手机的动机。
+这位青年刚走不远,就被另外一个青年拉住。“这位小哥要手机吧,就80块。”“我可以看看吗?”“你要买吗?”“先看看嘛,可以用就买”。三和青年拿起手机,来回滑着屏幕,检查手机运行是否顺畅,又打开浏览器看是否可以上网,再把自己的一张手机卡放进去,拨通客服电话,听到响声后,又反复检查手机外壳和屏幕。“现在挂逼了,50块钱卖吧?”“50块钱我都收不到,就赚你10块钱,最少也要70吧,不赚你的钱了。”“那算了吧,再做几天日结买一部好点的。”“算了嘛,60总行吧。我也是挂逼了,我一直用这部手机。”这类三和青年之间的交易也时常发生,在没有了中间商——摊贩的盘剥之后,两个人可以直接议价,也更容易实现卖家和买家的双赢。很快,边上凑热闹的人开始发表意见,“可以拿着”“可以上网登微信打电话就可以了”“挂逼机哪有什么好的”。在其他人的劝说之下,两个人商定好价格,买手机的青年从口袋里拿出60块钱完成了交易,又跑到其他摊位花5块钱买了充电器。
+不下雨的时候,一排青年会整整齐齐地坐在电子一条街的台阶上,都是闲逛累了直接坐在台阶上聊天、吹牛、喝酒、发呆和睡觉等,还有坐在单车上聊着日结工作的。晚上11点之后,摊贩陆续收摊,电子一条街渐渐沉寂下来。剩下几个没走的摊主,就是一直待在三和的三和青年,他们就住在走廊下面,晚上把手机放到箱子里,头枕在箱子上顺势躺在地上睡觉。白天,他们被来回走动的找工作的人吵醒,就坐起来摆好手机继续卖。这些三和青年显然都是曾经的挂逼仔,现在批发点东西卖,有电子产品,也有零食,其中槟榔是最畅销的商品。
+电子一条街还有一类非实物交易产品——微信号。“收微信号了,一年以上150。”“手机都没了,哪儿来的微信号啊。”“兄弟,要不要微信实名,不需要手机,一次60块钱。”一个瘦瘦的青年,穿着拖鞋,说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手里拿着写有“高价收微信,150一个”字样的纸板在人群中穿梭。三和青年没钱之后,可以找他卖掉微信号,前提是删掉全部好友,且要绑定自己的手机号。显而易见是非正常用途,可能通过微信转账、赌博,也可能利用微信诈骗。微信号买卖的背后有一条利益链,收微信号的青年把收到的微信号卖给背后的老板,老板把差价补给他,但是与以非正常手法获得的经济收入相比较而言,差价可能就微不足道了,最终真正获益的是操纵整个利益链条的人。
+“要不要微信,我现在有几个,挂逼了,卖一个。”
+“几年的?”
+“我也不知道,好像两年了吧。”
+收微信的青年翻看微信的红包记录。
+“你没发过红包吗?没有红包记录我也不知道多少年了,你要卖多少钱?”
+“给多少钱?最少有两年了,不是150吗?”
+“可以,过来看一下吧。”他把手机交给另一个青年,“微信好友要删掉吗?但是不能解绑手机号,手机卡也要一起,如果绑定银行卡可以再给你加钱。”
+其他人在一旁观看着,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那是对微信收购者谎言的嘲笑,他们中很多人都经历过这个过程,没钱之后在他人怂恿下卖掉了微信号。刚开始也是不懂得里面的欺骗手段,现在看新闻也大概知道是什么情况,明白微信号收购者背后的利益关系。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谁都不会把实情告诉正在卖微信号的人。
+其实,收微信号背后的利益链很长,无论是收的人,还是卖的人,都可能成为受害者。曾经一个青年也是做这项业务,过一段时间之后自己收到一个陌生人发来的信息,说是已经把钱打过去了,什么时间见面。他当时并没有搞清楚是什么意思,这种事情接连发生几次之后,他突然明白自己的微信信息也被老板拿去做了交易。可能是因为在与背后老板的交易过程中同样泄露了个人信息,这个青年把真实情况告诉给他发信息的人后,立刻注销了微信号,也是害怕有人再次联系,让他承担相关的法律责任。
+有些知道套路的青年拿到钱之后,立刻通过其他人的手机登录微信并注销账号,所以微信收购者也面临着风险。即使把微信号卖给了背后老板,有些人的微信也是不能用的,类似的情况时有发生,损失只能由收号者承担。可是,并非所有青年都会这样做,一些青年害怕被收号者报复,也不敢这样操作;而有些高高壮壮的青年或是已经混出名堂的三和青年并不把收号者放在眼里。收号者上过一次当之后会牢记教训,不再被骗。
+三和电子一条街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在移动互联网高度发达的今天,没有手机对三和青年而言同样是极其无聊的。虽然一部分青年已经习惯了没有手机的生活,或者说根本不再需要手机,因为他们不再与其他人产生任何联系,也不想被认识的人联系到。但无论如何,电子一条街提供的廉价手机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连接外部世界的可能,同时也是他们娱乐和打发晚上无聊时间的场所。聚集的人群中,每个参与者都可能摆脱内心的孤独感,寻得一份安宁。
+夜深了,电子一条街静下来,在外面溜达的人越来越少,一些“无家可归”者在寻找新的生存场所和打发时间的方式。在海心新人力市场走廊下,刚才还是电子一条街,现在却聚起另外一群人,最中间的三五个青年光着脚盘坐在一张铺好的凉席上,几个青年顺势躺在上面休息,其中一个瘦瘦的光着膀子的青年是这张凉席的主人。从背后的议论看,他是一个小偷,身上几道鲜红的疤痕是偷东西时留下的“纪念”,因此也被叫作“背疤青年”。他基本上整日混迹于龙华各处,偷盗东西之后晚上来三和混。青年们所坐的凉席和放在席子上的被子不知道是从哪一家商店偷的,还有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水壶。与其他青年不同,他有一辆破烂不堪的电动三轮车,这对三和青年而言属于极其贵重的财产。电动三轮车上堆放着捡来的塑料瓶,盖着一张雨布,白天,凉席和被子就放在雨布下面。显然,他已经把人力市场的走廊当成了家,长期露宿于此。
+在其他人的帮助下,背疤青年吃力地把人力公司卷帘门撬起刚能伸进一只手那么宽的缝隙,熟练地把电插板插到里面偷电,既可以满足玩牌青年和其他熟悉青年给手机充电的需求,还可以烧水、给电瓶车充电。只见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盒扑克牌,问周围的人玩不玩扑克牌。只要凑够人数立马开局。玩牌的几个人盘坐在凉席上,熟练地洗牌、分牌,还有几个青年蹲在周围看,时不时地对牌局指指点点,从他人的争论中获得乐趣。一个玩牌的青年拿起身前分好的一堆牌,手法熟练地理牌、排好顺序,等待着其他玩家“叫地主”,每个人脚边都放着零钱,通常是十几元或是仅有几元。不出五分钟,一次牌局的“较量”结束,输的人把钱放在牌上等赢的人拿走。三和牌局的规矩是一局一结账、不允许欠账,没钱了就不再玩或者换人。斗地主一次的输赢金额通常在1~5元,金额大了可能就凑不齐人开局,虽然每次输赢不大,但对于三和青年来说足以吃一顿饭而不至于挂逼,所以打牌这种娱乐方式也建立在一定的经济基础之上。
+“这把是谁的地主,你要不要嘛?”“过了,这把不要。”“你们都不要啊,输赢就1块钱,算了,我要了。”一位青年把抽出的底牌摊开,另外两个青年看着底牌并参照自己手里的牌。“多亏没要,肯定输了。”“不允许说啊,不然这把就和牌。”这时,坐在边上的三和青年只看不说,只有在牌局结束之后才可以稍作讨论。
+“你还有钱吗?没钱就别玩了。”“再玩一把,先欠着。”“算了吧,没钱就撤。”一个青年站起身数着钱说:“他妈的,现在还输××钱。”已经输光的青年起身站在旁边,腾出位置。“还有没有人玩?不玩不要在这里围着,一会儿警察又该过来了!”巡警见到有一群人围在一起时就会过来检查,却不会抓人也不扣东西,只是警告他们把东西收起来。巡警走后,牌局就继续开。
+晚上12点之后,巡警都已下班,三和青年们就可以整晚打牌,参与人员不是固定的,但牌局不再是简单几块钱的娱乐活动,而更像是赌博。没人管理之后,玩牌的人数就增加了,形式也发生了变化。刚开始是三人玩的斗地主,之后是五六人玩的炸金花,后者比前者的输赢速度更快。首先是每人发三张牌,按照一定规则押钱比大小,有青年在不理智的情况下把钱全部押上,一轮下来就可能彻底挂逼。“他妈的,老子昨天晚上又输了200多,两晚没睡觉了。”可见一晚上的输赢在几百块钱,对于三和青年,几百块钱可是一个大数目。参加了一晚上牌局的三和青年眼睛里冒着血丝,脸色苍白,对他们而言要么钱输光,要么离开,输光的人退出牌局后,往往顺势躺在地上睡一夜。赌博青年的快乐建立在赢钱的基础上,围观者的快乐则建立在看到他人输钱之后落魄状态的幸灾乐祸上,以及在赌博过程中那无关紧要的讨论上。
+除了斗地主和炸金花,还有一种娱乐方式——“百家乐外围”,这是一种真正的赌博。之所以说“百家乐外围”是真正的博彩,是因为百家乐是通过特定的赌博网站下注,即使你有手机,不知道网站也不行,更何况很多青年根本没有手机。
+“百家乐外围”是根据网站上百家乐开出的结果,在三和青年之间进行直接的面对面赌博。一个青年拿着打开赌博网站的手机,五六个青年手里拿着钱等待着每把的结果,还有三四个人只在别人买结果的过程中做出自己的判断,并不掏钱参赌。“百家乐外围”每局时间仅有20秒,根本没有时间让人考虑,输赢全靠运气,并且里面也没有什么规律可循,更何况与赌博网站背后的计算机较劲,恐怕永远也赢不了。
+“这把可以押闲,谁买闲,10块钱。”“我买闲,把钱拿过来。”等开牌,亮出两张牌之后,“好的,闲到位了”。聚集在一起的青年在明牌之后做出判断,刚才买闲的那个把10元本钱给另外一个青年。参赌的人都认为“百家乐外围”是最为公平的,因为无论百家乐的后台数据怎么变,参与的青年发生什么变化,都是三和青年之间的公开、公平的赌局。
+与“百家乐外围”相比,真正的百家乐是通过赌博平台发生的,是参与者与平台操作者之间的赌博,由于百家乐有后台操作,赌博参与者被坑的概率很大,赢者都是平台操作者。“百家乐外围”的赌博则是借助百家乐平台,在三和青年之间建立赌博关系,输赢也都是三和青年的钱。
+通常是七八个人围在一个人周围,也会有其他没有参与过的人来凑热闹。没有参加过的青年在观摩几轮之后就明白如何操作,除了操作手机的人不参与之外,押庄和押闲的人都是以简单的对赌形式参与赌博的。
+“巡警来了!”围在一起的青年听到后,立刻把钱和手机收起来,四散而去。理论上讲,巡警可以依法处理正在赌博的人,三和青年也怕被抓,所以玩“百家乐外围”的过程中时不时回头张望,以防巡警突然到来。
+“他妈的,就剩50了,一把梭哈了。前几把一直开庄,这把肯定开闲,我押50闲,谁买?”“拿来给我,是50元,马上就开。”“闲到位了,庄赢了,彻底挂逼了。”挂逼的青年很少买别人的下注,因为他们缺少足够的钱,输了还要在押金的基础上翻一倍赔给对手,运气不好输得更快。手头宽裕、有较多闲钱的青年,会在多次判断和算计的基础之上选择性地下注。当然,当一次下注金额比较大的时候,就很难找到对赌的人接手,毕竟一次输赢太多会直接影响后面几天的生活。
+零点之后,没有了巡警的管理,玩“百家乐外围”的三和青年更加肆无忌惮。一个买卖手机的摊贩一直待在边上等着,有人好奇地过去问:“为什么还不走?”摊贩说等打“百家乐外围”的人输光钱,该有押手机的或是卖手机的了,他在等待收手机的机会。
+果不其然,机会来了。“老板,押手机了,看看这部手机押多少钱?”“你想押多少嘛?看着手机还可以。”“最少500!”“500还不如直接卖给我了,押给我只能给你300,等会儿你赢了又拿回去了,我什么也得不到。”“好吧,300块钱,押两天。”“两天之后你不赎回去我可就直接处理了。”抵押手机的青年根本不在意摊贩说什么,又挤进人群中。“谁有零钱,换几张零的。”“先不要换了,这把你买什么嘛,说拿多少就可以了。”“这把还买闲,我就不信赢不了!”在旁边观看的青年说:“还10块10块地押?一把梭哈了,输赢就这一把了!”旁观者对于那些输钱的三和青年只抱着一种嘲笑的态度,别人一次性输得越多带给他们的快乐也就越多。
+“砰,砰”,啤酒瓶摔在地上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格外响亮。一个青年把几天的日结工资全部输在了“百家乐外围”上。酒瓶摔得碎渣满地,表现出他此刻极其愤怒,但是没有任何挽救办法,只能只身一人在走廊下走来走去。他面色铁青,或许在后悔今晚的冲动。不一会儿,他找一个地方靠在墙壁上休息片刻,又挤进人群中,没有钱就不能继续参赌,只能在旁边叫嚷着,做出自己的判断,还会和赌博的人一样长吁短叹,或者惊喜万分。可见,虽然没有钱赌,但经历赌博的刺激过程对于好赌的人来说也是一种快乐。对好赌的三和青年而言,“百家乐外围”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为了赌博通过各种渠道借贷,生活更加窘困,越来越接近挂逼状态。
+参加赌博的人中有一位名人——酒鬼,他承担了三和相当一大部分人的笑料。酒鬼每天晚上都拿着一瓶啤酒,以醉意麻痹自己。他之前进厂工作了很长时间,存了不少钱,却因为在三和接触了赌博,最终输掉全部钱财,更是无法戒赌。他老家也是农村的,兄妹又多,家里的土地能够保证家人一年的生活,但是没有额外收入,家庭情况也很困难,酒鬼为了把输掉的钱再赢回来,通过其他渠道贷款又欠下一屁股债。
+“赌博就不可能发财!”他常在醉酒的状态下自言自语。酒鬼通过做日结赚取一天的生活费和酒钱。由于赌博,酒鬼和家里人产生了巨大的矛盾,手机也早已卖掉,几乎和家人没有联系。有时借别人的电话联系父母,父母知道他还在三和混着,没有正式工作,狠狠地说:“你直接死外面算了!”父母的这些话和冷漠的态度更加激怒了他,他变本加厉地每天喝酒解愁,出去工作的次数越来越少。不工作又没有钱,那些借给他钱赌博的人曾经联系酒鬼的父母,可是父母也没有能力还清借款。借款人又反过来威胁恐吓酒鬼,说再不还钱就找人搞他的父母、为难他的家人。这就更加刺激了酒鬼的神经,一是他认为家人已经放弃了自己,二是他也更加担心和无奈。于是每日与酒做伴,因为醉酒经常与人起冲突,打架受伤也是在所难免。有一次,酒鬼的头和脚都受了伤,在警察和他人的帮助下才得以治疗,而打人者早已跑路,找不到人赔偿。酒鬼每次做出反常行为,第二天都会成为三和青年的谈资,大家走过他身旁,脸上都会露出讥笑的神情。把他人的无奈和痛苦当作自己摆脱无聊的谈资和乐趣,在三和青年心里已经习以为常。
+如果说三和有比较成功的商业模式的话,除了遍布小巷的小旅馆之外,就是小超市和小型行李寄存店了。虽然超市越大越能赚钱,但在三和经营大中型超市,管理成本较高且经营风险大,而小型超市的经营成本和风险相对较小,反而能够在三和经营得更好。
+三和共有9家小超市,人力市场内部有3家,每家面积不足30平方米;人力市场背后的小巷子里有6家。所谓的超市其实也算不上真正的超市,因为所售卖商品数量有限、品类较少,较大的一家超市在30平方米空间内也只摆了5个简易货架,零散堆放着极廉价的商品。人力市场内的小超市和小巷子里的小超市并不一样,不仅售卖的商品有差异,在经营时间、承担功能、针对的客户群体等方面也不尽相同。
+市场内的小超市所售卖的商品更为简单,有矿泉水、饮料、啤酒等饮品,还有各类袋装小食品和老板用小袋散装的商品,价格大都在1~5元,基本符合三和青年的消费水平。当然,还有更便宜的瓜子、花生,一小袋仅1元,还有每根0.5元的散烟。
+超市老板一天的生活所需都在店内解决,吃饭的时候就在超市内用电饭煲做简单的饭菜,从早到晚几乎就是一个人看店。人力市场内最早关门的一家小超市是一位大叔开的,每天大约晚上8点关门,另外两家小超市经营时间较长,都在晚上11点之后关门。
+随着早上6点找日结的三和青年在人力市场外面聚集,小超市老板就会从人力市场外面穿过人群,在人声喧嚣中打开卷帘门,准备一天的工作。超市老板是早期来深圳的外来务工人员,在三和做小超市生意有七八年了,售卖的商品都由外人来送。一些特殊的商品,如香烟,需要到特定的烟草批发商店进货,还有一些散装食品需要超市老板亲自去买,以保证货品质量,因为只有保证货品质量才会有更多的三和青年购买。有位超市老板说:“之前让批发市场送的花生,自己尝了一下就让老公给送回去了,根本不能吃,之后就让我老公去批发店里先尝尝再买。”尽管三和青年没什么钱,但在购买小食品的时候却十分挑剔,一旦超市售卖的小食品品质不佳,即使和老板关系熟悉,也不会在这里买吃的。“叼毛,去买包瓜子,去那家店里买,其他店的都不好吃还发潮了。”一个青年拿着两块钱让另外一个人跑去帮他买瓜子,强调要去品质较好的一家超市买。
+小巷子内有两家规模较大的超市,所卖商品相对齐全,一家24小时营业;另一家通常夜里1点关门,早上7点多开门,经营时间均较长。因为超市位于三和青年的住宿区,顾客以在网吧、小旅馆过夜的青年为主,他们除了需要满足住宿的基本生活需求,对日常生活用品也有一定需求量,所以这两家超市商品种类较多,不仅有零食、饮料和酒,还有各种日常生活用品。其他几家小超市营业面积较小,有的就只卖一些零食、饮料,日常生活用品就不多了。
+人力市场里的超市和巷子里的超市有一些相似的商品,其中有一款在深圳其他地方很难见到的特殊瓶装水,被三和青年戏称为“挂逼大水”。不仅在深圳其他商店见不到这种瓶装水,即使在三和边上靠近马路的连锁超市内也见不到“挂逼大水”,当然三和外面的商店也不会出现1元或0.5元一小包的零食。可以说,这款来历不明的瓶装水几乎是“三和专供”,单在这瓶水上就能体现出在三和经营的小超市和三和外的小超市的差异。
+其实,在三和内部,“挂逼大水”的价格也不一样。有几家小超市最近把“挂逼大水”的价格从2元提高到2.5元,老板的理由是净利润太少,一瓶仅赚几毛钱。有两家坚持不提价,老板说:“都是熟人买,都没问过价钱,拿多少就自己计算价格给钱,就是把价格提上去也不能多赚几块钱,算了。”从小超市老板的话语中可以了解到,三和小超市每件商品的利润并不高。唯一利润较高的只有啤酒,但喝酒的三和青年很少,毕竟按照三和青年的消费水平,喝酒是一种奢侈的习惯。故而小超市老板想要获取更多的利润,只能通过提高客流量来实现,需要吸引更多的青年消费,这就涉及后文还要讨论的三和青年和小超市老板之间的密切关系。即便是和超市老板有密切关系的青年,在三和任何一家小超市购买商品都是没有办法记账或者赊账的,即使1元钱也不可以,除非拿东西抵押。每家小超市门外都贴有“小本生意,概不赊账”的告示,关于三和青年在超市赊账抵押的话题下面还会提到。
+三和的超市里有比较典型的人际关系,但每个超市由于经营者的性格、小超市的定位、购物人群的不同,可以分为不同的类型,下面就以三个不同类型的小超市作为典型,讨论三和超市里的人际关系。
+第一个例子可以称为“三个酒鬼”的超市,之所以取这样的名字是因为这位大叔的小店里每天都会有三个青年去喝酒。小超市只有三张凳子,酒鬼们工作一天回来后,必到大叔的小超市喝酒,有时不去打工就可能在大叔的小超市里消磨一天,所有消费(包括烟、酒、食品等)都贡献给这家小超市。大叔老板对他们有一定的照顾,他们可以免费给手机充电,还可以借用厨具做饭,但是绝对不允许欠钱。
+“你个叼毛,现在喝了两瓶酒,吃了一袋花生了!”“哎呀,大叔,放心,不会少你钱。”青年说着,用手机扫二维码支付酒钱。由于他们非常熟络,大叔有时候并不直接要钱,而是间接提醒:“福建佬,你去哪里?”看似一句问候,实质上是一种提醒,青年心里明白得很。“我去给你借钱,不就欠你1块钱嘛,我又跑不了!”被称作“福建佬”的青年笑着说。“别想赊账跑了,你在店里坐着都回头看我好几次了!”大叔老板也微笑着回应。
+在既相互熟悉又彼此陌生的三和群体中,人与人之间表现出微妙的关系,看似简单的问候与交流,其背后都有深层意味。从根本上讲,人与人的关系都是建立在经济交易的基础之上,这在三和亚文化环境中表现得更为突出。经济社会地位决定了他们很少受到尊敬,特别是在金钱交易方面,他们即使彼此熟识,也难以摆脱对方的怀疑与歧视。实际上,他们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相互依赖,不如说是相互利用。
+第二个例子是在景欢通道的一家小超市,里面通常会聚集几个做着某种生意的三和青年。他们选择来这里,一是因为这里容易聚集人气,二是因为这里有一定的活动空间,当然他们在做生意过程中所有的消费也只能在这家店里。由于有比较可靠的消费群体,即使人太多影响到生意,老板也不会在意,因为这些稳定消费者足以替代其他人的消费,况且做生意的人消费水平本就比其他人高。但是如果你不在小超市消费,老板会鄙视和驱赶你:“你个叼毛,把身份证押在我这里,拿到钱之后跑到其他店里买啤酒,还拿到我这里喝。现在就把你的身份证拿走,我不押给你钱了。”“就这一次,我看你冰箱里没啤酒了。”青年微笑着哀求。老板并不理会,狠狠地说:“明天拿钱赎走,没钱就不要再拿身份证了,往后不要再出现。”另一个从未在这家小超市消费的青年问:“老板,鸭蛋卖多少钱一个?”“2块钱一个,你要买吗?”“你怎么要2块,那边只要1块5,你赚那么多啊!”看似一句玩笑话,却惹怒了老板娘:“懒得跟你争,你从来都没有在我这里买过东西。还有那几个酒鬼,在别人那里买酒中奖,到我这里兑换。那边关门早,都喝醉了跑我店里坐着。”老板娘大声地说着,声音是那么刺耳,语气中透露出驱赶和愤怒的意思,询价者只能灰溜溜地走掉。由此观之,“领地”思维形成的同时也产生一种排斥心理,这些都受到人际关系与互动行为的影响,最终的原因仍然离不开经济因素。“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非常形象地描述了三和青年与小超市老板间的关系,经济互惠的消失必然导致关系断裂,一方必须退出另一方的“领地”。
+第三个并非完全意义上三和超市内典型的人际关系案例,是他们之间存在间接的利益关系。卖手机卡的商家把“货摊”布置在一家小超市旁边,因为这里与彩票店和另外一家商店距离较近,常聚集大量无所事事的青年。聚集人数较多时会占用店外的空间,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商店的生意,但可以为商店带来潜在客户,并且卖手机卡的人的日常消费全部就近解决,也为超市带来经济效益,因此超市老板并没有驱赶的意思。然而,距此地最近的城中村内的超市并未表现出如此状况,这主要是由于城中村内的青年分布相对分散,超市的主要消费人群并非像三和青年群体那样稳定,所以在营业过程中,只要人群聚集影响经营,老板必定驱赶。卖手机卡的商家与超市老板虽然并未建立某种意义上的关系,却在潜意识里默认合作关系的存在。这种合作关系的建立其实就是受共同经济利益的驱使,通过对比也会发现,城中村内小超市的老板与其他商家之间没有共同的利益驱动,故表现出截然相反的状况。
+三和青年平常穿着简单,住宿不定,通常没有可以存放衣物的地方,而有些日结工作对于穿着却有一定要求。如何能够在短时间内换上合适衣服、得到工作是青年们普遍面临的问题,由此衍生出有三和特色的行李寄存产业。行李寄存最大的好处是三和青年可以直接从寄存商店内取出衣服,再把行李直接继续存放,这对居无定所的人是最为方便的选择。
+三和有10家左右的行李寄存商店,数量和规模丝毫不亚于小超市。行李寄存商店一般按照行李的大小或数量计算价格,小件包裹每天2元,多件和大件包裹每天3元。从商店内的布局可以看出有很多的行李寄存在这里,而且还是长时间寄存。一家不足30平方米的商店里立着五个焊接的大铁架,每个铁架有4层,每一层都排满了行李箱和背包,地板上还放着许多行李箱,据估计有300件行李,每天收入600元左右。另外一家不足20平方米的寄存商店里放置了3个4层铁架,行李也有百余件。其他几家空间不大,寄存量很小。
+行李寄存商店分布在不同的地方,也为不同偏好的三和青年提供了多样化的选择。靠近人力公司的寄存商店接纳的多是刚出来打工的青年,他们为了行李的安全和行动方便暂时将行李放在寄存处,等工作安排好之后再取出,寄存时间较短。一些找工作的青年如果暂时没有合适的工作可做,也会先把行李寄存在这里,可以做几天日结工作,等找到合适工作就离开,他们寄存的时间也不长。市场内两家大的行李寄存商店的客户多是三和青年,他们把行李寄存在市场内的商店,即使自己睡床位或睡大街,也可以保证行李安然无恙。因为大部分三和青年选择做临时工和日结,不可能把行李全部带着,也不可能再租住床位,所以行李寄存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由于寄存行李的时间较长,对于他们来说每月的寄存费用也是一大笔开销。
+三和青年的行李箱内无非是一些简单且不值钱的衣物,为什么还要寄存呢?“这是最后的保障了,虽然没有值钱的东西,但是还算有财物,不然真成‘大神’了。”三和青年并未完全放弃生活,也并非一无所有,各行李寄存商店内寄存的大量行李就是证明。一些三和青年视行李为最后的生存保障,即使定期交寄存费也在所不惜,至少证明自己并未沦落为“大神”,还拥有在三和生活的本钱。那些迫于生存压力、丧失希望的青年,把最后的生活保障全部卖光,就可以死心塌地地长期混迹于三和,成为真正的“三和大神”。
+寄存行李的方式和手续很简单。一个青年拉着行李箱到一家寄存商店,老板就会告诉他:“先登记下你的名字,记住号码。”青年把写有信息的便条贴在自己的箱子上,老板给他开一张条和一个号牌,他可以随时到店里拿自己的行李,只要拿着号牌找到自己登记的名字即可。寄存商店的老板并不会对寄存的行李进行安全检查,只是把贴好号牌的行李放到结实的货架上,长时间存放的青年要定期交费,一旦拖欠三个月,没交费的行李就会被老板处理。
+除了市场内这家规模较大的行李寄存商店外,巷子深处还有一家较大的店。因为这家店附近有一家麻将馆,还有一个小休闲场所,可以躺在里边睡觉,还能洗澡洗衣服,所以这里聚集了众多的三和青年,他们大部分时间待在这里而不是待在三和市场,行李也就近寄存。
+前面提到一些青年在小超市里做生意,给老板带来商品销售量的提升,他们所做的生意可以获得一“大”笔费用,但是这种生意也使得青年向“大神”的方向“前进”了一大步。他们所做的生意几经改名,但实质内容没有变,直接说就是“做法人”。
+小超市里有五六个青年整日“招工”,他们刚开始直接在纸板上写“做法人,一星期300块”。一些挂逼又不情愿工作或急需资金还款的三和青年虽然知道做法人的风险,但仍会主动去做。因为做法人比较敏感,会遭到政府部门管理者的清理和执法,因此主动选择做法人的青年越来越少,为了招到更多的人,做法人的广告语被改为“代领执照,一个月3500元”。一些不明白其中奥妙的青年在金钱的诱惑、招揽人的哄骗以及生活的压力下选择代领执照。但好景不长,代领执照的路数又不太灵了,聚集在小超市里的青年索性把“日结”贴到纸板上:“日结,一天300,10天工期,住酒店,每天借支100。”日结似乎更能吸引三和青年主动询问,招揽的青年再做出冠冕堂皇的解释。并不明白何为代领执照的青年会误以为找到了赚钱门路,在周边几个业务青年“没有任何风险”的忽悠下,交出了身份证。
+并非所有三和青年都能“做法人”。业务青年会登录固定的网站,查询此人是否有犯罪记录和欠款,以及是否在其他地方做过法人等。只有他们所说的“白户”,也就是身份清白的人才可以做法人,而且在一个地方只能做一次法人。当然,即便你在广东或深圳已经做过法人,业务青年也有办法,他们可以联系其他地方有需求的老板,寻求在异地做法人的机会,据说做法人的业务遍及很多地方。表面上看,做法人收益很高,但背后的风险实在大,尤其做法人是一种套路,业务青年借用你的身份信息、照片和指纹等可以开数家公司,而你只知道其中一家,且只能拿到做一次法人的钱。
+做法人最大的风险不是拿不到钱,而是拿不回身份证。更有甚者,利用做法人青年的身份信息所注册的企业在经营过程中触碰法律底线,或注册企业的最初目的就是欺骗政府和其他企业而获得利益,最终的责任和风险都可能由做法人的人承担。因为做法人背后存在一条很长的利益链条,三和青年只是利益链条上用来赚钱的工具。据说,诱骗一个青年做法人就可以获得800~1000元的提成,当然实际上可能还更多,也是为了钱,业务青年们才会冒着道德和法律的风险继续做下去。
+为了招到更多的人做法人,业务青年甚至会与曾经做过法人的三和青年合作,让三和青年帮助他们抛头露面去拉人,在此基础上给一定的提成,他们隐藏在三和青年背后,成为小老板。
+“老板,你看一下这个可以做吗?刚22岁,是我老乡。”一位三和青年引荐过来一个年轻人。“可以啊,但是深圳的已经做不了了,广州有一个老板,要是愿意现在就带着你去广州。”做法人业务的小老板抬头看看。“广州的就算了,不想去其他地方。”还没做过法人的年轻人一脸的不情愿。“在深圳没有老板了,有转账业务你要做吗,你现在有哪家银行的一类卡?如果想做可以办几张一类卡。”“转账是要怎么做的,给多少钱?”年轻人问。“你需要办银行的一类卡和U盾,只是通过你的账户转账,10000提500。这是最高的了,其他老板都没我给得高。”显然,新来的年轻人很缺钱,而业务青年和已经做过法人的三和青年形成了利益共同体,其实是在利用三和青年之间微弱的信任关系。很快,在几个人的劝说下,新来的年轻人拿出身份证,跟随小老板去其他地方办理业务。三和青年误入圈套的不在少数,在一时利益驱使下走上错误的道路,而且一旦拿不回身份证,后续影响更大。
+被骗走身份证之后,如果不选择逃离三和,仍然沉浸在三和亚文化环境中,工作意愿通常会逐渐降低,精神状态更是每况愈下。有这样一位青年,他虽然没有主动做法人,却遭受着同样的境遇。之前为了轻松获得收入,他把自己的银行U盾和手机号捆绑售卖,在一次日结工作时他的身份证被骗,而身份证和银行卡被他人充分利用。有一次,他请人帮忙通过网站查询自己名下公司的数量,居然发现名下有十几家公司,注册资本都为500万元人民币,而这还仅仅是在深圳注册的公司,其他地区的尚且不得而知。得知结果后,他陷入沉思,之后又反复输入身份证号查询,结果都没变,于是自言自语道:“十几家公司,如果出事了,这辈子就完了。真是太倒霉了!”说完仰天祈祷用他的身份证信息注册的公司不要做违法的事。他反复强调这些公司非他所为,而是自己信息被他人利用。当时在场的另外两位三和青年也查询了个人信息,由于之前没有泄露过多信息,因此并未被他人利用。通过观察他们的神态可以发现,信息被利用的青年一脸茫然,精神瞬间被击垮,另外二人却表现出轻松的神态。可想而知,做法人对三和青年是怎样的毁灭性打击。
+在三和几乎找不到比做法人更赚钱的事了,因为利益的驱使,业务青年内部成员也会发生冲突。“刚才那个做法人的是我招来的,刚出去一会儿,你为什么抢去了?”“我一直在跟他联系,他是来找我被你截去的!”他们在利益冲突的时候也会相互叫骂和大打出手。这些都在一家小超市里发生,而老板只有在他们打架的时候才会赶他们出去。老板也知道他们所做业务的性质,但业务青年能为小超市带来人气和利润,索性充耳不闻,还提供凳子和桌子,唯一不变的是不允许任何人赊账。
+三和青年还有一种依靠身份证赚钱的方法——开手机卡。开手机卡表面上不违法,三个“工作人员”在一家小超市门外,面前放着一块招牌——“免费领卡”。他们所办理的是“流量霸王卡”,移动、联通和电信三家通信公司的都可以办理,其中除办移动的卡不需要充话费之外,联通和电信的卡都需要自己充话费才可以用。
+电话卡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办的,要经过一系列程序。首先,“工作人员”接过青年的身份证,通过系统查询身份证号码,登录验证是否可以办以及可以办几张。然后在征得三和青年同意后,把身份证放到感应器上,通过手机连接感应器身份证信息,再用手机把身份证的正反面拍照核对,之后给办卡的人拍照,匹配身份信息,也可以通过远程操作让后台人员匹配。等系统匹配成功后,还需要三和青年拿着手机操作,包括做眨眼、摇头、张嘴等动作,通过最后的真人验证和视频存档。通过之后,工作人员把协议拿给三和青年签字,三和青年签字后还需要手持协议和身份证,由工作人员录像,在录像的过程中需要按照要求说出相应的数字,这才算完成了协议的签署工作。显然,这比人们日常生活中办理电话卡复杂得多,也是办卡业务的猫腻所在,只有这样办的卡才能在日后用于某些非常规用途,而又无须承担责任。
+办的卡可以立刻转手卖掉。有青年一次性办理了5张卡,刚拿到卡就以50元一张的价格卖给另一个收卡的青年,一次性就赚了几百元。办卡全过程不到5分钟,转手卖掉能得到这么多钱,相比做日结可要轻松多了,很多青年都经历过这个过程。
+收卡青年拿到卡后,再转手卖给背后的老板,以进行不为人知的交易,最终还是会伤害办卡青年。这些卡其实很特殊:首先,这些卡并非全部是深圳的电话卡,有青年打电话注销时被提醒要打温州的客服电话,证明手机卡是温州的号码;其次,有时候会遇到注销时被告知无法注销的情况;最后,还有青年使用办好的卡注册支付宝,再通过绑定支付宝在其他软件上贷款,被问及服务密码时打客服询问,也被告知手机卡并没有服务密码,所办理的手机号码只能使用流量和打电话。当然,最诡异的是,办卡人员会利用办卡青年的身份信息开多张卡。据三和青年说,办卡人员可以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偷偷办理多张卡,而办卡青年只得到一张,其他都成了对方的“利润”。
+依靠日结工作和低价住宿,三和具备了作为“城中村”的基本条件。至少从外表上看与李培林老师在广州看到的城中村类似:“在繁闹的市中心区域,就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之中,每个‘城中村’就像在方圆几公里人为制造的一个整体的高达20多米的‘水泥巨物’。震撼还不仅仅来源于此:这个‘水泥巨物’并不是由某个公司或某个经济集体建造的,其基本的住宅楼是一家一户的个体盖起来的,但在土地和房租收益的刺激下,建筑已完全失去个体差异的美学意义,经济的铁律也碾碎了中国传统村落和谐人居空间的‘文化意义’。”所不同的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些“水泥巨物”的所有者都已移居他处,甚至连作为经营者的二房东也不在此地居住了。原有的集体经济、人际关系以及文化传统,都因原住居民的迁移而荡然无存。原来由血缘、亲缘和宗缘等社会关系网络联结的城中村“大家庭”,被三和青年间的趣缘关系所取代。
+所谓“趣缘”,是指基于共同的兴趣爱好、价值取向所形成的社会群体成员间的关系。在三和,青年人更多地基于价值取向而非买彩票、“打扑克”等兴趣爱好联系在一起:没有规划中的未来,只为当下而工作;不求累进式的成长,只求即刻的满足;维持着近乎底线的生存,安于低欲望的生活状态。如果是社会成员个人持有上述价值取向,那么问题很大程度上出于其自身,同时他或许也会意识到,自身价值取向与社会主流价值取向是冲突的,从而适度调整自己的认识及行为。但当一群青年人因此而聚集,则构成了某种社会现象,甚至是社会问题:周围持有相同价值取向的人越多,越有可能给青年人造成错觉,即自身的价值取向有着较广的群体基础。他们也由此摆脱了社会主流价值取向造成的心理压力,在这一群体中获得了归属感。
+三和青年的生活窘境决定了他们通过正常渠道买衣服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可是一些日结工作对着装有一定要求,例如不能穿拖鞋、短裤,有时衣服太脏也不行。为了以最低的价格和最快的速度满足日结的着装标准,三和“有衣裤”服装店应运而生。
+除了出工时去“有衣裤”,收工时也会去“有衣裤”。从工地做工回来通常衣服都很脏,他们就把衣服直接扔掉,“有衣裤”的衣服鞋子就成为替换的首选。还有一些人把财物全部变卖后,就没有可以换洗的衣物,在炎热的天气里十天不洗澡、半月不换衣服也是常见现象,一旦哪天心情好,出去做一个日结,回来之后也会立刻换上从“有衣裤”买来的“新”衣服和“新”鞋子。按照人们日常生活的需求,衣着支出是重要的一项,但对于三和青年而言,这项支出能省则省,毕竟肚子饿才是迫切需要解决的现实问题。
+所谓的“有衣裤”,是由两位“老太婆”联手组成的、毫不起眼的二手服装摊位。其中一位身高较矮、体态偏胖,有40多岁,虽然从年龄看不能算老,却被三和青年习惯地称为“胖老太婆”。她经常穿着裙子,斜挎着一个包收钱,天气热的时候戴着一顶遮阳帽,或者打着一把遮阳伞,与周围人谈笑自如,尽显“时尚女性”风格。胖老太婆每天早上到三和的时间点不固定,“什么时候醒了什么时候过来,七点八点都不好说”。她租住在三和附近的楼栋里,和子女住在一起。尽管出摊时间不固定,离开的时间却相对固定。每天晚上9点半,她把三轮车寄放到一家小超市,每天给小超市交2元钱保管费就省去蹬着三轮车来回的力气,而这辆三轮车上就放着供售卖的衣物。这是一辆改装过的三轮车,轮胎换成了大号的,为的是承受更多衣物的重量;车架子上挂着一盏节能灯,为的是晚上可以让人们在微弱灯光下凑合着挑衣服;车把上挂满了各种类型的包,只留下手掌大的地方供推车用。
+三轮车上还堆着上百件衣服,这些衣服并非胡乱堆放在一起,而是经过整理后有顺序地摆放在一起,以方便挑选。各式短裤和上衣、不同尺码的牛仔裤应有尽有,基本上各种尺码、类型的衣服都可以快速地在胖老太婆的三轮车上找到。三和青年挑选衣服时,一是赶时间,二是图省事,通常只是顺手拿一堆衣服的上面几件,简单比较一下大小肥瘦,或是在众目睽睽下套上试试就选完了,因而压在下面的衣服长年不见天日,会发霉。尤其是雨季,尽管胖老太婆在下雨天会用雨布遮盖衣服,并撑起一把大伞,但挡不住潮湿的空气渗进衣服里,所以天一晴,她就会把发霉的衣服翻出来,挂在竹竿上晾晒。
+除了三轮车上摆出的衣服之外,胖老太婆还在人力市场边上租了一个“仓库”。仓库仅3平方米大小,由一个废弃的公共卫生间改造而成,原先公共卫生间的所有权归某人力市场,老太婆租了下来,每年交固定的租金。她又自己出钱安装了顶棚,再用木板把仓库分成两层,底下一层堆满了用衣架挂着的衣服和装满鞋的袋子,上面一层堆了六七个不同型号的行李箱。
+虽然都是二手衣物,但胖老太婆还是挺注意所卖衣物的品相,她会在卖之前把仓库里的旧衣服拿出来清洗晾晒。据说她家里还有很多存货。胖老太婆每天早上过来的时候都用饭盒带着午饭,经常是一大碗鸡肉和大米熬的粥。她自己对人说:“这也不算是中午饭,没人没生意了就回家吃,儿媳做好的饭菜留在家里,带着粥只是感觉饿的时候吃点。下午2点多人少的时候就回去休息一下,还要洗衣服。”
+三和“有衣裤”的另一位老太婆有60多岁,格外瘦小。与胖老太婆不同,无论刮风下雨,她每天都吃力地蹬着三轮车往返,因为她舍不得每天存放三轮车的2块钱。瘦老太婆的脚蹬三轮车上也堆满了衣服,任由三和青年挑选,由于堆放杂乱,看上去数量显得更多,车把上、架子上凡是可以挂东西的地方全挂得满满当当。瘦老太婆卖衣服的时候通常不许人胡乱翻看,她说:“有好多小偷,都是偷我的鞋子、衣服。”仿佛她卖的衣服很贵重似的。
+瘦老太婆也有一间小型“仓库”,也是两层,一层堆满鞋子,一层放满行李箱。与胖老太婆早上不规律的出摊时间相比,瘦老太婆每天6点半之前必到,为的是赶上第一拨儿去做日结的青年来买衣物,这样就能卖出更多的鞋子和衣服。她早上过来时一般带着午饭,不过是简单的三四个白馒头和大米粥,赶上有时候没带饭,老伴就会过来送饭,但也并不是每次都送,有时候到中午实在饿了,瘦老太婆就到旁边小店买一根火腿肠充饥。
+下午2点,找工作的人少了,市场安静下来。瘦老太婆就躺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两脚放到一张凳子上休息,撑起一把大遮阳伞挡着阳光。据说她在三和已有10年,子女都在深圳打工,大孙子上小学,小孙子上幼儿园。两个孙子上学的费用都是瘦老太婆卖衣服挣的,因为她儿子患病花了很多钱,现在60多岁的她反而成为家里的顶梁柱,这也是瘦老太婆如此节俭的原因。
+据说,三和“有衣裤”的两位老太婆之前都是在老三和小巷子里卖水果,卖了有六七年时间。由于水果保存时间短,老三和外来务工人员消费能力有限,生意一直不怎么好。后来,随着老三和搬到新三和,新三和入驻的人力公司比之前增加了很多,来打工的人数量也增加了不少,她们看到卖旧衣服和鞋子能挣到钱,就在三四年前,几乎同时开始做二手衣物生意。
+两位老太婆到售卖点后,都会习惯性地把刷好的鞋一双双摆好,多的时候能有三四十双不同尺码、牌子和用途的鞋。其中有拖鞋、运动鞋、皮鞋,但两家都是以保安鞋居多,因为保安日结是三和青年一大重要的选择,而做保安日结必须穿黑色保安鞋。因而,相对于裤子和上衣,鞋子的销售量最高,运气好的话,一天就可以卖出20多双。鞋子的价格极其低廉,一般依据品相在10~30元。特别是买鞋子的三和青年一般都是拿到日结的活儿之后匆匆忙忙跑来,很少仔细挑选,鞋码的大小也顾不上那么精准,找到能穿的号码,穿上试试,只要不是太小都无所谓。
+同鞋子一起摆开的,还有刷洗干净的十几个行李箱,放在前排固定位置。老太婆们布置好摊位后,就把刚收来的脏衣服放到一个桶里洗刷,当然洗得并不仔细,很少反复漂洗,只是把看起来明显脏的地方洗一洗,七八件衣服在半桶水里涮一下,再用衣架挂在摊位旁。没人光顾生意时,老太婆们就用针线缝补收来的旧衣服和破背包。
+到“有衣裤”买衣服的三和青年如果有时间,也会来来回回地翻着挑选,看看时尚的短袖T恤在自己身上是否合适。这时老太婆们就会放下手中活计,紧紧盯着,生怕有人套上衣服直接跑了,大概是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不得不防。三和青年挑选裤子则比较麻烦,比如牛仔裤,很难用眼睛看出大小肥瘦,此地又没有试衣间,就只能潦草比画一下。
+挑选好衣服之后就是商量价格,通常一件上衣卖5~10元,一条裤子卖10元。尽管“有衣裤”二手服装的价格已经很低,比外面便宜得多,但三和青年还是可以和老太婆商量价格,因为每一块钱对于急于做日结、即将挂逼的他们来说都极其珍贵,而且衣服对三和青年而言是一次性商品,没几个人会穿脏之后自己洗,都是实在脏得忍不下去了就直接扔掉。外来务工青年在找到工作之后,为了方便携带行李物品,会就近购买一只便宜的行李箱,老太婆的廉价行李箱就是首选,所以,尽管买行李箱的人不多,其价格却比衣服和鞋子贵很多。行李箱的价格一般视大小、新旧和破损状况而定,好一点的会超过50元,甚至更贵。通常老太婆们卖行李箱时都不接受大幅度还价,因为一旦要购买行李箱,一定是这里的“有钱人”和“暴发户”。三和青年和老太婆们讨价还价之后就是算账付钱,以现金结算最为普遍,当然为了方便收钱,老太婆们也打印了微信和支付宝的收款二维码。
+据说,两位老太婆最早是批发新衣新鞋来三和售卖,可是三和青年消费能力有限,买卖并不兴旺,几乎快撑不下去。随着新三和外来务工人员的聚散,生意有了转机。慢慢地开始有三和青年把穿过的旧衣服以极低价格卖给两位老太婆,她们再把旧衣物洗刷干净卖出,发现价格低廉的二手衣物更受欢迎,于是立刻转以售卖二手衣物为主,新衣物的生意反而不做了。久而久之,两位老太婆练就了一身识货的本领,对三和青年喜欢购买的衣物非常了解,收旧衣物时也不照单全收,反倒能够收到符合三和青年喜好的衣物。
+很多人好奇三和“有衣裤”的供货者究竟在哪里。经过观察,两位老太婆的衣物来源有多个渠道,其中一个渠道就是三和青年。随着挂逼程度的加深,他们为了寻找可以生存下去的方法,就把自己的家当以极低价格卖给老太婆。除了卖衣物,有些挂逼的三和青年还出去偷盗,偷来的衣服为避免被人查到也不敢穿,就贱卖给“有衣裤”。有时候,在小旅馆阳台上发生偷盗衣服事件之后,在“有衣裤”里能够找到丢失的衣物,却很少有人追究,因为谁也不会在衣服上做上证明归属的记号。
+第二个渠道主要来自三和附近的环卫工人。他们在打扫卫生的过程中,不仅捡瓶子等可回收垃圾,还把破旧衣服、鞋子送到老太婆这里换点钱。一个环卫工人拉过来五六件衣服和三四双鞋子,老太婆来回打量着,特别脏的、款式老的、破损严重的都不要。挑拣好后,老太婆拿出5块钱交给那个环卫工人。那些看不上的旧衣物并没有丢掉,而是拿到仓库里缝补、清洗再卖。捡衣服换钱的还有三和青年,比如在工地上捡别人丢弃的工作服和工装鞋可以卖到一定的价钱。老太婆们也会把生活中捡到的衣物聚在一起,听说她们也去殡仪馆捡拾办丧事的人家丢掉的衣服。
+第三个渠道是批发,主要是三和最畅销的保安鞋。保安鞋本身是可以循环利用的,因为保安鞋穿在脚上并不舒服,三和青年做完保安日结回来后就不再需要,就以大大低于购买价的价格卖回给老太婆。卖出保安鞋的价格是5元,等再次购买时则要花10元,中间的差价就成了老太婆的利润。可是,保安鞋本身还是有损耗的,光指望三和青年一买一卖地循环使用远远不够,这就需要老太婆在保安鞋数量不足时批发一批新的,而新鞋价格是20元,三和青年通常只在没得选的时候买新保安鞋。当然,不管哪种渠道,“有衣裤”收衣物的价格都极低,老太婆的二手衣物生意基本上可以视为除了房租之外零成本,而她们每个人一天可以卖出20多双鞋和10多件衣服,简单估计一天收入大约为150元,基本上相当于做一天日结的平均收入。
+胖瘦两位老太婆的业务基本重叠,买卖同样的东西,又是相邻的摊位,矛盾是经常发生的。为了争夺顾客,她们都试图把自己的商品摆放在显眼位置,比如容易摆开的鞋子和行李箱就放在最外面。由于数量多,顾客随拿随放,东西自然会乱,有时分不清属于哪家,经常出现一些抢生意的误会,两个老太婆互不相让出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前来买衣物的人不会偏向任何一方,反而围观取乐。一次,瘦老太婆气呼呼地对围观的人讲:“她(胖老太婆)这个人很毒,我把车子放到外面,她和小超市的老板说影响其他人的视线,影响了她做生意,还故意把车子堵在我的车子前面。”
+由于二人经常发生冲突,如果一个青年经常去其中一位老太婆那里聊天、买东西,再到另一位老太婆那里就会受到冷遇,甚至被说一些风凉话。但是她们会共同抵制青年拍照,因为害怕城管部门知道这些贩卖二手衣物的行为会做出处理,这也是有先例的。有人讲述,老太婆们以前把收来的衣物挂在栏杆上晾晒,影响了人力市场的形象,市场管理员和执法人员就要把她们的车子和衣物全部收走。这些衣物可是她们的全部本钱,尤其是瘦老太婆还承担着家庭开支的压力,故而瘦老太婆反应尤为激烈,她撒泼耍赖,躺在车下以死相逼,才把车子和衣物保留下来。所以现在两个老太婆摆放衣物都合乎规矩,拒绝青年拍照,生怕照片传出去使自己的生意砸锅。可以说,“有衣裤”的存在是以极低价格解决了三和青年穿衣的问题,下面将讨论三和青年的吃饭问题。
+三和最出名的餐馆当数大风面馆,既不是因为它是“老字号”,也不是因为菜品多样、美味可口,而是大风面馆能以最简单的食材做出量最多、最便宜的面食。当人们来到这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面馆时,最显眼的是墙上红底黄字的菜单,上面仅有几类食品:5元的肉丝面/粉、1.5元的茶叶蛋、2元的萝卜海带汤、6元的鸡腿和8~10元的猪脚。如此低廉的价格和如此简单的菜单,却解决了相当一部分三和青年的吃饭问题。
+早上6点半左右,大风面馆门还没开,就会有两大袋做面的材料送到门外。大风面馆的面条分为宽面和细面,米粉也分为宽粉和细粉。早上7点半,一个体形肥胖的男人和一个稍胖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大风面馆,他们是面馆老板一家。他们一家刚接手面馆不久,之前是一位来自湖南的大叔经营,他是胖子老板的岳父。因为是价格极低的挂逼面,单价低、利润少,胖子老板似乎并不是心甘情愿地经营面馆,更像是为了生活不得不做。
+大风面馆开门后,胖子老板就从里面推出一辆电动车,后座上放着一个大篮子,他骑上车去附近的市场购买食材,老板娘就开始在店里准备鸡蛋等挂逼面必备的各种材料。大约一小时后,胖子老板带着满满一篮子食材回来——白菜、白萝卜、鸡腿、猪脚和豆干,都是新鲜食材,每天都是这样。因为面馆营业的时间比较久,来吃面的人数也比较稳定,老板一家基本上可以比较准确地估计一天大概卖出多少食物,因而每天准备的食材数量都相对合适。买回食材后,胖子老板就把煮好的鸡蛋剥壳,老板娘准备烧煮鸡腿和猪脚,各司其职,忙得不亦乐乎。
+中午11点之后,陆续有人来吃饭。大风面馆的房顶上悬挂着一台不停转动的电风扇,屋内仅能容纳3张桌子,每张桌子配4张凳子,最外面那张桌子靠着卷帘门,凳子只能放到卷帘门外的路边上。尽管挂逼面价格很低,但大风面馆还是很厚道地在门口放了一台饮水机和一摞一次性杯子,供吃饭者免费饮用,而且饮水机里的水还不是自来水,而是配送的桶装矿泉水。大风面馆用一组不锈钢橱柜把操作区和用餐区隔开,橱柜一侧放着一次性筷子和廉价纸巾,还有酱油和醋;另一侧放着辣椒油、煮好的鸡蛋、萝卜海带汤、鸡腿和猪脚,柜台的小箩筐里还放着大蒜,各种食材尽可能满足三和青年的口味。“老板,来碗面,加个鸡蛋。”如果来者不说明是宽面还是细面,老板就认为是细面,这也是大风面馆的一种默契。
+吃饭者点完餐会找一个座位、接一杯水等着,胖子老板就从身后拿出一把面条放到一个煮着开水的桶里面,面条多少完全由老板控制,做出来通常都是正好一碗的量。面快煮熟时,胖子老板把面条捞出,放到一个有汤料的小锅里,然后从旁边的袋子里拿出一片白菜叶,用手来回折了三折,放到煮开水的大桶里过一下,再捞出放到小锅里和面一起煮,一分钟就把所有材料都煮好了。这时,胖子老板拿出一个大碗,把面条和白菜放进去,再从旁边的食材中舀一勺配料,配料是用豆干和肉末煮成的酱汤,一碗面的味道全靠酱汤支撑。不到5分钟,一碗热腾腾的面做好了,胖子老板把做好的面放到操作台一旁,由三和青年自取,三和青年再根据自己的口味添加适当的辅料。
+结账既可以是在点餐之后,也可以是在吃完之后,付款形式也是多样的。一些青年用现金结账,老板收钱找钱并没有洗手,手上也没有戴手套,食品卫生远不如价格那样值得重视。甚至可以说,大风面馆并没有什么卫生可言,使用的碗筷也只是简单刷洗,没有经过任何消毒处理,食用油也是从外面送过来的,没有任何标识的一大桶油直接倒进餐馆的油桶里。有初来乍到的三和青年想要体验“挂逼面”,吃完拉肚子属于常见现象。但是没有一个三和青年对此不满,反而称赞老板为良心商家,因为挂逼面几年来只涨了1元钱。由于有良好的口碑和低廉的价格,一过11点,来吃饭的人络绎不绝,如果正好赶在饭点(中午12点至下午1点),可能还要站在门口排队。
+尽管大风面馆是良心商家,却不是所有三和青年都会选择吃挂逼面。有三和青年认为挂逼面没档次,只有一天三餐不定的人才会去大风面馆,为的是填饱肚子,还能节省一点点钱。这种基于面子的排斥心理使得有些三和青年宁愿花5元钱吃泡面,也不选择挂逼面。虽然一碗泡面的价格也是5元,但是没有一家小超市免费提供开水,通常都要加一碗开水钱,凑在一起也差不多是6元,对真正需要填饱肚子的青年而言有点划不来。
+大风面馆的胖子老板并不排斥“三和大神”,但极度排斥任何带“挂逼”二字的词。有时候,顾客在点餐的时候说出“挂逼面”三个字,老板就会拒绝卖任何东西。“老板,来碗挂逼面,再加一个挂逼猪脚。这猪脚怎么是这样的颜色,挂逼猪脚不要。”来吃饭的青年语气中带有显而易见的嘲笑,既是对周围正在吃面的人的嘲笑,也是对老板的一种轻蔑。“没有挂逼面,也没有挂逼猪脚,什么都不卖给你。”胖子老板头也不抬,语气强硬地把点餐青年顶了回去。可见,胖子老板并不认同挂逼面和挂逼猪脚的说法,或许对他而言,做面卖面是神圣的职业。
+不论刮风下雨,大风面馆的营业时间都很长,每天都要到半夜零点左右才关门,当然也是为了把当天准备的食材尽可能用完,恰好这样的营业时间能够满足晚上做日结回来的人。对于晚归又饥肠辘辘、囊中空空的他们而言,挂逼面是最实惠的选择。
+需要明确指出的是,挂逼面并不是所有青年的必选项。他们吃饭有很多选择,有时候还能看到囊中羞涩的青年互请吃饭。当然,并不是说他有钱才会请你吃饭,而是相当部分的人都长期处于饿肚子的边缘。今天,我有钱能吃饭,而你几天都没钱吃饭,在我们关系还比较亲密的情况下,可以请你吃一顿渡过难关;等到我没钱,你却有钱的时候,也可以帮衬我一下。在这种带有强烈互惠意味的吃饭形式下,挂逼面是确保不饿死的重要选项。
+当然,如果钱够用,也会选择不那么卑微的吃饭地点,比如去饭菜也不是多么“高大上”的快餐店选几个菜,来点米饭,再买几瓶啤酒。这时,被请一方不仅是消除饥饿感,一般还会带有感恩戴德的心理。当然,大风面馆是见证三和青年同舟共济最多的场所,当你看到一个青年在那里狼吞虎咽地吃着几无滋味的面条时,便可想象他的处境是有多么糟糕。
+除了挂逼面,还有一些特殊商品以及特殊的售卖方式。其中,一种瓶装水就是三和青年人人尽享的特殊商品。这是由东莞某厂家生产和销售的、价格极其低廉的瓶装水,在三和普及程度极高,被称为“挂逼水”。
+这种水有500毫升小瓶装的,售价1元,还有2升大瓶装的,售价2元(在本书调研期间,有的商店中大瓶装已涨至2.5元),而大瓶的就是三和青年所说的“挂逼大水”。三和青年这样形容“大神”的生活:挂逼面、挂逼大水和挂逼散烟是标准配置,因为这些商品只有在三和才可以全部看到。挂逼大水在三和巷子里和人力市场内,只要有商店,冰柜里面都可以看到,但在三和之外的商店里很难见到,甚至让人一度以为这是三和的“特供品”。
+在三和,挂逼大水的意义不仅仅是饮用水那么简单,其背后还潜藏着人群识别的功能。在大多数三和青年中有一种潜在思维,即只有挂逼了才会买,喝挂逼大水成为一种身份和生活状况的符号性象征。
+“你也喝挂逼大水啊,你不没挂逼吗?”当你听到别人用一种惊讶的语气问出这句话时,就能体会到挂逼大水背后的含义。所以,有些三和青年即使已经处于挂逼状态,也从来不喝它,就是不愿意让别人认为自己是挂逼仔,是“大神”,即便厚着脸皮赊账也要喝饮料。市场内一家小超市发生的一件事足以表明类似的心态:一个三和青年拿着一个中奖的瓶盖和1元钱到商店换取一瓶乐虎,运气不错,打开之后又中一瓶。这时三和青年还想再拿一瓶,却因为连1元钱都拿不出来,被老板拦着不让走,说拿不出钱就只能换“挂逼水”。青年摆出一副要跑的样子,却被老板眼疾手快抓住了胳膊,两人纠缠不休,后来还是其他人打圆场,给了老板1元钱,青年才得以拿着乐虎离开。
+还有一次,一个青年从彩票店垂头丧气地走出来,径直走到一家小超市里拿一瓶乐虎,也是只差1元钱。他低声下气地恳求老板:“明天给你可以吧,你记下来,刚买彩票输得就剩2元钱啦!”“就剩2元钱,就买2元钱的水!”三和青年辩解道:“我只喜欢喝这种水,其他的不想喝,明天给你不就完了嘛!”“都挂逼了还装什么大老板,都没见干过活还有钱还我?”老板气冲冲地夺回乐虎,青年只好悻悻而去。
+三和水果的售卖方式也是其他地方不常见的。几乎所有水果都可以以个、片、块为单位售卖,原因有二:一是大部分三和青年都是单身,且不会与其他人分享水果;二是他们往往买不起论斤称重的水果,只能购买单价很低的一小份。
+早上6点,三和市场外就能听到夹杂在招工者吆喝声中的叫卖声:“西瓜,西瓜,1块钱一片,香蕉1块钱三根,苹果和梨都是1块钱一个!”一位胖胖的老太婆卖力叫卖着,把车子安置在固定位置,拿下凳子坐在车旁,她的儿子把西瓜和其他水果放在三轮车的木板上,西瓜和香蕉摆在边上的小桌上任由青年挑选。一个10斤重的西瓜可以切20片左右,每片只卖1元,都薄薄的,或许只有这样薄才赚得到钱。卖水果的老太婆是从外面市场批发水果,一次可以拉回十几个西瓜,卖完一个,再切一个。相对于三和小超市2元一片的西瓜,老太婆卖的西瓜虽然更薄,价格却只有一半,对于想尝鲜或嘴馋的三和青年而言,无疑是更好的选择。因而老太婆的瓜卖得很快,不足一小时就能卖完好几个大西瓜。
+推车卖瓜的还有两位摊主,其中一位也是老太婆。她每天从三和南区推着一辆手推木板车过来,车被分割成了两层,底下一层放三四个瓜,上面一层放切好的西瓜片。她的西瓜片分为两种价格——2元一片的和1元一片的,两者的厚薄差异一眼就能看出来,而大部分三和青年还是会选择1元的。还有一位卖西瓜的是市场内买卖手机的小商户,除了西瓜和手机,他卖的东西还有很多样,不仅有1元一小袋的瓜子和2元一小袋的花生,还有5元或2元一份的龙眼。这些袋装食品都是老板一早装好的,整齐地摆在桌上任人挑选。
+有趣的是,三和市场西瓜售卖的切法和价格是商家之间相互争斗之后形成的。三和市场曾发生过两家卖西瓜商家的打架事件,由于相隔距离不远,几乎可以视为在同一地方竞争,其中一家卖2元一片,另一家把西瓜切薄些,卖1元一片,这导致三和青年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虽然西瓜块小,但既可以尝到瓜,又能省1元钱,何乐而不为?于是,卖2元的商家对竞争对手的行为不满,与其争吵起来,这是闲着无聊的三和青年最喜欢凑热闹的场面,很快引来上百人围观。
+三和青年不问是什么原因,一群乌合之众中不断有人叫嚷着:“打起来,打起来,把西瓜摊掀倒,拿西瓜刀砍起来。”应声而来的协警队长呵斥值班人员为什么允许商家把货摊摆出来,这就引起值班人员的不满,把怒火发泄到商家身上,准备没收车和水果,相互争执中还产生了肢体冲撞,从而引起商家与管理者之间的矛盾。在与商贩拉扯的过程中,忍无可忍的协警与三和青年和商家发生激烈的言语冲突,甚至谩骂起来,呵斥青年不要胡乱说话和拍照,并且以三和安装了摄像头可以查到任何人的一举一动相威胁,即使如此也没能制止三和青年,人反倒越聚越多。
+在三和青年的助威声中,西瓜价格之争最终演变为商家与商家、商家与协警之间的冲突。矛盾升级和转换也使得事件渐入高潮,三和青年叫喊着迅速围观,聚集了有200来人,他们有的爬上铁架桥,有的站在楼梯高处,都试图占据有利位置观看事情的进展,里里外外把通道围了个水泄不通。最有意思的是,在争执过程中,商家的水果摊没人照看,有三和青年叫喊着:“西瓜要被拿走了,也没人了,赶快拿!”可能是比较忌惮三和市场内的监控,潜在制度约束下居然一块西瓜都没被偷走。
+事后,商家找三和青年询问刚才是否有人拍了协警推搡他的视频,虽然很多三和青年拍摄了视频,回答却出乎意料的一致:“光顾着喊叫,没人拍视频,你们可以调监控。”可见,在整个冲突过程中,三和青年始终处于看热闹的状态,他们围观、推搡、叫喊,竭尽所能地把事情闹大,唯恐天下不乱,却不是真正想帮助别人解决问题。这次冲突事件最直接的影响就是,此后卖西瓜的商家都有两个价格:1元的和2元的,这似乎就成了三和市场内买卖西瓜的行规,而如何切瓜全由摊主决定。
+三和还有其他比较便宜的商品,如1元的方便面、0.5元的辣片等,而最常见的、单价极低的商品是散烟——0.5元一根。这对于有烟瘾却买不起一整盒烟的青年极为重要。尽管几乎三和所有的小超市都卖散烟,但老板从不把散烟放到台面上卖,只有三和青年去询问才卖。“老板,有散烟吗?”“有,要什么牌子的,几根?”“要××牌,一根。”青年接过烟,还要向老板讨要打火机点着,然后就躲到一旁过烟瘾去了。
+三和青年的价值取向、生活方式最终经由其徘徊于生存底线的低质低价的消费文化而得以符号化,三和也就成为舆论周知的三和,三和青年也由此走上“神坛”。所谓消费文化是某一社会阶层基于其价值取向、生活方式而形成的,由这一社会阶层中的个体有意识地建构出来,为刻意区别于其他社会阶层的外显的行为模式,其目的是在该社会阶层中增强认同感,同时引起其他社会阶层的关注、尊重,甚至嫉妒。但与其他社会阶层的消费文化不同,三和青年标以“挂逼”的消费文化表现出更多无奈、自嘲以及某种程度的抗拒。他们知道,“挂逼”所代表的消费文化符号,只是其窘迫生活的真实写照,而无任何符号的群体资本、文化资本、经济资本可言。因此,只要手头略显宽裕,他们会立刻摆脱“挂逼”消费,而像其他社会成员一样解决自己对于生活资料的需求。
+在三和这一场域中,不同社会阶层的差异细微到只能以心理感受加以区分。为三和青年提供各类消费服务的小老板,其经营的日收入相当于日结工资,但他们在心理上与三和青年保持着阶层距离,这也就是大风面馆老板拒绝将自家的面冠以“挂逼”二字的原因;干完日结后有所收益的三和青年则更多回避挂逼商品,尽管在窘迫时挂逼商品也解决其不时之需,但在心理上抗拒挂逼商品也使其相对于“三和大神”保有最后的尊严和优越感;而“三和大神”们则是最底层的一群,挂逼商品一方面满足了其最基本的生活需求,但另一方面也使其被牢牢禁锢在三和,当我们感叹挂逼商品的价格相较于其他地方极低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三和大神”们已无法承受外界的生活水平。
+在本书中,使用最多的一个词是“挂逼”,虽然这个词屡被提及,却很难从学术研究角度给出精准定义,对没有真正深入三和体验生活的人来说,挂逼是很难用言语表达的生活状态。即便是真正深入三和体验过生活之后,试图用精准的词汇来描述挂逼也是徒劳,因为挂逼生活状态本身具有弹性,且需要从生活的方方面面考虑,从吃饭睡觉到穿衣、做日结。三和青年本身所处的生活状态也在不停切换,倘若以现有的测量标准去衡量,恐怕也会出现好多种不同类型的人。而本章试图展现的是三和青年挂逼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是如何形成的,那些挂逼青年又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2005年,中国沿海地区开始出现民工荒,深圳也是如此。最近十年,工厂里普通小工的工资增加到了最初的四倍以上,整体上却仍然处于缺工状态。很多接触过三和青年的研究者都会奇怪,为什么他们不去找一份体面、稳定的工作,至少能够保证自己的基本生活。让他们找一份体面、稳定工作的想法只能说是他人的一厢情愿,融入三和生活的年轻人,找工作的目的或许只是维持生存。
+三和青年存在的基础是什么?答案是日结。无论是快递日结,还是保安日结,日结工作都为三和青年游离在挂逼边缘提供了经济上的可能,而且日结的妙处在于几乎每天都有,只要你有工作能力且想去工作,都可以找到类似的工作。当然,日结不可能彻底改变三和青年的生活状况,仅能维持挂逼的生存状态,却更符合他们的理念:“干一天玩三天。”不到150元的日结工资能保证三天之内处于底线生存状况,虽然有些工作可以使生活更好,比如工资相对较高、工期相对较长的小时工和临时工,能够让三和青年存一部分钱。但对没有未来发展方向和目标的人而言,活在当下貌似是一种更受欢迎的选择。加上小环境的影响,即便是工作一段时间,拿到比较多的工资之后,很快也会全部挥霍掉,短短几天后可能又处于挂逼边缘。对他们而言,工作——挂逼——工作是一个无限的死循环,在维持温饱和维系生存的挂逼之间游离,就是他们在工作上选择日结最为重要的一大原因。
+需要明确的是,依靠不到150元的日结收入生活三天是生存底线,一旦突破底线,就有可能转变为生活毫无着落的“三和大神”。据一位三和青年说,他每天消费在100元以上,如果身上现金少于300元就会心慌,需要赶紧找工作。也有青年这样说:“三和已经形成一种风气,你在挑工作时,工作也在挑你。三和最不缺的就是人。”可见,从三和青年沦落到“三和大神”,既是自己对工作的选择造成的,也是劳动力市场竞争的结果。处于不同生活状态,具有不同生活需求和心理意愿的青年,在工作选择方面存在明显不同。
+在三和,日结工作中最轻松的是保安日结,其他日结的工作强度和工作环境则相对较差,如快递日结10小时工作时间中仅有1小时休息时间,工作全程站立。白天的快递日结还好,如果是夜间的快递日结,困意会使得人难以坚持。快递装卸是最难做的日结,工作时间内不停地装卸,劳动强度大,曾有青年说:“夏天在没有空调、风扇的车间和仓库里干活,上衣甚至内裤全都湿透,那滋味真不好受。”对一些做完日结,回到三和后追求“高品质生活”(床位或单间住宿、一日两餐、换洗衣服、买彩票等)的青年,工地日结是最受欢迎的。不过,工地工作环境艰苦,没有相应经验的人难以承受如此重的体力劳动,特别是装修和搬运材料。参与装修的日结工作,不仅需要处理墙壁残留物,有时候还要仰着头给屋顶刷大白,长时间的劳作致使手臂和脖颈僵硬酸痛。搬运工地建材更累,需要两个人仅凭人力装卸满满一车10米长的钢管,所用的防护措施仅有一双手套,手掌和手指容易剐伤,特别是经过太阳暴晒的钢管,一双薄手套恐怕难以经受钢管的热度。工地上艰苦的环境会导致一部分青年跑路,干不完就放弃,在拿不到工钱的情况下,回到三和只能挂逼。能够坚持下来的人,完成一天的工地日结后,身上已然覆满尘土,有些人早已没有换洗衣物和住宿床位,只能在“有衣裤”挑换衣服,在网吧或公共厕所简单洗澡。但工地日结工资相对较高,一些青年坚持完成日结任务后可以“体面”地多生活几天。
+其实,对工作的忍耐程度也可以成为衡量生活态度的一种指标,如他们讨论各自所经历的工作,讨论谁可以承受多久,谁可以干什么类型的工作。曾有人这样说:“我们一起去食品厂工作的有七八个人,他们受不了那里的环境,第一天就走光了,只有我干足7天。那些叼毛什么都没拿到,我每天赚140元。”他的语气中透出某种骄傲,也表现出对工作的忍耐程度和工作态度对一个人的收入和生活方式存在直接影响。混迹在三和的时间越长,出去做工、做日结的动力就越小,毕竟身边那么多人都混吃等死,正是得过且过的心理致使一些人在不知不觉中走向更深层次的挂逼状态。
+处于更深层次挂逼状态的三和青年秉持着一种理念——有钱绝对不去找工作干活。钱少的时候还可以节衣缩食再支撑一下,直到没钱没法坚持下去再找工作。这类三和青年并不追求“时尚”的生活,只求简单生存而不至于彻底挂逼,进而沦落为真正的“大神”。由于保安和快递的日结工作无论是白天夜晚,还是晴天雨天,一年四季都存在,即使春节的时候也会有,所以一个人可以在距离彻底挂逼一步之遥的境地摇摆相当长一段时间,直到彻底自我放弃,真正进入“大神”的“境界”。
+除了做日结的三和青年游离在工作(生活)与挂逼(生存)的状态之外,还有一类被称为“三和商业青年”的人群生活境况也差不多。“三和商业青年”多在“海新大酒店”售卖小商品,包括槟榔、真空包装的鸭腿等。据其他人说,这些商品大多通过非正规渠道获得。与买卖身份证和收微信号的业务青年不同,“三和商业青年”的经营地域范围和对象仅限于三和人力市场和三和青年。当然,考虑到三和青年的消费水平有限,其他外来人口也很少“光临”三和,更不要说来买“三和商业青年”的槟榔和鸭腿,商品本身销量和赢利较少。虽看似有正经的“工作”,实际上他们只是整日游离在三和而不去寻找真正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因而也会经常游离在挂逼的边缘,但勉强糊口、解决温饱问题倒是不大。
+说到底,三和青年游离在工作与挂逼边缘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状态,是由收入水平决定的,那么处在什么收入水平的三和青年算作“富翁”?有哪些物质上的表现可以说明三和青年有钱?以及是如何通过一个三和青年的消费行为判断他是否处于挂逼状态呢?
+从生活和消费来判断一个三和青年的境况并非难事,而且相互熟悉的青年基本上都知根知底,经常会出现相互调侃的戏剧画面,同时,也能够从三和青年的相互调侃中观察到他们对一个人的论断。曾有这样一幕,一个刚在工厂打了一段时间短工的三和青年无意中把烟头扔到另一个三和青年的鞋上,所幸没有伤到脚,两人也没有起冲突。可是,边上与扔烟头青年熟识的人调侃道:“他刚从厂里出来,做了一星期,有1000多块钱。现在是大老板牛×哄哄的,都可以把烟头扔到人家鞋子上。我得离远点,你现在升级了,可以在三和横着走!”虽是些调侃的话语,却间接说明了拥有1000块钱的人在三和青年中已经属于“有钱人”。作为“有钱人”的三和青年会有意无意地表现出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床位已经不能满足他们表露“有钱人”这一身份的需求,在没有生活压力的前提下,住单间几乎是必须的,奢侈点就在小旅馆租住80元一晚、有空调的单间,简朴点就租住30元的单间。之所以“有钱人”较多选择单间住宿,也是为了保护“财产”,避免睡觉时被盗。此外,住单间还可以洗澡、换洗衣服,这些都是“有钱人”才会考虑的高级问题。
+你能看到很多初来乍到的年轻人,他们只是把三和人力市场视为找工作的平台,至少工作能够使自己在深圳维持基本生存,最好能够保持一定的生活质量。可是,深圳工厂里的工作并不如他们想象中那么美好,让人满意的工作并不多。初到三和的年轻人都经常出去工作,可以保证生活品质,至少能满足一日三餐与正常起居。可三和是容易让年轻人产生惰性的地方。找不到满意的工作,看着周围无所事事的玩乐的人,加上便宜的生活成本,这样的区域环境容易影响他们的想法,进而改变他们的工作和生活习惯。一旦一个年轻人出现惰性,一段时间不工作,加之买彩票、泡网吧等,就会逐渐走向挂逼的边缘。
+每个初次走向挂逼边缘的青年都是不情愿的,之后又会在窘迫之际选择适当的工作,当然这时候由于自身耐受力的下降,能够选择的工作会更少,日结有时候是看起来最合理的选择。一方面,当三和青年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他们对工作和生活已无太多奢求,惰性不断增加。另一方面,低廉的生活成本、热闹的生活环境、包容的社会氛围,就会让这些不愿意出卖体力换取劳动价值的年轻人,陷入在挂逼边缘徘徊的工作——生活循环。
+再进一步,当一个年轻人完全熟悉、融入这里后,日结工作恐怕会成为赚钱的第一选择,而他身上的全部现金也不会超过200元,只要饿不死,就尽可能不干活。白天百无聊赖,混迹在彩票店、招聘大厅等各处寻找休息、娱乐的地方,随处找一张凳子坐下,就可以不顾周围环境地进入梦乡。没有床位住所,晚上就睡网吧,直到网吧也没钱去了,就只能找到自己“专属”的位置——“睡大街”。为了减缓挂逼的进程,三和青年能够忍受一天只吃一顿饭、十天半月不换洗衣服,当他们面露饥色,穿着污迹斑斑的衣服,身上散发难闻气味时,正常人的生活也就渐行渐远了。
+有人说时间过得好快,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边上有青年附和道:“肯定啊,都在这儿吹牛,随时可以躺下睡觉!”可见,对一些人而言,生活是种煎熬,逝去的每一刻都没有任何意义,没有目标也就无从谈起生活的意义,时光便更易逝去。
+当三和青年沦落到整日以“大酒店”为家时,其维系生活的手段就不再局限于日结,而是无所不用其极,比如,“三和商业青年”在经营自己小生意的同时,会和拾荒者一样去捡塑料瓶卖。他们还通过其他途径赚钱,如把煮好的饭以最低价卖给别人,从人力公司内偷电来提供所谓的有偿充电服务,或是买几副扑克牌、提供打牌的场地,以此收取一定费用。尽管竭尽所能,但他们也只能维持底线生存,几乎没见他们换洗过衣服,头发长时间不剪不洗,格外肮脏凌乱。当三和周边管理比较严格、偷不到东西的时候,他们的生活境况会更加艰难,可能随时就要挂逼。其中,有一位被三和青年称为“专业小偷”的青年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小偷小摸的机会。一次,一位三和大叔不知从哪里搞到一条流浪狗,在社会好心人的帮助下买了几根香肠,一不留神却被“专业小偷”青年摸走一根。于是,“与狗抢东西吃”使得“专业小偷”被很多人鄙视。三和青年在窘迫的境况下,可能连最基本的人格也保证不了,沦落为麻木行走的木头人。
+事实上,最容易辨识一个人真实生活状态和心理状况距离挂逼还有多远的方式,是看消费选择。一是在日常生活中购买饮用水的类型、价格和频次。如果一个青年一天之内买几次价格在3元以上的饮料,如可乐、赛虎、乐虎等,基本可以判定他距离挂逼还比较远。二是吃饭的选择。如果在小餐馆吃快餐,且一天吃两餐,说明他还有钱消费较贵的食物。如果连吃小超市里单价极低的零食都实现不了,只能在大风面馆吃面,那就说明他距离挂逼不远了。三是吸烟的类型。如果能够拿出一整盒价格超过6元的烟,他的生活状态暂时不至于挂逼。当你看到有烟瘾的青年恳求他人施舍一根烟时,说明他已处在挂逼状态。四是住宿标准。看他是坚持睡“海新大酒店”,还是选择单间、床位或是网吧。选择单间被视为“有钱人”,选择网吧的青年生活境况尚可维持,睡“海新大酒店”显然是挂逼了。五是换洗衣服的情况。做日结回来之后都换掉脏衣服,当然多数是从胖瘦两位老太婆的“有衣裤”买衣服。一旦发现一个三和青年在外面的商店买衣服,说明他刚做了较长时间的临时工,至少可以保证三天或一个星期不用再工作,且有钱来满足吸烟、去网吧、买彩票等需求。如果一个青年的衣服已经很脏,且散发出浓烈的臭味,说明至少一个星期甚至半个月没有换洗衣服,基本处于挂逼状态。更有甚者一两个月不换洗衣服,那就很可能是“大神”。六是身上有无手机等电子产品。手机可能是一些三和青年最重要的财物,不过有些人只拥有一部仅可以打电话的挂逼机。如果看到一个青年手上戴着手表、拿着充电宝给手机充电,那就是“有钱人”。七是是否赌博。重点是在彩票店里的表现,一些青年只坐在里面睡觉,或者指点他人,到处吹牛却只说不买,说明他们基本丧失了维持生活的经济能力。还有一些青年边看边买,则他们或是做了日结或是从其他途径获得了足够的收入。如果一个青年在买彩票的同时,还能给身边坐着指手画脚的人递上一根烟,说明他的经济状况非常好。上述七条标准在日常生活中是最常见的,也是判断青年挂逼程度的最有效的观察指标,但并不意味着青年符合其中一条就完全进入了挂逼状态。考虑到大部分青年都会在挂逼边缘挣扎较长时间,这些指标只能用来判断某一个人某一时刻是否处于挂逼状态,而每一个处于挂逼状态的青年背后的原因可能并不完全一样,但有一些原因是相似的,比如迷上赌博、工作受伤等。
+三和青年因为赌博或者买彩票“成功”从自由自在地生活沦为徘徊在生存底线的挂逼仔的例子较为常见,他们大多经历了循序渐进的沦落过程。正如前文所述,人们来到三和人力市场的最初目的是找工作,当一个人计划着早上出来看看人力市场有哪些就业岗位,却有可能因为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且还有一些钱可以维系生活,就缺乏去工作的紧迫感。在人力市场闲逛或者是在与他人聊天的过程中,新来的年轻人不难发现彩票店是人们最爱聚在一起吹牛的地方,就进去转一圈。虽然大部分玩彩票的人赚不到大钱,却总会有一些碰巧猜中几期号码,赢了一些钱,这就给游荡在彩票店吹牛的人提供了效仿的榜样,令他们误认为买彩票赚钱比工作轻松,还存在咸鱼翻身、一夜暴富的机会。于是从抱着玩玩看的心态逐渐过渡到无法收手,毕竟从人的本性而言,每个人在输钱之后总是渴望再赢回来。当一个三和青年陷入其中废寝忘食地连续玩几天之后,恐怕身上仅有的一点钱都要耗尽在彩票店里,最终只能进入挂逼状态。如果能够在挂逼之后幡然悔悟,或许还能回到正轨,可是,在三和人力市场这样的环境中,真正悔悟的青年所占比例并不高,更多的是越陷越深。
+买彩票是合法的,大多数人都尝试过,还有一些是真正意义上的赌博。其中,最典型的有三类:百家乐外围、炸金花和摇骰子。这几种赌博投入较大,不是游走在挂逼边缘的人能参加的,而它们比彩票店更能让青年陷入挂逼状态。百家乐外围每次下注的金额远远大于彩票,如果赢了,回报也远高于彩票。三和有一位被称为“赌神”的青年,据说他曾经凭运气用几千元钱在一天之内赢了30万,这对三和青年来说是天文数字。而他并没有收手,结果可想而知,不仅赢的钱全吐了出去,还赔上了几千块本钱。为了在三和生存下去,“赌神”只能卖掉自己的手机,每天白天浪迹于三和人力市场的各个角落,晚上直接躺在“海新大酒店”,彻底沦为一个挂逼青年。挂逼居然没有减弱他的赌瘾,“赌神”每次连基本生活都熬不下去,被迫外出做日结回来后,只要有钱还是会赌,然后迅速地再次挂逼。
+炸金花是全国常见的赌博方式,在三和虽然每一把输赢并不大,多数在5元以内,但节奏快,几分钟一把,一晚上输几百司空见惯。对于经济上捉襟见肘的三和青年而言,只需要几个晚上,就能沦为挂逼仔。连续玩几晚炸金花,他们的状态会与之前全然不同,双眼无神、满面倦容,精神萎靡,连走路都摇摇晃晃。
+其三是摇骰子。三和市场摇骰子与一般的骰子不一样,骰子上标注着十二生肖,也被称为十二生肖骰子。摇骰子是由一位胖子当操盘手,还有两位青年当托儿,玩法极其简单,只需要把钱(10元起步)押在自己估计可能会出现的生肖上,只要摇骰子的结果中出现了自己所押的生肖,就会获得多一倍的钱。从赔率和猜中的可能性上看,只要稍微懂一些概率的人都会明白,只要长时间玩下去,输钱是必然的。即便是不懂概率的人,只要在这里居留比较久就都知道摇骰子背后的套路,所以三和青年很少参与摇骰子,但那些刚到不久、想通过非劳动途径赚快钱的人在当托儿的青年的蛊惑下,每天还是有一些人会参与到摇骰子的赌博中来。
+每个人都会有发财梦,对一些青年而言,在深圳按部就班地工作基本上没有发财机会,只能通过碰运气发财。可是,聚集在彩票店里的青年不少,发财的一个也没有,靠买彩票、赌博去碰运气,最后只能输个底儿掉。有人干了一天日结,刚吃了一顿饱饭就走进彩票店,几把就输光了;还有人说他干了5天日结,到外面的赌场赌几把,没一会儿就全输了。
+对于好赌的青年,会有人提醒他们:“赌博就是个无底洞,多少钱都填不满!”其实,在经历多次疯狂的赌博之后,一些好赌的人已经自我放弃,他们会说:“我都没见过钱,没存过钱,现在也不需要钱了,过一天算一天吧。”可见,与玩彩票相比,赌博的负面影响更大,原因在于赌博能够在短时间内消耗更多钱财。赌博的刺激程度也远胜于彩票,加之在赌博的过程中始终会有不少人围观,形成令参与者难以自拔的受人关注的氛围,在这种氛围中,一些青年进入挂逼状态也就为时不远。
+除了赌博这种外在诱因,挂逼的内在诱因主要是对劳动和工作的厌烦。由于好逸恶劳,他们在工作选择上更倾向于日结,而一天日结所得工资仅够维持两三天的底线生活。可以粗略地给三和青年算一笔账,即便是在三和低廉的生存成本下,正常吃饭一天要20元、租床位15元,吸烟喝水一天也要10元,再加上上网或买彩票,一天至少也需要50元以上的支出,而日结的平均工资是140~150元,省吃俭用也只够三天。
+三和青年不选择工资稳定的工厂工作,其中既有自身原因,也有中介和工厂的原因。从自身客观原因来讲,一些青年在做日结或做法人时身份证被骗,也有人为了暂时生存卖掉身份证,还有些人的身份证不慎被偷,没有有效证件就失去了进厂工作的机会,只能做做日结。从自身主观原因来讲,相当部分的青年是可以在工厂找到工作的,却觉得工厂的工作太机械、太无聊,赚不到什么钱,做一段时间就会产生强烈的厌烦心理。一些青年说在工厂做工会麻木,整天就是一种生活,没什么意思。有个青年讲述了他的故事:之前他在流水线上工作,一天10小时不停地干。流水线上有监工或是小组长逼迫他们要保证一定的生产量,指挥你干这干那。他觉得自己喜欢和人聊天,不适合重复干一样的活儿,在流水线上做真是生不如死,就提出了辞职。
+其实,三和青年普遍反映的是在工厂工作,到上班时间必须打卡,迟到就要扣工资,上厕所都要排队和请假,更不要提吸烟了,还要面临着长时间的加班,特别是持续时间很长的晚班。当主观上接受不了严格的管理,就对进工厂产生了强烈的反感情绪,反而觉得做日结挺好。日结没有严苛的制度约束,有一定的自由和自主选择权。虽说他们也知道自己在混日子,但这也比去工厂活得更有意思。
+还有一些人是受自身能力所限,无法在深圳找到愿意接受他们的工厂。比如,有一个青年说自己也去了几家工厂,每次体检都通不过。常见的还有学历不够,无法通过笔试。有一个青年选择了一家待遇不错的工厂,笔试中要求写出26个英文字母的大小写,可他根本写不出来。这些本来有意进厂的人在多次受挫后,也就不再考虑进厂,只好转而寻找临时工作和日结工作。而有技术和能力的青年更容易“上岸”,一位2008年就来到深圳打拼的青年,也曾在三和厮混了近一年,之后幡然悔悟,找到了一份工作,但还经常回来逛逛。他说能找到工作的重要原因就是有一定技术,会操作电脑,这样才得以在工厂立足。
+一些青年对自己不进厂工作还有另一种解释,他们认为进厂也学不到技术,只能干体力活,过着完全机械化的生活。而且工厂内的生活环境也和三和一样恶劣,宿舍里蟑螂多,被子和床板里藏着臭虫。当然,实际情况可能并不像他们说的这般恐怖,却为他找到了貌似合理的理由,联想到他们在三和的住宿环境同样恶劣,这种借口实则难以成立。
+更有趣的是,小部分青年会把抵制中介“剥削”作为不进厂的理由。工厂里做工大多是按小时工标准进入招聘市场的,小时工并不是工厂的正式员工,而是通过和中介(人力公司)签订劳动协议,有时候只有口头协定,以劳务派遣方式进厂。工厂内人事部门把每个打工者的工时数和应得报酬交给中介,中介扣除相应费用后,再把工资发给打工者。因而,一些青年认为中介拿的那部分费用属于不劳而获,中介都是“黑中介”,不进厂就是因为不愿意被“黑中介”剥削。还有一个反抗剥削的由头是工厂剥削太狠,由于一些青年能力有限,即使进厂,刚开始也是做小时工,月收入通常只有3500~4000元,扣掉餐费、住宿费、水电费(共计1000元左右),再扣掉每月迟到几次、旷工几次、请假几次的罚款,加上周末聚餐、喝酒、吸烟、上网等开支,拿到手的工资所剩无几。他们认为这是工厂剥削造成的,收入甚至比不上天天做日结,索性不去工厂。
+宁愿选择日结也不进厂,他们做日结的意愿其实也会降低,换言之,大部分做日结的青年并非每天都去找日结,而是处于间歇性工作状态,即干一天玩三天。从局外人的视角看,间歇性工作的客观原因是没有机会、没有资源、没有相应能力,主观原因就是懒惰,或因遭遇多次打击失掉了发展动力。加上一些人适应了混吃等死的环境,不想再离开,即使离开一阵子也还会回来,宁愿一天只吃一顿饭,也不愿意工作。为了维系残存的一丝脸面不愿意彻底挂逼,他们采取间歇性工作方式并对这种方式给出了“合理性解释”,所谓的“合理性解释”都体现了他们的厌倦心态,最终他们只能游离在日结工作、底线生活与挂逼生存的无限循环中。
+而且,三和青年在日结工作中得到的劳动保护措施较少,易受到意外伤害,而意外伤害往往也得不到赔偿,这也就是为什么大家不愿意选择危险较大的日结,如上山砍树、搬运建材等。事实上,有些日结的工作环境确实恶劣,如处理地铁施工后的泥浆,泥浆深度已没过小腿,日结工作就是把泥巴装袋扔进车上拉走,工作时间为8~10小时。有位青年在做完一次这样的日结后,一只脚肿得穿不进拖鞋。据他说,管理者配发给他的保护装备仅有一双胶鞋,那是仅用一层人造革做成的鞋,鞋底僵硬。在没过小腿的泥浆中,胶鞋里很容易浸入泥浆,连泥带水长时间从事劳动强度较大的搬运工作本身就非常劳累,日结回来后又没有清洗干净腿上的附着物,导致一只脚严重肿胀。而他没钱去医院,只能去药店随便买瓶药水碰碰运气。
+说到看病,去医院显然不太现实,在三和市场对面有一家药店,支付能力有限的三和青年也很少光顾。他们对待疾病的方式是拖和忍,尽可能不花钱。而遇到上文提到的那类工作性损伤后,几天之内肯定无法再接日结,即使再怎么节约,也免不了出现挂逼状态。经常能见到青年在处理身上的伤口,简单的只是用纸巾擦拭伤口分泌物,复杂一点也就是买瓶药水涂抹,除此之外,就只能坐在台阶上休息。这种外伤大多是在做搬运日结时被砸伤或剐伤的,由于没有劳动合同保护,向雇主讨要治疗费几乎不可能,只能找警察或是劳动局立案处理。可是三和青年在深圳周边的社会名声已经“发臭”,即使找到相关部门,也多是不了了之。轻微的伤害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这对他们而言几乎是致命的:不仅要承受痛苦,还不能出去干活,只能靠别人的救济勉强熬一阵。可见,在打零工或做日结时受伤是挂逼的一个直接原因。
+在外人看来,挂逼状态的生活真是难熬,三和青年也并不是没有离开的想法,这些离开的想法却在犹豫中消磨殆尽,毕竟他们没有技术和学历,没有强烈的工作意愿,对工作挑三拣四,在任何地方恐怕都找不到满意的工作。相比之下,这里有低廉的生活成本、随时可以找到的日结工作、一群意气相投的伙伴。因而,一些人来到三和生活一段时间后试图离开,却没能“战胜”自己,这种想法的形成也有一个不断演变的过程。
+初来的打工者的想法多是有趣的,或多或少做着长久、精细的打算。有初到三和的青年说:“没钱可以找两份日结,这样一天就可以挣300块钱,连续做几天就可以当‘大爷’。”反驳他的都是混久了的人:“告诉你,这里的日结都是站着的,晚上站了一晚上,要休息的。一天干20小时,只休息4小时,那肯定不行。兄弟啊,我告诉你吧,钱是挣不完的,但命只有一条。”这些混得有经验的青年对于一些事的看法与其说是无奈,不如说是有自知之明,他们在金钱和生命之间做出权衡,说:“还是命重要,命都没了,钱还有什么用?”所以,即便是有理想的人,到了这里也会慢慢被同化。
+有人说,来之前还可以全面思考问题,现在心里所想的就特别简单、特别渺小,就是如何吃上饭、睡上觉,如何过一天、一星期、一个月,对于人生目标不敢多想。甚至有人说三和已经给他留下了阴影,整天就是为底线生存打拼,甚至都不求一天吃三顿,只求暂时消除饥饿感。
+很多人也都会有疑问,为什么不离开三和?为什么不换个地方或换个城市?三和青年最常见的答案是“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每个人离开习惯的生活环境都会不适应,这对于任何人来说可能都是一个挑战。适应了三和的生活之后,人最大的变化是缺乏融入城市生活的勇气,因为他们已经把自己视作被城市抛弃的人群,他们指责工厂、中介黑心,实际上都是在为脱离社会寻找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也有些青年把不能离开解释为没有足够的钱:“现在主要是先挣点钱,挂逼了都离不开这里了。”实际上,他们只是嘴上说要离开,把没钱当借口,缺乏勇气的矛盾心理才是真实原因。“在这里有钱的时候可以装×,还有很多人可以聊天。离开这里又没地方可去。”正是这种畏惧离开的心理与三和特有的环境相互作用,使得原来的计划一个个落空、理想一点点消磨,有些人已经把三和看成自己的“家”,甚至有人六七年没回过老家,也很少与家人联系。有人调侃道:“回家干吗?在这里很好,天天像过节。”
+不回家并不是无家可归,而是不愿意面对家庭给予的压力。有个青年说自己是有梦想的人,现在到了结婚年龄,过一两年回家结婚,就稳当地在老家生活。但是,以他现在的状况根本不可能找到老婆。所以,人们大多不再思考成家的问题。当被问及此事,他们给出的回答是:“结婚?你养得起家吗?”有一个青年是家里的独生子,来三和前还考虑婚姻问题,在三和生活两年多后,已经打消了结婚的想法。据他说,从前每次回家父母都要说某某一年挣了多少钱、某某从外面带回了女朋友等,为了避开父母的说教,他最近两年没回过家。他还说自己是一个特别独立的人,不会理会父母说什么:“如今不结婚的人很多,没什么稀奇。”
+可见,虽然有家有父母,但是为了避免诸如婚姻之类的事情给自己带来的压力,尤其是依靠自身能力解决婚姻问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时,他们转而认为父母的思想已经过时,逢年过节也不再回家,主动成为漂泊在外的“弃儿”。
+放弃融入社会还有一个典型原因,那便是学习欲望的下降。按照常理,三和青年大多是年轻人,从个人成长历程来看,现在学些技能,以后能有一技之长,但他们普遍对学习技术持抵制态度,且有一套说辞:如果去学技术和知识,首先要有一定的资金,没资金哪儿来的工夫学知识学技术?如果是跟着别人干活学技术,不发工资我们活不下去,倒贴钱让我们学人家肯定不愿意。即使是给我们钱了,干的也都是杂活,根本学不了有用的技术。再说别人跟你无亲无故,凭什么把技术教给你?学会了技术,没有关系,人家凭什么用你?一连串疑虑都是在试图证明学技术、靠能力翻身、逃离三和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由此又坚定了自己没有其他往上走的人生路径,不如混吃等死的执念。“好好干几年,给你个小组长当当。上面的关系你还是联系不到,别人也看不到你做得多好,你还是和流水线工人打交道,有什么出息?有些工作是轻松,工资还高,可我们干不了。人家要操作电脑,我们根本不会,还是找找日结吧。”
+考虑到当前沿海地区普遍存在的民工荒,政府在大力推行免费的职业培训,而三和青年所顾虑的部分问题来自培训的费用和机构。这就让人忍不住追问,如果政府或有关机构提供免费培训,他们是否愿意学?他们语出惊人:“自己已经老了”“懒散了这么多年,离开学校就再没学过什么”“培训几天没用,还不如在这里混”。这些牵强的说辞也印证了他们对学习技术的抵制来自近乎根深蒂固的生活态度。因此,在平时讨论如何翻身、如何成功的时候,他们大多把人生艰辛归因于社会的阴暗,抱怨缺少后台、背景和关系,很少有人检讨自己对学习的抵制和妄想不劳而获的态度。
+如果没有聚集在这里的年轻男性打工者,三和就只是中国广东省深圳市龙华区的一个地名,有了这些三和青年,三和或许可以载入中国历史,成为透视城镇化、工业化发展中各种问题的一个案例,它背后凝结了经济、社会、企业、城市管理等多方面因素,而三和青年则成为经典问题案例中的主角。三和青年并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是多样化存在的,甚至可以说,不同的三和青年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每一个角色都为三和的存在提供了功能性的支撑。
+案例一:“业务青少年”
+三和是一个劳动力市场的聚集地,找工作、招聘、进厂是三和市场最常见的事。相当数量的青年的聚集也给三和带来许多劳动力交易之外的事情,比如前文提到的微信号、银行卡、手机号的地下交易。其中,有一位典型人物,姑且称其为“业务青少年”。
+幽暗的晚上,经常可以见到一个留着短发、个头不高、身材瘦小的少年悠闲地走过三和人力市场来到人群中,显得那么弱小,那么稚嫩,从外表来看还是一个未谙世事的未成年人。他身穿一件与周围人群格格不入的干净短袖上衣和浅蓝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人字拖,径直走向一家小超市买一包1元钱的瓜子。他没事的时候最喜欢嗑瓜子,手里随时都拿着一小包瓜子是“业务青少年”的标志性特征。他碰见熟人的第一反应是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递上烟亲切地聊几句。就是这么一位不起眼的少年,其实已经在社会上混迹多年,早已是三和潜在交易市场的老手,知道他底细的人都会趁他出来买瓜子的时机找他商量“业务”。
+他来自广东潮汕某县城,刚满18岁。“业务青少年”并不是三和挂逼青年中的一员,也没有一直在三和逗留,只有晚上出现的频率最高。因为要开展业务,他经常在晚上坐在台阶上与人聊天,有时不明就里的人对他说:“这位小兄弟千万不要挂逼,年纪轻轻出去做点正式工作。”很多人看他那么小就在三和混,多少有些怜惜,哪里知道“业务青少年”早已是行家里手。那么,他究竟心怀什么样的想法来到三和?此前有哪些生活经历?是否会被这里的状态影响而放弃自己的目标?
+“业务青少年”辍学较早。据他说,初中二年级之后就不再上学,并不是成绩不好,而是不愿意继续上学。学校老师说他聪明,能够很快理解老师的讲解,按照他的学习能力和学业水平,考上一所不错的高中是非常有希望的。尽管父母和老师都劝他继续读书,但他没有读书的心思。那会儿正是网吧流行的时候,“业务青少年”出于好奇就试着去网吧玩网络游戏,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完全沉溺其中。那时候,政府对黑网吧管理并不严,尽管他是未成年人,也没人查验身份证。结果他一有机会就往网吧跑,逃课、不回家,整天玩游戏。
+眼见各种规劝已经失效,家长和老师也就默许他离开学校,开始另外一种生活——“闯荡社会”,外出工作营生。他的父母经营着生意,但“业务青少年”受不了父母的唠叨和管教,想孤身一人拼搏一番。在征得父母同意后,他去了广州,因为年龄太小没有达到进厂要求,只能通过同乡关系联系了一家饭店,在后厨打下手。饭店后厨环境一般都比较糟糕,“业务青少年”既难以承受油烟、闷热和劳累,又不愿意过厨房——宿舍两点一线的无聊日子。虽然在父母的社会关系下,可以请厨师收他为徒,传授烹饪技术,希望他能有一技之长,实现经济自立,但“业务青少年”拒绝了这一机会,选择自己继续出去闯荡。这可能是青少年不愿受约束、喜欢自由的特点所致,毕竟那时他正处于叛逆期,他现在聊起这些时还颇有些后悔。他总说自己没有抓住好机会,那时年纪小,既不太懂得如何在社会中生存,也没有思考过未来的发展方向,盲目地离开了可以拜师学艺的饭店。之后“业务青少年”在广州其他地方做过一段时间的搬运工,因为身材瘦小、体力较弱,勉强支撑着挣了一些钱之后,又重新寻找其他挣钱门路。
+“业务青少年”自带潮汕人的聪明和敏感,因为偶然的机会了解到收银行卡、微信号和手机卡等可以赚钱,虽然这些事情都是地下黑产业,难以在外部公开运作,但其中却蕴含着不少赚钱的机会,而广州对这方面管理得较为严格,需要向外拓展“市场”。细细打听之下,他发现“三和大神”已经在网络上有了一定知名度,最关键的是三和聚集了一大批挂逼青年,其生活境况决定了他们会通过各种门道获取钱财,且缺乏自我保护意识。“业务青少年”认为深圳龙华三和具有挖掘市场的潜力,便到此拓展“业务”,距调研进行之时已有近半年。果然不出他所料,他揽到很多“业务”,进而发展出一些业务线,即介绍其他人办理业务,从中给中间人抽取一部分提成。从自己“拉业务”拓展到一个业务圈子,生意自然快速扩展,“业务青少年”的称号由此传播开来。
+“业务青少年”依靠业务形成了可靠的收入来源,他在三和的生活状态异于旁人,自在许多,完全没有被生活压力和挂逼压迫的约束感,不用每天为吃饭、睡觉发愁。同时,他小心翼翼地处理每笔业务,避免因失败而得罪后面的大老板。
+“业务青少年”对住宿有一定要求,认为三和区域内的床位既不安全又非常脏乱,连单间也是如此,与他的身份不相符。他选择在距离不远的出租房内或装有空调的旅馆里居住,这类住宿地点相对卫生并带有独立卫生间。根据他所描述的租住房间的情况,除了没有空调以外,很多设备和酒店的状况相似。有定期更换和清洗的白色被褥,即便是在炎热的夏天也不直接铺凉席,而是铺垫一层床垫,让人睡在上面也不感觉硬,房间内还有一台新的落地电风扇。
+因为有其他业务(具体信息不详)时需要去外地,“业务青少年”连续住宿的时间不确定,所以也会按照收入情况选择不同的住宿标准。业务较繁忙,收入较多时,他会选择带空调的房间,一晚的价格在80~100元。业务一般时,他还是以住一般单间为主,一晚的价格在40~60元。因为不喜欢与很多人睡在一起,无论是哪里的床位都不会租住;即便较长时期没有收入,经济拮据,也不会睡“海新大酒店”。他会选择性地待在网咖玩游戏或是睡觉休息,同样也不会选择网吧上网,因为外面网咖的条件在任何方面都要比这里的网吧好很多,纵然价位相对较高,也比单间便宜不少。
+由于有相对固定的住宿要求,“业务青少年”每晚11点之后就离开三和,前往网咖或是租住房间,从未出现过睡大街的状态。对住宿条件的挑剔给他带来的最大好处是每天都可以换洗衣服、洗澡,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眼看去挺精神,和有的青年几天甚至几个星期不换洗衣服的颓态完全不同。“业务青少年”曾说过非常重视生活质量,衣服也都是在正规商店买的品牌货,绝对不会选择“有衣裤”的衣物,更不会卖掉行李。为了行动方便,他也把行李暂存在行李寄存商店。
+“业务青少年”在三和能够做到足够的业务量,生活方面的需求自然可以得到满足,日常饮食基本上不会选择在三和解决。他早上在网咖上网或是在租住的房间内休息,基本不吃早餐,午饭和晚饭都在租住的房间附近的餐馆吃。基本不会发生因为经济问题而一天仅靠一顿饭支撑的情况,更不会选择“挂逼面”“挂逼大水”,在闲逛的时候一般都是用啤酒代替“挂逼水”,并自诩酒量还可以。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行为特征不应该和三和青年一样,或者至少在形式上应该和三和青年有本质区别。对于三和青年来说,“业务青少年”的生活状态可能就是他们目前想要追求的目标,但也仅是想想罢了,没有任何行动。“业务青少年”认为三和青年的现状都是懒惰造成的,言语中带有几分蔑视。与其他不务正业的青年相比,“业务青少年”可谓品行端正,从来不参与任何形式的赌博。除了日常生活消费外,他花钱最多的地方就是网络游戏,为了在游戏中升级,寻求刺激以及成功后的心理满足,他经常花不少钱购买游戏装备。但他并未因其耽误自己实现赚钱的小目标而懊悔,因为在他眼里,买装备是一种投资,随时可以转手卖掉,装备的级别越高价位也越高。
+尽管在三和发展比较顺利,“业务青少年”却并不满足于现在的生活,他有自己的计划和打算。他说现在所做的“业务”毕竟是存在风险的,为了规避风险,他计划再做一段时间就收手。虽然年满18岁就可以进厂工作,而他并没有相应的打算,如前文所述,工厂工作很无聊,没有乐趣可言。再加上工厂内部有种种制度规范,像“业务青少年”这样在外面闯荡惯了的人显然无法忍受。当然,重要的是他家境不差,不需要玩命挣钱。尽管他感觉不到来自家庭的压力,却也担心自己在三和待久了,实现人生目标和计划的意愿都将逐渐消退。所以,等实现心里的小目标之后,他就打算离开。小目标也很简单,就是现在用的智能手机过时了,等攒够了钱换一部最新款手机,出去也算是有点体面。离开之后,他想先去考驾照,再想法子赚钱买车,然后就该考虑婚姻问题了,而更长远的计划得等到成家之后再作打算。估计用不了多久,小目标即可实现,也就到了他离开三和的时候。
+“业务青少年”的生活状态与以做日结为生的青年生活状态相比,简直堪称锦衣玉食,其他做日结的青年勉强糊口而不至于挂逼已实属不易。“业务青少年”与他们的相似之处极少,尤其是在有人生目标这一项上,几乎秒杀所有三和青年。或许其他三和青年也有类似的小目标,比如买车、成家等,但基本没有希望实现。“业务青少年”扮演的角色是一些三和青年沦为挂逼青年的助推者,三和青年出售各种物品和信息,包括身份证、银行卡、微信号,以换取少量生活费。三和青年越堕落、挂逼的越多,“业务青少年”的生意就越好,他们完全向两个相反的人生方向发展,一个走向实现小目标的生活,另一个则走向当“大神”的不归路。阻隔他们的不是学历、阅历、能力,而是人生态度。
+案例二:“眼镜哥”
+在很多人看来,戴眼镜是有文化的象征。三和青年中戴眼镜的却并不多见,当然不是说没文化,而是在工作和生活中用不到,对徘徊在挂逼边缘的青年来说,配眼镜的费用也是一笔颇大的开支。如果在三和碰到戴眼镜的青年,他肯定是有特殊原因的,戴眼镜挂逼被其他人嘲笑的可能性更大,会被戏谑为“文化人”,被讽刺能够找到工资高又轻松的工作,而这显然不太可能发生。可是,三和青年都认识一位“眼镜哥”,他是特殊典型。
+巷子尽头转弯处有一家网吧,倚靠着墙壁坐在台阶上的是一位戴眼镜的青年,胖胖的身材,穿着一双拖鞋和一件白色上衣,上衣后面留下了墙上的灰痕。他慢慢地从过滤烟嘴上拿下燃烧殆尽的烟头,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根插进沾满黄亮亮的烟油的过滤烟嘴。他身上总会有一盒“红双喜”或“芙蓉”,有时是一盒薄荷烟,据他说薄荷烟有一定的戒烟功效。一见熟人过来,他立刻从两种烟里选择合适的一种,递上一根以示友好。他在短短几分钟聊天时间里就可以抽完两根烟,可见“眼镜哥”的烟瘾之大,几乎烟不离手。
+“眼镜哥”来自河南省的某座城市,只有28岁,生活的艰辛使他看起来要远远大于真实年龄。稀疏的头发和后移的发际线令泛着亮光的宽前额十分醒目,他时不时用手推推鼻梁上的镜架,眼神迷离,一副熬夜之后过度疲劳的状态。无人知晓“眼镜哥”的姓名,别人称他为“眼镜哥”不仅仅是依据他的外貌特征,更多的是根据他的行为特征。
+“眼镜哥”来到三和大约半年,与其他人最大的不同是,他是被三和独特的人群、独特的生活方式和独特的生存环境吸引而来,或许还带有一种强烈的体验生活的感觉,完全没有反抗和抵触情绪,反而有点慕名而来,寻找人生乐园的意思。来三和之前,“眼镜哥”有一份稳定工作,是在一家装修材料公司做广告推送,工资虽然不高,却能攒些钱,之所以辞职是因为对这份工作已经没有太大的兴趣。他曾抱怨说,之前那份工作做了很多年,自己勤勤恳恳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升职机会,直到辞职那天还是普通员工,也没有获得预期的加薪。职位和工资长期处于停滞状态,加上他没有什么创新性技术,身边的人是换了一茬又一茬,很多掌握新知识、有能力的新员工,年龄比他小却很快晋升为公司的管理人员,而他完全丧失了向管理层晋升的机会。最让“眼镜哥”讨厌的是,在辛苦工作了若干年后,居然要被小字辈员工管理。他从内心深处难以接受这种处境,觉得没有脸面,但又不愿意做出改变,于是怀着愤愤不平的心态来到三和,想换一种活法。
+既然是慕名而来,“眼镜哥”在来之前就做足了功课,不仅加入了三和贴吧和相关QQ群,在里面聊天、发帖,还对三和的许多往事了如指掌。初到三和的生活是懒散而漫无目的的,“眼镜哥”甚至带着一份热心肠,经常对一些“大神”慷慨解囊,不仅无条件地从兜里掏出几块钱赠人,还从别人手里买来一张证件,借给他人做日结用。如果看到躺在小巷地板上无精打采、面露菜色的青年,他会买一瓶水或给一些钱,有时还会通过三和QQ群等渠道为一些挂逼青年“团饭”。当然,他并非救世主,慷慨了一阵之后,他自己也接近挂逼了。
+“眼镜哥”接近挂逼的生活状态能从他的住宿情况看出来。刚到三和时,他并没有租住三和内小旅馆的单间或床位,而是在距离三和不远的城中村租了间每月500元的房间。虽然仅有一张床和一台电扇,但居住条件比三和小旅馆床位好很多。他每天临近中午才过来“体验生活”,在人群里闲逛,寻找熟悉的人聊天或是独自坐在台阶上吸烟、发呆。“眼镜哥”很快从体验阶段进入真实生活阶段,原因是混迹三和几个月间,他居然没找过一份工作,没有任何收入来源。积蓄基本消耗殆尽之后,他只能降低标准,以接近挂逼的状态活着。他退掉了租的房间,整天泡网吧,晚上也就在网吧躺一宿,只在有需要的时候才在“老三和”按天租床位,而所谓的“需要”一般是指必须换洗衣服或很多天没有真正躺在床上休息的情况。
+“眼镜哥”融入挂逼生活的速度之快,或许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大概在来几个月之后,他就可以不铺垫任何东西,直接躺在小巷的地上。见到熟人时也不做任何掩饰,而是干脆地说:“累了就躺下歇会儿,现在也不租房了。”然后大大咧咧地与大伙一起坐在台阶上聊天。花完积蓄后,“眼镜哥”开始做日结,也是只要身上还有吃饭的钱就不去找工作,甚至为了能够与众人一起凑热闹,发展到整晚不休息地围观其他人打牌,要不就毫无顾虑地与他们坐在小超市走廊下待到很晚,甚至在此过夜。
+与其他青年相比,“眼镜哥”更喜欢去网吧,经常在中午时分走进小巷内的网吧,一来网络游戏是其生活的一部分,二来也是为了在里面休息。由于网吧内空气不流通,他时不时出来坐在台阶上抽烟,透透气,这才会出现前文描述的状态。除了打游戏,“眼镜哥”还喜欢看新闻,尤其是与深圳、三和有关的新闻,有时为了接触更多的人、听到更多消息,他还去龙华公园的长凳上找人聊天,顺便睡个露天午觉。
+一天吃一顿饭对“眼镜哥”来说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挂逼面”是他毫不犹豫的选择,唯一的区别在于他对吃的要求比其他人高些,总要加一个鸡蛋或一个鸡腿。吃饭的时间也不固定,饿了就去吃,有时甚至很晚了还去巷子里打包一份炒粉。但“眼镜哥”和其他青年的生存状况越来越相似,他不断降低生活标准,有钱时请熟悉的人喝水,价格在3元左右,现在手头没钱了也喝1元的“挂逼水”。不多久,为能够在不工作的情况下多厮混几天,“眼镜哥”开始寻找可以轻松赚钱的渠道。以前,他总劝别人不要办手机卡,终于在一次窘迫得需要填饱肚子的时候,为了钱放弃了自己的底线,一次性办理了5张卡,除了自己用的那张外,其余全部换成现金。过了一两周,“眼镜哥”又计划着卖掉手机。有天晚上,他正和一位收手机的摊贩商谈价格,见到熟人过来,便风趣地说:“只是想看看手机卖多少钱,自己的手机用了几个月,想卖掉再买一部。”语气中带有一丝隐瞒和羞愧,显然,他距离真正的挂逼青年那无所谓的心态还有一段距离。
+有人只有选择稳定的工作才有可能跳出去,回归到稳定的社会生活中,而“眼镜哥”恰恰相反,他从稳定的生活跳入三和,这种反向选择实际上已经和稳定的社会生活决裂,因而他不愿再进工厂做无聊的苦工;又觉得日结挣不到钱,就只选择临时性工作。当然,作为一个“文化人”,“眼镜哥”并不愿意从事重体力劳动,而是经常选择不太需要花力气的保安日结。事实上,“眼镜哥”基本上只干保安,他曾这样说过,肯定不会做长期的工作,就是做也不会超过两个月。在聊天中,“眼镜哥”称呼保安工作为“挂逼保安”,别人告诉他可以找份正式工作,他的回答是“现在不可能做正式保安,40岁之后再考虑”。当谈及回家时,他说:“回家多没意思,今年也没打算回家,就在三和过年。”可见,在融入三和生活之后,“眼镜哥”居然不想再离开,他的计划是做一段时间临时工攒点钱,然后回到三和“当大爷”。
+不论聊什么,“眼镜哥”都会谈及贫富差距,经常抱怨社会不公,说自己没有资源、没有后台,即便想改变生活也很艰难。他讲述着自己的经历,去中英街(深圳和香港共同管理的一条购物街,可以到里面帮别人带货,这也是一种日结)带货,在他前面的一位美女带的东西比他的还要多、还要贵,却在海关人员不检查的情况下成功带出。到他的时候,海关人员就把货全部扣下了,“眼镜哥”想找人理论,却立刻被边境管理人员以扰乱秩序的罪名警告,只能认栽。由于没能成功带货,他只得到30元路费,还白白浪费了时间。每次谈及这些,“眼镜哥”就抱怨:“这能说我不努力吗?我也努力了,但是没用啊。”当然,这只是“眼镜哥”的一家之言,真实情况如何无从考证。
+可见,在没有其他收入支撑基本的生存时,任何人都会改变大众所认为的“发生这样的事情再正常不过”的想法,就会认为自己的努力全部被剥夺了,深感社会不公。三和青年经常受到不公对待,常遇到同工不同酬的情况。曾有一位青年应聘去帮人家装修,他也懂得相关技术,干的活也是一样的,甚至比从其他地方招的人干得还要卖力,但工钱比其他人的少了一半。他也做出了类似判断,说:“因为是在三和招的,就看不起我们这些人,但是我们也有能干活的,就是得不到该得的。”
+“眼镜哥”也有与这位青年类似的看法,他可以从自己现在出去做工所挣的工资与有钱人的收入相比差距太大谈起,一直说到社会贫富差距越拉越大,按照这样的状态活下去根本没有意义。在常规的社会生活中,实现富裕自足的愿望在自己身上根本无法实现,自己想要的生活条件得不到满足,即便不甘落后地努力还是达不到维系富裕生活水平的收入要求,由此会产生失落感,社会存在感不断降低,甚至会在与周围人相比较时产生羞耻感。“眼镜哥”认为在三和这样的环境中就有截然不同的感觉,只要有一点点钱,就可以租床位、吃饭、上网等。他找到了很强的存在感,内心燃烧起一种不挂逼的“激情”。
+家庭婚姻应该是“眼镜哥”这个年龄的青年考虑最多的问题。当被问及相关问题时,“眼镜哥”又展现出有文化的一面,他可以对国家生育政策和老家的结婚现状侃侃而谈。谈及自己,“眼镜哥”认为自己现在已经没有经济能力结婚,从出来打工开始就基本上没想过要婚姻,找不到老婆就打光棍。现在只求自己过得好点,已经不把婚姻看成生活的必需品,也不考虑父母希望他早点结婚的压力因素。
+“眼镜哥”的存在是有几分诡异的,因为他来三和看上去似乎是偶然,是受好奇心驱使来“体验生活”,却发现自己和三和的生活状况非常匹配,起初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后居然再也不想离开,留在三和反而成为自愿选择的结果。他说已经喜欢上现在的生活,热闹、有意思,这正是他想要的。
+难道三和具有一种潜在的“魅力”和“影响力”,吸引并影响着寻找这种环境的青年在此聚集?还是三和的日常生活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年轻人的思想、行为、态度和目标?曾有待了两年的青年这样评价道:“三和就是一个死人坑,来了就别想离开。”大部分青年都没有了人生发展目标和规划,每次出去工作之后都觉得无路可走,于是就想着回三和。众多青年收入水平低下,即使挂逼、睡大街,一般也不会产生强烈的耻辱感。但这种窘迫生活带来的无耻感仅限于三和范围之内,不能外传,所以在三和有一种不成文的规定:禁止拍照。因为三和青年的生活状态可能会被外来人员和媒体曝光,被熟识的亲朋知晓,那就没脸见人了。
+“眼镜哥”只有28岁,可他一直说自己老了,很多的事情无法做,这可以算作他不愿意奋斗而寻找的一个理由。而三和正好为他提供了无耻感的环境,提高了他的存在感,乃至于令他错误地认为自己有了继续前进的“激情”。而真实的情况是,“眼镜哥”失去了奋斗目标,失去了进步的动力,他的所思所想或许代表了一部分三和青年的想法。
+案例三:“受害青年”
+身份证在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无论是进厂务工、出行买票,还是办理电话卡、银行卡等,都是必不可少的身份证明。在三和,身份证不仅有证明身份的作用,还承担着诸多“变现”功能,因而,有一些青年的身份证被偷、被卖、被人骗走。由于一些省份的身份证还暂时不能在深圳补办,这就导致了一些青年没法务工、住宿等。
+刚到三和的人身份证被偷甚至成了正常的事,因为他们不懂骗取身份证的套路,一不留心就被顺走了证件。比如,有的青年为了找工作,把身份证交给招工者,可是有些招工者是假的,就是为了拿到身份证之后一走了之。而在三和,人们恰恰是能够在没有身份证的情况下继续生活的,因而一些青年在丢失身份证后,第一反应并不是立刻想办法补办,而是选择毫无顾忌地继续厮混,最终只能挂逼。其中有一位典型的代表,他就是“受害青年”。
+在人力市场的招聘大厅里,众多寻找工作的年轻人在仔细比较各项工作的有关情况,却也有不少人坐在凳子上背靠墙壁闭目养神,或是趴在桌上睡觉。闷热的招聘大厅里,经常有一个高高的青年靠墙坐着。他骨瘦如柴,留着油腻的长发和长长的胡须,在炎热的夏天还穿着灰色运动长裤和灰白色长袖上衣,因为长时间没有换洗,前胸后背沾满污渍,脚上穿着一双仅露出脚后跟的拖鞋,手里提着一个空空的书包。他屡屡与身边坐着的人交谈,时不时指向众多招聘工作人员所在的柜台,摆出受害者的懊恼怨恨的表情诉说自己的遭遇,因为他的遭遇与招聘人员骗取身份证有关。
+“受害青年”来自湖北农村,年龄在二十六七岁,来深圳务工已有三四年,来三和仅几个月。他是家里三个孩子中最小的,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在老家,家里人多地少,没有其他经济来源,家庭经济状况不太好,再加上自己学习成绩不理想,“受害青年”初中毕业到技校上了一两年学,也没学到什么技术,就外出打工了。
+他第一站去了浙江,本想着在工厂里稳定工作几年,却年少轻狂、异想天开地想体验更多新鲜事物,更换工作是家常便饭。在不断换工厂的过程中,他结识了几个狐朋狗友,在没有家庭约束和管教的情况下,跟着那几个同样是刚出来谋生的青年混。天天有空就吃喝玩乐,花钱如流水,那一点微薄的工资还不够与狐朋狗友山吃海喝,基本属于月光族,很久也没给家里寄钱,父母就猜测他在外面没有好好工作,因此家庭关系也比较紧张。当下外出务工的青年一代农民工在没有约束的情况下,频繁换工作、随意花钱没积蓄、对家庭支持减少都是常见现象,“受害青年”之前的经历只是典型案例之一。
+他在浙江打工始终没赚到钱,一次回家过年的时候就跟着一位亲戚去了东莞,在一家灯具厂老老实实做了一阵,收入还算可以,也存了一点钱。由于工厂办理的工资卡由亲戚代为保管,他每个月只能得到少量零用钱,每次和工友出去玩和吃饭喝酒,还受到亲戚的监督,回去晚了都要被打电话询问,甚至有时候亲戚根本不让他出去。慢慢地,“受害青年”觉得老老实实做工没意思,而他除了出去吃饭喝酒闲逛,唯一的爱好恐怕就是和别人打打牌。有一次,“受害青年”正在宿舍里打牌,被亲戚发现数落了一顿,二人大吵一架,年轻人的叛逆性被彻底激发,他下定决心要一个人出去闯荡。他就近来到深圳,在一家电子厂工作了一段时间,觉得工作枯燥乏味就又跑出去找其他工作,这样换来换去时,听到之前认识的同伴说三和有很多中介,非常容易找到工作,就来到了这里。到三和之后,“受害青年”只做过一段临时工,挣了一点钱,加上还有些存款,并没有感受到三和挂逼青年的生活状态离自己很近,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就使得他很快“融入”了这里的生活状态中。
+“受害青年”主要在人力市场的招聘大厅里找临时性工作,通过比较工作类型和工作状况决定进工厂做一段时间的小时工,需要先押身份证。“受害青年”看到中介手里拿着几张身份证,看上去比较可信,就把自己的身份证交到中介手里押着,以为等到中午12点中介就会在招聘大厅内集合打工者一起出发,可是他并不知道这是一种套路。很多冒牌中介手里都会拿着一些身份证或其他证件,装模作样地忽悠务工者,以获取信任,其真正目的并非招工,而是骗取身份证。
+结果,临近正午,“受害青年”并未看到招工的人,也找不到中介。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多次找黑中介理论,以求拿回身份证。可是,黑中介既然已经把身份证骗到手,任何讨回身份证的努力都是徒劳,给他的解释是某某工厂在那一天没有招工,且当天一起报名去其他工厂的人数也不够。无奈之下,“受害青年”选择了报警。而警务人员调取事发当天的监控,没有发现他把身份证押给黑中介的一幕,就没办法处理。
+直到“受害青年”受骗之后愤愤不平地在人力市场里讲述这段经历时,才有熟识中介套路的人告诉他,骗他的那个人是三和市场中最黑的,很多人上过当。不过黑中介不是天洁集团的正式员工,而是前文提过的“二中介”,天洁集团既不会承担相应责任,对黑中介也缺乏足够的约束力。“受害青年”在报警之后,每天还是坚持寻找黑中介去理论,但是据说最近有段时间没有再见到过黑中介,对此他还不断懊悔:“现在才知道他是最黑的,在三和贴吧上已经众所周知,要是早了解到也不会出现现在的状况。”当然,在失去身份证且没有补办的情况下,进厂的临时工做不了了,只能做日结,慢慢地就进入了挂逼状态。
+如果有身份证,“受害青年”可能不至于挂逼。他本可以回家办理新的身份证,但是并不甘心回去。一方面是因为家里其他人出来打工都挣了钱,他非但没有挣钱,还把身份证弄丢了,没有脸面回去。他说,其实自己丢脸倒无所谓,可是老家的街坊邻居会嘲笑他的父母,所以绝对不愿意回去让父母难堪。另一方面,他是在东莞跟亲戚闹翻了才跑出来的,现在回去一定会被亲戚耻笑。
+重点观察“受害青年”可以发现,他身上那件灰白色上衣和运动长裤大约超过20天没更换清洗过,汗渍和靠墙睡觉留下的污渍是那么扎眼,显露出他的生活状态十分窘迫。在没有身份证的情况下,一般也找不到地方住宿,连网吧也不允许没有身份证的人开机,他只能屈居“海新大酒店”。睡大街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基本生活条件难以满足,洗澡刷牙都有困难。“受害青年”所携带的一个背包里也并没有可以更换的衣服,仅有生活基本用品和一个电插板,为了省出一点钱,他考虑卖掉所有东西。据他所说,他本来是打算找到正式工作后买几件衣服的,可现在只能维持现状。
+“受害青年”的积蓄快要消耗殆尽,找不到工作时每天仅吃一顿饭,有时只在小餐馆买一张大饼充饥,甚至还有连续两天不吃饭的经历。加上来的时间不算太长,没有熟悉的人可以依靠,为了维系生活的基本需求已经变卖了手机。他用“已经没有想联系的人了”来解释卖掉手机的行为。
+没有身份证的日子异常难熬,一天的生活就是早上等着海心新人力市场的招聘大厅开门,找到一张凳子坐着发呆,直至管理人员清场。下午人力市场关门后,可以在小超市见到他坐在门口与人聊天。晚上他就在人力市场外的走廊下,背靠人力公司卷帘门蹲坐着,旁边放着一个背包,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头整个埋在胸前,看起来姿势极为不舒服。晚上9点之后,“受害青年”没有更多的娱乐生活,早早地准备“休息”,先是双腿伸直背靠墙壁坐在地上,与身边的人聊几句天,然后缓缓躺下,把背包放在头下面枕着,蜷缩在人力公司的卷帘门前,没有铺垫任何东西。一直到第二天清早人头攒动的时候醒来,又重复着一天的生活。当与他聊起睡大街的处境时,“受害青年”认为睡在外面没什么影响,就是睡着不舒服,特别是下雨天,潮气重,第二天身体会不太舒服,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没睡过‘海新大酒店’就不算来过三和”,这是经常睡大街的青年所说的一句话。三和人力市场为阻止有人睡在外面,每晚都在门口洒水。在海心新人力市场背向街道另一面的走廊上,聚集的人不多,每个人都能找到一席之地,也就成为三和青年较为集中的睡觉地点。
+不需要任何证件的工作只有工地日结,“受害青年”想在工地上做较长时间的临时工,既可以缓解经济上的压力,也可以寻求一个提供住宿的地方。可是,工地来招聘的人对打工者的身体条件有一定要求,偏偏“受害青年”身材瘦弱,一看就不像是能在工地干体力活的人,所以很多工地来的招工者都不要他。
+由于他逢人便讲述被骗经历,得到不少人的理解和同情,一些人在了解到他的处境后,帮他出主意讨回身份证或补办身份证,“受害青年”有时候会感激地说:“在三和还是有很多的好心人。”终于,有一个人为了帮助他找工作而给了他一张证件,可是,“受害青年”可能是因为习惯,得到证件的第二天居然没能及时起来,又错过一天的日结,只能再多挨一天饿。到了第三天,“受害青年”拿着“证件”心怀忐忑地交到招工者手中,非常担心因使用冒名顶替的证件而被拒绝,招工者拿过证件扫了一眼之后,盯着他嘱咐道:“一定要记住证件上的名字,最后喊上面的名字做日结拿工资。”说着把“受害青年”交上去的证件和其他人的证件叠放在一起,就算是定了他今天做日结的事情。“受害青年”急急忙忙地从人群中跑开,快速地从“有衣裤”买了一双便宜的、既可当拖鞋又可当正式工装的鞋子,再匆匆忙忙跑回做日结的人群中询问他人出发的时间,以免再次错过久违的工作机会。那天的日结是做酒店服务人员(酒店承办大型餐饮业务,正式服务人员满足不了服务所需的人工需要,就临时从外面招聘。工作时间短,多为五六个小时,工资每小时12元或13元)。到了下午,“受害青年”做完日结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三和外面的餐馆美美地吃了一顿饱饭,然后还是睡大街,又接着连续两天没工作,印证了三和青年“做一天玩三天”的生活状态。
+当人们见到“受害青年”,问他这几天有没有出去工作时,他都以没有合适的工作为由来辩解。实际上,“受害青年”虽可凭借假身份证获得做日结的机会,却很难找到正式的工作,加上晚上没有身份证不能住宿或者泡网吧,所以他更多选择在晚上去做快递日结。再后来,“受害青年”越发积极地选择晚间的日结或能够住宿的临时性工作,一直没有离开三和。很难再看到他晚上在“海新大酒店”睡大街了,白天倒是经常能在小超市里碰到他。
+“受害青年”一直没有离开,可能与身份证被骗有极大关联,当被问起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的时候,时间像是定格在这一刻。面无表情、若有所思的他反问一句:“什么打算?”他的表情和话语表明他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
+“受害青年”一直想着能在深圳补办身份证,询问了很多人,却始终不知道具体需要哪些材料。他自己也说过,最好先把身份证办好,再做进一步打算,也不想在三和继续待下去了,这里的“水”太深。再往后,他虽然四处打听办理身份证的要求,却从没有认真准备过这件事情,也没有到相应的政府机构询问需要哪些材料,还是重复着先做一段时间日结或临时工的说辞。再后来,不知道怎么弄的,“受害青年”从其他人手里得到一张有磁的身份证,工作机会越来越多,顺势仿佛又把补办身份证一事抛诸脑后。
+还有一个隐情在心理上制约着“受害青年”,他通过别人的手机登录固定网站查询自己名下的公司,输入身份证信息后共显示出18家公司,每家公司的注册资本都是500万元。据说,被骗取身份证之前,“受害青年”还卖过银行卡和U盾,眼下别人利用这些信息做了什么已经失控。看到自己名下的18家公司,“受害青年”苦笑着自言自语道:“18家公司,要是有一家搞违法的事情,自己也就彻底完了,运气应该不会那么差吧?”
+很多的事情纠缠在一起,致使“受害青年”的想法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次做日结回来,他在彩票店转了一圈,看到别人买彩票赚了点钱,也想赌几把,但是不知道怎么玩就没有买。他曾向人打听如何买彩票,别人也只是劝他不要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赌博上,还是踏踏实实把身份证办好,找一份正式工作离开三和。
+其实,在三和,总会有一些青年简单又中肯地提醒刚来的人:“不要在这里待太久,能离开还是离开,不然你会很难再摆脱三和。没了身份证赶紧补办一张,在这里等有什么用?天上不会掉馅饼。”很多三和青年也有与“受害青年”相似的经历,由于无法找到长期稳定的工作,不能及时离开或不想离开,最终成为“挂逼青年”。
+案例四:“三和小鬼”
+当一个人在生存线上挣扎,连基本尊严都难以保全的时候,突破法律和道德约束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在这里,偷盗行为是比较普遍的,毕竟偷盗与工作相比是一种更容易获得钱财的路径。从外面来的人常说:“三和根本不能待,偷东西的太多。特别是床位,晚上你睡着的时候,什么东西都会被偷。”还有人补充道:“在网吧睡一晚可能被偷得连衣服都不剩。偷衣服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这里有市场,破衣烂衫也能卖几块钱。”在三和时间比较长的人就反驳道:“租的床铺还是比较好的。里面都有监控,进去的时候递根烟,熟悉了之后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偷东西的那些‘叼毛’都是外面来的。网吧不行,偷东西很正常。”很多来到三和找工作的青年就是在网吧被偷了身份证和手机等物件,“三和小鬼”就是其中一员,在网吧被小偷洗劫一空之后,他自认倒霉,逐渐沦为挂逼青年。
+“三和小鬼”来到三和已有一年多,在网吧包夜时身份证、手机以及身上的大部分钱财都被洗劫一空,不得不留在三和厮混。他今年22岁,身材矮小,性格活泼,像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正好符合“小鬼”的称呼。
+“他应该还在那家网吧,你去叫他吧!”一大早,平日里混在一起的青年找他一起去做工地日结,从言语中可以推断出网吧是“三和小鬼”最主要的生活场所。果不其然,“三和小鬼”躺坐在电脑前,头戴耳机,面带微笑地盯着电脑屏幕,屏幕上显示的并不是三和青年最喜欢的游戏画面,而是网络直播平台的界面。有人过来拍打他,“三和小鬼”拿下耳机打了个招呼,摇摇头表示今天并不想找日结,随后又把目光转向屏幕。
+“三和小鬼”来自重庆,曾是一名留守儿童,父母早年外出务工,留下他和弟弟在老家。兄弟俩分别跟着外婆和奶奶生活,和他一起在外婆家的还有舅舅的孩子,舅舅和他父母一起外出打工。作为寄居祖辈家的留守儿童,隔代教育潜藏着很多问题,尤其是在学习方面,缺少了家人的辅导和督促,“三和小鬼”打小就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再加上他是众多寄居祖辈家中的孩子里年龄最大的,还要兼顾家庭内的日常劳作,就更没心思学习了,连高中都没能考上。父母过年回家的时候,索性把他一起带到城市里打工。那一年,他16岁,初中刚刚毕业。
+每当聊起关于上学的问题,他也可以谈笑风生地讲一些校园趣事,对离开学校似乎没有多少感触。他屡次说没有后悔那么早离开学校,虽然也知道学习的重要性,别人也劝他继续读书,但他发自内心地不想再读,“没有成就感”是他对学习生活的总结。“三和小鬼”还会谈起弟弟的学习状况,语气中带着一丝嘲笑:“他的成绩还不如我呢,肯定考不上高中。”
+父母和舅舅是做楼层装修的,“三和小鬼”自然有机会跟着大人们学习各种装修技术,吃住都在工地解决,甚至直接睡在施工现场。遇到工期紧的工程,一套做饭的家伙都带到工地上,全天不离开工地,很少有花钱的地方,收入都由父母掌管,只能得到一点点零花钱。“三和小鬼”跟着父母和舅舅学了近一年的装修技术,因为年龄小又贪玩,总是记不住工作中的要点,活儿做得不好,经常被责骂。其中有一次因为他没有准确测量装修门的具体数据,被迫需要对墙体进行二次改造,费工费钱,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之后,“三和小鬼”的青春期逆反心理影响到他的工作态度,工作状态每况愈下,父亲的打骂也日渐增多,家庭关系极度紧张,乃至于到现在他和父亲的交流都很少。
+“三和小鬼”在工作过程中染上了一些不良习惯,如吸烟、喝酒,基本上都是受亲人的影响。舅舅经常逗他喝酒、吸烟,他开始还害怕父亲的威严,后来在父亲的默许下就学会了。在跟随父母和舅舅工作了几年后,“三和小鬼”学到手一些技术,也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慢慢想要摆脱父母的控制和束缚,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他决定离开父母,自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听说深圳比较繁华,又偶然听说三和好找工作,长年聚集着很多招工厂家,虽然在这边没有认识的人,但他还是不顾父母劝阻,毅然决然地来了三和。
+“三和小鬼”抱着并不是必须找工作的心态在三和外面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三和区域内的网吧收费极低,便携带行李物品到网吧包夜。不知是运气太差,还是社会经历不足,他躺在网吧座椅上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背包被偷了。手机、身份证和衣服都在包里,大部分钱财都被偷走了,所幸贴身放着的现金没被摸走,不找工作也能暂时维持,就没考虑抓紧时间回家补办新身份证。其中怕丢面子是最大的原因,总不能刚离开父母闯荡社会,就灰头土脸地回去吧。可是,没了身份证,找工作、住宿等都会遇到麻烦。
+没了身份证,自然就找不到合规的小旅馆住,“三和小鬼”索性常驻网吧。之前说过,三和南北区有近50家网吧,构成了三和青年生活、娱乐、休息的场所,“三和小鬼”开启了在三和“新的生活方式”。他借熟悉的人的证件登录开机,网吧里的一把椅子和一台电脑成了他必备的生活区域,除了中午吃饭时会走出网吧,其他时间一直待在里面,甚至有时候懒得出来吃午饭就直接点外卖。在网上玩累了,他就趴在桌子上睡觉,网吧人少的时候就躺在椅子上休息。“三和小鬼”和其他三和青年一样会玩网络游戏,但各种直播是他最为关注的,尤其是虎牙直播,他说看直播的时候还可以抢一些红包,从中获得更多乐趣。
+“三和小鬼”在丢失了身份证、手机、行李后,有一段时间既不关注找工作的事情,也不知道三和市场内部的情况,整日在网吧混日子,现金很快全部花完。为了维持基本生活,“三和小鬼”只能做日结,这才真正走出网吧,来到市场找工作。每次日结回来之后,晚上继续包夜,一宿一宿地成为网吧常客。
+谈到“三和小鬼”如何在没有身份证的情况下生活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可以用“陌生的人际关系”来解释这一类青年的挂逼生活方式。很多人际关系是在共同工作,比如做临时工、做日结的时候建立的。“三和小鬼”和另外几个青年在做日结时结识,在生活中也会相互救济,比如做日结回来后,相互之间会有请吃饭、喝水、吸烟等行为。除了经济上的帮扶,对“三和小鬼”最重要的是利用他人身份证在网吧开电脑和住宿。但是,这样的帮扶很难长时间维系,因为一旦进入挂逼状态,这种互助性的帮扶关系就会变成单向的依赖关系。当一个人出现依赖他人生活的挂逼状态时,身边的青年与其之间的关系链条就会断裂,所有人都对挂逼青年敬而远之,只有再次做日结,才有可能与其他人重新建立互助关系。因此,三和青年为了维系群体关系不断裂,就需要经常一起做日结,互帮互助。一旦工作上的联系减少,特别是出现挂逼状况的时候,他们即刻就会变为陌生人。“三和小鬼”正是利用“陌生的人际关系”维系挂逼生活。
+然而,“三和小鬼”一直不认同自己处于挂逼状态,这体现在他对生活品质一直有一定的要求上。身份证、手机和行李丢失之后,“三和小鬼”即使处于挂逼状态也不屑于买老太婆的“挂逼衣服”。他刚开始是随身携带一件换洗衣服,每次晾晒之后都用一个塑料袋提着。随着生活日益窘迫,没有固定的可以放置东西的地方,索性放弃了携带换洗衣服,变为日结回来之后到一些便宜的商店里购买廉价服装,然后直接扔掉长时间没有换洗的衣服。如果有认识的青年做日结之后回来租一个床位,“三和小鬼”就蹭着别人的关系到小旅馆洗澡、洗衣服,有时还趁二房东不注意,偷偷地进去洗澡。“三和小鬼”很少穿着三和青年最常见的拖鞋,一双黑运动鞋是他的标准配置,甚至也是他最值钱的财物。当然,鞋子也是做日结必须要有的,这样还省去了每次出去做日结买鞋的花销。
+“三和小鬼”每次在网吧包夜都至少会买一瓶3元以上的饮料、一盒5元以上的香烟,他把饮料和香烟视为包夜必需品。只有实在付不起包夜的钱时,“三和小鬼”才会在“海新大酒店”躺一夜,而选择“海新大酒店”是为了抢到早上的日结。即使睡大街,“三和小鬼”也有一定的要求,绝不会直接躺到地上,必须要有两张大纸片铺垫。有时候,在网吧待了一天花光所有的钱,晚上出来与周围的人聊天,熬到11点之后,人流减退,“三和小鬼”就跑到小巷子内一家小超市门口偷两张大纸片,再回到“海新大酒店”找一个宽敞合适的位置铺好,呈一个“大”字形躺在上面,没有任何可以枕着的东西。一无所有之后,“三和小鬼”也就不用担心东西被偷,但他总说晚上基本睡不安稳,时不时地醒来,有时候还会被“基佬”摸醒。“三和小鬼”始终坚持说,他第一次睡大街的经历并不是在“海新大酒店”,而是距离三和走路需要5分钟的地方,其原因是当时觉得太丢脸,不愿意让认识的人看到自己睡大街。
+“三和小鬼”好面子,穷得一无所有,还从来不喝挂逼水。有时候,有人从小超市里买了挂逼水送给他,他一直拿在手里不喝,在别人走开之后把水直接扔进了垃圾桶。一个与他熟识的三和青年说,“三和小鬼”对吃饭、喝水、吸烟都有一定要求,最便宜的饭、水、烟坚决不碰,不管是自己花钱还是他人花钱都是如此。经济拮据的时候,“三和小鬼”宁愿一天甚至两天只吃一顿饭,也不吃“挂逼面”,而是选择“钟爱木桶饭”一类的饭菜,一顿饭的花费在10~15元;无论处于什么状况都不买挂逼水,必须是3元一瓶的饮料;吸烟也是如此,有钱的时候买8~10元一包的烟,没钱了宁可不抽也不买廉价烟。
+“三和小鬼”也在践行“做一天玩三天”的人生信条。他曾这样描述自己的状态:“现在变得很懒了。在网吧无聊的时候也想着出去做日结,可每次都在昏昏欲睡中错过时间。”他只有在实在没钱的情况下才会从网吧出来看看招工情况,更多时候,离开网吧只是为了寻找可以聊天的人。
+后来,“三和小鬼”摸到了一点门道,从外面办证刻章的商家那里办了一张假身份证,这样就可以“自由”选择做临时工还是做日结。当然,如果进厂查验身份证比较严格,他还是做不成。考虑到晚上要在网吧包夜,“三和小鬼”一般都选择白天做日结,以快递日结为主,这需要醒来很早到三和人力市场上“抢”,而在网吧睡觉容易错过时间,总是遇到抢不到的情况。“三和小鬼”比较聪明,他从多次做快递日结的经验中“总结”了哪家的快递容易混,在哪里等可以轻松地抢先登车,甚至记住了来找快递日结厂家的车牌。在工作中,他能混则混,还发现在装快递过程中,可以趁着没人注意拆开包装,偷里面的东西。当然,他说自己偷的都是水果,当场就吃了。
+在三和混了一年多的时间,“三和小鬼”的“资历”不算长也不算短,却足以使一个人产生根本性改变。当聊到是否想回到父母身边继续工作时,“三和小鬼”说已经出来一年多了,没挣到钱,想挣点钱再回去,计划着过段时间离开深圳。但是,三和已经令他心生留恋,即便深知这样的生活就是混吃等死,却不愿离开,内心充满矛盾,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做,倒是觉得如果能够在网吧找一份工作就再好不过了。当被问及“难道你想在这里当‘大神’吗?”,“三和小鬼”说在三和有钱就不是“大神”,有时候不是自己想干活,而是肚子空落落的,催着你干,混到一天只能吃一顿饭,甚至几天吃一顿饭的地步,自然你就干活了。可见,他内心对“三和大神”的看法是负面的,也能认识到只要稍加努力就可以避免挂逼。
+避免成为挂逼青年的关键是需要钱,非常典型的是有钱和没钱的青年对三和的看法截然不同。如果一个三和青年并未处于挂逼状态,而是有钱吃饭、上网、吸烟、喝酒或赌博,他对于三和就表现出赞同和正面的态度。有人以调侃的语气说:“这里的人好,说话又好听。”反之,处于挂逼状态又得不到他人帮助时,三和青年会咒骂三和是“鬼地方”,表现出厌烦和负面的态度。
+在三和做调研的时候,研究者如果视自己为外来人,只能感受到三和生活的无聊与无趣;而如果视自己为内部人,则会逐渐理解人们为什么还要待在三和。一个可能的解释就来自“三和小鬼”,他说中国人与外国人相比的一个特点就是外国人追求独立,而中国人追求热闹,喜欢几个人聚在一起。三和人比较多,比较热闹,又有便宜的网吧,待过一段时间的人不会想要离开。这可能就是社会学所说的小环境影响人和群体意识的形成。“三和小鬼”曾经耐不住他人的劝说,找了一份工地的固定工作——打扫卫生,一天的收入相对日结而言更为可观,却在离开三和一段时间后就计划着回来,最终果然又回来了。
+除了“三和小鬼”,也有人说自己在三和待了一年,认识了很多人,经常一起在网吧打游戏、一起喝酒,回到床位还可以一起吹牛,感觉到无拘无束的惬意。反而是进工厂工作了一段时间,实在是耐不住那种拘束、机械和无聊,总想着三和的那几个“叼毛”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上网,是不是还在喝酒,是不是又在吹牛……最终选择从工厂辞职回到三和,就是为了享受在三和无拘无束的感觉。甚至,有时其他人离开一段时间,自己也会想他什么时候回来。可能这就是在外漂泊的年轻人的一种心理认同或情感依靠。
+由于三和青年的群体性存在,较多的是同龄群体,更易形成群体意识,尤其是没有工厂制度的约束与严格的管理,没有家乡熟悉的人知道他们境况如何,人在这种没有压力和耻感文化的环境中生存,心态和行为都慢慢改变,放弃了继续努力奋斗的目标,形成了混吃等死的群体性文化。这是很多青年真实的生活状况和内心想法,与工厂拘束、机械和无聊的生活相比,他们的想法又何尝没有道理呢?
+案例五:“傲慢哥”
+在社会结构和社会分层研究领域可以依照不同标准把社会划分成不同等级,对于同一个社会等级还可以进一步细分,三和青年虽然看似一个整体,但也区分出不同梯度的群体。换言之,三和青年内部也存在不同梯度的子群体。
+有人把长时间没工作,在彩票店只说不买,天天泡在小旅馆和网吧里,成天累月不洗澡不换衣服的青年称为“挂逼仔”。把可以随时躺在地上,几天不吃饭,翻垃圾桶,拿到点施舍钱就喝得烂醉如泥在地上来回翻滚,几个月甚至一年不换洗衣服的青年称为“三和大神”。
+他们之间普遍相互看不起,有时候只是为了突出自己比其他挂逼仔强,即使所处的现状相似,也总想着调侃他人,以喊他人“挂逼仔”“大神”为乐,这也显露了他们内心的空虚。如果被人反驳,这些调侃他人的青年根本不会据理力争,他们默默地在心里承认自己的处境,却仍旧一有机会就在他人面前表露优越感。在彩票店,曾有青年这样说:“三和这个地方都是挂逼人待的地方,有钱人除非傻了才会来,在家吹空调不好吗?在这里的就不要瞧不起任何人了,大家都一样。”那些看不起他人的青年优越感来自何处,始终是研究者的一个疑问,直到遇到一位自带天然优越感,习以为常地讥讽和蔑视别人的青年,我们称之为“傲慢哥”。
+“厉害吧!今天光吃饭就花了几十块,我抽的烟都是十几块钱的。”这是一位个子高高的青年经常在人群中炫耀时所说的话。他一手拿着一部苹果手机,一手拿着充电宝,在三和青年中显得有些鹤立鸡群。“傲慢哥”有时穿着牛仔短裤,有时穿着浅色长裤,每天头发都向后梳着,发型固定,像是打了发蜡,显得非常时尚,脚上穿着一双白色安踏运动鞋,走起路来趾高气扬,一眼看去明显不是挂逼青年的模样。不仅仅是穿戴,“傲慢哥”试图用种种生活表现增加优越感,对挂逼青年尽显蔑视。“挂死你,怎么不早点挂死你,活该!”这是他对挂逼青年带有仇恨似的诅咒。与之相处过的人都在背后骂他“傻×”“小气鬼”。只是后来因一连串事件的发生,他的生活方式和待人态度随之改变,尤其是经历了一段挂逼生活之后,傲慢减弱了许多。
+“傲慢哥”在三和的种种表现都与之前的生活经历和家庭背景有关。他今年29岁,来自重庆的一个县城,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两个姐姐已经结婚),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从小备受优待,不仅不需要做家务,连学习也是吊儿郎当,成绩基本处在班里倒数的位置,还经常打架,和社会青年混在一起,最后还没完成小学学业就早早离开学校。他在手机上与人聊天时使用手写输入法,用的大部分词汇都是极其简单的。后来一件事情验证了对他文化水平的猜测,一次“傲慢哥”要出去找工作,需要用高德地图软件查附近的一个地铁站,地铁站名中一个字的笔画比较繁杂,他只知道念什么而不知如何拼音和手写,在他人的帮助下才得以完成,他甚至连地铁的“铁”字都写不对。看来,文化水平彻底限制了他的工作选择,只能靠出卖体力过活。
+“傲慢哥”说自己从十几岁就外出打拼。刚开始是在老家跟着亲戚在工地上打下手,积累了一些经验后开始走南闯北,一个偶然的机会跟着在工地认识的人去了新疆。那时候正赶上新疆大开发,机遇和工程都很多,可选择的岗位也多。据他讲,在新疆也是做日结,但与三和的日结不同,能够选择想要做的工作,做完一天即刻结算工资。在新疆那一两年,他挣了不少钱,工作的地方也几乎没有可以消费的场所。但是他实在无法忍受长时间见不到其他人的生活环境,接受不了工地无聊的日子,回老家闲待了一阵子。
+此后,他在不恰当的时间遇到不恰当的人和事,又和之前认识的社会青年混在一起,受到社会不良习气的影响,与他人合作搞“事业”。所谓的“事业”,据他含糊的说法是帮地下赌场看场子,一步就踏上了犯罪的道路。赌场出事,其他人全部逃跑,只有他一个被抓,成了替罪羊。当时恰巧赶上重庆严打,看场子的“傲慢哥”被判了6年(但是据认识他的三和青年判断,他是因为犯强奸罪被判刑的)。“傲慢哥”在老家县城被逮捕,在监狱里度过了本应最美好的青春时光,出狱后与社会发展完全脱节。
+“傲慢哥”有案底,很多工作都做不了,在家人的帮助下去北京投奔姐姐、姐夫。姐姐在北京开化妆店,有稳定的事业,“傲慢哥”谈及姐姐总是不停重复“厉害吧,厉害吧”,可以看出他以家人为骄傲,这也从一定程度上奠定了傲慢态度的基础。在北京的一年多里,在姐姐和姐夫的帮助下,“傲慢哥”试着做过服装和水果生意,但他能力有限,只赔不赚,不愿继续拖累姐姐,于是南下深圳。虽然深圳也有家人能帮衬,但是“傲慢哥”不愿受约束,加之喜欢尝试新鲜事物的习性未改,想要独自创出一番事业,就选择了三和。据他自己说,来深圳三和仅有半年,来之前在网上看到过三和的状况,觉得自己能适应三和的工作和生活,属于自愿选择的行为。由于有案底,他也做不了正式工,当然主要是“傲慢哥”压根没有想要在工厂寻求一份稳定工作的计划,索性就找日结做,其中最多的是工地日结。因为工地日结既不需要证件,工资又高,虽然劳累却比在监狱里劳动轻松,他完全可以胜任。就这样,半年之后,“傲慢哥”就处于在生活和生存(挂逼)之间游离的状态。
+实事求是地讲,“傲慢哥”是一位有头脑、有胆量的青年,他最初在三和那一段时间的生活虽不能用花天酒地形容,但与其他人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首先,努力工作是维持较好生活状态的主要原因。无论是小工地,还是大工地,都曾出现他的身影。他还有不辞劳苦的特点,很多次他报名的日结都因为没人愿意承受高强度的体力付出,招不够人数就此作罢,由此他都会谩骂一些不愿意做体力活的三和青年堕落。他认为只有挂逼仔才做快递日结和保安日结,自己根本不会触及这些低收入、低回报的日结。“傲慢哥”选择的工地日结工资都在160元以上,工期3天以上,因而每次工作回来,他手里都至少有500块钱。而且,他每次在工地上都老老实实干活,经常“打混”的青年背地里叫他“傻子”。
+“傲慢哥”的认真负责很容易得到招工者的认可。在打了几次交道相互熟悉后,包工头索性把招日结工人的任务交给他,这样他就成为三和的兼职中介,收入比自己做工地日结更可观。根据他曾经参与的一次招工计算,工地包工头给出的价格是每天220元,招5人,工期7天。他在招工时许诺的工资是每天160元,还承诺报销往返地铁费10元。简单算一笔账就可以知道这一次招工的收入,他可以从一个青年一天的工作中赚50元,人数工期算起来可以赚1750元。得到这样一笔收入,他可以说是绝对的“富人”,可以“挥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就这样,“傲慢哥”很快从做日结的打工者成长为小中介,生活得有滋有味又不需要干体力活,整日游荡、玩耍。据说,他还有胆量去做一些别人不敢碰的工作,如代人要账等,做一次的收入也在300元以上。
+较高的收入满足了“傲慢哥”在三和生活方方面面的需求。他在穿衣上面要求很高,所有衣服都是在品牌专卖店里挑选和购买,从不关注周围没有任何品牌的服装店,对老太婆“有衣裤”里的挂逼衣服更是嗤之以鼻。所谓的品牌服装店即安踏专卖店、李宁专卖店等。“傲慢哥”每次买衣服的消费金额多在300元以上,有时候还会买200元左右的T恤,这也是他炫耀的资本。不过,即便穿着“贵重”的衣服,三五天不更换也很正常,大多数衣服对他来说是一次性消费品,只有在没钱的情况下才会自己清洗晾晒。脚上穿拖鞋本就不符合他的“身份”,无论晴天雨天,他一直穿着一双运动鞋,几乎没见他穿过其他类型的鞋子,自然鞋袜也很少换洗,近距离与之接触就能闻到臭味。
+在三和见到他吃饭的概率很小,偶然能看到“傲慢哥”拿着一瓶啤酒和几小包零食坐在台阶上和人闲聊。他自己说吃一次饭至少要有一份炒菜、一碗米饭、一瓶啤酒,再加一些四川榨菜,花费在20元以上。经常还能见他从外面带回肯德基的炸鸡、汉堡。有时为了满足生理需求,他还出入三和青年的“娱乐会所”,据说他经常找“小妹”(类似于站街女),每次都要花百余元。
+与穿着相比,“傲慢哥”对别人看不见的住宿条件没有太高要求,有床位休息足矣。在住宿床位区每天都可以洗澡,又可以梳洗头发、打理发型。每天早上收拾好之后,“傲慢哥”径直走到市场内,或闲逛或寻找工作。至于为什么租床位,他解释说在监狱服刑期间都是很多人住在一起,非常习惯现在和很多人一起租床位的状况。之所以没有租住外面的单间是考虑到一次性需要交三个月房租,并且那里远离三和,缺少和人交流的机会。由于和二房东早已混熟,床位租金都是一天一交,他的行李箱一直寄存在一家小超市里,财物从未丢失。晚上也跟三和青年一样坐在台阶上,一直待到很晚(通常是12点左右)才回去。
+喜欢炫耀是“傲慢哥”惹三和青年反感的主要原因。“怎么样,厉害吧?有头脑吧?比那些‘大神’强吧?”这都是他聊天时自夸的话。他逢人便吹嘘自己一顿饭吃了什么、一件衣服花了多少钱、一次日结挣了多少钱、现在又找到了哪些赚钱门路等。在与人聊天的过程中,他时不时拿出烟,是26元的芙蓉王,面带微笑地把烟伸到别人面前,问:“见过这样的烟吗?”当别人请求来一支时,他又说一支烟要1块钱,边说边把烟装回口袋,还补充一句:“你们都没吸过这样的烟。”
+彩票店是“傲慢哥”表演的舞台,他也非常享受在彩票店里成为众人焦点的感觉。他会在那里尽情“表演”:先把一张百元纸币直接扔在地上,大声问:“谁的钱掉了?没人要我捡起来了!”一句调侃过后,他顺手把捡起来的钱在手里来回翻看,说:“你们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吧?”接着又从钱包里拿出几张百元纸币,蘸着口水吧嗒吧嗒点一遍。在彩票店休息的人都眼睛发直地盯着他,有人起哄让他买几瓶啤酒,给兄弟们分一分。他哈哈哈大笑,谁也不搭理地扭头走出彩票店,不一会儿又带着一瓶饮料回来继续炫耀。
+可是,“傲慢哥”的炫耀生活时间并不长,几次经历使他陷入挂逼状态,最主要的是因为他迷上了买彩票。某个雨天,“傲慢哥”在闲逛中走进彩票店吹牛。看到一个初到三和找工作的人连续中了几期,虽然没有高额奖金,但这些经历如果发生在他身上就可以成为“炫耀”的资本,并且买彩票比做日结来钱快又轻松,在闲聊中吹着空调就可以挣钱。从没接触过彩票的“傲慢哥”像其他人一样,凑到柜台前关注着显示屏上的数字,若有所思地指指点点,在其他人还没开始买的时候就已经让老板打出了第一张彩票。没有中奖让他心有不甘,连续下注,当然越陷越深,在第一次买彩票的当天就达到废寝忘食的程度。他一直没有离开彩票店,直买到晚上11点。
+第一天的悲壮经历使他着了魔,转天一大早,“傲慢哥”就到彩票店门外等着开门,然后第一个冲进店里又买了一天,再也没有考虑找工作的事。连续三四天买彩票不仅使“傲慢哥”输光积蓄,还使他丧失了“炫耀”的资本。“兄弟帮忙买一个咸鸭蛋,输光了,今晚床位都没的住了。”“傲慢哥”见到熟悉的人之后放下了架子,央求人家帮忙,还发誓不再买彩票。可换来的都是冷嘲热讽,这更加刺激了觉得丢失面子的“傲慢哥”,往后他每次日结回来之后就一直或坐或蹲在显示屏前。由此,“傲慢哥”与炫耀生活再无关联,挂逼生活没有激起他的工作热情,而是引导着他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天长日久,“傲慢哥”不再只满足于买彩票,居然还加入了晚上的扑克阵营。由于他是新人,很容易输牌,理所当然地迅速再度挂逼。
+做日结、买彩票、玩扑克的生活方式虽然令生活“充实”起来,但是“傲慢哥”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发生了反差式的变化,伴随着熬夜而来的黑眼圈和萎靡不振也更加符合挂逼青年的模样。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挂逼生活,“傲慢哥”不再傲慢,也不再以轻蔑的眼神审视周围。有时,他会表露出不愿再留在三和的想法,计划着回老家做生意。
+“傲慢哥”最牵挂的是母亲,在他犯罪被抓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母亲都被家里人瞒着并不知情,只是由于他长时间不露面,母亲追问其他亲戚才获知真相。他说出来这两年没怎么给母亲打过钱,只是去年在北京工作时攒了些钱汇给母亲,现在没法给母亲钱。母亲最挂念的是他的婚姻问题,坐牢的事在老家已经传开,在本地娶老婆几乎没有希望,他想着自己工作的时候认识女孩,还想着再去投靠姐姐姐夫重新来过。
+有一次,“傲慢哥”笑着对人说:“下个月你就见不到我了,还不离开三和啊,要在这儿做‘大神’啊!”虽然有了跳出三和的想法,“傲慢哥”却没有了之前的行动力,在工作上,他本可以联系之前去过的工地,无论是做中介帮忙招人,还是直接做日结都是有可能的。然而事与愿违,“傲慢哥”只是嘴上说说,丝毫不见行动,还依旧出入彩票店。当人们再与他谈起目标计划的时候,“傲慢哥”总是岔开话题不愿多说什么了。
+案例六:“三和酒鬼”
+从农村来到深圳的务工者都会成为家庭的牵挂,他们心里也会非常牵挂家人。三和则不同,大部分三和青年与家庭只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联系。经常听到三和青年说很少与家人联系,即便有联系,基本上也都是家里人打电话过来询问他们的近况。有个青年说,接到父亲打电话问“工作怎么样,不要在外面混着玩,要好好工作”,他直接关机了。虽然明白父母的苦心,可自己常常处于挂逼状态,无法与那些在外打工赚到钱的人相比,不好意思回家。或许家庭是他们最后的生存底线,但很多人不回家、不与家人联系,其背后的原因比较复杂,家庭生活经历会对一个人在社会上的发展产生深刻而难以消除的影响。
+“砰、砰”两声清脆的响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酒鬼又在耍酒疯。”一句调侃表现出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一位醉醺醺、留着油腻打结的长头发、瘦高身材的青年斜卧在人来人往的“海新大酒店”台阶上,言语含糊、不知所云,白色上衣搭在肩膀上,手里依然握着一瓶开了盖的啤酒,不时地拿起酒瓶在空中摇摆。大多数围观者脸上露出嘲笑、冷漠的表情,像是在观赏动物表演,也有好心的三和青年试着拉起躺在地上的“酒鬼”,反而被他挣脱。他坐起来之后把手中的空啤酒瓶扔向空中,瓶子随后落到地面又发出“砰”的一声脆响。而后,他把上衣直接扔向地面,径直走向一家小超市,又拿出几瓶啤酒和一包花生,继续喝起来。人们把这些经常喝醉的人称为“酒鬼”。酒鬼们虽没有共同的生活经历,在这里却有着极为相似的生活状态。我们先从来自广西的“酒鬼”的过往经历谈起。
+据广西“酒鬼”说,他已经三十七八岁了,结过婚,老婆已离他而去。他育有一儿一女,孩子全都在老家由老父亲照顾,已经上了小学,都是留守儿童。广西“酒鬼”是家里老大,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因为是老大,他很早就承担起家庭的负担,初中辍学后就出来打工挣钱,为的是能让弟弟妹妹上学。现在他们有出息了,都在深圳有正式工作,自己倒是很落魄,但他并不后悔,觉得把弟弟妹妹照顾好是他当仁不让的责任,也是件很荣耀的事。
+广西“酒鬼”之前因为在家里做了一些违法的事,好像是飞车抢劫,不仅因此摔伤脑袋,至今仍有缝针遗留下来的印记,还被警察捉住。为了不让他在牢里受罪,家里拿出仅有的十几万“赎”他出来,之后妻子就跑到外地音信全无,差不多等于离婚了。据他说,到如今和妻子有没有联系都无所谓,可怜的是留下两个孩子无人照顾。由于感情上受到刺激,看到孩子就难过,他想换一个新环境重新开始,于是孤身一人来到深圳打工。来三和是因为这边可以找到更多的工作,遇到更多的人,避免一再想起往事。
+来到三和之后,广西“酒鬼”一直在工地上工作。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文化程度太低,找不到什么别的工作;另一方面是工地工资高,能多赚点钱给家里寄去,让孩子过得好一些。他说为了老父亲和孩子,自己辛苦点都没问题,来三和就是想要挣钱的。可是,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反而加重了他的哀怨。
+一次,广西“酒鬼”在和一个老乡做完搭舞台的日结后在租住的单间洗漱,洗漱完就发现老乡不见了踪影,自己的钱包被偷走,里面有身份证和刚结的工资,手机也被拿走了。“酒鬼”本来正在承受感情的打击,现在又遭他人偷盗,一连串背叛使他不再信任任何人。经历了这么多坎坷,为了麻痹自己,他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又因为在工地上喝酒扰乱了施工秩序而被辞退。之后广西“酒鬼”只能待在三和,做工期较长的非正式工作。
+广西“酒鬼”经常感慨自己的人生非常糟糕,由于还要抚养孩子、顾及老父亲的感受,倒是没做出什么出格事。每次出去做一段时间的临时工之后,他都会回到三和,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这里认识了几个酒鬼,可以聚在一起喝酒,有共同的话题。广西“酒鬼”清醒的时候常说,并不是自己多喜欢喝酒,只是心里难受、压抑,他也并不想发酒疯,只是心里的苦无从宣泄,只能借酒浇愁。广西“酒鬼”每次必然回来的另一个原因是想找到偷钱包、手机的老乡,不是要报复老乡,而是想问清楚那个人为什么这样对他。
+没有身份证可以在深圳补办,只是需要把家里的户口簿原件或扫描件发过来,但是广西“酒鬼”并没有这样做,他怕父亲和孩子看不起他,也怕别人说闲话。弟弟和妹妹就在离三和不远的地方生活,可他从不求助,他说:“有钱、有工作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容易办,什么话都可以说。混得不好了,即使别人没有嘲笑你,也总感觉自己失败,没有脸面见人。”由于没有身份证,也不愿意求助他人,广西“酒鬼”改变现状的难度相当大。
+而且,广西“酒鬼”因为经常喝醉酒,随时随地躺下睡觉,有时候也被人称为“三和大神”。他一直说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但是每次心里难受,唯有喝酒才可以摆脱这种痛苦。或许离开三和是更好的选择,但是广西“酒鬼”并不想离开,他曾说过其他地方更没有容身之处。在这里还可以找到别人喝酒聊天,倾诉内心的苦痛,如果没人说话会更压抑。从某些方面来看,广西“酒鬼”是比较倔强的,还有一种“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来”的想法。他没法跳出之前的感情和所经历的事情带来的伤害,但他并没有怨恨家庭,也没有抱怨社会不公,而是把责任全部归咎于自己没有较强的能力和幸运的机遇。
+广西“酒鬼”最喜欢找的酒伴是江西“酒鬼”。他拿着做日结的钱去小超市买两瓶3元一瓶的啤酒、两瓶白酒(一般是小瓶二锅头或江小白,有时还从外面带来些不知名的药酒)和一小袋花生,在台阶上席地而坐,推杯换盏。他们喝得很慢,酒量却很大,喝完再去买,而下酒菜只有花生米。两人慢慢喝,喝到晚上11点多才结束,然后就在“海新大酒店”睡觉,当然中间还免不了发一次酒疯。
+江西“酒鬼”40多岁,有着和广西“酒鬼”相似的人生经历,和妻子离婚,感情上受到不小的打击,有一个女儿,现在也在深圳打工。江西“酒鬼”来深圳已有20多年,来到三和仅一年,主要做临时工和日结,不过看上去明显入不敷出。据说江西“酒鬼”工作的时候就在一旁看着,能偷懒绝不动手干活。
+江西“酒鬼”家里有四个兄弟姐妹,他是老幺,老母亲跟着哥哥生活,基本不用考虑给母亲养老的问题,母亲对他的要求就是把自己照顾好。而他平时也不和母亲或者兄弟姐妹联系,从不告诉家里人自己现在的状况,只在过年时回家一趟。不联系家里人的主要原因是平日里不好好工作,回去也没钱买东西,感觉很丢面子。
+实在穷极了,江西“酒鬼”就向在深圳打工的侄女借钱,有时候还在三和找认识的人借钱买酒。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他醉酒后的窘态,不再借钱给他。江西“酒鬼”喝醉之后的行为是没有任何收敛的,有时候就在彩票店的地板上躺着,把随手提着的衣服枕在头下边,双腿在空中来回摇晃,活脱脱一个流浪汉。
+晚上睡大街时,江西“酒鬼”也有不同于旁人的洒脱,从来不回避他人,完全把大庭广众之下的“海新大酒店”当成私密的家里一样,脱得仅剩一条内裤,躺在地上,上衣裤子随手丢在一边,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任意翻滚。路人习以为常,并未显露诧异的神色。
+另一位河南“酒鬼”更出名,他连续两年没有离开过三和。灰黑色的上衣磨出些许白色,浓密的胡子长时间没有修剪,一头很久没洗的长发脏乱发臭,一般人都不敢靠近,不到30岁便尽显沧桑。河南“酒鬼”经常穿着一双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破拖鞋,拿着一张写有“收购微信号”的纸板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帮给他买酒的“业务青年”拉客户。
+河南“酒鬼”虽然年龄不大,但已经来深圳工作了很长时间,之前也存了一些钱,却因为赌博输了个精光。他为了翻本通过一些渠道借贷,最终还不起债躲到三和。来三和后,怕要账的人找到他,也不敢出去工作,每天喝酒解愁。
+由于欠债,河南“酒鬼”和家里人存在较大的矛盾,身上的财物、手机、身份证早已卖掉,和家里人几乎没有联系。他喝醉酒会疯言疯语,行为也变得不正常:脱掉上衣直接躺在地上,捶胸顿足;时不时用拳头和脚狠踹人力公司的卷帘门;把空瓶狠狠摔在地上;还经常故意挑衅他人,打架、受伤在所难免。
+发完酒疯,河南“酒鬼”会跑到后面的小巷子里找别人晾晒的席子或其他可以遮风避雨的东西,随手拿来作为露宿“海新大酒店”的铺盖。每天早上还会随着找日结的人流起床,却不参与任何形式的工作,当然以他现在的样子,任何一个招工者都不敢惹他。他从上午到下午就在人力市场晃荡,傍晚回来与众多挂逼青年厮混,两天能吃上一顿饱饭已经是比较走运的了,所以他从来不对食物有任何挑剔。
+河南“酒鬼”曾说过现在只有一条命了,对未来丧失了希望,早就不想活了,还询问他人有没有一起去死、离开这个世界的想法,并且在说这些语言的时候用手比画剖腹的动作。当有人对他的说法露出嘲笑表情的时候,河南“酒鬼”反讽周围的人没有胆量。寻死的话听起来有点耸人听闻,却不失为其内心真实的想法,并且河南“酒鬼”是在清醒状态下说出寻死的语言和做出剖腹的动作,就更让人感到惊恐。
+有时候,河南“酒鬼”求助他人帮忙买酒:“兄弟,在三和有人欺负你吗?你给我买瓶酒,我帮你摆平。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这些言行或许透露出他真的是不想在世间再多活一日,借贷人的逼债、父母的厌恶、周围人的嘲笑,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陷入赌博的那一刻。“赌博就不可能发财。”这是河南“酒鬼”在醉酒时经常自言自语的一句话,或许只有醉酒的时候,他才能感受到一丝清醒。
+案例七:“福建佬”
+任何人在三和待上一段时间之后,都会有着相似的生活体验和工作态度,并且大多也认为自己已经“挂逼”。宣称“挂逼”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从某种意义上讲,“挂逼”也是一种防御机制。如果你宣称自己“挂逼”了,就不会有认识的人找你借钱、蹭烟,可以以退为进地减少金钱上的无谓损失。
+有意思的是,三和青年通常并不认为自己是社会败类,不赞同网络上把他们定义为“废人”的观点,不认为自己比其他人地位低下,反而觉得自己是弱势群体。三和青年即使处于挂逼状态,也还在积极追求平等,正如在做日结时如果遇到老板故意拖欠工钱,一定会不依不饶地与老板斗争到底。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我们又不比你低贱多少,也不要以为我们好欺负。干活就要给钱,我们之间是平等的。”或许,这种积极的态度只有在找老板讨要工钱时才会出现,毕竟日结收入就是他们维系生活的救命钱。更多的时候,他们脑子里都充满了“能吃饱饭,再找找工作,感觉挺幸福”之类的想法,看似无欲无求,实际上是无可奈何。
+他们觉得自己考虑的事情很少,能够“温饱”就已知足,不思考额外的事情,也不追求高档的事物。大概是他们只能够为了生存而生活,“不求发大财,只求简单生活,或是维持基本生存”是仅存的生活理念。维持基本生存的手段很多,即便是“三和大神”也有维系生存的方法,曾经有人指着一个真正的“大神”,说他晚上会出来捡瓶子,每天捡瓶子能卖十几块钱。至于其他人,大多也喜欢把自己的生活描绘成“无欲无求”,“这样挺好,逍遥自在,已经看淡一切”。可是,当人们看到早上5点钟的三和汇集了几十人甚至上百人,为了争抢日结疯狂地挤成一团时,或许就能理解这“无欲无求”仅仅是企图令窘迫的现状“合理化”的虚妄说辞。对他们而言,生活中最真实的事情就是日结,因为他们有生存压力,行动稍慢根本抢不到名额,错过了早上的日结可能就错过了一天的生活本钱。然而对于那些来了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已经四五十岁的大叔来说,生活轨迹和心态便又不同了。
+上午,众多青年围在“有衣裤”挑选衣服,一位皮肤黝黑、有点驼背的大叔站在边上侃侃而谈,簇簇白发和暗黑的脸颊出卖了他的年龄,看起来怎么也要超过45岁,而真实年龄是刚38岁。他总是把脱掉鞋的双脚踩在一张凳子上,身体向前倾斜地蹲着,像是蹲坐在门前的石狮子,手里还拿着“红双喜”。坐得无聊时,他就开始在一家小超市里溜达,然后又跑到老太婆的车子边上走来走去。老太婆警惕地盯着,而他并不是想偷衣服,只是为了哄逗老太婆,故意吸引她们的注意力,从中获得搞怪的乐趣。其实他已经在三和生活了十几年,见证了三和的变迁,与老太婆们早已是熟人。
+中年大叔长时间穿着黑长裤、白T恤,从未见他像其他三和青年一样光膀子,他并不是不想,而是患有皮肤病,身上一片白一片黑。中年大叔来自福建,与人交流时说着不太标准的“胡建话”,不知道其姓名的三和青年就喊他“福建佬”。提到“福建佬”,很多人自然而然地就会想到他。这里没有任何歧视,只是人们习惯的叫法。
+由于“福建佬”资格老,很多青年尊称他为“大神”,而他给自己定了一个称号,叫“包打听”。他说在三和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别人评价“包打听”都是吹牛吹出来的,但和他深入交流一段时间后,会发现“福建佬”所说的事都有一定的依据,虽然某些细节有所夸大,总体上也并非子虚乌有,可以算是半真半假。
+“福建佬”很早就辍学到深圳打工,当年进工厂是比较好的选择。那时候的三和人力集团是一家规模尚小的劳务派遣公司,“福建佬”虽然没有高学历,却年轻又肯吃苦,就通过中介公司进了一家食品加工厂打工。食品厂对食品卫生及员工健康等条件的要求越来越严格,过了没多久便以担心皮肤病影响食品卫生为由开除了他。从那时起,“福建佬”就因为皮肤病产生了严重的自卑感,直到现在依然害怕别人看见他的皮肤,很少穿短裤或脱掉上衣。
+被辞退后,他换了一家工厂,跟人学习焊接和电工,还考了电工证,就这样回到老家做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电工。那会儿家里还比较穷,经常寅吃卯粮,而按照老家的规矩,哪户人家没钱了都可以找当地的寺庙借钱,但是逾期不还者就要在村里公开姓名,是一件很丢人的事。而他恰恰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及时还钱,就成了一个被村里公开姓名、丢尽颜面的人。据他讲,一旦被公开姓名,即使以后还了钱,在老家也抬不起头来,索性再次出来务工。
+由于有电工证,还会安装和组装各类电器,“福建佬”找工作非常容易,工资也较高。他先是在深圳的一家工厂做电工,据他讲述,在做电工时,为了架接电线和修理电器,每天都站在高高的架子上,昂着脖子连续工作数小时,稍不留神就会有生命危险。因为还会焊接,厂里的很多事情都由他处理,尽管当时拿着比较高的工资,可是劳累程度高、安全系数低,最终他离开了。直到现在,他手臂上还留着当年受伤落下的疤痕,是在做电焊时伤到的;手上也有很多小裂口,都是安装电线或修理电器时留下的。虽然“福建佬”不愿意再吃苦受累去工厂做电工,却经常鼓励身边的人考电工证,并不断强调有一门手艺混饭吃不难,不过绝口不提他本人的选择。
+“福建佬”做电工期间存了不少钱,在老家建了新房。他发现随着三和人力市场和海心新人力市场的搬迁,以及多家人力公司的加入,三和汇集了很多外来人口,自然也就产生了较大的消费市场,其中手机、耳机等电子产品就是可以开发的一类。他凭借对深圳和三和的熟悉程度,开始在三和附近摆地摊,买卖手机等电子产品。据说他还是三和第一家倒卖电子产品的,当时经营电子产品比做电工还要挣钱,一部手机就能赚100~300元。
+之前电子产品的生意都集中在三和附近河边的一棵大树下,需要时刻提防城市管理人员,他们只要见到有摆地摊的,就会冲过来没收全部商品,“福建佬”的商品就被没收走很多次,只有拿钱去赎才可以取回自己的家当。现如今,随着倒卖电子产品的摊贩越来越多,利润越来越薄,他的收入也就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卖商品的场所也从三和外搬到了三和内,唯一不变的是他在经营生意时仍然注重信誉,从不卖便宜却没有质量保证的挂逼机,因此得到很多青年的信任和认同,与他熟识的人也越来越多,他这才得以自诩为三和的“包打听”。
+“福建佬”生活品质的转折与电子产品买卖的好坏有直接联系。最初他凭借摆地摊、卖电子产品获得了比较理想的收入,慢慢养成了懒惰的生活习惯,白天四处玩乐,晚上把电子产品拿出来卖卖,轻轻松松赚生活费。后来,市场上商家越来越多、产品价格越来越低,相互竞争之下,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尤其是他完全适应了这里特有的能不工作就不工作的生活节奏,自然离挂逼越来越近。
+电子产品生意好的时候,他在小旅馆租有床位,喜欢帮助他人。一位小超市的老板评价道:“嘴上说话不饶人,其实内心很善良。”见到几天没工作、没饭吃的青年,他都会拿出几元钱救助,以致后来自己挂逼了,但只要兜里有钱,还是会这样。有一次,政府管理人员来为三和青年登记办理临时身份证,他跑了很多地方寻找某个“大神”,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帮他补办身份证。
+还有一件事让他多了个“狗哥”的称号,那是他在外面睡觉的时候遇到了一条老狗——一条患有疾病被主人丢弃的牧羊犬,四处游荡,瘦得皮包骨。“福建佬”把它牵回三和,先是找一家小饭店要了一些剩菜剩饭喂它,之后的几天里一直精心喂养。自己洗澡就顺便给狗洗一洗,还为了给狗买肉和狗粮央求他人帮忙。他专门为狗准备了一大桶纯净水,一手提着水、一手牵着狗,背上还背着一个双肩包,这是他在三和人群中独一无二的形象。于是,他的善心换来了“狗哥”的美名。老狗在悉心照料下情况有所好转,甚至有三和青年愿花几百元买狗,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并不是不想要钱,而是知道“卖给那些叼毛之后,老狗肯定会被卖到屠宰场,一条流浪的狗和人一样可怜,宁愿送人也不卖”。于是,他和狗无论睡觉、吃饭都形影不离,可是他连自己吃饱饭都成问题,何况照顾一条老病狗。终于有一天,他把狗送给了两位看上去还比较体面的愿意养狗的女性。
+虽然早先存了一部分钱,可以在三和无忧无虑地生活一阵子,但是生意每况愈下的“福建佬”突然开始痴迷于网络,甚至连续几天吃住在网吧。他不爱打网络游戏,喜欢浏览网站和观看不雅视频,还下载网络小说看。这种状况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以至于直到现在,他在一家网吧的消费积分都排在前列。
+积攒的钱花完后,他很少出去工作,挂逼是迟早的事,甚至在挂逼之前就被小旅馆的二房东给赶了出来。这件事的起因是在他租住床位的楼栋有个青年死了,他非但没有隐瞒,反而见到认识的人就“宣传”一番,严重影响了二房东的生意。一气之下,二房东就把他赶了出去。当然,这可能只是二房东的借口,因为那时恰巧他基本身无分文,付不起租金了。自此以后,他开始流落街头。
+露宿街头是他晚上最主要的住宿方式,但他并不睡“海新大酒店”,他说那里太吵太脏。过了晚上10点,他就一个人离开三和,去外面寻找睡觉的地方,有时睡在“会海大酒店”的椅子上或水泥台子上,有时睡在附近天鸿商场旁边一家银行的外廊上。这几处都有人打扫卫生,比“海新大酒店”干净很多。
+与其他青年相比,“福建佬”露宿街头的装备是独一无二的,他存放行李的商店每天不到9点钟关门,他帮商店老板收拾好所有东西后,从店里拎出一个装有一条薄毛毯和一件破旧衣服的袋子,睡觉时就把毛毯铺垫在下面,破旧衣服搭在身上。若是没有来得及取装备,他就会拿两张纸板铺垫,身上再套一件别的衣服。之所以保留睡觉装备,并不是说他对睡觉的要求有多高,而是防止直接睡到地上弄脏衣服。有一段时间,他还从附近某个城中村的大型垃圾中转站捡回一大块沙发坐垫,升级了一下睡觉装备。
+露宿街头最为糟糕的事情是遇到下雨天,露天公园仅有两个亭子可以避雨,届时就会人满为患,睡大街的青年不约而同地拥过去抢位置,而“福建佬”为了避雨,索性就去租一天床位。冬天的时候,他也是睡在外面,虽然有被子可以铺盖,但晚上躺在地上总归不太舒服。有认识的人过来问:“怎么混成这样了?好歹也要住个床位。”他没有不安,也没有愤怒,反问一句:“混成这样怎么了?这不挺好吗?有吃有喝,还有地方睡觉。”他似乎并未感觉自己潦倒,还强词夺理道:“睡大街比床位舒服,有铺的有盖的,还没有臭虫咬你。”
+在基本生活方面,“福建佬”比其他露宿街头的人讲究许多,即使睡大街也基本保证每天洗澡。晚上11点后,他会在三和附近的一处公厕洗澡,说是洗澡,其实就是打开消防栓简单冲洗身子,天气渐渐变凉后,他偶尔租住床位洗澡。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小包洗发水和一次性牙刷,洗衣、洗澡都是依靠小包洗发水;洗好的衣服夜里就晾在睡觉的台阶上,早上来到三和,拿出没干的衣服用衣架晾在小超市外。寄存的行李箱内存放了四季的衣服,所以无论何时见到他,他身上的衣服都干干净净的。
+进入挂逼状态之后,他一天只吃一顿饭是正常现象,时常还是在他人帮助下才能吃上饭,因为人缘好熟人多,几天不吃饭的情形倒并不常见。他自己调侃道:“现在还得去抢给死人上供的吃的。”这是指在三和一旁的小土丘上有一些坟墓,清明节前后有祭奠亡人的贡品,很多青年就去偷贡品吃,这其中也包括“福建佬”——他甚至可能是始作俑者,毕竟最熟悉三和周边情况的就数他了。香烟对他来说是生活必需品。“宁愿不吃饭也要吸烟。”当然,挂逼时,他能买得起的肯定是最便宜的“红双喜”。
+他每天早上象征性地在招聘人群中溜达一圈,却很少真正找工作,然后就跑到小超市坐着吹牛。中午会到周边的公园或商场内晃荡一下午,晚上就找地方睡觉。原先,在看似单调、无聊的生活中,还存有一丝乐趣,他每天拿着自己的挂逼机上网看小说,但是一天夜里,挂逼机被小偷偷走了,这最后一丝乐趣不复存在。
+很多人都奇怪,为什么他有技术却不去找个正经工作,至少可以到离福建老家近一点的地方找个工作。他至今仍未娶妻生子,不愿意回到家里过孤独的生活,家里只有80多岁的母亲,现在还自己动手劳作,而兄弟和妹妹都在深圳工作。其实,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之前找庙里借钱没有及时偿还的经历,至今仍会被村里人嘲笑。至于出去工作,他解释道:“也不是不想干,还能干,但就是不想再重复以前劳累的生活经历。现在想再卖手机等电子产品也没有本金,有本金也很难赚到钱。”既然没心思找正式工作,日结就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福建佬”更多地选择工地日结,奇怪的是很少看到他把日结工作坚持做完,有时刚过中午,他就穿着水鞋、戴着安全帽回来。他调侃道:“招工的时候是说打扫卫生,到了之后要做很多脏活累活,不给他做了。”据说,他甚至做过在太平间抬尸的日结,工资很高,还能“顺”死者的财物。
+“福建佬”不喜欢做日结,如何获得生存所需要的经济来源是一个疑问。有时候见他从外面闲逛后回来,手里总要拿着一些破旧的东西,都是从外面回来的路上捡的破旧衣服等玩意儿,拿到老太婆处卖几元钱维持生活。或许这是他仅有的谋生手段,而能拖一天就拖一天可能就是其当下的生活态度。
+对于未来,“福建佬”似乎没有任何计划。他曾直接说:“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都没处花。一个人过,连老婆都没有,40岁了,没希望了。”他还讲述了表哥的事情,说表哥特别有钱,但是没孩子,他认为不能传宗接代,有钱也没用。聊到回老家时,他说流浪狗都知道回家,自己肯定也知道回家,每年回去一两次,家里还有母亲呢,她都快入土的人了,每年一定要回去看看。
+他总说自己老了,别人也会拿这一点调侃他:“你在这里养老也挺好啊!”他给出的回答是:“你是不是傻啊?在这儿养老,我家里面都盖了房子。福建不比深圳好啊?不回家死在外面都没人问。”可见,即使在外漂泊十几年,“福建佬”还是有强烈的叶落归根的家乡情结,然而如果熬到年老的时候回老家,究竟什么能作为他最后的保障呢?
+案例八:“吹牛哥”
+三和——一个被媒体称为“瘫痪圣地”“废人村”的地方,一群“三和大神”一手打造的“黑色桃花源”,这是一个在外界看来与中国现代社会严重脱轨的地方,却包容着不被主流社会欢迎的各种行为、态度和人群。三和以其特殊性而受到某些青年群体的喜爱,也由三和青年和“三和大神”的聚集而扩大着其影响力。现在的三和以其特有的“魔力”吸引着更多类似的人群聚集,包容各式各样的行为、态度和群体,他们或许是中国现代化和城市化进程中一些难以被城市容纳的群体的缩影。
+一位个子高高的、有点驼背的青年在四处张望,眼神中透露出迷离和犹豫,看上去像是刚来三和不久,对这里的一切都还比较陌生,尤其是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短袖衬衫、一双黑皮鞋,更是与整体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身体向一侧偏斜,却能走得很快,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并不关注任何人力公司关于工作岗位的宣传,由此可判断他并非来此地找工作,倒像是在寻找什么人。初到三和时,他就用有些结巴的话语四处询问“三和大神”的情况,已然是对三和有一些了解,八成是“慕名”而来。正是这位“慕名”而来的青年人,在三和生活不到一个月,就把三和青年一年或几年才做完的堕落事全部完成,当下俨然是名副其实的“三和大神”。他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与其他人聊天时表现出一副“吹牛×”的姿态,说出来的事情滑稽可笑,如他讲述已经与三四个挂逼女在宾馆发生关系,并且有挂逼女主动联系他。这显然与他在三和没有身份证、睡大街的状况严重不符,我们暂且称之为“吹牛哥”。
+“吹牛哥”第一次来到三和就被一项业务所吸引——利用身份信息做法人,不用干活、有吃有住,还有3000多元的收入。他主动找到做业务的几个青年去挣快钱,甚至怀揣着自己的梦想和计划,说:“一个月做一次法人就赚3000,还不用干活。一年12个月每个月在不同城市做法人,一年轻轻松松赚他个3万多。”有人向他讲述其中的危害,他说:“我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快饿死了。你考虑到的危害我也考虑到了。”一副满不在乎还理所当然的态度。“吹牛哥”还计划着办手机卡,看到别人一次性办理了5张卡,几分钟就轻松赚到了钱,比任何工作来钱都快,他羡慕得不得了。
+当他游手好闲地晃悠时,就有人问他怎么不做日结。他振振有词地答道:“我就喜欢吃,喜欢睡觉,不喜欢干活,也干不了,丧失劳动力了,日结也做不了。”有人在他离开后说:“这个傻×,到时候就知道里面的危害了,都是他自找的。”因为他是主动找业务青年做业务,又不懂得业务的套路,所以很容易上当。办理完业务的他,每天在一家小超市(做法人的业务青年的根据地)等着,以期拿到应得的“工资”和取回身份证,这也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在人群中用迷离和犹豫的眼神四处张望,原来他是在寻找“希望”。当然,他并不知道在主动找上业务青年的那一刻就已经被骗了,不可能取回身份证,也不可能拿到一分钱。果不其然,现实情况按着套路发展下去,几天过后,业务青年依然没有任何消息,手机号码已变作空号,“吹牛哥”的希望就此彻底破灭。
+做法人的青年已经碰见了很多问题。曾经有一次众多青年围在一位大腹便便、老板模样的中年人周围,这位中年人是来寻找替他代领营业执照的青年,据说寻找这位青年的目的是让他签字从银行贷一笔款。为了找到那位青年,老板开出2000元的“天价”酬金,有经验的青年认为他是个便衣,因为公司出事需要找到法人代表,实际情况是否如此则不得而知,反正那位代领营业执照的青年早已躲藏起来,不敢露面。
+“吹牛哥”为什么要来到三和,真的是一般人很难理解的问题,慕名而来必然知道三和的情况。而他自己说:“流浪呗,就到了三和。明天可能你就会在广州见到我。到处流浪。”他停顿一下,接着说:“现在哪里都去不了,被骗了身份证。等那个中介再露面,肯定打他一顿。”他从主动来三和,主动做业务,变为被迫留在三和,确实是颇具戏剧性的转变。
+有人说“吹牛哥”身体看着这么壮,不是不能干,而是不想干;丧失了劳动能力,为什么还到处流浪?老家有很多针对丧失劳动能力者的保障性政策,可以申请补助。于是,“吹牛哥”讲述了自己的情况:他是村里的单身汉,因为懒惰不劳动又喜欢赌博而不受家里人待见。政府拆迁改造,家里的房子和土地被征收,政府补助分为两种,一种是重新分配一套房子;另一种是直接发放现金,一次性结清。他在未与家里任何人商量的情况下选择了后者,拿到了十几万元现金补助。因为土地和房产对于农村人是非常重要的,这样的选择更加重了他与兄弟和同族人的矛盾,他受到了家里人的挤对,而获得的补助又在赌博时输光了。他说:“在家里混得不好,没有脸面待下去,不如啥都卖掉,到外面混。”诸多问题累积在一起,迫使他离开家乡流浪,虽然这里没有家人的挤对和同村人的歧视,但被他人称为“大神”难道不是一种耻辱?或许跟许多陌生的“大神”混在一起可以掩盖他内心的耻辱感。
+“吹牛哥”来到不久,“海新大酒店”的晚上就又多了一个“抢”睡觉位置的人。“吹牛哥”刚到时把行李寄存在小商店,因为被骗,没钱吃饭而又不愿意干活,终于卖掉了所携带的行李箱、衣物和其他财物,现在随手提着的一个红色编织袋里装着全部“财产”——几件衣服、几个衣架。原本带来的那部手机,在睡大街的时候也被偷走,寻找无果也就放弃。只见“吹牛哥”娴熟地把手枕在头下,侧身睡在一家人力公司的台阶上,没有任何铺垫,红色编织袋和一瓶挂逼大水放在头的一旁。看到有人坐在身边聊天时,他时不时地坐起来攀谈几句,主要内容自然是吹捧他在三和的“光荣事迹”,似乎要显示他对三和的认识和了解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吹牛哥”在进入“三和大神”状态之后,已经没有任何工作意愿,每天为了打发时间、找点乐子,就在龙华公园和三和之间来回溜达。他总是异想天开,等着天上掉馅饼:“如果一次性中几百万彩票就发财了!”“现在可以把做法人代表公司的转账的钱全部提到自己银行卡上,然后直接跑路!”这些幻想不知道还能支撑他在三和流浪多久。有时候,他会在快餐店外伫立很久,想进去却没有钱。
+家里的房子和土地都没了,以后作何打算?“直接被抬走烧掉就行了。”这是“吹牛哥”下意识的回答。可见,他的未来必将是一条不归路。
+案例九:“大神”
+电子游戏中一般都存在着最后一个极难解决的怪物角色,它们体积最大、能量最多、战斗力最强、最难对付,打游戏的人都称之为“大BOSS”。三和的人们巧妙地把电子游戏中的“大BOSS”翻译为“大神”,用来形容一批不进厂做正式工作、偶尔做日结、沉迷网吧、食不果腹、露宿街头、没有身份却可能身背债务、热衷赌博的三和青年,他们与电子游戏中的负面角色“大BOSS”一样,也是最厉害的负面典型,故而被称为“三和大神”。
+据说,“三和大神”的名称来自一次某个工厂来三和招聘的老板,他为达到短期内提升产量的目标,从三和招了一批青年做临时工。工厂内提供的伙食和住宿环境没达到招工时所承诺的水平,而且工作的劳累程度较高,工资却没有达到预期,一些三和青年便罢工不做。老板为了能及时完成产量,只能央求他们先完成当天任务,而三和青年磨洋工似的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在他们离开时,老板说了一句被传诵为经典的话:“你们这些人真是‘大神’啊!”自此以后,“大神”这个词就被带回三和,成为形容三和青年反面典型的称号。在国内外网络媒体的曝光和宣传下,“三和大神”被更多人知晓和使用。现在三和甚至还发展出“大神”的升级版——“大仙”,有的青年用“得道成仙,看空一切”形容“三和大仙”。
+另外,在三和,“大神”或“大仙”也被用来形容青年中有突出能力或突出事迹的人,比如连续几天持续做重体力劳动且获得比较多的工资,买彩票中了500元以上的奖金等。更多情况下,“大神”这个词都无可避免地包含着“丧”“懒”等深层次的意涵。当然,意涵背后也包含着屈辱和嘲笑,因此,几乎所有的三和青年都极其反感被他人叫作“三和大神”。那么真正的“大神”又是什么样的呢?
+在三和四通八达的巷子内,很多青年或坐或躺在楼栋底部的石板上。他们穿着拖鞋,脏污的双脚搭在台阶边,脸紧贴着地面朝向墙壁内侧,身上沾满了灰尘,鸡窝似的杂乱长发不知沉积了多少尘土,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清洗。细看可以发现,似睡非睡的人不时地用手抓挠头发,一般人或许还可以体会三五天不洗头的感受,但成年累月不洗头恐怕是绝大多数人都难以忍受的。发硬的蓝色牛仔裤表面完全可以揭下一层油腻黑亮的结块,白色的上衣长久没有清洗或者替换,早已变为另外的颜色,甚至背后还印有“收驾照分”的模糊字迹,这并非为广告宣传特意制作的衣服,而是躺在地上睡觉时把他人贴在地上的广告印在了衣服上。一副流浪汉的模样就是三和青年眼中“三和大神”的状态。
+真正的“三和大神”的生存之道是什么呢?第一个生存手段是靠别人救济,他们会博取他人的同情,获得一点点物质上的救济,这种救济极为有限,并带有屈辱性。有人闲聊时说:“救济过一些人,但是被救济的人还是什么都不干,只会继续挂逼,睡‘海新大酒店’。”并补充道:“有时那些‘大神’还会形成依赖心理,就等着你送东西。”“三和大神”的第二个生存手段就是偷盗。偷盗行为一般很隐秘,即使是熟悉的人也不会说。有一位“三和大神”,已经“瘫痪”了三四年,熟识的人说他经常在三和外面混,偷盗骗拿是常有的事,一旦搞到手就开溜,把偷来的东西变卖掉,继续回到三和“瘫痪”。三是靠社会救济,社会救济也仅限于寺庙斋饭等,他们会到寺庙里吃斋饭,或者偷拿贡品。当然,如果上述几个方面都没有的话,“三和大神”就只能在饥饿与疾病的累积中死去,但是这样极端的情况很少发生。
+日本有个机构曾拍摄制作过一部有关三和的纪录片,片中主角是公认的“大神”。因为他做过法人,名下有数家公司,“资产”达数千万,因此,三和青年叫他“宋总”。“宋总”技校毕业后被安排到深圳一家小工厂做普工,劳动强度大,经常加班,工资又不高,他干了几个月就离开了。之后在富士康工作过一两年,因为流水线工作更无聊,就辞职到三和寻找临时性工作,至今已有三年多。
+他离开工厂之后,还通过直播平台做过一段时间的网络直播,虽没有多少粉丝,但也赚了一点钱,不至于到无法生存的地步。因为三和比较热闹,追求热闹也是年轻人常有的一个特点,“宋总”就带着做直播赚的钱到了三和,同时也是为了寻找到更好的发展机会。“宋总”因为来的时候有些钱,可以有吃有喝住床位,还做过其他的不光彩的事(找“挂逼女”),一段时间都没有找工作。钱花完之后就也去做日结,彻底丧失了再进工厂做正式工作的动力。
+受到三和环境的影响,“宋总”开始整日整夜沉溺网吧,在那里打游戏、看电视。因为没有足够的钱升级游戏装备,就尝试了网贷,一次性贷了几万元,其中相当一部分都花在了游戏上。到期没有钱还贷,就进一步沦落到去做业务:开手机卡、卖微信号和银行卡,还走向了更重要的人生转折点——做法人。“宋总”的身份证在做法人过程中被骗走,因为抹不开面子,他没有告诉家里人自己的真实情况。或许是因为留守儿童的经历,他与父母的感情很淡。
+由于没有身份证,“宋总”轻易不再离开三和了,时间长了逐渐变得懒惰,彻底不去工作。因为内外有人为“大神”“团饭”,有时候他们还能得到其他人施舍的饭钱,这样一来慢慢就更懒了,不再思考其他的事情。没钱继续租床位就睡大街,直接躺在被很多人踩过的地上,很脏的衣服变得更脏,在别人看来这是成为一位“大神”的必要条件。“宋总”曾经5天内只吃了一顿饭,还自嘲道:“几天就吃一顿饭,仅依靠一瓶挂逼水活着,也没感觉饿,精神状态还行。”
+“宋总”接受采访也是被骗了,是为了能够生存下去。一位中国人找到他们询问是否愿意赚钱,而且保证所拍视频只有在日本才能看到,直到一些青年戏谑他已经火了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上当了。很多人见到他就像在动物园见到动物一样,却有不少人可怜他、为他“团饭”,所以“宋总”很长时间都是在他人接济下活着。被采访之后,有更多的人来找他,比如一些做网络直播的人想要他在直播平台露面。做网络直播的人也会给予“宋总”一些报酬,他又似乎重新觉悟,通过直播这个途径,慢慢地获得一些粉丝,人生再次发生变化,他抓住机会在三和淘到一部挂逼机,在网络上做直播赚钱。再见到他时,他完全变了个人,刮去了浓密的胡子,修剪了头发,换了一套新衣服,按照三和的话来说,他已经“上岸”了。但是“宋总”一直没有离开三和。
+“光头哥”是因为经常和“三和大神”一起厮混才被称为“大神”的,但他并不属于真正的“大神”,尽管有时他在贴吧上发自己的照片时也自称“三和大神”。之所以说“光头哥”不是真正的“大神”,是因为真正的“大神”需要彻头彻尾地麻木,而“光头哥”不是,他可以找到工作,也愿意工作。
+“光头哥”说自己刚出来打工时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卖苦力赚钱。后来在他人引诱下参与赌博,几年打工挣的钱输了个干净,心态也被打乱了,嘴上说没什么事,可之后就没有以往那么高的工作热情了,知道钱不好挣,也不想再去拼。赌博输钱后他还有埋怨家里的意思,说落难的时候要是父母帮一把,他也不会走到今日的地步,现在还有点恨父亲。
+“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光头哥”评论他人时说,“有钱之后直接离开三和,赌博只能输,只会挂逼,再等一段时间绝对变成‘大神’。”他没有什么动力去找工作,却经常做日结维持生活。“光头哥”还说三和的床位不能长待,有些人一天到晚拿着手机玩,常和他们在一起也就不想工作了。可见他还是很清醒的,换言之,虽然“光头哥”不想随波逐流,想做出改变,却缺少足够的资源和动力,最终也只在嘴上说说而已。
+围在招工者周围的众多青年中,一位个头不高、留着短发的青年疯言疯语地询问:“几块钱一小时?他们是骗人的。”其他人看看他,笑而不语,有人用嘲笑的语气叫他“大仙”。他在三和生活三四年后似乎丧失了正常人的心智,因为当有人问他自身的情况时,他的回答一直是“不知道”,所以有人叫他“我是谁”。和其他“大神”一样,“我是谁”穿的那条黑裤子不知多久没换洗,泛着油亮的光泽。躺在“会海大酒店”的时候,他和熟悉的人说自己从不穿内裤。只有在天气非常热的情况下,“我是谁”才会在熟人的要求下到公厕冲洗,由于没有可换的衣服,洗完也只能套上这一身脏衣裳,或坐或躺地在石台阶上静静发呆。
+“我是谁”来三和之前,自己经营一家小饭店。前几年物价涨得太快,员工工资涨得也高,给厨师提高了工资后,无奈只能获得微薄的盈利了。随着街上开饭店的越来越多,他的小店没有竞争力,只能关张。与此同时,他和家人也开始出现矛盾,做生意时经常因为经济问题和父母争吵,饭店关门之后受不了家人的各种责怪,于是外出打工来到三和。“我是谁”在他人诱惑下做了法人,被骗走了身份证,还曾经被骗进传销组织,很多事情全部压在一个人身上严重影响了他的心理,造成了现在的状况。
+连续几天不吃饭对他来说已毫无影响,“我是谁”在特殊的情况下有特殊的解决方法。到寺庙吃斋饭是他得以生存的一个方式;还有一家小店做素食推广,在特定的时间段对外免费,他经常过去吃,虽然仅有稀饭和炒粉,但足以满足最基本的果腹需求。喝水基本上是挂逼大水,并且还可以无限续水——在公厕或公园接自来水。晚上,人们又可以见到他走在三和的小巷子内,见到垃圾桶就在里面翻找可以食用或是可以拿来卖的东西。有一次他找到一张消了磁的身份证,卖了5元钱。
+“我是谁”在他人的帮助下可以满足生存的需要,还会对他人的帮助表示感谢,只是有一个坏毛病——小偷小摸。路过网吧见有人睡着,就把桌子上的烟顺走,不过他很少偷拿贵重物品。他还有很大的烟瘾,实在没烟吸的时候,甚至会捡他人吸剩的烟头。人们很少见到他工作,据说“我是谁”已经丧失了工作能力,挂逼生活对他的身体产生了永久性的伤害。
+这些年轻人带着各不相同的故事开头来到三和,却演绎了程度不同但结局相似的故事结尾:他们怀揣梦想奔赴三和,在与招工企业、市场中介的三方博弈中,历经争抢日结、繁重劳动、微薄收入以及证件被骗、博彩失利等大大小小的挫折后,陷入了失望、怠惰、沉沦的恶性循环。而充分的市场机制为他们的底线生存提供了依托,尚能使他们在收入极低的状态下“做一天玩三天”,甚至由此衍生出共同认可的价值取向以及表征这一价值取向的词汇,如“挂逼”“瘫痪”“大神”等。
+三和乃至深圳以特区特有的开放、包容接纳了这些青年,使他们无处安放的灵魂有了暂栖之地。从更广范围看,在百度“三和大神”贴吧中,全国各地有着相似境遇的年轻人用三和青年特有的词汇描述着自己的现状,同时也关注着三和及三和青年的动向,其中一些人因此直接奔赴三和。这表明,三和青年的遭遇并非孤例,其中所包含的青年劳动就业、家庭婚恋、消费文化、娱乐休闲以及价值取向等方面的社会问题有较大的普遍性。三和只不过在特定的适宜条件下,以自组织的方式自发演化出三和青年应对上述问题的行为及心理模式。三和青年潇洒自在的表象之下,是他们茫然无助、自我麻痹和轻度的社会对抗意识,而受到损害的是他们的身心健康以及正确的价值观念。
+“兄弟别去,那是黑厂,我们去上网。”这是三和贴吧中流行的一句话,也是很多青年在经历过进“黑厂”、与“黑中介”打交道后总结的经验,还是“有经验”的三和青年对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的善意提醒。“黑厂”是很多青年选择不进厂的冠冕堂皇的原因,按照他们的描述,“黑厂”具有下列特征:管理严格,无福利保障,经常加班,无故克扣工时、工钱,不签订劳动合同,住宿环境和工作条件差。与“黑厂”相关联的另一个概念是“黑中介”,指的是压榨三和青年的劳动成果,层层克扣工资,骗取务工青年身份证,诱骗务工者进入“黑厂”的中介公司。“黑厂”与“黑中介”是三和青年对深圳周边广泛存在的劳动密集型企业和中介公司的一种蔑称,体现出三和青年与工厂和中介之间的紧张关系。
+大多数的人力公司都被三和青年称为“黑中介”。初到三和的青年多是为了寻找一份正式的、稳定的、赚钱多的工作而来,他们在各人力公司的工厂岗位招聘宣传栏中寻找心中向往的岗位,急不可待地向人力公司工作人员询问关于工作的各种问题,以求尽快找到符合自身条件和预期的岗位。“××工厂招普工,工作轻松,工资××元一小时,一个月加班可以赚到4000元以上,已经是很高的工资了。体检简单,没有文身就行。不用面试,免费接送,进厂就安排宿舍。去的话先交身份证,录入工厂系统,办理厂牌。”这是中介对青年务工者套路化的宣讲介绍,“很多人都报名了,别犹豫了。如果不想去这家工厂,还有很多的工厂可以选择,都是一样的条件:空调车间,空调宿舍。”看着来咨询的年轻人犹豫不决,中介又施展出另一套小把戏。有一些人力公司都是以蒙骗的方式,夸大工厂的优越条件,就是为了招到更多的人,获得更多的提成,至于务工者在工厂里究竟境遇如何,中介并不关心。
+很多年轻人被看似优渥的住宿条件和工资水平诱惑,选择通过人力公司进厂,进厂后发现很多条件没有达到中介说的标准,工资也未达预期。更有甚者被安排到“黑厂”,工作强度大,收入还没有保障。有时务工者通过一些中介选择临时工还会被无故克扣工资,或者是被骗走身份证,回到三和与中介理论显然于事无补,即便报警也没有办法真正解决问题。
+为了寻找合适的工作,年轻人只能反反复复尝试接触不同的中介和工厂,若干次受骗后,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稳定的工作,自然就会懈怠和焦虑,转而为了能够维系生活等待合适的工作留在三和做日结,成为三和青年中的一员。当三和青年不再相信中介的宣传和推荐时,便很少再次通过中介找工作,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张,人力公司被定义为“黑中介”。有经验的三和青年还会提醒其他初到三和的务工者,不要相信人力公司列出的那些条件优越的岗位,那都是骗人的把戏。
+尽管三和青年与“黑中介”的关系变得紧张,在很多情况下却又逃不脱中介的掌控,毕竟中介公司掌握着就业资源,而三和青年为了糊口必须找工作,自己的命脉掌握在中介公司手里。即使做临时工也必然受到人力公司的“压榨”,所以又有很多三和青年把挂逼的原因归咎于“黑中介”的压榨。
+三和青年和“黑中介”之间的矛盾一直在积聚,这种矛盾虽然很少直接表露,却会在三和青年遭遇不可忍受的情况时迸发出来,比如没钱吃饭、身份证被骗的三和青年会不顾一切地与“黑中介”爆发冲突。据说,一家极为过分地克扣和欺骗三和青年的“黑中介”一度引发他们之间的肢体冲突。在众多三和青年的围观与声援下,中介公司的老板和员工毫无还手之力,藏在办公室不敢出来。在受到举报而被查封那段时间里,“黑中介”租赁的办公场所夜间还遭到三和青年的打砸和火烧。当然,这是极为罕见的三和青年占据优势的例子,绝大多数情况下,占便宜的还是人力公司,三和青年只能默默吞下苦果。
+与招聘工厂岗位的中介相比,三和青年和日结的中介关系则要缓和得多。招聘日结的中介也是“黑中介”,被定义为“黑”是因为出现了层层克扣工资的情况,且工作强度大,付出与收获完全不相称。由于外来招工者到三和招日结的数量和时间都不固定,做不到每天招人,即便招人每次数量也较少,在三和垄断日结工作的“黑中介”主要是由中介公司的人来兼职,如招快递日结和保安日结的“海新四大金刚”白天就是在中介公司招常规工人。考虑到做日结是最重要的谋生手段,即使“黑中介”克扣工资,为了生存也还必须依赖他们,所以二者之间的矛盾不会那么明显,有时还展露出关系温和的一面。
+“今天你们几个去做快递日结吗?还差几个人,要去一起去,大巴在那边等着。”“海新四大金刚”之一在招日结,“穿短裤也没问题,你带他们几个把身份证交到我办公室。”几个三和青年在另一个青年的带领下,把身份证交到“四大金刚”的办公室,那个领头的青年是经常跟随“四大金刚”去做日结的、关系熟络的人。
+前文曾提到,有的青年通过“黑中介”大帅的通融,借钱买一双鞋才得以出去做日结,他们之间既潜藏着矛盾,又相互依存。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三和青年还可以从一些熟络的日结中介那里以抵押证件的形式借支一点钱,也说明由于相互依存度比较高,他们之间的关系是较为缓和的。
+实际上,他们很难真正有什么手段和中介较劲,更多时候只停留在“口诛”阶段。为更好地推广素食和宣传相关理念,一些素食主义者到三和免费发放食物、药品和书,在附近居民和三和青年的哄抢下,所发物品很快被争抢一空。三和青年发现所发的书讲的是因果报应,便说笑道:“应该把这些书发给那些中介,他们太黑了,赚的钱太多,欺骗‘三和大神’要遭雷劈。”这虽是一句说笑,却显示出他们对“黑中介”既愤怒又无奈,常常私下谩骂和背后指责。根本不掌握社会话语权的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深圳属于经济发达地区,三和青年处于社会底层。从社会学研究的角度来看,底层社会群体的话语权非常有限。有限的话语权使得三和青年表达自身经济利益和权利诉求的渠道极为有限,因而他们的声音被隐匿,成为沉默的大多数。他们的生活状态又何尝不是社会变迁的产物,只是他们的境况之差超出想象,进而社会地位和话语权更无从谈起。在关系资源不足、维权能力弱小、正式途径难以妥善解决问题的情况下,他们只能通过把事情推向极端的发声方式,采取非正式的途径解决问题,比如说能够引起轰动的跳楼。需要强调的是,三和青年跳楼并非真想自杀,而是在寻找一条解决问题的路径,一种处于卑微生活境况的人群最强烈的抗争模式,一套获得社会关注和话语权的无奈无力之举。
+上午的三和人流涌动,数以千计的外来务工者聚集在各个人力公司大厅寻找合适的工作岗位。在这个“繁忙”的时段,只见大批务工青年快速地聚集在一家人力公司门口,他们并不是奔着良好工作条件和较高薪资待遇的岗位而来,而是被坐在三楼窗户外的一位青年所吸引。
+一句“有人要跳楼了”,打破了无精打采的“正常”的生活,他们纷纷走出彩票店、小超市和小巷子。不到10分钟,至少有三四百人在楼下仰头围观。此刻,跳楼青年的一举一动都成为三和的焦点,了解一些内情的人也开始七嘴八舌地炫耀自己的谈资。
+事件的起因是跳楼青年通过一家中介(人力公司)的介绍,选择了一份工期为15天的临时工作,按照约定,做满工期就可以以最高小时工资标准结算薪资,回到三和与中介结算工钱。跳楼青年回来后,先不说工厂内的生活和工作条件没有达到中介所夸大的标准,在工资结算方面也未按照所约定的最高小时工资标准发放,中介给出的解释是工厂给他们的工时工资就是这么少。可想而知,是中介克扣了工时,又在工资标准上欺负跳楼青年。跳楼青年自然不肯吃亏,与中介理论,因为没有任何劳务合同或书面证明,也没有工厂内的工时记录,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跳楼青年被“黑”,而中介的蛮横无理加剧了冲突。跳楼青年并不甘心,情急之下做出了跳楼的选择。他通过二楼的公厕爬到三楼,坐在一扇窗户外面,做出要跳楼的姿势以吸引市场管理者、中介和务工者的注意,目的显然是期待着有利于自己的处理结果出现。
+随着三和青年和务工者的迅速聚集,伴随着他们兴奋的喊叫声,市场管理人员和中介都赶过来查看情况,并迅速报警交由警察处理,因为一旦发生跳楼事件,市场和中介就要承担一定的责任。随后市场的几位协警也前来关注情况变化,而对于这样的事件他们无能为力,只好控制住围观的三和青年和务工者,让他们不要靠近,以免出现更加混乱的状况,虽未拉出警戒线,却也预留出一些警戒空间。
+跳楼青年坐在窗边,不停地向下探头观望情况,并时不时地做出想要跳下来的动作,引得楼下聚集的人群议论纷纷。三和青年幸灾乐祸地关注着跳楼青年的一举一动,不时地有人躲在人群中大喊一声“跳下来”,内圈的协警立刻喊道:“谁叫的?出了问题全是你的责任。”跳楼青年自然是一直不为所动,他在等待更好的处理方式和结果,这也说明他并没有跳楼的想法,而是在寻找解决问题的非正规途径。
+终于有一位穿着正规警服、佩戴着警号的警察来到现场,他先是了解情况、布置任务,协调其他部门帮忙。不久,紧急救护人员和消防队也来了,事态进一步扩大。就连在网吧里厮混、不愿意出去做工的青年也被叫喊声吸引到现场。“很长时间没出现过这样的场面。”一位刚从网吧出来、眼里布满血丝的青年感叹道。
+当所有可能发生的隐患和针对性的预防措施全部就位,警察也向相关人员了解了事情发生的原因后,接下来就是上楼与跳楼青年谈判,询问他遇到的问题、需要满足的要求以及可能的解决方案。经过协商,跳楼青年同意先下来到警务室谈判,进一步核实相关情况。随后,看热闹的人都快速散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在吹牛时,才又把这件事津津乐道一番。至少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内,跳楼事件都是他们的主要谈资。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他们对人对事的惯常态度,“唯恐天下不乱”又是他们热衷选择的行为方式。他们围在一起讨论工作时,常提及“黑中介”,跳楼事件则成了佐证“黑中介”不法行为的有力证明。当然,更多的是戏谑的语言,有的人说:“从三楼往下跳肯定摔不死,应该到中国银行大楼上去跳,那样动静才大。”还有人说:“‘三和大神’这么多,这样的事见怪不怪,真死了也没啥。”更有甚者,拿着地摊上摆卖的弹弓比画着说:“要是昨天你过来,可以拿着弹弓打他,把跳楼的打下来。”有一位年龄稍大的人说了句让人心寒的话:“就是三和的人死光了,我也只会笑哈哈的,不会伤心。”诚然,他们的状态确实很难博得他人的同情,他们对于周围人的死活似乎也不再关注,唯一关心的是自己的生存问题。
+在跳楼事件中,他们也会有一些理性的讨论。有人拿国外劳工保护的案例做对比,讲述国外的工人如何得到工作时间和工资上的保障,而三和青年又是如何受到“黑中介”的剥削压榨。不过他们也找不到解决途径,最终又把问题归结于没有社会资源和技术能力,“自己老老实实工作还被骗,没有能力没有资源,只能继续在这里挂逼”。归根结底,跳楼事件像是一场表演,跳楼青年被“黑中介”坑了之后,缺少解决问题的有效途径而被迫采用极端手法。在整个跳楼事件的发展过程中,跳楼青年从一开始就是想要钱又想要命,在三楼的窗边坐了好久,吸引了大家的关注。而警察上楼之后一直劝说青年保持冷静,只要下来就帮忙解决问题,显然也是害怕事件处理不当,真的出现自杀事件。
+关于跳楼青年被带走后的处理结果,有人揣测说:“肯定要挂逼了,这又给三和增添了不好的事。他肯定会被送到救助站,如果有身份证的话可能还会被遣送回老家。”之后据协警等传出的消息说,对跳楼青年给予补偿之后教育一番,就直接放他走了。由于跳楼青年没有受到惩罚,又解决了被“黑中介”坑的问题,这件事情为其他人解决问题提供了参考,三和青年似乎找到了一种可供复制的解决问题的途径,这也成了他们在无望时寻求救助的一种方法。不久,三和就再次上演跳楼闹剧,这对于长久待在三和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每一次发生都会给无聊的生活增添一点乐趣,大家还亲切地称这些跳楼的人为“跳楼哥”。
+前一次跳楼事件发生后,市场管理者就封闭了从公厕到三楼的通道,这次跳楼青年只得坐在二楼的露台上,不停地指着另一家中介喊叫着:“×××中介是最黑的中介,骗了我的身份证,把身份证还回来!”从他的喊叫声中可以得知事件的起因是身份证被骗。原来,“跳楼哥”通过中介选择了一份合适的工作,交了身份证,被告知中午11点半在某家人力公司集合点名。等到11点半过了,他才赶到集合处,没发现有人点名,又找不到招工者,遂以为身份证被骗。在受到他人蛊惑的情况下,他跑到人力公司二楼的露台,以跳楼姿态吸引市场管理者和警察的关注,认为只有这样才可能妥善解决问题。后来得知,事件真相是招工者在规定时间内没有找到“跳楼哥”,他自己也没找到招工者。跳楼事件发生之时,招工者正带着报名去工厂的其他青年上车,也在找他。
+一个误会又导致了一场跳楼闹剧。可是,这次“跳楼哥”的表演性质极强,他一只手紧紧抓着二楼露台的护栏,另一只手挥舞着,指着人力公司大喊:“×××中介是最黑的中介。”可他的喊叫声完全被淹没在人力市场的嘈杂声中,路过的人很难注意到他,直到站在对面的三和青年指着他喊“有人跳楼了”,大家才纷纷顺着指示的方向看去。
+有三和青年发现跳楼哥所处的楼层只是二楼,又没有表现出真正想跳的姿态,就说:“我在老家从二楼高的地方跳下来很多次,什么事都没有。”转身绕过驻足观看的人群,走开了。此时,正值中午时分,人力公司门前聚集了很多携带行李、准备进厂的务工者,他们准备被点名、安排车辆奔赴各大工厂的岗位,在无聊的等待中,观望闹剧的人并不比上次的少。
+率先匆匆赶来的还是巡逻的协警,来到之后观察周边情况,疏散站在楼下的人群。见到协警跑过来,彩票店和小超市里的青年和上次一样跑出来凑热闹。警察也从警务室赶来了解情况,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警方并没有安排任何防跳楼的设备,也没有联系急救人员,更没有惊动消防队。在处理事件的过程中,还不时地有人从窗户下经过,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抬头看了看,说了句“别跳下来砸到我”,之后迅速离开。只见聚集的三和青年中有人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说:“又是他。”然后微笑着走远了。
+由于料定事态不会有什么重大发展,聚集的人群渐渐散去,不一会儿,仅有不到50人继续围观。这时,一位协警带着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这正是“跳楼哥”口口声声喊的那个“黑中介”。警察陪着中介上楼与“跳楼哥”交涉,“跳楼哥”见中介拿着身份证过来,主动离开了二楼露台边的位置,跟着警察一起去警务室说明具体情况。随后,围观的几十个青年也有说有笑地各自散去,又一场跳楼闹剧就此落幕。
+三和青年对于跳楼事件的看法与其说是无奈,不如说是有一种自知之明,反正除了跳楼之外,他们能够发出声音的渠道实在有限,屡次的跳楼成为一种闹剧,成为无奈之下的三和青年以极端抗争方式进行的表演。这次跳楼闹剧之后,一名协警说,被带走的“跳楼哥”本是不愿意跳楼的,只是在别人怂恿下才做出了这样的事,还拿了别人30块钱。警务室在中介归还身份证后,又给“跳楼哥”买了一顿饭,就放他走了。
+可能是为了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龙华街道的办公人员到三和青年跳楼的地点了解情况,给出的意见是尽快给能进入楼层的通道、走向跳楼窗户的道路设置障碍物,封死出口,并没有想到如何通过治理“黑中介”来从根本上解决三和青年的问题。
+连续发生跳楼事件之后,跳楼哥的表演为其他挂逼青年带来一些“启示”。他们调侃说,如果连续几天没做日结没钱吃饭,就可以上演跳楼的戏码,不会受到任何处罚,警察还给买饭吃。即使被拘留几天也挺好,有地方睡觉,有地方吃饭。比如下面这段三和青年间的对话:
+“叼毛,请我吃饭吧,三天没吃饭了。”
+“还没到饭点,等到了饭点咱们一起去跳楼,不用花钱就有饭吃。”
+简单的调侃体现出跳楼闹剧对三和青年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一方面,他们明白混吃等死的人不会引起社会的关注,要想引起关注必须采用极端手段;另一方面,跳楼只是表演,而不是真的拿命讨公道,所以有三和青年这样评价跳楼的真相:“我们只能靠跳楼活着。”
+在三和生活久了的人说:“人与人之间没有真心,都是相互利用。特别是在三和这种地方,欺骗是常有的事。”“百度上说在三和交不到真正的朋友,”一个躺在小旅馆床位上的青年说,“其实在哪里都一样。”有句“名言”可以很好地总结他们所理解的人际关系,那便是“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在三和能够接触到的最经常聚在一起的人群是业务青年,他们是为了共同利益聚在一起,即拉人头得提成。为了忽悠更多三和青年或初到三和的外来务工者来完成收手机卡、收微信号和“做法人”的工作目标,他们貌合神离地在一起活动,遇到利益纷争就会为分“人头费”而起冲突。不过与业务青年和三和青年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相比,内部的冲突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
+三和青年与业务青年以及中介之间积蓄着难以调和的矛盾:一方面,三和青年依靠业务青年的“业务”和中介提供的就业信息生存;另一方面,业务青年和中介从业务中盘剥三和青年的劳动成果。尽管三和青年多是苟且生存,但被盘剥始终是引发矛盾的导火线,忍无可忍之时就会发生更加恶劣的事件。
+有一起恶性打架伤人案件就发生在业务青年和三和青年之间。根据网上的报道,三和市场内的一家人力公司外发生了恶劣的持刀伤人案。起因是一位三和青年通过业务青年的介绍去做法人,双方商定价格之后,做法人的三和青年却被业务青年无端欺骗,被扣掉了较大一部分本应属于三和青年的报酬,三和青年难以忍受心中的怒火,或是已经被生活逼迫得无路可退,一时冲动就用美工刀划伤了业务青年的脖子。
+实际上,这位招人做法人的业务青年原本就是在三和专门坑害三和青年的黑中介。由于事件发生前没有任何征兆,以致现场较为混乱,业务青年被划伤之后鲜血直流,上衣沾满鲜血,用手按压脖子迅速逃离。与受伤者同行的青年反应迅速,将伤人的三和青年摁倒在地,帮助闻讯赶来的协警一起将伤人者制服,捆绑双手后带离现场。伤人的三和青年在划伤业务青年之后并未做出任何反抗,伤人的作案工具——一把廉价的美工刀还留在案发现场。
+案发时,现场围了众多青年,他们依旧冷漠地看待这一切,没有一个人上前制止伤人行为。伤人者被警方控制后,一些围观者甚至露出微笑,更多的是一种嘲笑,在仍有血迹的地方谈笑风生,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据警方通报,受伤的业务青年迅速被送往医院医治,暂无生命危险。
+虽然他们之间由于利益上的冲突可能会产生一些小矛盾,但主要的冲突还是爆发在三和青年与外部人士的利益冲突上。有一次,一个青年举起一辆单车扔向买卖电子商品的摊贩,这一举动立刻引起周边无所事事的人的注意,他们纷纷过来围观。事情的缘起是摊贩在收手机的过程中,正在与三和青年商谈价格,围在一旁的三和青年说“可以把手机卖给某某商家,他出的价更高”,卖手机的青年犹豫之后放弃了这次交易。
+本是一句对卖手机的人有益的建议,却令这名摊贩失去了一次赚钱的机会,那人恼怒之下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提建议的三和青年就上演了“举车砸人、发泄怒火”那一幕,幸好并没有伤到人。而围观的三和青年则群情激愤地煽风点火,说:“动手打啊,不打不是‘大神’,丢三和的脸!”举车砸人者也在围观者的鼓噪下动手推搡。此时有协警值班巡逻,却只是站在一旁看着。据说,协警在等二人真打起来,之后就可以把打架的人带回警务室,从中获得一定奖赏。由于青年仅仅是发泄心中怒火,并不愿把事情闹大,举起的单车并未砸到任何人,两人相互推搡几个来回后,事情便不了了之。
+在三和屡见不鲜的打架事件中,几乎都能看到三和青年冷漠、麻木的一面,他们习以为常地凑热闹、围观起哄、鼓噪煽动,难道他们在日常生活中都是互相孤立、毫无情感的木头人吗?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对外出务工的青年而言,人际关系理所当然是重要的,不论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还是为了摆脱心理孤独。可是,在三和生存底线的压力环境下,人际关系往往不稳定。有三和青年举例说:“前几天还和你关系特别好,可以聊天,互相递烟。过几天就偷你的水,骗你的钱。”
+三和青年建立人际关系的方式很多,来自同一省份的老乡可能聚在一起,他们说同样的方言,有着共同的地域文化和生活习惯,聚在一起可以摆脱无聊和无助的感觉。一次,一些属于同乡群体的三和青年都躺在一处体育活动场所内休息,走过来一位穿着肮脏衣服,看似已经是“大神”状态的青年,冲着躺在一起休息的同乡们随口说了一句:“××挂逼仔、××狗。”这些同出自××省份的青年不约而同地与“大神”状态的青年对骂起来,可见通过同乡联系可以在三和建立一定的人际关系网络,但同乡关系网络缺少足够的维持系统,更不能过多涉及经济利益。
+同乡们见面打招呼最常用的几句话是:“去工作了吗?做的什么?几天没工作了?”如果你说“好几天没有工作,快挂逼了”,他们有时会告诉你可以在哪里一起报名。这时一个本来不想去做工的青年也会参与进来,这也表现出了同乡的小群体意识,他们可能会对一些工作有相同的偏好,或是喜欢与认识的人一起工作。这样,既可以摆脱在工作中的无聊,还能更多地交流,加深关系,而相互熟识的人在遭遇不公正对待时也会一起维护共同的利益。
+熟悉的人际关系有助于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相互照顾,但这种相互照顾也是不稳定的,只有在所有人都获益的情况下才能较长时间地维系。一旦中间发生什么变故,便会对相互照顾的关系造成极大破坏,比如其中有一个人不去工作,仍要求他人帮助,那么双方关系就会出现裂痕,甚至会背后互相拆台。又如,在日结工作中结识的两个青年,在双方都没有出去工作又没有钱的情况下,一个青年把手机抵押在商店里。虽然他自己不想抵押,本来可以去做日结,但是另一个青年在旁边“打气”,劝他抵押手机,别去做日结。于是,在这种言语蛊惑之下,他把手机押在了店里,并与人共享了抵押手机的收入,然而赎回手机的担子就压在了自己身上。一旦出现这类情况,这两个青年的关系就难以为继,他们会在对方不在的情况下相互诋毁,关系很快就会断裂。
+三和青年建立人际关系的另一个途径是互相救济。只要一个三和青年帮助过另一个青年,受助者每次见到施助者都会主动打招呼,看似和谐的人际关系背后却暗藏危机。因为受助者会习惯性地在没钱时求施助者帮忙,不时地借钱,但这与其说是“借”,还不如说是“要”,施助者几乎不可能等到受助者还钱的那一日。有的人在陷入这种关系后十分烦恼,说:“再也不能借钱了,昨天借给那个叼毛钱了,今天都见不到他的人影啦。我今天也没饭吃了,还想让他救济我呢。”
+还有的青年说:“很多人会找人借钱,借完全都跑路了。过几天再见到他,过得比我们还惨,我们也不好意思再向他要。”其实有些经常求助于人的人,在有钱的时候也会爽快地给其他人买东西,偿还欠下的人情,但仅限于便宜的挂逼水或挂逼面。更多时候,一旦施助者减少或停止救济行为,双方的关系即刻断裂。有三和青年讲述,有一次他帮了两个人,请他们上网,但是第二天,其中一个人直接去做日结了,也不叫上他一起,以后就不联系了。
+在同乡和互相救济关系之外,还有几个小场景说明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建立关系的可能,如青年之间的吸烟、喝酒、聚餐等,但前提是这只有在同质性较强的群体中才会出现。
+吸烟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大开支,对于有烟瘾的人而言,吸烟可能比吃饭还要重要,他们说:“有了钱的第一选择是买烟,之后才是吃饭,最后才考虑住宿。宁可一天不吃饭,也不能一天不吸烟。”而对于已经没有经济来源,甚至连几毛钱的散烟都买不起的挂逼青年来说,向熟人讨要是获得香烟的另一种途径,有时还会带有乞求的语气。
+从香烟的交流中也可以发现三和青年之间的远近关系。彩票店门前出现过这样一个场景:几个青年在聊天,此时从彩票店里走出一位青年,说自己挂逼了,问另一位曾经在日结时认识的人有没有烟。青年拿出一个已经压出褶皱的烟盒,里面有几支压扁弯曲的香烟,而他并没有立刻递烟给“借”烟的人,反而用哭穷的语气说自己烟也不多了。那人再三恳求,他才爱搭不理地拿出一支,点着后吐出烟圈,仍然没有“借”的意思。“借”烟的人当时表情极为尴尬,面部扭曲,像吸毒者毒瘾发作,表情中还掺杂着被羞辱的愤怒。这时,边上有人调侃:“给人留点尊严。”有烟的青年这才开始散烟(每人一支),之后把烟盒随处一扔。
+香烟也是打开话题的非常有用的工具,给不认识的人递上一支烟就可以寒暄几句,从而打开聊天话题、建立关系。有时又会发生尴尬的一幕:在与人聊天的过程中,与他人熟识的青年走过来递上一支烟交流几句,唯独没有给你递烟。这说明他根本就不认识你或视你为无物。此外,从香烟的价格上可以看出他此时的经济状况,因为他们会衡量自身经济水平,购买不同价格的香烟;而从相互递烟的主动性方面,可以判断彼此之间关系的远近。
+除了递烟,喝酒聚餐也体现着人们之间的关系。没有高朋满座,几位穿着破旧衣服的挂逼青年,因为有着相同的生活经历、相似的日结兴趣以及共同的娱乐爱好而聚在一起;没有山珍海味,几瓶啤酒或几小瓶白酒,一包花生或从快餐店买来的简单菜品,就是他们的“满汉全席”;没有圆桌和椅子,在小巷子内、市场内或小超市门前找一小片空地坐下,没有任何东西铺垫,在醉酒中分享人生经历。
+喝酒聚餐的时间是不固定的,因为他们连最基本的三餐都无法保证,有时从早上喝到晚上,最后在没有任何下酒菜的情况下都能坐在一起聊很久,但大多数是晚上才开始聚餐。晚上的三和,聚餐的三四位青年坐在一家小超市门前的台阶上,等着外出买菜的青年回来。只见从一家快餐店内走出来一位青年,提着一个大饭盒,几个青年动身从小超市拿来几瓶啤酒围坐在一起,围着饭盒内一个荤菜和两个素菜开启晚上的聚餐时光。三两个菜、几瓶啤酒就可以把一顿聚餐持续到深夜,然后他们会在昏暗的灯光中各自走开。与其说这是聚餐,还不如说是互相取暖,摆脱内心的寂寥感受。
+在人力市场内,几位以“海新大酒店”为家的青年有时也聚餐,那更多是为了填饱肚子,而不是为了喝酒。从外面拌一两个凉菜,买几个馒头,放在铺在地上的凉席上就是一顿大餐。聚餐者通常同质性比较强,如果遇到其他熟悉的人,虽然已经挂逼,也会被邀请参与其中。关系紧密的程度也可以用消费价格衡量,啤酒或白酒比香烟更贵,只有关系紧密的人才会出现请喝酒的情况,并且请喝酒也更能体现一个青年此时的经济水平。加上酒又是打开交流话题的催化剂,请一个人喝酒表示愿意与之建立紧密关系,或者推动关系向更紧密发展。在喝酒的过程中可以相互讲述人生经历和感悟,更能了解他人内心深层的感受。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三和青年都在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特别是在解决涉及多人利益的冲突的过程中,这种追求则更加明显。人力市场内最容易发生的问题当属劳资之间的矛盾,在特殊群体聚集的三和,形成了一种以做“日结”和“临时工”为主要工作方式的特殊就业环境,其下一直潜藏着矛盾。因为做日结和临时工不需要签订劳动合同,只需要达成口头协定或遵守共同默认的规则(参加日结先交证件,完成工作回来领证件、发工资),但有时他们的劳动报酬没法保证,就会激发矛盾。怕被骗也是三和青年对日结有一定要求的原因。他们会选择自己既熟悉又不是太“黑”的老板做事,对于那些坑人的老板则嗤之以鼻,甚至暗中实施报复。在更多的情况下,由于能力、资源有限,加上有些人没有身份证或有犯罪记录,遇到不公也表现出无奈、妥协甚至退缩,最终成为吃亏的一方。他们只在实在无法忍受的情况下,才会选择非正规方式解决问题,比如前文描述过的跳楼。除了个体性的抗争行为——跳楼之外,群体性的抗争行为比较罕见,在为数不多的案例中,为寻求误工费补偿的群体性事件是非常典型的。从事件演变过程中可以看到,即使有共同的利益追求,他们在事件中也并没有产生相互协调、齐心协力的意识,也就难以真正维护自身的集体利益。
+那天的事是由下午3点多的招工引起的。午后,青年从各处“奔赴而来”,短暂的午休带走了他们的萎靡不振。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男人吸引了三和青年迅速聚集,“老板”是招日结的小工头,来三和主要负责招在深圳南山区地铁修建工程处打杂的日结,大概需要80人,工资每天220元。很少遇到这么高工资的工作。面对这一诱惑,有经验的三和青年并没有不理性地提交证件,反而质疑工头的身份和工作性质,工头一番解释后,看到还是有青年不信,索性提出不用交证件,先登记姓名。这时人们才开始积极报名,因为人数众多,报名者分为两批,一批是交了身份证做了登记的,一批是在工头的解释下没交证件,只登记了姓名的。当时约定的出发时间是下午6点,在“海新大酒店”集合。
+下午6点,没见招工者到来,这时有人说在小巷子里的麻将馆看到了工头,于是十几个人把工头“请”到市场内。招工者解释说由于工地情况有变,要等到7点出发。到了7点,招工者又说工地上已有从其他地方招来的工人补足了空缺,不再需要人去了。他们感觉受到了欺骗,被放了鸽子,对这种解释和结果极为不满。人数众多的三和青年为了获得补偿,共同把招工者扭送到警务室,交由警察处理。
+晚上7点,招工者被三和青年扭送到警务室之后,经过短暂交流,需要从三和青年中选出一位谈判代表说明缘由,并代表三和青年与招工者协商出解决方案。聚集在警务室的三和青年立刻发生混乱,都在向后退缩,其实是不愿意当谈判代表,怕引火上身,在三和待久了的人都有一种不安全感。警察见无人主动做代表,表示如果不能说明缘由和需求,只能就此作罢。这时,一位高高胖胖的青年站出来,表示愿做代表,他属于做了登记的一员。大概晚上8点多,在了解完情况之后,警察和代表走出来,说是招工者在联系大老板,等到晚上10点可能会有工作。
+随着夜晚到来,三和青年越聚越多,最多时达到200多人。晚上10点后,大老板给出明确答复:没有工作,招工者也很难补贴那么多的误工费。这激起了三和青年的愤怒。三和青年代表走出警务室,与聚集的青年交流接下来应该商谈的事情,即补偿问题。三和青年的态度是必须付一定的误工费,希望几方(警察、代表、通过电话联系的劳动局办事人员)努力协调,要求得到妥善解决。此时并没有人冲撞警务室,所有涉事的三和青年都在警务室外等待。
+在谈判过程中,三和青年代表不时地出来和外面的人交流进展和利益诉求。晚上11点多,代表告诉在外等候的三和青年:“招工的时候签了名的,可能会有一些补偿,但是没签名的,就不要再在这里等了。”这时人群中就有人反驳道:“我们也耽误了时间的,要不是这么多人在这里,警察才不会去解决。”还有人高喊着:“没签名也是工头不让签。耽误了时间,就得给钱。”此时,一些人直接把矛头指向了三和青年代表,说他谈判不利,一定是从中得了好处。有人提出再派一个代表去讲条件,当大家推搡当时叫喊声音最大的人去时,他却拼命往后退。边上就有人解释说:“身份证都没有,还有案底,谁敢去啊!”
+谈判此后僵持很久,接下来的结果比之前的更糟,招工者明确表示没有任何补贴,大老板也不会给出任何补偿。面对这样的结果,三和青年全部围堵在警务室门口,有人试着去推警务室的门,可见随着时间的推进和事件的发展,三和青年与警察的关系也变得紧张,不再信任警察的处理方式,将矛头直接转向警方。有人说:“全部堵在这里,给政府施压,政府就会给他们的大老板施压。”警务人员解释说:“不要在这儿围着了,都先离开,我们会处理好。”有三和青年大叫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反正都已经挂逼了,就等着这次日结挣点钱,饭都没的吃了。”此时,警察似乎感觉到事态有点不对劲,拉起了警戒线维持秩序。三和青年大多乖乖地待在警戒线外,老老实实地遵守着警察定下的规矩。
+在事件发生的过程中,过路的两个胖子驻足观看了一会儿,询问发生了什么,知道大概情况后给三和青年提出了“建议”,让他们给相关媒体打电话,曝光这件事。这提醒了三和青年,他们各处询问谁有手机,很多有手机的青年不想惹出更多麻烦,不愿意使用自己的手机拨打电话,以手机没电了、欠费等各种理由拒绝。
+终于,其中一位青年拿出手机,首先拨通了区公安局的电话,以报警的名义说明这里发生的情况,之后却没得到任何回应。又有三和青年连续拨打各报社等媒体的电话,没有任何一家接通,毕竟时间已近午夜。最后,他们通过网络查询政府热线,拨打之后依然没有接通。三和青年打电话的目的非常简单,通过媒体曝光把事情闹大,给警务室处理问题的人员施压,从而获得务工补偿,却没有任何结果。
+转眼过了零点,招工者走出警务室向大家致歉,希望求得原谅。只见数十位青年一拥而上,不但不接受任何道歉,反而试图对招工者拳打脚踢。在警员的护卫下,招工者才没受到伤害,手忙脚乱地退回警务室。
+深夜2点,大老板过来了解情况之后准备离开,三和青年受到警察的指点和暗示,明白大老板才是有可能给补贴的人。几位青年迅速包围了大老板乘坐的即将离去的车,三位青年站在车前,一位青年拿了两辆共享单车放到车下,并拍着车要求大老板下车。大老板无奈之下只得下车解释,核心意思是没有干活又没有签订劳动合同,就等于没有任何证据和理由给补偿。
+在整个群体性事件的进展过程中,三和青年表现出两个重大弊端:一是没有领导者和组织者,甚至在选代表的时候都没人敢于出头;二是缺乏合理合法的抗争手段,一味地聚集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当然,还必须考虑三和青年在群体性事件中如一盘散沙是有一定自身原因的,毕竟“他们的身份证都是假的,警察再查他们的身份证,那麻烦就大了”。
+夜里3点多,只剩下十几人没走,他们大多没钱租床位,索性直接睡在警务室窗下,还戏谑地说只要把窗户稍微打开一点,就可以享受警务室凉爽的空调。很快,他们席地而卧地睡着了。早上5点多,在警务室外睡觉的青年都已离开,到三和市场去找日结,没有人再追究误工补偿,连招工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离去了。
+回顾此次事件,参与的青年可以分为四类:第一类是在招工者那里签了字的,可视为有一定证据证明雇佣关系;第二类是与招工者达成口头协定却没有签字的青年,拿不出证据证明存在雇佣关系;第三类是浑水摸鱼的,也就是受到事件吸引,来到警务室外面假装达成口头协定,想从中获得一部分经济补偿的青年;第四类纯粹是围观看热闹的。
+这几类人在事件发展过程中表现出不同的态度。签了名的三和青年,他们的主要目的不是要招工者道歉,也不接受道歉,因为道歉解决不了接下来一两天的吃饭住宿问题,他们就是要求补偿误工费。这一部分人推选出代表,去警务室与多个政府部门及招工者协商谈判,表明三和青年的态度,他们表现得最为活跃,坚决维护自身利益。没有签名却达成了口头协定的三和青年,他们据理力争是因为工头没让签名,导致他们拿不出相应证据,因而态度也比较坚定,认为这耽误了他们做其他日结,想靠着把事情闹大而获利。第三类混在其中假装达成口头协定的青年由于心虚,只是在外围叫喊几句,甚至有人鼓动没有签名的三和青年说:“签了名的是人,没签名的就不是人了?是老板不让签。”试图把事情扩大化。当出现“补钱也只补给签了名的”这一初步谈判结果时,他们中很多人悄悄退出,而真正达成口头协定的三和青年抗议更加强烈。看热闹的三和青年则唯恐天下不乱,他们出主意支着,说是可以通过媒体、通过热线往上反映,“不行就直接砸呗”。他们还怂恿别人道:“你们百十号人冲进去,连警察一起打了。”显然不是为了真正解决问题,而是忽悠参与事件的人闹事,借机取乐。
+警务站和警察是此次事件的关键参与者,他们根据证据和法律规章办事,承担着与各方协商沟通的工作,尤其是在事件进行过程中,警察一直安抚和控制三和青年的情绪。可是,由于三和青年未与招工者形成真正的劳动关系或雇佣关系,补偿的确认是十分困难的,最终只能对招工者是否非法招工进行调查。
+早上5点多,警务室外的三和青年已经离开,没再纠缠此事。有一位瘦高的青年在三和市场寻找参与事件的利益相关者,想要再次聚到警务室要求解决问题,但却无法继续把其他参与者组织起来。
+这次的事件很快就成了“历史”,从中反映出三和青年自身力量弱小,也不懂得如何合理合法抗争的境况。他们没有发声渠道,即便出了问题也根本不会有人关心。三和青年是社会底层,是弱势群体,还背负着生存压力,或是背后有不愿意透露的生活经历,他们所经历的事情也已经消磨掉他们的活力,当自己无法组织起来合理合法抗争的时候,谁又会真正关心他们?
+三和青年因趣缘而聚,在看似一致的价值取向背后,实际向往的是三和所给予他们的所谓闲散和自由。尤其当身处生存底线的时候,他们会本能地将求生欲和利益置于首位。其中久留三和不愿“上岸”的人,本身就是为逃避社会及家庭责任而来,除了务工和厮混外,他们没有了任何社会关系。松散的日结工作和窘迫的生活状态也难以使他们之间建立相互信任且稳定的合作关系,连看似高尚的互助行为实则也只是等同于赊账。因此,个体的抗争方式往往由于某一个人能够自己掌控而屡屡见效;相反,群体的抗争方式则因阵势远远超出个人的掌控范围,而难以有所收获。当他们将一切挫折归结于自己缺乏社会资源时,事实上,他们没有意识到正是由于自己摆脱了对社会、对家庭,甚至是对自身的责任要求,才真正陷入无援之境。三和终非青年们长久避世的世外桃源,稳妥、有效地回归社会、回归家庭,才是他们登达“彼岸”的正途。
+在深圳,三和并不是一个神秘的、与世隔绝的地方,或许很多人每天都坐着公交车路过三和周边的街道,他们很少把熙熙攘攘的人力市场和“三和大神”联系在一起。或许,三和青年是一群神秘的、与世隔绝的年轻人,或许迎面走来,也不会有人为了躲避绕道而行。如果需要对三和做一个较为准确的界定,那就是低工资收入、低生活成本的流动人口聚居区,而不是被描绘为近乎与外部社会隔绝、充满暴力犯罪、社会生活混乱的贫民窟。换言之,想要预测三和青年的走向,先要搞明白三和距离真正的贫民窟究竟有多远。
+三和最接近贫民窟的地方主要有三个方面:低工资且不稳定的收入来源、低成本存活的可能性和与外界有一定程度的隔离。
+深圳市2019年最低工资标准是每月2200元。如果按照每天收入150元,三和青年只需要做满15天就可以超过最低工资标准。对一个普通的工薪族而言,每月工作15天以上只是常规操作,但对处于挂逼状态的三和青年而言,每月工作15天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否则在他们中间也不会流传着“干一天玩三天”的说法。
+按照“干一天玩三天”的说法和每天150元收入标准计算,三和青年每个月的收入大约只有1200元,比2200元的最低工资标准还要整整少1000元。在深圳生活过的人都知道,2200元的最低工资标准根本无法保证生活质量,更不要提月收入水平处于1200元的三和青年们了。想象一下,三和青年在生存底线上挣扎的生活是普通人所不能接受和忍耐的,他们存活的依托除了日结工作之外,就是吃挂逼面、喝挂逼大水、露宿“海新大酒店”,以及使用各种廉价的商品。
+各种挂逼商品为三和青年提供了低成本生存的可能性。所谓的低成本生存也可以用穷困潦倒来形容,按照一天40元的生活成本计算,一天可以吃两顿挂逼面,喝一瓶挂逼大水,加上一张15元的床位,还能有几块钱余钱用来买彩票。如果把床位换成网吧的包夜,那么既能够满足娱乐需求,又可以在疲惫不堪时在椅子上百态横生地睡一觉,看上去也是不错的选择。“有衣裤”的两位老太婆源源不断地提供着一次性的二手衣服,馋起来还可以买1元钱一块的西瓜或者1元钱一袋的零食解解馋。
+粗略算起来,三和青年挂逼一个月的生活成本真的也就在1200元左右,低收入工作和低成本生活之间近乎完全匹配。只要肯隔三岔五地去做做日结,活下来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忍受普通人无法接受的生活条件和形成乐在其中的生活态度,乐在其中就意味着三和青年圈子里的境况与外界是不太一样的。
+三和与周边最格格不入的地方就是存在的目的,某人力公司的“黑妹”说“出来就是赚钱的”,对来到东南沿海的绝大部分打工者而言,赚钱虽然不是唯一的目的,但赚不到钱一定是回老家最重要的理由,赚不到钱又不离开的可能只是极少数。毫无疑问,三和青年就是这极少数中的一部分,毫无目的地生存让他们逐渐与外部的社会产生了一些隔阂,他们会讥笑那些兢兢业业的务工青年,会把流水线上的小工称为“富士康奴隶”,用特定的话术来抵御普通人习以为常的工作和生活,却又不得不接受中介的日结,有时候还得觍着脸去找中介借钱。也许,他们会有与外部普通人世界隔离的想法,不过这只是一厢情愿,要吃饱肚子生存下去还得依靠离开三和去做日结,他们就像摇摆人一样切换自身的生活状态。
+三和充其量只能算作贫民窟的雏形,今日的它缺少了贫民窟所需要的诸多要素,比如暴力、犯罪、职业和家庭。小偷小摸在三和倒是常见,暴力行为并不多见,极少有暴力案件和流血事件发生,更不要说人们在影像中看到的根植于贫民窟的帮派和团伙。倘若把团伙的界定放宽一些,倒卖身份证、银行卡、电话卡、当法人背后都有一点点相似,但又很难把这些事情准确界定为犯罪行为,反而更像是打擦边球,人们都知道这些行为背后的种种可能,却无法单单据此给人定罪。这些掮客也不是三和独有的、稳定的职业群体,他们与其他国家贫民窟里的职业化特殊人群相比,显然还有比较大的差异。既然三和青年的生存之道依然是常规手段,没有滋生其他的特殊产业和特殊职业,也没有出现空间上的排他效应,他们就是社会可接受、可接触、可接近的人群,社会重新接纳他们也是顺理成章的,只不过三和青年自己在有意识地逃避社会,或许是逃避社会给予他们的角色,或许是逃避社会要求他们承担的责任。
+如果有人追问:三和真的会成为贫民窟吗?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因为贫民窟并不是短时间内形成的,形成贫民窟至少需要两个内部条件:一是人群具有相当高的稳定性,二是出现明显的群体代际接续。就研究中的观察来看,三和青年并不是一个稳定的群体,不断有人口的流动和替换,在生活方式上也与其他群体差异不大。而从经典的社会学定义来看,社会群体的共同特征包括:①有明确的成员关系;②有持续的相互交往;③有一致的群体意识和规范;④有一定的分工协作;⑤有一致行动的能力。显然,这5个特征三和青年都不太具备,或者说只是在一些特定情景下才会出现一丝社会群体特征的征兆。而从群体的代际接续来看,三和聚居的青年几乎清一色是男性,没有出现一点点家庭化痕迹,一丝一毫代际传承和长期维系的可能性都没有,也就很难诞生出西方社会中出现代际延续的典型贫民窟。
+就目前调研情况来看,三和成为典型意义上的贫民窟的概率几乎为零,那么三和青年作为参与主体,他们的出路究竟在何方?其实对三和青年而言,他们的出路几乎是没有选择的,如果说有选择的话,就是选择如何离开和何时离开。对一般的进城务工者而言,他们的流动带有强烈的周期性,每逢过年都从务工地赶回老家,过完年又会从老家匆匆赶回务工地。三和青年中有一部分人也会遵照过年回家的传统习俗,有的人过完年也就不再回来,毕竟这里无法实现他们的梦想,更不要提他们的家庭责任和义务。但有一些三和青年是与老家断了联系,常年赖在三和不离开的,他们的出路则是一个不太容易解决的问题。
+如果从一个研究者的视角去揣测不回家的三和青年,他们的出路更多地依赖于自我意识的觉醒。在三和生活久了,或多或少会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自己和身边的一些人就像行尸走肉一样,对外部世界的变化没有感知,每天都可以周而复始地混迹于网吧、彩票店、人力市场,没钱的时候才去做日结,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的变化。除了做日结外出之外,他们很少接触外部的世界,而外部的世界对他们也毫无感知。在生活窘迫的情况下,几乎没人会关心别人的生活状态,在外来招工者、小旅馆的老板、做法人的代理眼里,三和青年就是用来赚钱的工具,而非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三和青年中,不是没有人对三和的生活产生极度的厌倦,不过他们并没有摆脱行尸走肉状态的底气,没有工作技能,没有吃苦耐劳的精神,离开三和就要抛弃现在“轻松”“闲适”的混日子生活,过上辛苦劳作的“苦日子”,而他们是为了逃离辛苦劳作的“苦日子”才来到三和混日子的。所以,三和青年的自我觉醒更需要他们内心改变生活态度,但这对初来乍到的“新人”兴许有用,对厮混已久的老油条效用就要大大降低了。
+因为个体性因素和自我意识的唤醒,比如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或者对三和的生活方式产生了极度的厌倦,而选择逃离三和的可能性之外,影响三和青年出路的第二种可能是社会生态链的断裂。三和社会生态链是构成三和青年低成本存活的一系列生活条件,其中任何一个生活条件的消失都可能造成社会生态链的断裂。
+三和社会生态链总体上可以分为资源获取和生存维系两个环节,资源获取包括人和收入两个方面。一方面,三和青年是一个不断流动的群体,必须要有人源源不断从外部输入方能维持群体规模,社会生态链中其他环节的参与者才有获利的可能。比如,如果没有足够的人去大风面馆吃饭,面馆老板就不得不亏损经营,直到坚持不下去离开。维系三和青年群体规模的是正规经营的人力市场,虽然三和青年不会到正规经营的人力市场里去找工作,两者之间看似没有直接联系,但正是人力市场的存在让大量外来人口来三和求职,其中一部分由于种种原因会在三和附近短暂生活一段时间,或许其中另一部分就成为三和的常住民,成为三和青年的一员。故而,正规的人力市场在维系人群规模上的作用不可忽视,乃至于起决定性的作用。在正规的人力市场之外,以日结为主的地下人力市场就成为三和青年找到工作和获得收入最重要的途径,这也是获取资源的另一个方面:收入。可以想象,一旦失去日结工作机会,三和青年必然会被迫改变工作节奏,最典型的“做一天玩三天”的生活方式也必然会被改变,由此依附在生活方式之上的相关环境也会随之改变。现实的另一种可能是,如果没有日结作为收入来源,三和青年会转移阵地到有日结的地方重新聚集。
+与获取资源相比,生存维系环节的构成要素要丰富很多,吃穿住行都可以与之相关,但似乎又都没有一击致命,导致低成本生存无法维系的可能。需要看到在城市治理方面,人们常常低估了低收入人群的耐受力,三和青年的低成本生存具有非常强的弹性和替代方案,拿住宿来讲,他们钱多的时候可以住便宜的单间,钱少的时候可以住大屋的床位,没钱的时候在“海新大酒店”打地铺也是能够熬过去的。对生活质量的低需求与市场化的丰富供给相比,除非出现生存维系环节整体性和长时期的变化,他们想必都能够找到替代性解决方案,这与生态系统中任何一个物种的消失都必定导致生态系统瓦解有着天壤之别。如果非要在生存维系环节找到一个缺口的话,那就是三和区域整体租金的上涨,只有租金全面上涨才会真正影响生活的方方面面,小旅馆、面馆、网吧的经营者是外来人口,也都会受到租金上涨的影响,进而整体性、长时期地提高生活成本。
+事实上,租金全面上涨的可能性并不大,与周边区域相比,三和并不是真正的租金洼地,那么有可能提高租金的方式就是寄希望于城市社区改造。城中村与社区改造是深圳经济社会发展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问题,2019年,深圳著名的城中村——白石洲改造的消息刷爆了网络,那里曾经是房租的价格洼地,也是很多“深漂”落脚的第一站。白石洲的存在可以说是深圳这座移民城市开放包容的体现。2018年,深圳出台了《深圳市城中村综合治理2018—2020年行动计划》,提出到2020年7月底前要完成全市1600多个城中村的综合治理,消除城中村各类安全隐患。王石在为万科的城中村改造计划“万村计划”站台时曾说:“深圳1044个城中村里居住了60%的城市人口,为四面八方来到深圳追求梦想的人提供了第一落脚点,他们是特区活力与竞争力的基石。”调研期间已有传言,万科即将进入三和开展城中村综合整治的改造工程,首当其冲的影响就是小旅店的老板们无法继续租用城中村的房子。
+无论主动还是被动,三和青年的离去有三种可能:个人觉醒、底层社会生态链断裂、城市社区改造。如何在城市改造更新的过程中保持城市包容性或许是国内很多大城市需要思考的问题,北京的封墙堵洞和上海严控农民工子弟小学都是为了实现城市改造更新和疏解人口的目的,大幅降低城市包容性的社会政策。对于三和青年以及与之相似的农村出生的青年所带来的问题而言,更好的解决方案应该是防止农村出生的青年成为三和青年。
+就研究而言,与其说三和青年是一个社会群体,不如说他们是一个时代变迁的人群具象。在中国快速工业化、城镇化和市场化的发展过程中,出生于广大县域和农村地区的青年总是需要到大城市寻找出路,无论是在工厂流水线上当机械化的工人,还是做奔波于街头巷尾的快递小哥,都是农村出生的青年来大城市找出路的一种工作和生活方式。
+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大城市里,农村青年的工作和生活方式并不是由自己决定的,而是由城市发展和产业更替的特点决定的。如果将时光倒退20年,21世纪初是深圳外向型经济和劳动密集型产业最为鼎盛的时期,一些工业园区下班的时候,从工厂流水线下班的多是20岁出头的青年人,他们像蜜蜂一样从各个工厂大门蜂拥而出,瞬间把整个街道堵得水泄不通。那时来深圳的外来务工者的生活是经典的两点一线,从宿舍到流水线工作,再从流水线到宿舍睡觉,超时加班工作、没有医保社保,甚至连上厕所和吃饭都要被严控时间。20年后,深圳经过一系列腾笼换鸟的改革发展,工厂、流水线和密密麻麻的“人头经济”业已离场,即便在一些存留工厂里,还在工作的大都是大叔大婶年龄的工人,老板也会不停地抱怨现在“90后”“00后”工人留不住、管不住,工厂宿舍里不但要有空调,还必须有Wi-Fi。
+这个时代既产生了不愿意上流水线的青年一代打工者,也产生了既不愿意在工厂里挣重复劳动的血汗钱,又没有足够知识和技能赚取更高收入的三和青年。往大处说,三和青年的出现,是中国在融入全球化过程中处于产业链底端,备受国际资本剥削形成廉价工厂的仍在延续的负面后果之一。往小处说,是中国经济增长与社会发展滞后之间的矛盾在青年代际人群身上的显现,且社会发展的滞后还会存在下去。
+社会发展滞后最大的体现是教育,中西部地区和农村地区无论是高等教育,还是义务教育,都与东部地区和超大城市形成了差距。看看曾经辉煌的兰州大学,看看日渐低调的西安交通大学,再看看一些地方村里早已破落没有学生的小学和分布在偏远乡镇连农村家长都嫌弃的中学,就不难知道中国的教育体系在生产什么。一方面是充满中产焦虑和精英焦虑的“海淀家长”,培养各种“学霸”;另一方面是源源不断地通过薄弱农村教育走出的数以亿计的没机会接受高等或职业技能教育的廉价劳动力青年。
+恰恰中国的现实是东部沿海地区和超大城市都早已摒弃了低端产业的“人头经济”,不约而同地追求高质量的经济增长模式,无论是腾笼换鸟,还是机器换人,廉价的劳动力不再是经济增长的必需品。同时,作为廉价劳动力的青年人也陷入了更多的迷茫,现实很残酷,即便是一个人在生产线上累死累活,收入也就和餐馆里的服务员差不多,甚至远远不及那些终日来回奔波的快递小哥。谁还会选择进入血汗工厂,成为生产线上随时可以替换的“零部件”。时代进步了,产业升级了,青年选择更多样了,教育却严重滞后,或许有人会提及职业教育和终身教育。是的,职业教育应该是解决三和青年问题最好的路径。可是,当在一个西北小县城看到若干家依靠地方人社部门“活着”的培训机构,当了解到一个大叔反反复复进了七八次各种职业培训班却只是为了地方政府完成“指标”时,你一定能够想象到,指望政府某些部门的职业培训解决问题,十分困难,难有效果。但良好的教育,确确实实是切断一代又一代青年人成为廉价劳动力和走向血汗工厂的关键,这方面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另外一个解决三和青年出路的方式,或许是来自家庭的力量。传统的中国人都有比较浓厚的家庭观,调研也发现不少三和青年有一个理想是回到老家安居乐业,这一点也符合中国早期流动人口个体生命周期的特点,结婚前可以浪迹天涯、外出务工,成家之后就安分守己、留在老家,尤其是在女性身上较为明显。对新一代外出务工青年而言,这一规律能否发挥作用是存有疑问的,因为很多新一代外出务工青年曾是留守儿童,他们从小对父母和家庭的情感和依赖并不强烈,虽然父母为了给他们挣学费、盖房子、娶媳妇不得不持续地外出务工,可是他们并不一定领情。实际上,在广大中国农村的土地上早已出现了恶性循环:“撤点并校”之后,农村家庭的父母为了孩子能够去县城或者中心镇上学必须外出务工,因为来自土地的收入根本无法支付学费、住宿费等一系列费用。父母外出打工,缺少亲情陪伴,由此导致家里的孩子对父母感情淡漠,对家庭缺乏责任感和认同感。这一点在三和青年身上有所体现,一部分三和青年就是曾经的留守儿童,他们外出并不是为了家庭,也不想履行家庭义务,甚至长期不和父母联系,无责任感的生活又进一步演化成无羞耻感的生活。作为缺乏责任感的社会孤体,他们的生活会让家庭蒙羞。大多数三和青年不愿意照相,他们最担心的不是照片曝光,而是照片曝光之后会让老家认识自己的熟人耻笑。所以,如果想通过家庭途径减少未来的三和青年,恐怕先要解决留守儿童的问题,至少要让他们从小与进城务工的家人共同生活,也更有利于他们在城市中学到有益的知识和技能,成年之后融入城市社会。
+每当说起农村务工青年,都有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那就是社会融入。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农民工的社会融入就被广泛关注,地方政府并不是不欢迎农民工融入,但地方政府希望的是农民工融入工厂流水线成为廉价劳动力,并不是让农民工真正融入当地社会。2019年,很多大城市和中心城市出台了吸引人才的优惠政策,这些政策几乎都针对高端人口,而罕有针对务工农民工的。这存在两方面的暗示:第一,大部分大城市和中心城市仍然存留着歧视外来人口,拒绝农民工社会融入的态度;第二,大城市和中心城市的城市发展和经济增长或多或少减少了对普通外来劳动力的依赖,进而转向依赖具有较高知识和技能的人才群体。2019年年末,《关于促进劳动力和人才社会性流动体制机制改革的意见》出台,对于备受媒体关注的“全面取消城区常住人口300万以下的城市落户限制”,农村的网友“自嘲”:房子卖不掉了,又忽悠我们进城买房。
+上述现象都意味着中国业已错失解决农民工社会融入的最佳时机,在地方政府需要农民工作为廉价劳动力支撑产业发展时,在老一代农民工累死累活想在城市里安家落户时,社会没有做出有利于农民工的政策选择,使他们在经济社会发展中处于被牺牲的地位。当新一代进城务工的农村青年不愿意被“牺牲”时,他们身上呈现出的逻辑恰恰与地方政府的逻辑相反:三和青年愿意融入城市,却不愿意融入工厂的流水线。这是另外一种与西方人口迁移理论选择性社会融入截然不同的选择,是对大城市五彩斑斓的渴望和对工厂机器异化的厌恶。因而,如果想要从社会融入角度给三和青年留一个出路,那就是不能再牺牲进城务工的农村青年的利益,让他们不仅有机会融入工厂,还有机会融入城市生活。同时,要尽快缩小城乡和地区经济发展差异。人们都知道,中国城乡间和区域间的经济发展差异在短期内难以拉平,即便政府不断强调城乡间、区域间均衡发展,推动产业的梯度转移,但效果不尽如人意,其背后的原因并非只在于经济层面,而更主要是在于社会层面。东部沿海发达地区和少数超大型城市已经成为人才、资源的黑洞,越来越多缺乏教育、知识和技能的农村青年会随之被吞噬在不平衡的发展过程中。
+2010年,自中国经济总量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之后,中国的经济发展就已经进入超高速增长的后期,在人口红利助力下,过度依赖投资、出口以及盘剥廉价劳动力的发展模式进入尾声。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从2013年到2018年,规模以上传统劳动密集型行业法人单位有6.4万个,减少5000多个,从业人员下降29.5%。2017年,深圳依赖劳动密集型产业的来料加工贸易出口占出口总额比重仅有0.4%,比1993年下降47.7个百分点。当中国经济开始追求高质量发展,当深圳的产业开始向价值链高端延伸,先进制造业和高技术制造业成为内涵式增长的主动力,没有产生太大变化的或许只剩下农民工。三和青年的产生,也可以说是一个时代行将终结时仍存留的社会“遗产”。
+如果只是立足解决生活在深圳三和地区的三和青年,那并不是一个难题。当然,使用强制力驱散、收容和遣返三和青年这类群体的做法,在当下的深圳恐怕难以真正施行开来,其引发负面社会反响的风险极大,不宜作为主要选项。最直接的做法是关闭一些不规范的人力资源市场,同时加强对重点行业用工单位的日常监管,禁止类似日结的用工形式,这样就可以从经济来源上掐住三和青年的命脉。如果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还可以以消防安全作为理由,关停一些小旅馆和网吧,减少三和青年的栖息之地和娱乐之所。进一步的工作就可以是对三和内外部的商业设施进行升级改造,增加商家的成本,进而提高三和青年的生活成本,比如引入万科的“万村计划”,对三和地区进行整体性的改造。
+这对于驱散三和地域内聚集的三和青年都会是有效的方法,但这些方法并不能真正消除三和青年现象。想一想,当在三和无法栖息时,流离失所的三和青年会不会在另外一个相似的“三和”重新聚集起来?如果把三和青年的后备军,即农村出生无法获得优质教育、习得知识和技能的青年人都算进来,驱散三和地区聚集的青年就会显得毫无意义,因为只要教育模式、区域差距依然存在,一代代没有知识和技能的农村青年被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就只能被作为廉价劳动力使用,而经济社会发展又行将跨越依赖廉价劳动力的时代,农村青年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注定要成为被时代进步抛弃的“零部件”,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事实上,从社会学视角来看,自工业化以来,教育体系不断完善,教育日渐普及,社会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地成为工业化所需要的“零部件”,教育最直接的目的就是生产符合工业和产业发展的劳动者和职业群体。在严重滞后于时代发展需求的教育体系下,广大农村青年能够选择的出路并不多,而此刻需要做的是通过教育系统的全方位改革,让农村青年有更多的机会选择命运。一个好的教育体系需要与社会经济发展相适应,而不是生搬硬套的舶来品,义务教育如此,高等教育、职业教育也应如此,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让教育帮助人们改变命运。换言之,三和青年的出路不在于别人给他们画定什么路线,而在于他们改变人生轨迹的意志和能力。倘若每个人都有意愿且有能力改变自己的生活,又会有多少人在花样年华里去三和“混吃等死”?所以,教育是为数不多的社会能够帮助农村青年选择人生的最重要手段,也是一劳永逸解决三和青年问题的关键所在。
+三和人力市场是使得整个参与式观察研究成为可能的基础。人力市场在农民工流动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在早期农民工拥入城镇寻找工作的过程中,最关键一环就是信息流的影响,人力公司在掌控了就业信息后,通过人力市场实现供需双方匹配,因而人力市场是中国城市化和工业化进程的产物。三和青年的出现与人力市场的发展演变息息相关,三和市场是深圳龙华区主要人力市场之一,它的形成既给无数务工者提供了便利,也给三和青年提供了足够的生存空间。
+人力市场的参与主体可以简单地归纳为市场管理方、人力公司和求职者,三者相互依存。没有市场管理方,就不会出现人力公司的工作场所,也不可能出现求职者获取信息的渠道;人力公司需要依靠名气较大的人力市场获得稳定客流,求职者也希望在大型人力市场中尽快获得就业信息,尽量减少求职成本。应当说,人力市场具有较强的聚集效应,市场越大,人力公司越多,工作岗位供给越丰富,求职者就越会蜂拥而至。
+在市场管理方、人力公司和求职者相互依存的关系链条上,市场管理方与人力公司之间是长期的、稳定的合作关系;而由于务工者流动不可控,市场管理方与求职者之间、人力公司与求职者之间的合作关系是临时的、不稳定的。在长期的、稳定的合作关系下,人力市场和人力公司容易产生互惠机制,而在临时的、不稳定的合作关系下,无论是人力市场与求职者,还是人力公司与求职者之间都难以形成真正的互惠机制,缺少互惠机制形成的前提条件。作为管理方,人力市场更有利的选择也是与有长期稳定合作关系的人力公司合作,而非保护临时的、不稳定的合作关系,即求职者的切身利益。因而,人力公司与求职者之间如果只是一锤子买卖,就难以避免人力公司利用其信息不对称的优势盘剥求职者,求职者也不得不接受盘剥,其利益总会或多或少受到损害。
+进而,在三和市场可以看到有一些不成文的规则:押身份证、口头协议、赚取中介差价,等等。这些不成文的规则大多形成于早期劳动力市场供大于求、务工者能够忍受苛刻条件的情况下,老一代农民工就是为了赚钱而来,只要能赚到钱,他们可以忍受诸多不合理甚至不合法的要求。如今的青年农民工与老一代明显不同,虽然他们在深圳仍然处于局部地区劳动力供大于求的环境之中,却对人力公司的盘剥有了更多抵触。最重要的是,由于制度性障碍的存在,外来人口融入大城市的难度依然很大,而大城市对农民工的社会保护基本上停滞不前,两者之间的错位就为底层社会的出现提供了可能。
+三和青年脱离家乡社会网络和家庭支持,来到城市打拼,自身力量难以抵挡来自城市社会的压力,不得不建构一个区隔于主流社会的城中村圈子,逐渐形成新的社会空间。“90后”和“00后”农民工在城中村的社会空间中持续互动,形成了与主流社会文化相异的工作生活状态、社会交往形式和人生态度,这些社会性要素持续进化并被不断再生产,从而结构化为一种归属于底层社会的亚文化,姑且称之为“三和文化”。
+在三和文化下生存的三和青年群体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每一个三和青年都曾与他人一样,怀揣梦想和憧憬来到大城市寻找机遇,希望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然而现实无情地打碎了他们的梦想。在缺少必要的经济资本、社会资本、文化资本和权力资本的情况下,他们即便竭尽所能地卖力工作,也只能游走在城市边缘地带,稍微懈怠和懒惰都会让他们轻易滑落到社会底层,并逐渐与主流社会产生断裂。其背后的原因,从小处讲是三和特有的文化环境和三和人力市场日结工作带来的客观后果;从大处讲,离不开中国社会最近一二十年的新变化,以及社会转型期,一些政策的不充分、不到位。
+英国社会学家保罗·威利斯的《学做工》一书写到“家伙们”洞察了学校的个人主义和精英主义,看透了未来没有选择的生存状态,从人生发展的角度决断出最有利的身份和行动,从而衍生出抽烟、喝酒、旷课、打架等反对学校权威和社会不平等的“反学校文化”,进而逃离学校。与“家伙们”不同,在儒家文化影响下,中国家庭学而优则仕的观念始终存在,恰又赶上中国经济起飞的窗口期,“知识改变命运”成为恒定的真理,“只有认真学习,才能出人头地”成为家长们的信条,“反学校文化”对于中国家庭似乎很遥远。但不能忽视的是,中国农村存在着数以亿计的从未接受高等教育,甚至从未进入高中的青年,他们远离学校成为进城农民工大军中的一员,三和青年就是其中一个极端的案例。
+如果说“家伙们”是通过对人生轨迹的洞察主动逃离学校,那么,这些延续父辈轨迹的农村孩子则是在毫无希望的学校生活里被动离开学校,这一现象的出现与中国农村教育的没落有非常紧密的联系。
+三和青年中“90后”非常多,甚至一些“00后”也逐渐加入其中,他们成长于社会转型期,多元文化的产生和新奇事物的出现改变了他们的思维方式、学习方式和生活方式。网络的兴起和普及是农村青年成长过程中面临的新奇事物,网络在带来虚拟空间种种享受的同时,也使他们沉迷其中,影响他们的学业和个人发展。“业务青少年”就是出于好奇才去网吧玩游戏,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当逃课和放学不归家成为一种常态,他原本不错的学业成绩直线下降,最终自我放弃,无奈之下选择闯荡社会,虽没沦落为“挂逼青年”。调研中发现,三和青年大多来自偏远农村,当地经济落后、资源匮乏、信息闭塞,他们难以享受优质教育资源,学习成绩显然达不到知识改变命运的要求。“受害青年”就是由于家庭条件较差,学习成绩落后而辍学进入工厂,这也是很多三和青年的共同经历。
+当城市发展为农村劳动力提供就业机会和发展机遇时,由于城乡分割的户籍制度限制,他们的孩子只能留在家乡,成为留守儿童。留守儿童寄居祖辈身边,辍学现象早已屡见不鲜。“三和小鬼”就曾是一名留守儿童,也是寄居在祖辈家庭中年龄最大的孩子,他要兼顾家庭的日常劳作,没有时间和心思学习,没能考上高中,只好随父母外出务工,与父母产生矛盾后便到三和谋生。这些活生生的例子反复证明了中国经济发展、社会进步过程中被丢弃的人群难以逃避的晦暗人生。
+农村青年较早离开学校,丧失了通过学习提高社会竞争力的机会,只能在城市中依靠出卖劳动力过活,从事高强度、低保障、低报酬的低端工作。正如电影《摩登时代》中描述的场景,他们在流水线上日复一日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不仅身体受到伤害,个体精神也不断被侵蚀。三和青年似乎洞察了工厂“剥削”的性质,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相对剥夺感,认为自己被牢牢束缚在底层,缺少劳动技能和高等学历,丧失了向上流动的可能性。为避免被持续“剥削”,他们纷纷逃离工厂,出现一种“干一天玩三天”、做日结、跑路的“反工厂文化”。与老一辈农民工相比,“90后”和“00后”务工者缺乏吃苦耐劳精神,不愿承受单调、乏味、沉重的流水线工作,也不用承担过重的家庭负担,他们视劳动为束缚和压迫,逃离工厂成为某种必然。
+“宋总”和“眼镜哥”的经历生动阐释了逃离工厂的过程。技校毕业的“宋总”离开学校后,被安排到深圳的一家小工厂,由于劳动强度大、工资低、频繁加班,数月后选择离开。之后又在另一家工厂工作数年,因为流水线工作更为无聊,受到外界社会环境的影响,辞职来三和寻求机会。“眼镜哥”来三和前也有一份稳定工作,然而,他却感受到一种被剥夺与不公,认为随着技术更新换代,掌握新知识、能力更强的年轻员工逐渐“剥夺”他向上流动的机会,他认为被后辈员工管理是一种耻辱。于是,“眼镜哥”带着愤愤不平的心态,想换一种活法,受到三和独特的人群、独特的生活方式和独特的生存环境吸引,带着强烈的体验生活的意图来到三和。
+“三和”的出现并不是偶发孤立现象,而是和经济社会发展变迁、“三和”系统环境以及青年人群特点的变化紧密相连。“留城无望,回村无意”是三和青年群体面临的两难困境,农民工在大城市的生存空间不断被压缩,开拓新生存空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能依托于城中村这一特殊环境,实现三和式生存。
+三和以较低的生活水平吸引着处于社会底层的年轻人。无论是挂逼床位、挂逼网吧,还是挂逼面、挂逼大水、挂逼衣服等,都以极低价格满足着他们的需求。即使处于挂逼状态,或是成了“大神”,三和青年也能无拘无束地睡大街,通过他人“团饭”满足基本生存需要。有人可能会想到外界社会的关注会带来政府对三和的整治,进而使三和青年彻底失去生存空间,确实存在着这方面的可能性。进一步想,三和青年群体的形成不就是人力市场潜规则与政府有的部门放任自流态度共同造成的结果吗?人力市场里众多的中介、“二中介”为三和青年提供就业信息,目的是获得廉价劳动力,却给三和青年提供了充足的日结工作机会。在不稳定的就业关系下,“干一天玩三天”既是一种工作态度,又是一种生活态度。政府管理部门的态度是“只要不闹事,大家就相安无事”。
+三和的地下经济和灰色交易活动使得一些青年被迫滞留,逐渐适应、融入。做法人与身份证交易中的“受害青年”的经历是一个例子,沉迷彩票的“傲慢哥”也是一个例子。“挂逼面馆”、“电子一条街”和“有衣裤”,为三和青年的生存提供着必要条件。青年在融入三和后,最大的变化是失去了挑战命运的勇气,在这样的环境中,不用努力工作,也不会失落无聊,没有羞耻感的生活让他们失去了奋斗动力。其实,三和青年的底层化倾向,既是由群体行为建构的,同时又是为群体生活行为所认同和依赖的。底层文化是处于边缘社会地位的群体对现实社会所做的调适与回应,它表示一种应付无望和失落感的努力,是对现有建制没有解决的问题尝试寻求就地解决,是一种由社会条件决定的“理性”选择。
+“话语”是对社会事实的一种反应,是对底层文化以及底层地位的一种社会性生产。三和青年在社会互动中建构了特有的语言体系,在既相互熟悉又彼此陌生的环境中,能准确叫出他人姓名的人少之又少,反映在语言上就是把“叼毛”这个词扩展使用。“叼毛”是对社会其他无法准确确定其姓名和职位人员的一种称谓,也是对三和青年生存状态的表述,词义本身包含着轻蔑。除了“叼毛”之外,“挂逼”是很难从学术研究角度精准定义的口头词汇,“挂逼”有时还包含着自嘲和自我保护的意思,其目的是掩饰和伪装自己,但更多时候体现出一种社会关联:凡与三和青年相关的事物都可以被冠以“挂逼”的称号,如挂逼水、挂逼面、挂逼保安、挂逼快递等。
+三和青年群体的出现背后凝结了经济社会制度、城市管理模式、代际文化差异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当研究者想要通过参与式观察深入三和青年群体,实际参与他们的日常生活获得系统性资料时,不得不隐藏研究者身份,以完全沉浸式的体验去观察和感受,这种方法容易使观察者被所观察的环境同化,不再将某些问题理解为问题,容易忽略一些重要的事物。在参与观察的同时,进行非结构式访谈,其目的也是验证所观察到的内容,由于不能完全涉及每一个三和青年,只能根据他人的评论和自我观察选择访谈对象,可能对于一些问题还不能全面细致地分析。所以,我们的研究不像是一个研究成果,更像是一份研究笔记。凯玄的付出和努力是此书得以完成的关键,也是整个研究最宝贵的部分。
+或许,就希望它是一份研究笔记。
+在研究笔记中记流水账……
+在研究笔记中道听途说……
+在研究笔记中发挥想象……
+在研究笔记中似是而非……
+不要高屋建瓴,不要鸿篇大论,来一点点简单的事实和描述,记录和分析之后,写一些看得懂的浅薄文章。总而言之,希望拙朴的研究能够唤起更多学者和政策制定者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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