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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苏联的最后一天-Conor-O_Clery.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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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国译丛序
“如果没有翻译”,批评家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曾写道,“我们无异于住在彼此沉默、言语不通的省份。”而作家安东尼·伯吉斯(Anthony Burgess)回应说,“翻译不仅仅是言词之事,它让整个文化变得可以理解。”
这两句话或许比任何复杂的阐述都更清晰地定义了理想国译丛的初衷。
自从严复与林琴南缔造中国近代翻译传统以来,译介就被两种趋势支配。
它是开放的,中国必须向外部学习,它又有某种封闭性,被一种强烈的功利主义所影响。严复期望赫伯特·斯宾塞、孟德斯鸠的思想能帮助中国获得富强之道,林琴南则希望茶花女的故事能改变国人的情感世界。他人的思想与故事,必须以我们期待的视角来呈现。
在很大程度上,这套译丛仍延续着这个传统。此刻的中国与一个世纪前不同,但她仍面临诸多崭新的挑战,我们迫切需要他人的经验来帮助我们应对难题,保持思想的开放性是面对复杂与高速变化的时代的唯一方案。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希望保持一种非功利的兴趣:对世界的丰富性、复杂性本身充满兴趣,真诚地渴望理解他人的经验。
理想国译丛主编
梁文道 刘瑜 熊培云 许知远
照片
1991年8月19日:鲍里斯·叶利钦,旁边站着他的保镖负责人亚历山大·科尔扎科夫,爬上一辆坦克反抗共产主义强硬派发动的政变,这是苏联终结和戈尔巴乔夫失去权力的开始。
1991年11月:叶利钦开始冷淡对侍戈尔巴乔夫强调他越来越凌驾于后者之上。
一张罕见的戈尔巴乔夫与背叛他的办公厅主任瓦列利·波尔金(右)的照片,摄于新奥加列沃,当时正在进行关于新联盟协议的讨论,讨论注定要失败。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站在中间。
1991年11月1日:戈尔巴乔夫在马德里参加中东会议,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国际活动,会议期间,他被美国代表看作“已经过气的人”。
1991年12月7日:随着鲍里斯·叶利钦、列昂尼德,克拉夫丘克和斯坦尼斯拉夫·舒什克维奇(图中右边三位)在白俄罗斯的一个国有狩猎屋会面,决定解体苏联,时钟开始朝着12月25日走动了。
我们应该怎样生存?戈尔巴乔夫与助手阿纳托利·切尔尼亚耶夫(右)和格奥尔基·夏哈纳扎罗夫讨论苏联黯淡无光的未来。
1991年12月21日:叶利钦在阿拉木图。从左往右依次是克拉夫丘克、纳扎尔巴耶夫、叶利钦和舒什克维奇,他们正在庆祝创建独联体来取代苏联。
1991年12月23日:戈尔巴乔夫与叶利钦一起出现在克里姆林宫,进行长达九个小时的关于权力转移的讨论,图中他们正在脱去外套。之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面。叶利钦的保镖负责人亚历山大·科尔扎科夫站在戈尔巴乔夫后面。
俄罗斯白宫,叶利钦占领克里姆林宫前的权力基地
1991年12月25日:在戈尔巴乔夫的辞职演说即将开始前,克莱尔·席普曼和斯蒂夫·赫斯特采访打扮得一丝不苟、一副胜利姿态的鲍里斯·叶利钦。
1991年12月25日: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在ABC的泰德·科佩尔的陪伴下走向他在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
1991年12月25日:圣诞快乐,亲爱的乔治!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在辞职几分钟前致电布什总统,满怀感情地说再见。
1991年12月25日:帕维尔·帕拉兹琴科在戈尔巴乔夫和布什总统通话时做翻译——布什总统不知道ABC的泰德·科佩尔正在旁听。
1991年12月25日:安德烈·格拉乔夫带着戈尔巴乔夫从真总统办公室走向为辞职演讲准备的模拟总统办公室。
1991年12月25日:格拉乔夫在专用苏联笔没水时将约翰逊的万宝龙笔(Mont Blanc ballpoint)递给戈尔巴乔夫
1991年12月25日:戈尔巴乔夫在演讲前而不是演讲后签署辞职文件,让电视台工作人员措手不及。
1991年12月25日:“如果你不得不离开,你就得离开。时间到了。”除了结束他作为苏联总统的活动,戈尔巴乔夫什么也不用做了。
1991年12月25日:戈尔巴乔夫合上了他的演讲文件,也结束了他的总统任期:刘香成拍摄这幅著名的照片时还挨了克林姆林宫保安的揍,但这幅照片帮助美联社获得了现场新闻摄影的普利策奖。
1991年12月25日:叶戈尔·雅科夫列夫(右)帮助戈尔巴乔夫准备进行辞职后的采访。
1991年12月25日:莫斯科人在火车站的电视上观看戈尔巴乔夫辞职演说的播放。
1991年12月25日:克里姆林宫官员最后一次从参议院大楼顶上降下红旗。
1991年12月25日:克里姆林宫官员收起红旗。
1991年12月25日:克里姆林宫工作人员将打包好的红旗拿到储物地下室。
戈尔巴乔夫用来结束苏联的笔被陈列在华盛顿新闻博物馆(Newseum)。
戈尔巴乔夫在列宁山的公寓所在大楼,在辞职那天他被依法驱逐出公寓。
1991年12月26日:圣彼得堡的官员处理戈尔巴乔夫的官方肖像。
叶利钦在赢了戈尔巴乔夫之后不久与布什见面,他最终成为世界领导人集团中的一员。
现在的参议院大楼,在戈尔巴乔夫之前的克里姆林宫办公室上面,飘扬着新的俄罗斯国旗,这栋大楼现在是梅德韦杰夫总统的象征性住所。
导读
帝国末日的回忆
梁文道
历史上有些时刻总是被人夸大它的意义,乃至于染上了天启般的神秘色彩。例如美国总统肯尼迪遇刺的那一天,几乎每一个美国的中年人都能说得出那一天自己干过些什么,刚刚听到新闻时第一反应是什么,以及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似乎这天是他们记忆自己人生故事的重要节点,甚至还因此改变了自己命运的走向。相反的,有一种明明影响深远的历史时刻,发生的时候却丝毫无人在意,没有人能够记起那一刹那的详情,因此也就没有足以炫耀给子孙的个人故事。例如恺撒跨过卢比孔河的那一天,跟随他的士兵究竟知不知道这是一个共和湮灭的关键时刻呢?还有一些早就被预告过,也早就被期待的时刻,每个人都晓得这一天迟早要来,为它做足准备,甚至还安排了各式各样的仪式典礼。但结果那一天和其他任何一个日子并没有太大分别,人人照吃照睡,心情平稳。事后回想,只是茫然而已。比方1997年7月1日,十多年后,我和朋友追忆当天情景,发现大家都还记得其中一些细节,只是难以形容当时的心情,因为它太空洞了,完全没有预想中的起伏波动,更加没有那种觉得自己正在见证历史的郑重和肃穆。
更怪异的例子是1991年12月25日的晚上七点三十分,克里姆林宫一座绿色圆顶建筑,有两个工人从屋顶活板门爬了出来,降下那面红色的锤子镰刀旗,然后像餐厅侍应生收拾桌布似的把它折起。红场上人群三三两两,不是出来散步的莫斯科市民,就是外地来的观光客,没有人在意那面旗子的事,更没有大批媒体记者带着镜头和闪光灯涌到现场。那面胡乱被人收起来的旗帜已经在此飘扬了七十四年,那一天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最后一天。二十世纪最强大也最令人害怕的国家,人类历史上最惊人也最大胆的乌托邦实验计划,就此告终。如此一个深具象征意义的时刻,怎能如此草率?
无论从任何角度而言,苏联的崩溃都是一件头等大事。但为什么我们关于它正式被宣告死亡的那一天的记忆却是如此淡薄?就连许多俄罗斯人也都无法准确记得当时的情况;而他们那时候的心境便和我们在1997年7月1日的感受差不多,平淡而苍白,一点也不觉得那天有什么了不起。
这就好比老花,越近的事情越看不清楚;莫非身处历史关键时刻,可能也会有越近核心,感觉就越是模糊的情况?
然而,许多年后,由于人类记忆的游戏,也许过去已久的事情反而会变得丰富起来;甚至连原本寡淡无措的心境也开始被一种叙事上的浪漫需要所带动,变得浓稠有味。比方说那天早上的莫斯科,天气晴朗而干燥,可是一个克里姆林宫里的工作人员却记得那天下了大雪。是不是只有一场没完没了的冬雪,才足以折显出这命定一日的悲剧感呢?
一个时代的终结,一个王朝的覆灭,事后回想,总是带着这种悲剧式的美感。那种悲凉和沧桑,足以叫人暂时抽离出那个时代的诸多不可爱,以及那个王朝的一切过愆,是种非常单纯的形象审美。好比崇祯皇帝自缢殉国的那一天,他最后一次上朝,太和殿中竟然空无一人,所有大臣都早已逃逸藏匿。如君士坦丁堡陷落的前夕,从来拒绝承认对方的东正教宗主教与天主教枢机,终于最后一次穿上华丽的祭袍,在千盏烛光摇曳下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举行联合弥撒,祈求临终前的垂怜。“蜘蛛在恺撒的宫殿中织网,夜枭在阿弗沙布的城堡上低鸣”,无论它多么的可鄙,多么的罪有应得,一个帝国的殒落至少值得这么一首凄凉的哀歌吧。
爱尔兰记者康纳·奥克莱利(Conor O’Clery)在他的《苏联的最后一天》里,也记下了类似的场面:晚上九点,参议院大厦的外面只有司机和少数几个保安,戈尔巴乔夫办公室外的整个楼层都空无一人,只剩下戈尔巴乔夫和他最亲密的幕僚在厅里喝闷酒。“他感到很受伤,没有一个共和国的领导人——那些与戈尔巴乔夫多年保持互称同志的关系的前共产主义者——打来电话对他表示感谢、祝贺或对他不能再为人民效劳表示同情。他结束了压抑,给了人们言论自由和旅行自由,引进了让这些领导人掌权的选举,但他们却保持缄默。戈尔巴乔夫痛苦地想,他们现在都处于狂喜中,忙于瓜分他们得到的遗产。”
更不堪的是第二天,由于根本没有一个正式的告别仪式,于是戈尔巴乔夫的下属就只好自己找了家酒店,请来三百多名国内外媒体代表,办一场向戈尔巴乔夫致敬以及宣告苏联政权终止的招待会。酒店的总管一开始非常害怕这件事会得罪当权的俄罗斯总统叶利钦,不敢接下这笔生意。没有人怪得了他,因为他的大脑早已习惯了共产党时代人民对于当权者的那种惯性恐惧。好在这家酒店有西方资本合营,这个总管的上司遂指示他放心接受预订。所以,戈尔巴乔夫的下属自嘲地总结,走资本主义的道路,“私有化还是有点用处的”。
最早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让中国读者见识了以单独一年为主题的历史书写方式,后来我们陆续看到林林总总的类似著作,也就见怪不怪了。可最近几年,又有不少艺高胆大的作者和史家向更高难度挑战,干脆用整本书的篇幅来写一个日子,奥克莱利这部大作就是其中的表表者。它的难度在于重构那一天从早到晚发生的时间,必须仰仗大量第一手文档,以及当事人的回忆,少一点材料,都没有办法用细节铺陈出一本书的分量。同时,那些文档和访谈得来的记录,还必须经过冷静的审视与对照,否则,囿于记忆的错误、有意无意的扭曲增删,真相就会蒙上一层迷雾,难以还原。而且,说是一天,但为了充分解释这天一切事件的来龙去脉,以及突显这天的历史意义,你还得补上大量背景,就像黄仁宇动用了他对整部中国历史的理解来说明万历十五年一样,由宏观入局部,方得以小见大之效。奥克莱利以非凡的耐性和细心去克服上述困难,虽然难说完美,但也算得上是成果丰硕了。难怪此书一出,英语世界的评论普遍称善。
可是,无论你如何强调历史脉络和各种经济政治背景的重要,只要你把焦点放在一天,你就很难不遵循传统,放大当事主角的作用。如果用棋局比喻历史,这种写法就会很自然地把个别棋子的位置和功能当成重点,多于今日学界强调的棋盘上的形势。所以,读罢此书,我们会得到一个印象,觉得苏联之所以分解,之所以如此分解,分解后又变成当前这副模样,原来多半是两个人的问题;这两个人就是性格、形象南辕北辙,大部分时间都在缠斗不休的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作者常常借着其他当事人的口,引导读者猜想,要是戈尔巴乔夫当年没有那么急进,又或者叶利钦没有做过某个决定,事情会不会不像今天这般局面。也就是说,这两个大人物的个性与抉择,很有可能是后来历史发展的主因。
习惯“长时段”思考问题的人,或者会反驳,指出就算没有戈尔巴乔夫这个人,苏联的实际情况也会为它自己生出另一个戈尔巴乔夫式的人物。不过,历史确实有太多的偶然。在大部分的苏联观察家看来,1991年8月发动的政变是合逻辑的,因为这种政权就是会有一股力量试图扑灭改革得过了头的火苗。假如苏联是垮在这场政变所诱发的内战或革命的话,那也完全合乎预期,因为没有人相信苏联还能以另一种方式——一种和平得乏味的方式,就像后来真实的结局那样——完蛋。偏偏还有一个大胆冲动的叶利钦,有他爬上坦克振臂一呼,就使得那次很合预期很合逻辑的政变无疾而终。这是不是必然中的偶然?是不是搅动“长时段”趋势的个体?
为什么直到1990年,连中情局那些理该很懂趋势的专家还都预估苏联还能够再活一段日子,一转眼,这个曾经支配半个地球的强权就突然消解得无声无息?奥克莱利大概就是想用这本书来回答大家,那是因为我们站得还不够近,看不见两个关键人物的表情,以及脸孔背后的脾性。
形象,往往要比我们想象的重要。从苏联国旗的沉降,新旧政权交接时的紊乱,到戈尔巴乔夫最后所面对的众叛亲离,隔着距离,我们可以像欣赏悲剧一样地来感慨这一系列帝国瓦解的败象。但对俄罗斯人而言,关于这一天,他们记住的却是越看越窝囊的戈尔巴乔夫在辞职演说中的虚弱形象。自此之后,这个毫无美感可言,丝毫不能使人悠悠喟叹的日子,就成了许多俄罗斯人创伤性的集体回忆。有些人忽然“记起”那天自己是多么的愤怒,而不是欢呼庆祝。自此之后,他们开始期待另一个形象,一个能替他们雪耻复仇的强人形象。
2014年9月6日
献给斯坦尼斯拉夫与玛丽埃特
序言
本书记录了一座城市的历史中的一天。这一天是1991年12月 25日,星期三。这座城市是莫斯科。在这一天,苏联结束了,红旗从克里姆林宫上降了下来。这一天见证了一幕具有深刻的个人和政治意味的戏剧,在最高级别上(和公众视野外)记录了喊叫、泪水、回忆和情景剧。这一天的高潮是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最终向鲍里斯·叶利钦低头,这两个非凡的人物相互鄙视,他们之间的互动塑造了现在的俄罗斯。
在重构这个冬日发生的事件时,我将我的采访和我自己对电视、报纸档案的研究,与自苏联陨落后用英语和俄语出版的一百多本回忆录、日记、传记和其他作品结合起来。我还利用了自己密切观察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的经历——在苏联统治的最后四年,我是一名常驻莫斯科的记者。在这段期间,我经常出入克里姆林宫和俄罗斯白宫,也就是这对对手进行争斗的地方。我在议会会议和党的会议上徘徊,在两位领导人出现的时候抓住每一个机会问他们问题。我采访了政治局委员、编辑、经济学家、民族主义者、共产党激进分子和强硬分子、持不同政见者、罢工的煤矿工人和无数努力维持生活的人。我出现在支持民主的集会人群中、红场的庆典上、波罗的海诸国的路障旁。我走过俄罗斯的很多地方,从车臣到雅库茨克,到亚美尼亚、阿塞拜疆、白俄罗斯、爱沙尼亚、哈萨克斯坦、拉脱维亚、立陶宛、摩尔多瓦、塔吉克斯坦、乌克兰和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观察席卷全苏联的变化,这些变化导致了1991年圣诞节的结局。从那时候起,我就经常因为工作和私人的关系回到俄罗斯。
我不仅作为一名外国记者,更因为婚姻作为一个俄罗斯–亚美尼亚家庭的一员,有幸经历了苏联的最后几天和之后所发生的事情。苏沃洛夫一家住在西伯利亚,在那里,他们经历了混乱的几年里的兴奋、艰苦和荒唐事,也带我在他们的别墅里领略了夏天的乐趣。我的妻子然娜是一位哲学家,也是地区苏维埃的一位代表,后来我们搬去华盛顿后,她的工作单位是国际金融公司,工作内容是俄罗斯1991年后的私有化工程。我的岳父斯坦尼斯拉夫·苏沃洛夫是一位鞋匠,现在已八十多岁了,还在克拉斯诺雅茨克剧院工作,在旧体制下受了不少苦。他被判入狱五年,只因为一个简单的投机行为——在卖汽车时赚了点钱。他后来因为给共产党高层官员提供手工皮鞋而发达。我的岳母玛丽埃塔是一名党员,她高兴地迎接伴随着戈尔巴乔夫向叶利钦过渡而来的自由市场,她的评价是,“至少现在我不用为买点奶酪而出丑了”。不管怎样,我看到了经济和社会的混乱带给这个家庭的恶劣影响。我的小舅子亚拉拉特是一名警察,在克拉斯诺雅茨克被黑手党打死了。我的小姨子拉丽莎是一所音乐学校的主管,因为后共产主义的经济混乱几个月都没有拿到工资,有一天,收到了一纸盒男士短袜来代替工资。所有的一切,加上苏联结束后不久克格勃试图通过威胁然娜为他们工作而累及我,给了我一个非常独特的视角,来观察出现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这样人物的社会中所发生的事情,以及这些事情都是怎样尘埃落定的。
在整理1991年12月25日的事件时,我只用了我能够找到来源或能够证实的信息。所有人物的对话或情感都不是捏造的。当记忆出现混乱、证人们有时候相互矛盾时,我运用了自己最好的判断力来确定什么时候一个人的回忆是故意误导我来谋求私利的,或者干脆就是错误的。克里姆林宫的一个人的记忆中,1991年12月 25日,莫斯科下着大雪,其他人记得没有下雪(经过气象记录确认,那天天气干燥而温和)。一些参与者的记忆很清晰,其他人的则很模糊:安德烈·格拉乔夫(Andrey Grachev)和叶戈尔·盖达尔(Yegor Gaidar)都能给我提供关于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各自阵营里所发生事情的详细描述,而叶利钦的合作者根纳季·布尔布利斯(Gennadi Burbulis)告诉我,他不记得那么久前的一天的事情了。
关于名字和拼写的说明:俄罗斯名字包含一个名、一个源于父名的姓和一个姓,如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戈尔巴乔夫。对一个人的尊称是名加上源于父名的姓,这在俄罗斯以外的地方会引起误会——有一次我称呼电视上的戈尔巴乔夫为“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一个朋友恭维我跟苏联领导人关系好到可以直呼其名。在家人和朋友中间,常用名的缩写形式,例如亚历山大的缩写是萨沙,鲍里斯的缩写是鲍利亚,阿纳托利的缩写则是托利亚。至于俄罗斯名字和单词的拼写,我使用的是更易读的音译体系,用y而不是i、ii或iy,因此,尤里的拼写是“Yury”而不是“Yuri”。在参考文献中可能会出现不同的版本,那是因为我没有将出版商的拼写更改过来。为清楚起见,我列了一个主要人物表。
许多人分享了他们的时间和深刻见解,才让这本书有机会完成。我要特别感谢乔纳森·安德森(Jonathan Anderson)、埃德·本特利(Ed Bentley)、斯坦尼斯拉夫·布德尼茨基(Stanislav Budnitsky)、查尔斯·卡迪尔(Charles Caudill)、朱列托·基耶萨(Giulietto Chiesa)、亚拉·奇林加罗娃(Ara Chilingarova)、弗雷德·科尔曼(Fred Coleman)、尼古拉·菲利波夫(Nikolay Filippov)、奥尔佳·菲利波娃(Olga Filippova)、过世的叶戈尔·盖达尔、叶卡捷琳娜·吉涅娃(Ekaterina Genieva)、弗丽达·吉蒂斯、马丁·吉尔曼(Martin Gilman)、斯维特拉娜·高尔霍娃(Svetlana Gorkhova)、安德烈·格拉乔夫、斯蒂夫·赫斯特(Steve Hurst)、加布里埃尔·伊瓦克斯(Gabriella Ivacs)、汤姆·约翰逊(Tom Johnson)、伊森·乔丹(Eason Jordan)、里克·卡普兰(Rich Kaplan)、泰德·科佩尔、谢尔盖·库兹涅佐夫(Sergey Kuznetsov)、哈罗德·麦基弗·莱希(Harold Mciver Leich)、刘香成、罗恩·希尔(Ron Hill)、斯图亚特·H·卢里(Stuart H. Loory)、菲利普·麦当诺(Philip McDonagh)、拉腊·马洛(Lara Marlowe)、谢默思·马丁(Seamus Martin)、埃伦·密茨凯维兹(Ellen Mickiewicz)、安德烈·尼克尔亚佐夫(Andrey Nikeryasov)、迈克尔·奥克莱里(Michael O’Clery)、埃迪·俄普斯(Eddie Ops)、坦妮亚·帕列耶娃(Tanya Paleeva)、罗伯特·帕尔尼卡(Robert Parnica)、克莱尔·席普曼(Claire Shipman)、奥尔佳·希尼钦娜(Olga Sinitsyna)、马丁·席克史密斯(Martin Sixsmith)、莎拉·史密斯(Sarah Smyth)、尤里·索莫夫(Yury Somov)、康纳·斯维尼(Conor Sweeney),以及戈尔巴乔夫基金会、俄罗斯外国文学国家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另外,要特别感谢格拉斯哥大学的斯蒂芬·怀特(Stephen White)教授为我提供了一些绝版的俄文回忆录;都柏林三一学院的俄语讲师约翰·默里(John Murray)阅读了全稿,并进行了一些修改,让我免于尴尬;以及公共事务出版社(Public Affairs)的克莱夫·普里德尔(Clive Priddle)激发了我关于概念问题的灵感,并在概念的表达上提供了帮助。我对妻子然娜·奥克莱里的研究和编辑技巧的感谢无以言表,她几次陪着我来到莫斯科查找档案和信息来源,她参与到这本书的每个阶段,从创作到书籍的编辑,让这本书颇有几分合作事业的味道。
苏联/俄罗斯主要人物表
阿尔克斯尼斯,维克多:军队军官,进行反对戈尔巴乔夫的活动
阿法纳西耶夫,维克多:《真理报》编辑,1976—1989年
阿法纳西耶夫,尤里:历史学家,支持戈尔巴乔夫的代表
阿赫罗梅耶夫,谢尔盖:苏联军队元帅,八月政变参与者
阿卡耶夫,阿斯卡尔:1990年选举出来的吉尔吉斯斯坦总统
安德罗波夫,尤里:1982—1984年担任苏联共产党总书记
巴卡金,瓦季姆:支持改革的部长,克格勃最后一任主席
巴克拉诺夫,奥列格:苏联军事工业集团的负责人,八月政变参与者
鲍文,亚历山大:苏联/俄罗斯驻以色列大使
彼得卢申科,尼古拉:军队军官,进行反对戈尔巴乔夫的活动
彼得罗夫,尤里:叶利钦的助手
别利亚耶夫,伊戈尔:纪录片制作者,戈尔巴乔夫的朋友
别斯梅尔特内赫,亚历山大:苏联的外交部长,在八月政变后被开除
波波夫,加夫里尔:1990—1992年担任莫斯科市长
波尔金,瓦列利:戈尔巴乔夫的参谋长,八月政变参与者
波尔托拉宁,米哈伊尔:前编辑、叶利钦的新闻秘书
波纳,叶琳娜:安德烈·萨哈罗夫的遗孀
勃列日涅夫,列昂尼德:1964—1982年先后担任苏联共产党的第一书记、总书记
布尔布利斯,根纳季:叶利钦的亲密同伴
布尔拉茨基,费德罗:支持改革的《文学报》编辑
弗拉索夫,亚历山大:在竞选俄罗斯最高苏维埃主席时被叶利钦打败的共产主义候选人
盖达尔,叶戈尔:叶利钦的副总理,负责休克疗法
戈尔巴乔夫,艾丽娜:戈尔巴乔夫和赖莎的女儿
戈尔巴乔夫,米哈伊尔:1985—1991年担任苏联共产党总书记,1990—1991年担任苏联总统
格拉乔夫,安德烈:戈尔巴乔夫的新闻秘书
格拉乔夫,帕维尔:军队将军,在八月政变中站在叶利钦一边
格拉西莫夫,根纳季:苏联外交部发言人
格里申,维克多:1967—1985年担任莫斯科共产党领袖
哈斯布拉托夫,鲁斯兰:1991—1993年担任俄罗斯最高苏维埃主席
赫鲁晓夫,尼基塔:1953—1964年担任苏联共产党第一书记
加姆萨胡尔季阿,维亚德:1991年选举出来的格鲁吉亚总统
卡里莫夫,伊斯兰:1990年选举出来的乌兹别克斯坦总统
卡卢金,奥列格:克格勃持不同政见者
科尔扎科夫,亚历山大:叶利钦的保镖负责人
科济列夫,安德烈:俄罗斯外交部长
科罗季奇,维塔利:支持改革的《星火》编辑,1986—1991年
科姆普列托夫,维克多:苏联/俄罗斯驻美大使
克拉夫琴科,列昂尼德:中央电视台负责人,八月政变后被开除
克拉夫丘克,列昂尼德:1991年选举出来的乌克兰总统
库兹涅佐夫,亚历山大:叶利钦的私人摄影师
雷德科博罗迪,弗拉基米尔:负责总统安全的克格勃军官
雷日科夫,尼古拉:1985—1990年担任苏联总理
利加乔夫,叶戈尔:政治局的保守委员
列别德,亚历山大:军队将军,在八月政变中站在叶利钦一边
列宁,弗拉基米尔·伊里奇:苏联的建立者
列文科,格里戈里:戈尔巴乔夫的助手
卢基扬诺夫,阿纳托利:1990—1991年担任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八月政变参与者
鲁茨科伊,亚历山大:1991—1993年担任俄罗斯副总统
鲁日科夫,尤里:1992—2010年担任莫斯科市长
罗斯特罗波维奇,姆斯季斯拉夫:支持改革的大提琴演奏家
莫伊塞耶夫,米哈伊尔:军队将军,支持了八月政变
穆拉切夫,阿卡迪:自由主义的莫斯科警察负责人
纳扎尔巴耶夫,努尔苏丹:1990年选举出来的哈萨克斯坦总统
涅纳谢夫,米哈伊尔:国家电视台负责人,担任到1990年
帕夫洛夫,瓦连金:苏联总理,八月政变参与者
帕拉兹琴科,帕维尔:戈尔巴乔夫的翻译官
潘金,鲍里斯:八月政变后的苏联外交部长
普戈,鲍里斯:苏联内政部长,在八月政变后自杀
普京,弗拉基米尔:圣彼得堡市长的助手,后担任俄罗斯总统和总理
普里马科夫,叶夫根尼:八月政变后的外国情报安全部主管
普列汉诺夫,尤里:在八月政变中幽禁了戈尔巴乔夫的克格勃将军
奇普卡,亚历山大:戈尔巴乔夫的演讲稿撰写人
契尔年科,康斯坦丁:1984—1985年担任苏联共产党总书记
切尔尼亚耶夫,阿纳托利:戈尔巴乔夫的亲密同伴
丘拜斯,阿纳托利:叶利钦的副总理,负责私有化
日里诺夫斯基,弗拉基米尔:严重右倾的俄罗斯政治家
萨哈罗夫,安德烈:物理学家,人权运动发起者
沙波什尼科夫,叶夫根尼:空军将军,在八月政变后被指派为苏联国防部长
沙赫拉伊,谢尔盖:叶利钦的助手,别洛韦日协议的起草者
沙塔林,斯坦尼斯拉夫:激进的经济学家
舒什克维奇,斯丹尼斯拉夫:1991年选举出来的白俄罗斯议会主席
斯大林,约瑟夫:1922—1952年担任苏联共产党总书记
苏哈诺夫,列夫:叶利钦的助手
苏斯洛夫,米哈伊尔:勃列日涅夫时代的苏联理论家
索布恰克,阿纳托利:支持改革的圣彼得堡市长
索尔仁尼琴,亚历山大:前政治犯,作家
塔拉申科,谢尔盖:谢瓦尔德纳泽的助手
特雷季亚科夫,维塔利:支持改革的《独立报》编辑
瓦连尼科夫,瓦连金:军队将军,八月政变参与者
沃龙佐夫,尤里:苏联/俄罗斯驻联合国大使
西拉耶夫,伊万:最后一任苏联总理
夏哈纳扎罗夫,格奥尔基:戈尔巴乔夫的顾问
谢宁,奥列格: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书记,八月政变参与者
谢瓦尔德纳泽,爱德华:苏联外交部长,1992年被选举为格鲁吉亚领导人
雅科夫列夫,亚历山大:外交家,戈尔巴乔夫的亲密顾问,为经济改革提供灵感
雅科夫列夫,叶戈尔:支持改革的《莫斯科新闻报》的编辑,后来成为国家电视台的负责人
亚夫林斯基,格里戈里:激进经济学家
亚罗申科,维克多:叶利钦的助手
亚纳耶夫,根纳季:苏联副总统,八月政变参与者
亚佐夫,德米特里:苏联国防部长,八月政变参与者
叶利钦,鲍里斯:1985—1987年担任莫斯科共产党领袖,1990—1991年担任俄
罗斯最高苏维埃主席,1991—1999年担任俄罗斯总统
叶利钦,奈娜:鲍里斯·叶利钦的妻子
导论
在我任职期间,我遭受了来自俄国整个社会的口诛笔伐……革命派因为我从良心上强烈支持大多数决定性策略的施行而诅咒我……至于保守派攻击我,则是因为他们错误地将我们政治体系中所有的变化归咎于我。
俄国改革家谢尔盖·尤利耶维奇·维特伯爵
见1906年辞去总理职位的辞呈
在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担任苏联领导者的六年零九个月里,无论去哪儿,旁边总有两位身穿便衣、面无表情、头发整齐的上校。他们低调到总统的访问者甚至总统的助手通常都注意不到他们。总统在办公室工作时,这两个沉默的军人就坐在办公室前厅。总统坐着吉尔牌高级轿车出入克里姆林宫时,他们就驾驶着一辆伏尔加牌小轿车紧随其后。总统坐飞机离开莫斯科的时候,他们就坐在飞机的两个后座上,不管总统是在郊外别墅还是城市公寓里过夜,他们都会出现在同样的地方。1
这两位神秘的上校负责保护的是一个小巧的黑色新秀丽公文包,上面有一把金锁,包重3.3磅,必须时时不离总统左右。这就是有名的chemodanchil,或称“小手提箱”。所有人,包括戈尔巴乔夫都把它叫做“核按钮”。更准确地说,它是一个便携设备,将总统与莫斯科郊外一支地下指挥中心的“战略火箭部队”连接起来。设备里有准许引爆苏联远程核武器的通讯系统,而这些武器中,很多都指向美国。有三位上校被指派来保护手提箱,但其中一个通常不会出现,他们的职责是一旦有紧急情况发生,就帮助总统将战略武力设置成警备状态,并授权攻击。
核提箱总共有三个。一个由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保护,一个由国防部长保护,一个由总参谋长保护。三个设备都足以授权发射一枚导弹,但只有总统能够合法命令发动一场核攻击。只要戈尔巴乔夫还控制着核提箱,他就是苏联战略武力的合法指挥官,苏联也仍然是一个超级核大国。
所有的一切在1991年12月25日这一天被颠覆。下午七点,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在全世界的电视观众面前宣布辞职。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这个庞大而僵化的共产主义磐石,正逐渐解体为各自独立的国家。戈尔巴乔夫再也发挥不了作用了。接着,鲍里斯·叶利钦作为新独立的俄罗斯的总统,打算前往戈尔巴乔夫的克里姆林宫办公室正式接管核提箱,届时,那两位上校将跟戈尔巴乔夫道别,随叶利钦离开。戈尔巴乔夫从1985年就开始统治这个超级大国,这是支配着横跨十一个时区的土地和半个地球的超级大国解体的最终阶段。自此,俄罗斯作为十五个共和国中最大的国家将成为唯一的核大国。鲍里斯·叶利钦将获得能够数次摧毁美国的合法力量。这也是令人敬畏的责任。苏维埃军火库包括27 000件核武器,其中,11 000件被装载在能够发射到美国的导弹上。2其中任意一枚弹头都能摧毁一座城市。
这次交接就像是具有莎士比亚作品张力的戏剧的最后一幕。主要演员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物,他们之间颇具威胁的相互影响已经打破了整个世界的力量平衡。这是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争夺最高权力的终点,前者是被资本主义世界偶像化的共产主义者,从容而老练;后者是被西方各国的政要视为破坏者的民主派,冲动又酗酒。
在面对镜头时,被驱逐的总统和他的篡位者举止倒是都颇有政治家风范。但是,在世界历史上,鲜有如此重大的事件是由两个人之间强烈的相互厌恶来决定的。早些年,戈尔巴乔夫权力鼎盛时,曾公开羞辱叶利钦。这个魁梧的西伯利亚人从未忘记这份羞辱,1991年12月,二人的角色颠倒过来了。戈尔巴乔夫变成了受辱的一方,他与妻子赖莎被赶出总统住处时伤心得落了泪。就连为核通讯系统和代码的转移而精心设计的安排,也因为叶利钦的暴躁和戈尔巴乔夫的自傲在最后时刻陷入混乱状态。
然而,叶利钦的敌意和戈尔巴乔夫的虚荣也无法阻挡一个犹如政治奇迹的事件发生。在1991年12月25日,能够与1918年奥匈帝国覆灭或1923年土耳其帝国垮台相提并论的一个历史事件的发生,却没有国外战争或流血革命作为催化剂。共产主义南斯拉夫在烈火中分崩离析,而苏联却在全世界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几乎无波无澜地解体了。强大的苏维埃军队毫不抵抗就将一个由众多附属共和国组成的帝国拱手让出。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直到1991年初,都没有政治家或学者推测出即将在此年年末发生的历史剧变的规模和波及范围。
苏联诞生于1917年十月革命之后的内战,当时由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派控制了旧沙俄帝国的绝大部分。随后,得益于工业化和约瑟夫·斯大林的铁腕政策,苏联在二战中击退了纳粹军队,并发展为世界上两个超级大国之一。随之而来的东西方之间的冷战形成了持续近半个世纪的国际政治和假想。
但是,列宁伟大的社会主义尝试遭遇了困境。经济停滞不前,并最终崩溃。中央失去了控制权。1991年12月25日,曾击溃希特勒德国军队的国家不复存在。用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的话说就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在我们眼前轰然崩塌”。
这是人类史上一个重要的时刻,是千年俄罗斯和苏维埃帝国的终结,也是俄罗斯民族和国家复兴的开端。这一天的到来让美国的保守派提前庆祝哲学家弗朗西斯·福山的预言:苏联的分裂标志着“历史的终结”,而西方自由民主制将作为人类政府的最终形式得到普及。
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为苏联共产主义的结束创造了条件,鲍里斯·叶利钦则发动了致命的一击。但是,在现代,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被尊为俄罗斯的民族英雄,他们进行权力交接的日子也没有在莫斯科被人纪念。当代领导人不鼓励对1991年12月25日进行任何形式的庆祝。就像弗拉基米尔·普京说的一样,那天所发生的一切被很多俄国人看成一场“巨大的地缘政治灾难”。这一天是一个警醒,提醒他们曾经强大的超级大国的失势被美国当做冷战的胜利来庆祝,而不是当做人们和平推翻一个政权体系从而采纳民主制和自由市场经济制度的胜利来庆祝。前苏联总统参谋长亚历山大·里昂提耶夫在不久后这样描述:“美国人在苏联的葬礼上喝得太多了,以致现在还醒不过来。”
实际上,真正引人注目的是,在共产主义政权临终时聚拢起来围观葬礼的美国人的数量如此之多。俄国人和美国人的利益从未像此刻这样纠缠不清。冷战时期长时间形成的不信任和敌对状态,竟分解成两个相互竞争的核大国之间不同寻常的短暂接触。来自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和芝加哥经济学派的美国人来到莫斯科,与俄罗斯的政策制定者就俄罗斯经济发展的新方向进行协作。当叶利钦的部长们着手一项前所未有的任务时,美国人的引导援助始终伴随左右:共产主义模型的分解,并被新自由主义经济的原始资本主义代替。
就在戈尔巴乔夫辞职前几天,美国国务卿詹姆斯·贝克访问了俄罗斯,访问期间,让贝克感到震惊的是,在所有的会议上都有一个统一的主题:“想让美国感到满意的强烈愿望”。3在每个新共和国都试图与美国建立积极的合作关系的情况下,他认为“美国对它们行为的影响力”在此时达到了顶峰。美国总统乔治·布什观察到这些新国家的行为“简直就是为了专门赢得美国对它们所作所为的支持而设计的”。4所有新出现的国家对美国言听计从,竟至于宣布它们会遵守布什政府制定的一系列民主原则,来获得外交认可。
在苏联最后的日子里,美国外交家和俄罗斯政治人物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他们几乎每天都要相互商议。戈尔巴乔夫称美国大使为“同志”。詹姆斯·贝克和与其地位相当的爱德华·谢瓦尔德纳泽去对方的家中用餐,漫谈国际事务。中情局和克格勃的高层特工进行友好接触,他们已经相互监视几十年了。美国的传教士出现在莫斯科,兴高采烈地传教。二十位基督教领袖在苏维埃共产主义的最后几天访问了克里姆林宫,其中最狂热的一位传教士告诉戈尔巴乔夫:“你是美国教堂最求之不得的人,你是传达上帝旨意的人。”5在最后的24个小时里,克里姆林宫的走廊上回荡着带有美国口音的英语,美国的电视台工作人员都挤进总统办公室,记录这最后的时刻。唯一在电视上播放的对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这两个竞争对手的采访,是在美国新闻频道播出的。
戈尔巴乔夫将自己视为布什总统的私交,布什最后试图帮助他维持一个改革过的苏联。鲍里斯·叶利钦讨好美国总统却是为了分解苏联。前者想要得到的是历史的认可,后者渴望的是国际上的尊重。二者都通过各自与美国的关系来衡量自己在世界上的立场。他们都热衷于向华府保证,核武器控制权的转移不会威胁到世界和平。美国人也同样急于维持一段能够提升他们的全球利益和经济政治哲学的友谊。
因此,1991年12月25日标志着莫斯科与西方世界尤其是与美国关系的一个顶峰。历史上,俄罗斯只有一次曾以同样的热情向西方寻求灵感。那是在三个世纪前,当时彼得大帝引进西方改革并将俄罗斯的首都从莫斯科迁往圣彼得堡——作为通往西方的窗口。他留下的传统一直沿袭到1917年,直到布尔什维克取得胜利。
在这一天,莫斯科还发生了许多引人注目的事情。绘有锤子和镰刀的红旗最后一次从克里姆林宫降下,而革命前的白、蓝、红俄罗斯三色旗冉冉升起。国家议会将国名从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改为俄罗斯联邦,或简称俄国。
苏联谢幕之际,保护手提箱的上校向戈尔巴乔夫辞行,并将它带给新的保管者。
就这样,正当许多西方人庆祝1991年圣诞节的时候,苏联不在了,俄罗斯走出了列宁七十四年前带领这个国家走进的死胡同,另一个伟大的国家诞生了,从此屹立于欧洲众国之间。
* * *
帕拉兹琴科(Palazchenko)《我与戈尔巴乔夫和谢瓦尔德纳泽的那些年》(My Years with Gorbachev and Shevardnadze),第 361 页。
伍尔芙(Woolf)《前苏联的核武器》(Nuclear Weapons in the Former Soviet Union)。
贝克(Baker)和德弗兰克(DeFrank)《外交政治》(The Politics of Diplomacr),第583页。
布什(Bush)和斯考克罗夫特(Scowcroft)《重组的世界》(A World Transformed),第555页。
格拉乔夫(Grachev)《最后的日子》(Final Days),第87页。
第1章
12月25日:破晓之前
1991年12月25日凌晨,克里姆林宫内救世主塔(Savior Tower)上的大钟鸣响了夜半钟声。这是仪仗卫队每小时换班的信号,卫队守卫的是花岗岩筑成的巨大陵墓,里面沉睡着苏联的建立者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那不朽的躯体。深夜在红场散步的人,有的是本国的,有的是外国的,他们好奇地围观身穿大衣的哨兵们像牵线木偶一样踢着正步,高举手肘,走向救世主门(Savior Gate)。接着,新的一班哨兵出现,接管官方所称的苏联第一哨。
在这个干燥、寂静的星期三早晨,许多旁观的看客都没有戴帽子。以莫斯科仲冬的标准来看,这天的天气应该算是温和的,气温大约零上一度。12月早些时候,温度最低达到华氏零度,而三天前的一场漫天大雪过后,这样的严寒也被带走了。1卵石铺就的偌大的广场上,积雪已经清扫一空,但在圣·巴兹尔大教堂通体透亮的洋葱形屋顶和克里姆林宫高大砖墙上的燕尾状垛口上,残雪仍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微光。2在克里姆林宫内,飘扬着苏联红旗的参议院大楼屋顶边缘还残留着积雪,站在红场上可以清晰地看见红旗上的金色锤子和镰刀标志。自1918年俄罗斯首都从彼得格勒迁回莫斯科后,红旗就一直飘扬在那里。
一小群人聚拢在红场的西北角,靠近圣·尼古拉斯塔的地方。其中许多人都举着烛光摇曳的蜡烛,紧靠在一群美国传教士周围,传教士们正在举行一个午夜仪式。身穿白袍的中年牧师手捧一本硕大的《圣经》,大声朗读。这些传教士特地在今年的圣诞夜来到俄罗斯,在官方仍是无神主义的苏联红场上庆祝耶稣的诞辰,这是他们过去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在克里姆林宫内靠近军火库塔(Arsenal Tower)的地方,树立着一棵高大的yolka,也就是一棵新年杉树。很多外国人将它误认为圣诞树。然而,在俄罗斯,正统的圣诞节是在1月7日,按照旧的儒略历来计算。
虽然如此,在离此十五分钟脚程的小卢比扬卡街(途中会经过令人恐惧的克格勃总部那黄色新文艺复兴风格的门面),俄语版的《齐来崇拜歌》(O, Come All Ye Faithful)旋律已经飘散在夜空中。在历经百年沧桑的圣·路易罗马天主教堂,一千多名礼拜者正在举行子夜弥撒,他们挤进放置在矮石柱间的十八排木制条凳之间,石柱挡住了圣坛。门边的一则通知上写着:“如果你正承受痛苦,如果你厌倦了生活,那么,至少你要知道,救世主还爱着你。”一位主持仪式的牧师对这一天的历史性质和“我们的政府回归到一个正常的、基督教的世界”表示出极大的热忱。
索菲亚·佩昂科娃是一个定期进行礼拜的人,她说教堂的会众在以前大多数是外国人,但是,她注意到在最近两年内,许多俄国人也开始来做礼拜了。3八十二岁的尤利娅·马萨丝哈亚告诉一个参观者,这是她自从八岁即1917年十月革命以来,第一次来到一座莫斯科的天主教堂。她低声喃喃道:“我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就像是终于回家了。”4
仪式结束后,礼拜者们纷纷离开,莫斯科昏暗的街道又会沉寂几个小时。不过,早在破晓前,就有成千上万的人从这座城市阴森的公寓楼里涌出。他们身穿有衬里的大衣,系着领带,带着裘皮帽,一步一步踩着冰冷刺骨的雪泥去赶早班电车和地铁。为食物奔波的一天又开始了,这样的日子,莫斯科的市民们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他们最重要的目标是找到通宵发放食物的地方。夜色中,他们在脏乱的商店外焦躁不安地排着队,苦苦等到的可能是一片面包,一根瘦得皮包骨的鸡腿,或是一些蔫遢的蔬菜。
1991年12月的莫斯科,顾客们找的不是食物;他们找的是长长的队伍。他们听从俄罗斯电视节目Vesti的建议:“如果你无意中发现一个队伍,排在后面吧,算你走运。”
自二战后,莫斯科就未经历过这样的匮乏。政府对“能够获得肉类产品、黄油、蔬菜油、谷物、面食、糖、盐、火柴、烟草商品和家用、洗浴用以及其他用途的皂类的地方”强制实行了限量供应。5三天前,副市长尤里·鲁日科夫承认,莫斯科有三百五十家商店的肉类已经销售一空了。
莫斯科的所有人——工程师、演员、教授、鞋匠、店员、建筑工人、诗人——都抢购囤积他们能买到的所有东西。如果一批奶酪或意大利腊肠或哪怕是一批面包意外出现,人们马上排起长队,能搬多少就买多少。如果在冬天大雪飘落之前,公寓里没有存上从郊区收获的几桶土豆或几堆卷心菜,很多家庭将面临挨饿的残酷现实。
莫斯科为生活苦恼之际,一列盖着油布的小型卡车从报纸印刷厂出发,在莫斯科坑坑洼洼的路上艰难行驶。卡车路过街上每个报亭时都扔一包报纸在地上。报纸要比往常的轻。大多数日报都被缩减为四版,因为新闻纸和印刷油墨供应短缺。
百姓的担忧反映在关于物资短缺和即将来临的价格上涨的故事中。《共青团真理报》的一个标题直接就说,“肉已抵达敖德萨”,但至少这样的标题要比《真理报》头版的“克拉斯诺雅茨克面包售罄”更能给人希望。
容量严重缩减的报纸上,没什么内容显示今天将会是这个国家甚至世界政治历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但是,在《真理报》上,有一条线索。在头版的一个独立段落里,这份共产党报纸指出,总统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将在今天结束之前发表一个重要宣言,由国家电视台直播。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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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信息来源:www.tutiempo.net。
红场的描述来自同期报刊上的报道。
我在12月25日这一天之前曾来到圣·路易罗马天主教堂(Roman Catholic Church of St. Louis)与索菲亚·佩昂科娃(Sofia Peonkova)进行交谈。
诺伊弗(Neuffer),“基督教信仰在莫斯科激增”(In Moscow a Christmas Leap of Faith)。
盖达尔(Gaidar)《胜负岁月》(Days of Defeat and Victory),第 111 页。
第2章
12月25日:黎明
戈尔巴乔夫在莫斯科西边的乡间别墅几乎被云杉和冷杉遮挡住,树上厚厚的积雪因前夜转暖而稍稍融化。水滴沿着松针缓缓坠下,车道旁高高堆起的积雪融化后,形成一道道小细流流淌而出,使车道的柏油路面呈现出暗沉的光泽。
在别墅楼上的一个房间里,苏联总统和军队总指挥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戈尔巴乔夫正穿上一件浆硬的白色单袖片衬衫和带有柔和条纹的单排扣海军羊毛西装,这些衣服都是由他在库图佐夫斯基大街的裁缝亲手缝制的。他从一些真丝领带中挑选出一条特别的皮围巾,黑色打底,上面是花纹般的红色涡纹图案设计,这是他经常在重要场合佩戴的一条围巾。
戈尔巴乔夫身材不高,长着一双迷人的淡褐色眼睛和银色的头发,很早以前,他的发际线就后退了,露出额头上的紫色胎记。这天早晨,戈尔巴乔夫有些疲惫,因为宿醉感到有点难受。他头天晚上很晚才回家,现在有感染流感的先兆。他作为总统的工作已经基本上结束了,但是,前一天晚上,他在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逗留了很久,莫斯科的警察局局长阿卡迪·穆拉切夫突然打电话来祝他好运,于是两人约在戈尔巴乔夫的办公室追忆往事。在戈尔巴乔夫统治的最后时刻,很少有人会费心做这样的事了,于是,一时兴起之下,他邀请了自己以前的政敌穆拉切夫来陪他喝一两杯白兰地。苏联的最后一任总统将核提箱放在桌上离他一臂之遥的地方,竭力想给他的来访者留下一个印象,即他在对苏联进行改革的探索中没有犯任何错误。苏联的解体不是他的过错。1
对于戈尔巴乔夫来说,在克里姆林宫停留到深夜已是常事。经常要到晚上十点或十一点,他才能完成一天的工作。回到家睡觉前,他会习惯性地和妻子赖莎在夜色中散步。当他们沿着别墅周围的小道闲步时,他会告诉赖莎这一天中发生的事情。他对赖莎毫无隐瞒。他曾公开承认与妻子讨论国事,一度引起俄罗斯人的流言飞语。戈尔巴乔夫将世界上重量级的政治家列为自己的朋友,但他真正亲密无间的盟友是他三十八年来的伴侣和知音。用戈尔巴乔夫的话说,他们“经常为对方的成功高兴,也常常为对方的失败感到痛苦,仿佛感同身受”。2
早上用完早餐后——冬天通常是谷类食物,由他们的佣人舒拉送到楼上的起居室,舒拉按照赖莎对所有女佣人的要求带着头巾,也没有化妆——总统穿过走廊来到藏书室,书室里一排排玻璃书架几乎触及天花板。在书架中间的空隙,放着一幅装裱过的赖莎的黑白照片,这是戈尔巴乔夫最喜欢的一张照片,当时赖莎还是莫斯科大学一名相当质朴的学生。还有他父亲谢尔盖的一张照片,身穿一件简洁的军用短上衣,佩戴有三枚奖章和两枚因在伟大卫国战争中抵御纳粹德国而获得的红星勋章。另外一幅珍贵的圣像,是俄罗斯东正教会大牧首阿列克谢二世在3月份赠予戈尔巴乔夫的六十岁生日礼物。这些照片和圣像将在戈尔巴乔夫一家离开时被小心打包好。
藏书室外面有一间用木板隔出来的小书房,里面有一张卡累利阿桦木做的桌子,桌上有几部白色电话和一部红色电话,红色电话上面盖着透明的罩子——这部电话是国家出现紧急情况时拨打的热线,别墅的清洁人员不得触碰。赖莎近来发现自己非常害怕这些电话的响声,“就像是打破平静夜晚的枪炮声”,它们带来的都是“绝望的大喊大叫、恳求、苦难,有时甚至是死亡”。3
五十九岁的赖莎娇小迷人,在她身上也可以看出这段时间的政治剧变对她产生的压力。用她的话说,就是考验了她的精神、心智和毅力,给她带来了难以治愈的头痛和无法入眠的夜晚。在8月份针对戈尔巴乔夫的未遂政变期间,她因为中风而急剧衰弱,从那以后,她的健康状况一直很差。中风影响了她的言语能力和右臂的行动。从她曾经白皙的肌肤上出现的皱纹可以看出,眼睁睁看着自己丈夫的声望一天天下降带给她的折磨。
对于赖莎来说,戈尔巴乔夫是她的真命天子。确实,很多迷信的人将戈尔巴乔夫额头上与众不同的胎记解释成一种预示。但是,米哈伊尔和赖莎认为他们曾经接收到一个预兆,说明他是特殊的。他们二十几岁时,都梦到了同一个预兆。他们身处一个又深又暗的井中,试着爬出去,但一次又一次摔下来。最后,当他们成功逃离后,面前出现的是一条大道和一轮旭日。赖莎那时就唤着他的昵称告诉他:“米沙,你注定会成就伟业。”4
戈尔巴乔夫开始将自己视为天意的化身。他说他的使命是被选中来进行苏联的经济改革——这项任务的初衷是建设社会,而对他来说则意味着俄罗斯的历史复兴。他将自己的被迫退位视为一场宏大的善与恶、忠诚与背叛、希望与幻灭、宽容与仇恨之争的后果。他认为,他下台的这一天是历史上不光彩的一页。
在书房里时,苏联总统还有机会无数次地将目光投向他加满批注的辞职演说稿。这将是他一生事业中最重要的声明之一。这个声明会定义他本人和他留下的传统的主要特征,并标记这个国家未来发展的特征。当然,对于这个国家的未来,他现在几乎已经无能为力了。他正被迫将权力转移到那些能力不足又不负责任的人手中,他坚定地认为,那些野心勃勃的冷酷政治冒险家正以牺牲苏联为代价,来满足他们接管克里姆林宫并将他驱逐的强烈欲望。不到两个星期前,戈尔巴乔夫还在电话里告诉乔治·布什他非常自信苏联能够挺过难关。那时,他还有理由相信,自己将会继续作为总统一直住在莫斯科河岸边拉兹多里小镇上的这栋国家别墅里。发生在四个月前的八月政变导致苏联开始崩溃,共和国一个接一个宣布它们脱离联盟的意图,而这位列宁的后继者已经想尽办法让联盟维持下去。他的嗓子因为尝试说服共和国领导人、来访政治家、新闻工作者,以及任何愿意听信这个国家不应该解体、解体国家是荒谬的并将导致饥荒、内战和杀戮的人而变得嘶哑。
上个星期六,戈尔巴乔夫所继承的这个超级大国的消亡变得无可避免,所有的共和国甚至联合起来抵制一个削弱了的中央政权。直到两天前的星期一早上,他在无可奈何之下,才决定在今天晚上宣告辞职。而在星期一下午,他才与他憎恨的竞争者确定和平过渡的条款。确定条款的过程对戈尔巴乔夫来说是痛苦的。他甚至没有被给予举办一个庄重的告别仪式的尊严。
至少,他不用像最近被免职的两位欧洲共产主义领导人——东德的埃里希·昂纳克和罗马尼亚的尼古拉·齐奥塞斯库——那样面对被流放或死亡的命运。但是,他知道,有不少人热切地想通过败坏他的名声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正名。
根据过渡条约,戈尔巴乔夫夫妇有三天的时间来准备离开总统别墅,离开他们生活了六年的家,之后他们必须把钥匙交给俄罗斯的新统治者。他们要将许多款待世界领导人和夜谈如何重塑世界的回忆留在这里。现在,他们有很多相对平凡的事要做。他们要分类整理书籍、照片和文件,打包衣物和私人物品,然后搬到新家。他们在莫斯科列宁山上的城市公寓里也有类似的事情要做,这套公寓也是国有的。
戈尔巴乔夫一家搬到总统别墅时,他们以为会在那儿住一辈子。这栋别墅的官方名称是巴尔维哈四号,它象征了戈尔巴乔夫这位最顶层的苏联官员的最终成功。在他爬升到苏联权力顶峰的过程中,他们也住过政府提供的规模小一些的别墅。这些国有住宅显得特别没有人情味,赖莎也不喜欢他们“老是搬家,感觉像是房客”。但这是他们的最后一站了。这栋别墅与众不同,是他们亲手创造出来的。这幢黄色的三层大楼是在戈尔巴乔夫1985年成为共产党总书记之后,在他亲自监督之下,模仿第二帝国的建筑风格建造的。当时,这位党的领导人有着皇帝般的指挥权,这栋别墅是由苏联军队的一个特殊兵团花了六个月的时间建成的,军团的将军们还因此获得了几枚劳动勋章。这是赖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她曾经说:“我的家不仅仅是我的城堡,它是我的世界,是我的宇宙。”
被保镖称为狼巢的总统别墅配有一些厨师、女仆、司机和保镖,这些人都在楼下或附属建筑里有自己的住处。别墅里有几间配有大壁炉的起居室,一个宽敞的餐厅,一个会议室,一个配有医疗人员的门诊部,一个家庭影院和一座游泳池,每层楼都有宽敞的浴室。到处都是大理石嵌板、镶木地板、乌兹别克斯坦织造的地毯,以及水晶枝形吊灯。别墅外面,偌大的花园和直升机降落场是砍伐了一百六十英亩的林木建成的。别墅周围的区域以清新的空气、树木成林的山峦和俯视宽阔而弯曲的莫斯科河的视野而著称。
半个多世纪以来,苏联的领导人都住在沿着莫斯科河西部流域分布的华美房子里。自从十七世纪沙皇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明令禁止在此建造任何生产设施起,这里就成了莫斯科精英们偏爱的静养地。斯大林曾居住在离城区更近的孔策沃高岸上的一栋两层宅邸里。这栋布利兹纳亚别墅隐藏在占地十二英亩的树林中,周围有双层防护网,还曾一度由八架经过伪装的三十毫米口径高射炮和一支三百人的内政部特种军队保护。而在戈尔巴乔夫的别墅,有一个军事指挥部,为核按钮和它的操作者们准备的设施和一个特殊的车库,车库里面有一辆底座强度可媲美军事坦克的逃生车。
戈尔巴乔夫之前的历任苏联领导人中,除了一位,其他人都是在花圈环绕中离开他们的别墅的。斯大林是执政期间在他的乡村宅邸逝世,他的后继者也都是在仍掌控这个共产主义超级大国的时候逝世的,有利昂尼德·勃列日涅夫、尤里·安德罗波夫和康斯坦丁·契尔年科。只有斯大林的下一任继承者尼基塔·赫鲁晓夫,一个像戈尔巴乔夫一样的改革者,是在1964年被剥夺了权力,导致其政治生涯戛然而止,《真理报》是这样描述原因的,“决策和行动脱离现实”。
现在,戈尔巴乔夫将要承受和赫鲁晓夫同样的命运。他离开总统别墅时仍是苏联总统。当他晚上回到别墅时,将变成戈尔巴乔夫先生,一个六十岁的领退休金的人——甚至比赫鲁晓夫被免职时还年轻十岁。
早上九点半左右,戈尔巴乔夫向扎哈卡告别(他喜欢深情地称呼赖莎这个名字,他曾见过十九世纪画家维涅齐昂诺夫的一幅名为《扎哈卡》的女性人物画像,觉得画中人物与赖莎肖似)。他走下木制楼梯,经过挂在楼梯间墙上的照片,其中有一幅出自孩童之手的彩色猫头鹰画,是赖莎的一名小小仰慕者寄给她的纪念品。楼梯底部直到最近都摆放着一间小玩具屋,旁边放着一副雪橇,提醒他与孙女们(十一岁的谢妮亚和四岁的纳斯特娅)庆祝新年的计划;只不过他们一家人现在要到别的地方庆祝了。他先到宽敞门厅右边的衣帽间换下拖鞋,穿上外出的鞋子,然后围上一条上等的褐色围巾,披上大衣,戴上毡帽,接着穿过双层玻璃门,手里拿着放在薄薄的软皮文件包里的辞职演说稿。
屋外,早晨明亮的阳光下,他的司机已经打开了他专用的加长版豪华轿车吉尔–41047的前排乘客车门。这辆车是为党和国家制造的专用车队中的一辆。戈尔巴乔夫在司机旁边的皮制座椅上坐下。他总是坐在前排。
那两个便衣上校从他们在一层的临时房间里出来,拿着片刻不离总统左右的手提箱。他们钻进一辆黑色的伏尔加小轿车,跟在总统的吉尔车后面去往莫斯科。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和装载着发动核袭击通讯设备的手提箱的保管人同行了。
随着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这辆防弹的豪华车——实际上是一辆装甲车,结果做成了一辆豪华轿车——拐过弯道,通过绿色木栅栏上的一扇大门,门前的警卫在车经过时敬礼。然后,车开上了Rublyovo-Uspenskoye高速公路。这辆重型汽车行驶的前五英里路上方,都是披着积雪的杉树伸出树枝搭成的拱顶,车前车后都有闪着蓝色闪光灯的警车。它缓慢通过频繁出现的弯道,这些弯道的设置是为了防止刺客在苏联官员们往返克里姆林宫的路上瞄准目标的。近来,因政府部门缺乏资金,一些国有宅邸被卖给外国人,还有许多往日到处可见的警察岗也被撤销了。
护航车队在到达库图佐夫大街时开始加速。车队沿着为官员车队预留的中间车道疾行五英里,从斯大林时期建造的大片牢固住宅区旁急驰而过,在莫斯科的凯旋门(Triumphal Arch)下驰过,穿过莫斯科河到达俄罗斯首都的中心。这辆黑色轿车以平稳而舒适的速度沿着新阿尔巴特大街行驶,几乎没有减速,人们看不到坐在深色车窗后的沉思者。
这位苏联第七任也是最后一任领导人计划在今天晚上的电视上向观众们解释,他解散了这个苏联共产主义政体,带给他们自由、公开、政治多元主义和民主政治,并为冷战画上句号。而为此,他将得到全世界的赞颂和崇拜。
但是,在俄罗斯,戈尔巴乔夫因为无法改变公民的命运而受到严厉的批评。睡眼惺忪的顾客在食品商店外面被踩实了的脏雪上走来走去,他们几乎没有人会为了他的离去而落泪。他们对他的评价已被空荡荡的商店橱窗扭曲了。
对于这些,戈尔巴乔夫很清楚。他曾不止一次向国外政要讲述一则针对他的段子,讲的是一个关于排长队买伏特加最终空手而归的人,他见人就说他要去克里姆林宫毙了戈尔巴乔夫,结果回来的时候却抱怨道:“想杀死戈尔巴乔夫的人在克里姆林宫前排的队更长。”
然而,自我批评并不是戈尔巴乔夫心理技能的重要组成部分。实际上,他犯过很多错误,但他只会不情不愿地承认他的错误,就像他在辞职演说中回顾为人们所做的事情时一样。
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叶利钦几乎总是在凌晨两点开始他的一天。5这位俄罗斯联邦总统被严重的失眠症所扰。他不喜欢吃安眠药,发现吃安眠药对他的睡眠也没有什么作用。在深夜就寝几个小时后,他习惯性地从床上起来。这位高大的前建筑工程师六十岁了,粗糙的农民面孔上别扭地长着一双小蓝眼睛,满头银发。每遇到这种情况,他就穿着日式酒店薄睡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以缓和头痛和胃疼,然后在大约一小时后,喝一点茶,再回到床上。如果碰上周期性的痛风发作,情况就更糟了,会让他的大脚趾产生剧烈的疼痛。
叶利钦后来在回顾他人生中的这个阶段时,回想起的都是“一阵又一阵让人衰弱的抑郁消沉,使人苦恼的深夜沉思,失眠和头痛,因莫斯科和其他城市脏乱而贫困的面貌产生的绝望……媒体的批评,俄罗斯议会里的争论不休,以及决策的重担”。他常对自己的工作不满意,“而这是令人讨厌的事情”。他的大脑一直保持着运转,相比白天在办公室而言,凌晨的他对自己更加坦率,“仿佛全身的开关都打开了”。他发现,在凌晨两点,“你会想起各种各样的事情,还会反复咀嚼那些并不愉快的事情”。6
在这个12月的冬日早晨,叶利钦有很多事情要思考,有些是令人愉快的,有些则不然。今天,在经历了与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的长期不和与积怨后,他将成为胜利者。他暗自承认,自己许多行为的动机都跟与苏联总统的尖锐冲突有关。直到不久前,他的助手瓦伦汀娜·兰瑟娃还恳求他停止与戈尔巴乔夫之间这种爱恨交加的关系。他反驳道:“别再教我该怎样生活!”他再也不用跟戈尔巴乔夫协商,忍受他的夸夸其谈,忍耐他的苛责,或承受他满是脏话的斥责了。戈尔巴乔夫这个富有魅力和经验的世界政治家嘴里冒出来的脏话能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下流,而叶利钦这个来自边远落后地区的酗酒的西伯利亚人虽在很多国际圈子里被看做小丑一般的人物,但说话从来不带脏字,并且极其讨厌嘴巴不干净的人。
今天,他必须在全世界的电视上作为一个政治家自娱自乐,并告诉世界不要怕他——甚至应给予他敬重。在今天结束前,仍在戈尔巴乔夫手中的核提箱将会转移到他的手中,世界也将会知道核提箱在他手中是安全的。他会在被他扔到政治荒原的男人面前表现得有总统气派、威严而又慷慨。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还需要处理自己阵营里的一些危机,这些危机会威胁到他的政府的稳定性和他为新独立的俄罗斯制定的激进计划。
通常,叶利钦在起床前能够抓紧时间睡几个小时,起床后,他穿着T恤和短裤到厨房吃早饭,先喝一些燕麦片粥和茶水,然后是用黄油煎的鸡蛋、洋葱和西红柿。他的妻子奈娜和三十岁的女儿坦妮亚一起准备早餐。他们居住的这套国有公寓位于莫斯科中部靠北的特维尔–亚姆第二大街五十四号的一栋九层大楼的四层,从公寓可以看到位于白俄罗斯火车站附近繁华区域里的因为救世主教堂改造而荒废的修道院。他们的公寓里没有仆从。公寓中央是一个宽敞的客厅,贴着银灰色条纹相间的壁纸,高至天花板的书架上摆放着一套套蓝色、棕色和绿色封皮的俄罗斯经典著作,其中叶利钦最喜欢的有:契诃夫、普希金和“乡村作家”谢尔盖·叶谢宁,他们的诗作在每个自尊自重的俄罗斯家庭都能找到。客厅里有一棵大橡树,还有乌拉尔山脉风景画和一幅颇受赞誉的野雏菊油画。房间里还有成堆的叶利钦最喜欢的歌手安娜·乔曼的录音磁带。他太喜欢这位波兰艺术家了,每次听她演唱她的一首流行歌曲《一年一度果树花开》时,他一向严肃的面庞会呈现出丰富的表情。
公寓里还有一个宽大的门厅,两间有单独浴室的大卧室,一间客房,一间相当大的带阳台的厨房和一间小办公室。办公室里堆满了叶利钦担任莫斯科共产党领导人以来的文件,剩余的空间只够放一把扶手椅和一张桌子,地板上堆放着他的自传《总统笔记》的几册复印本,这本自传去年被译成英语出版,标题为《格格不入》(Against the Grain)。
这套住所是在叶利钦六年前作为掌权派——直到最近都在管理国家的共产党高层官员的统称——崭露头角的一员从斯维尔德洛夫斯克来到莫斯科时分配到的。叶利钦、奈娜和女儿坦妮亚、第二任女婿利昂尼德·吉契科以及十一岁的外孙鲍里斯住在一起,当有客人夜里留宿的时候,鲍里斯只能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叶利钦为小博卡13感到自豪,因为他是个真正的打架好手,也是同学中间的头头。
公寓里的家具都是牢固耐用型的,是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现在被称为叶卡捷琳堡,因为它在三个月之前恢复了革命前的名字——制作的。叶利钦自夸道,“它们要比莫斯科制作的垃圾质量好多了,也坚固耐用得多”。奈娜(叶利钦也叫她娜娅)通常会给客人一个垫子,以防从沙发里抻出来的弹簧挂坏衣服,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厨房里一把凳子也有一颗钉子冒出来了。他们有三部电话。用来接电话的那部现在又能用了——在八月政变的混乱中,叶利钦一家弄丢了电话账单,当时那部电话被掐掉了。
叶利钦强壮的保安主管和酒友亚历山大·科尔扎科夫常常担心特维尔大街对于总统来说不够安全。“在街道入口处很容易瞄准射击,很容易堵住总统的车,如果窗帘没有拉起来,邻居们也能轻易透过窗户看到总统家里的一切。”坦妮亚曾经被一个男人袭击,他看着她键入大门的安全密码,尾随她进门,然后“一把抓住她”。7跟戈尔巴乔夫一样,俄罗斯领导人也有一栋别墅,位于莫斯科城外约二十英里处,莫斯科河岸边Rublyovo-Uspenskoye高速公路附近的阿尔汗金斯科二号楼。尽管空间有限,外面的街道又脏又吵,但他在工作日更愿意待在市区公寓里,他们一家人只在周末的时候去别墅度过。
叶利钦也在准备搬家。他和他的家人将在戈尔巴乔夫一家搬出去后接管总统别墅,并交出他们属于俄罗斯联邦的小一些的乡村别墅。他认为苏联总统的宅邸应该成为俄罗斯总统未来的住所。叶利钦不擅社交,也就从来没被邀请去过戈尔巴乔夫在列宁山——挨着莫斯科大学的一个精选城郊住宅区——的市区公寓,因此,他不知道要不要也占用这套公寓,他要在视察后才能决定是要这套,还是他现在住着的那套。
叶利钦洗完澡后,奈娜会替他吹干并打理头发,帮他穿上一件昂贵的白衬衫,系上蓝纹领带,最后穿上定做的深色时髦西装。他会坐下来让奈娜给他系鞋带,因为对于身躯庞大的他来说,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像往常一样,他的黑皮鞋被擦得像镜面一样反光。8
当叶利钦在6月被选举为苏联十五个共和国中最大的俄罗斯共和国的总统时,他的副总统、前空军上校亚历山大·鲁茨科伊认为,俄罗斯最高官员的着装应该更加高雅。鲁茨科伊用自己的军用优惠券买了一件昂贵的西装和几件上等衬衫送给叶利钦。叶利钦接受了鲁茨科伊的礼物,但坚持要支付费用。鲁茨科伊经常这样让他难堪。有一天,鲁茨科伊走进叶利钦的办公室,一脸惊悚地说:“你从哪儿弄来的那双鞋子?你不应该穿那样的鞋。你是总统。”第二天他再出现的时候,拎着六双意大利名牌皮鞋。9
在去玄关之前,这位像熊一样壮实的俄罗斯领导人温顺地让他的妻子和女儿对他进行最后的检查。每天早晨,奈娜都要保证她的鲍利亚领带是挺直的,肩膀上没有一粒灰尘,他那头盔一样的浓密头发一丝不乱。在整饰完叶利钦后,她通常会在他胸前的口袋里放上十卢布钞票,这样他就可以自己买点心或午饭。
鲍里斯管理俄罗斯,奈娜则管理着他们的家。她是家庭主妇(Khazyaika),在家里有强大的控制权,就连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人也要每月上交工资。自从他们三十五年前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结婚后,这就成了惯例,奈娜会从工资中拿出一部分作为他的零用。叶利钦承认:“如果没有她,我不会从这么多政治风暴中挺过来……比如1987年和1991年。”10但是,对于其他所有的事情,都是鲍里斯做决定。奈娜曾经解释道:“他总是最后下定论的人,他像坚固的城墙一样保护着我们。”11
而在晚上,仪式是反过来的。家里的女人们排成一行欢迎他回家,替他脱掉衣服,只剩下贴身衣物,帮他换上在家穿的拖鞋。据科尔扎科夫观察,“叶利钦要做的就是抬抬胳膊和腿”。在叶利钦的助手列夫·苏哈诺夫看来,奈娜是这个国家最坚忍的妻子。“她经历着与她丈夫有关的一切,这是其他任何人没有经历过的。她感受得到丈夫与政党机器之间斗争的所有结果,我可以作证这些斗争是绝对残酷而卑劣的。”12
九点整,叶利钦离开玄关,在玄关放着的伞中间有一根高尔夫球杆,他在两年前开了莫斯科第一家高尔夫球场,这根球杆就是瑞典冰球运动员瑟文·图巴当时送给他的。叶利钦不打高尔夫,但对网球和排球很有热情,他乐此不疲地告诉外国来访者,他是俄罗斯联邦排球队的一员。这不是真的,但他自己显然深信不疑。
乘坐公寓大楼的电梯下来后,他走出电梯踏入一辆已经发动的黑色尼瓦牌汽车。叶利钦在七个月前争取选票时乘的是一辆普通的莫斯科人牌汽车——这对于他站在人民这边的形象有帮助——但自从他当上总统后,科尔扎科夫坚持使用这辆笨重的四轮驱动的尼瓦牌汽车以保证安全。叶利钦坐在后排靠右,科尔扎科夫坐在他前面的副驾驶座上,抱着一件自动武器。其他两名保镖也揣着小手枪。尼瓦车前后都有载着民兵警卫的车辆。整座城市充斥着流言,说会有军队支持苏联的顽固分子发动第二次政变,破釜沉舟以保留苏联。作为叶利钦私人保镖的头领,科尔扎科夫丝毫马虎不得。
尼瓦车驶过实行交通管制的特维尔街道,沿着大格鲁林街前进,穿过破败的城市动物园地界,到达科布什科夫大街。五分钟之后,车子到达了目的地,这是一幢位于莫斯科河堤岸的摩天大楼,由大理石和混凝土建成,被称为俄罗斯白宫。车子开入地下车库。目前,这栋建筑是叶利钦的权力基地。很快,他的权力基地就会变成克里姆林宫。
* * *
默里(Murray)《专制者民主》(A Democracy of Despots),第 136 页。
戈尔巴乔夫的别墅和他们夫妇生活方式的描述源自以下书籍:戈尔巴乔娃(Gorbacheva)的《我希望》(I Hope);戈尔巴乔夫的《回忆录》(Memoirs);切尔尼亚耶夫(Chernyaev)的《我在戈尔巴乔夫身边的六年》(My Six years with Gorbachev);科尔扎科夫(Korzhakov)的《鲍里斯·叶利钦》(Boris Yeltin)和波尔金(Boldin)的《震撼世界的十年》(Ten Years That Shook the World)。
戈尔巴乔娃《我希望》,第174页。
夏哈纳扎罗夫(Shakhnazarov)《杰娜·斯沃博德》(Tsena Svobody),第493页。
叶利钦《为俄罗斯奋斗》(The Struggle for Russia),第3页。
叶利钦的家庭生活细节描写来源于阿伦(Aron)的《鲍里斯·叶利钦》;科尔顿(Colton)的《叶利钦》(Yeltin);科尔扎科夫的《鲍里斯·叶利钦》和波尔金的《震撼世界的十年》。
科尔扎科夫《鲍里斯·叶利钦》,第170—171页。
索洛维约夫(Solovyov)和克列皮科娃(Klepikova)《鲍里斯·叶利钦》,第91页。
叶利钦《为俄罗斯奋斗》,第32页。
科尔顿《叶利钦》,第296页。
津科维奇(Zenkovich)《穿粉裤子的男孩》(Malchishki v Rozovykh Shtanishkakh),第388页。
苏哈诺夫(Sukhanov)《和叶利钦在一起的三年》(Tri Goda s Yeltinym),第233页。
鲍里斯的昵称。
第3章
雇佣摧枯拉朽的“推土机”
1991年12月25日,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的辞职标志着一场旷日持久的、尖锐的权力争夺落下帷幕。这场争斗从他的前任康斯坦丁·契尔年科去世,1985年3月11日他被选为苏共总书记不久后就开始了。对于苏联来说,作为一党制国家的执政党,共产党的领导人就是管理整个国家的人。戈尔巴乔夫立刻开始组建自己的领导团队。他最先做的几件事情之一就是吸收鲍里斯·叶利钦。
戈尔巴乔夫继承的苏联已经停滞不前。表面上看来,社会似乎是稳定的。俄罗斯以外的共和国似乎都默认克里姆林宫的统治。苏联的工程师将人类第一次送上了太空。在军事方面,苏联的武器可以与西方比肩。苏联的运动员跻身于世界顶尖运动员之列。绝大多数居民都是受过教育的,高等教育对每个人来说都唾手可得。
但是,成千上万的政治犯在拘留营里日渐憔悴,这是斯大林时期的遗留问题。那时候,没有独立的媒体,没有集会的权利,不能自由移民,没有民主政治,宗教自由受限,并且完全不能容忍大众对高层官员的批判。腐败和酗酒成了一种生活方式。法院听命于党,警察和克勃格可以逮捕任何人而不需要承担法律赔偿。秘密警察杜绝一切未授权的活动,不论是艺术展还是学生讨论组。外国书籍、杂志和电影如带有未经批准的内容将会被取缔。
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斯大林强制实行的指令性(中央管制)经济遭遇危机。城市居民的生活水平尚过得去,但大多数农村人口的境况非常悲惨。缺乏竞争和过于依赖世界石油销售遏制了国内制造业的发展。国家陷入与西方的军备竞赛,这些竞赛耗资巨大,极其危险。苏联还在阿富汗卷入一场不得人心的战争,苏联军队在1979年也入侵过阿富汗。
这是一个充斥着愤世嫉俗情绪的社会。很多人开玩笑说,他们假装在工作,然后,政府假装付给他们薪水,而农业面临的四个最严重的问题是春、夏、秋、冬。
社会需要一些改变。人们越来越意识到这个国家在自由度和生活水平方面被资本主义世界抛在了后面。新一代俄罗斯人变得对审查制度和旅游限制不满。这也是他们转向高层官员中最年轻也最有精力的同志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的原因。
戈尔巴乔夫1931年3月2日出生于俄罗斯南部肥沃草原上的一个小村庄。他从十几岁起就是一个热诚的共产主义者。在他性格形成的几年间,这个国家被斯大林的个人崇拜束缚着。十八岁时,他从学校毕业,因一篇题为“斯大林——我们的斗争荣耀;斯大林——我们年轻人的榜样”的文章获得一枚银质奖章。他在莫斯科国立大学学习法律期间,接触到各种新观念,意识到偏离官方路线会带来严重的后果。他是大学里共青团(年轻人的共产主义团体)的活跃分子。在那里,他遇到了赖莎·马克西莫夫娜·季塔连科,一个认真的哲学系学生,对马列主义有着坚定的信仰,尽管她写的关于集体农场的毕业论文让她洞察到了苏联共产主义制度下农民悲惨的生活。1953年,他们结婚,同年,斯大林去世。戈尔巴乔夫后来开玩笑说,她是“我们家庭党组织”的领导人。
善于调解、处事圆滑又健谈的戈尔巴乔夫是一个天生的政治领导人,引起了他的前辈们的注意。他二十一岁时加入共产党,并很快适应了党政官员(apparatchik,以管理为职业的高水平党员)的角色。作为一个野心家,他尤其以批判的眼光看事情。他很早就坚信“我们的国家出了问题”。1969年,当他跟随一个党代表团访问捷克斯洛伐克,遭遇愤怒的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的粗鲁行为之后,这种想法就更加强烈了。访问捷克的前一年,苏联的坦克摧毁了带来布拉格之春和更加繁荣公正的社会前景的捷克共产主义改革运动。
1970年,他被任命为斯塔夫罗波尔地区(面积相当于西弗吉尼亚州一个肥沃的农业区)的党委第一书记——相当于统治者。在视察他的领地时,他发现到处都是“彻底的贫困和荒芜”。他碰到了在附近的黑海度假胜地度假的苏联重要人物,并成功地向他们施展了自己的魅力,他们后来在他的仕途升迁中给予了支持。八年后,他被调到莫斯科,并在不久后被委派到政治局(由十二个资深共产主义官员组成的团体,决定苏联的一切事务,大至战争与和平,小至伏特加和面包圈的价格)。他用他的年轻活力、坚韧和相信一切问题都可以通过辩论和想象来解决的乐观主义,从老一辈同志中脱颖而出。
尽管戈尔巴乔夫负责的是农业,他还是被送往国外接触国外的领导人。他的精明练达和敏捷才智倾倒了政要显贵,这些政要已经习惯了喜怒不行于色的苏联领导人像设定的程序一样说不。他关于国际关系的新思路——协商而非对抗——吸引了玛格丽特·撒切尔,使得这位铁娘子友好地评论道:“我喜欢戈尔巴乔夫先生。我们可以一起合作。”国外的人发现他几乎是一个颠覆性的人物。当一个访问莫斯科的法国官员问他,延迟了他们会面的农业问题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这位未来的总书记笑着回答:“1917年。”
戈尔巴乔夫认为国家处于非常恶劣的状态,只能通过根本性的改革和结束冷战来挽救。他的忠实伙伴爱德华·谢瓦尔德纳泽跟他的观点一致。1984年12月,当他们一起在黑海的皮聪大(Pitsunda)旅游胜地度假时,这个格鲁吉亚人告诉戈尔巴乔夫,“一切都是腐败的。现状需要改变”。在当时,大声说出这样的话几乎是大逆不道的。现在被政治局赋予最高职位几个小时后,戈尔巴乔夫私下里附和了爱德华的话。1985年3月12日,当他下午四点从克里姆林宫回到家时,在让人瑟瑟发抖的华氏十五度的空气中,他跟赖莎在他们的莫斯科郊区花园散步时告诉她,“我们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即使是共产党总书记也不敢冒险在室内谈论这样的事情,以防克格勃窃听。
其他一些有影响力的呼声也促使戈尔巴乔夫进行改革。《真理报》的编辑瓦列利·波尔金已担任他的私人助手五年,提醒他经济的崩溃可能随时引发社会动乱。
当戈尔巴乔夫为共产党阵营四处寻找新生力量时,他那满头银发的副手叶戈尔·利加乔夫向他推荐鲍里斯·叶利钦,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的党组织领导人。利加乔夫兴奋地说:“这就是我们要的人——我们一定要选他。”
鲍里斯·叶利钦1931年2月1日出生于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省布特科西部一个贫困的西伯利亚村庄。他的一生是从扑通一声开始的。在洗礼的时候,喝醉的牧师把他掉进了圣洗池,最后他是被他妈妈捞起来的。青少年时,他身体健壮,固执任性,直言不讳,动辄与人争吵。他还爱出风头。在一次学校晨会上,他指责一个不受欢迎的老师虐待学生,引起了一阵骚动。这个老师最后被解聘了。尽管他成功将老师赶了出去,但学校记录上他的行为规范是“不合格”。他常常充当蛮勇胆大的小头目,在和伙伴们摆弄一个偷来的手榴弹时炸掉了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
叶利钦在大学里学的是工程学,毕业后成了一位模型建筑专家,后来被晋升为总工程师,然后是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市建筑集团的处长。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市是一座高度工业化的城市,不对外国人开放。1956年,他与奈娜·伊奥希夫娜·吉丽娜结婚,当时奈娜还在继续深造,打算成为一名环境工程师。
叶利钦直到三十岁才申请加入共产党,当时主要是为了确保晋升为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州建设处处长。凭借他的人格力量和组织能力,他在党内节节高升,1976年,他被提升为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地区的第一书记,这意味着他成为苏联最重要的工业中心之一的领袖——这一地区的面积与华盛顿州差不多,人口有四百五十万。
叶利钦的作风强硬专断,他通常使用旧式共产主义“猛攻”惯例,在创纪录的时间内完成一项工作。他曾经承认他是众所周知的非常典型的俄罗斯人形象,需要不断证明自己的身体力量,还需要不断给自己充电来赶走疲惫。不经过通知就参观工厂、突然走进学校课堂、爬下矿井、步行穿过田野和挤在破旧的公交车上直接听人们谈论问题,已经成了他的惯例。他解雇不称职的腐败管理者,与市民举行电视会议来回答他们的问题,解决他们的控诉,这一切在当时都是相当大胆的行为。
尽管他有着平民主义的行事风格,却还是顺从盛行的正统理念,惯例性地谴责西方帝国主义。1977年9月,在莫斯科的授意下,他下令推倒了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的伊帕切夫别墅,以防它成为反苏联的圣地,沙皇一家就是在这栋两层宅邸被杀害的。
叶利钦来到莫斯科参加例行公事的最高苏维埃议会会议时,与戈尔巴乔夫碰面了。他们像同志一样友好地拥抱,但他们的个性却天差地别。他们做事情的方法也不同。对于戈尔巴乔夫来说,发言是信手拈来的事,而叶利钦的口舌则稍显笨拙。来自斯塔夫罗波尔的男人有点自命不凡,说话滔滔不绝,有时也非常迷人,作为一个天生的内行,他精于玩政治游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来自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的男人是一个有着很强存在感的现场型领袖,坦率直言又爱出风头的运动员式人物,他相信亲力亲为的管理模式,并愿意就自己的政治本能进行豪赌。戈尔巴乔夫被看做一个处事圆滑、温文尔雅的莫斯科大学法律专业毕业生,喜欢引用弗拉基米尔·马雅可夫斯基的革命诗歌1和在党的会议上无休止地发表自负的演说,让他的同志们感到恼火不已;而叶利钦是来自极其贫困的乌拉尔地区的乡下人,他让同志们恼火的方法是用木勺敲打“卡林卡舞曲”,有时甚至顽皮地在助手的头上敲,导致助手们只要见到有勺子摆出来就小心翼翼地从他身边移开。2
起初,叶利钦对戈尔巴乔夫很热情,将他看做一位令人耳目一新的领导人,开放、真诚而坦率。而另一方面,戈尔巴乔夫一开始却对这个来自乌拉尔的猛攻者有所疑虑。他后来描述,叶利钦曾被扶着离开最高苏维埃的一次会议,在来自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的同志笑着解释“这在我们的第一书记身上时有发生,有时他确实喝得多了点”时,他退出了叶利钦的视线。3
对于来自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的叶利钦而言,他在参加莫斯科的党会时,发现那位新的总书记自视高人一等。他对戈尔巴乔夫偏爱熟稔的称呼方式感到不自在。戈尔巴乔夫随意使用ty而不是更正式的vy,这在叶利钦看来意味着对别人的不尊重。像大多数俄罗斯成年人一样,叶利钦只在称呼家人和最亲密的朋友时才会用ty。
在戈尔巴乔夫收到一份批评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畜牧业的报告之后,他们的关系就变淡了。叶利钦申辩这个报告歪曲了事实,但戈尔巴乔夫不分青红皂白对他一顿痛斥。不过,在利加乔夫的建议下,戈尔巴乔夫还是邀请叶利钦来莫斯科领导中央委员会下属的建筑部。这个职位意味着管理全国的建筑项目,但叶利钦觉得受到了侮辱,并以这个职位不够高为由拒绝了邀请。他之前的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第一书记们在被召到莫斯科时得到的职位更高。1985年4月 4日,利加乔夫给叶利钦打电话告诉他这件事关乎党的纪律之后,他才答应接受。叶利钦同家人一起搬到了莫斯科。他是带着满腹的不满和过高的期望来到莫斯科的。他有点嫉妒戈尔巴乔夫,同样的年龄,戈尔巴乔夫没有管理过像斯维尔德洛夫斯克一样大或一样重要的区域,却提升得更快。
叶利钦去往戈尔巴乔夫在莫斯科老广场中央委员会大楼五层的会议室,向戈尔巴乔夫表示问候。当时的惯例是苏联领导人的行政办公室要放在这栋靠近红场的格局凌乱的大楼里,而克里姆林宫只用来进行党员聚会或接待重要客人。总书记坐在一张宽大的写字桌后面跟叶利钦说话,他后面正上方墙上是一幅大型的列宁肖像,画中列宁警觉的目光时刻落在总书记的身上。只有高级别的官员才能坐在列宁肖像的正下方。对于低级别的官员,列宁的画像必须放到一侧。4
叶利钦省去礼仪性的东西,直接进入他作为党的建设部部长的工作状态。他到苏联各处视察重大的建筑项目。在乌兹别克斯坦,一个克勃格官员悄悄递给他几份文件,上面显示,当地的共产党领袖奥斯曼·霍加耶夫收受贿赂。他将这些文件带给戈尔巴乔夫,结果戈尔巴乔夫——用叶利钦的话说——暴怒,还指责他居然会被愚弄。戈尔巴乔夫说,利加乔夫亲自为霍加耶夫的诚信担保。然而,最终证明叶利钦的消息来源是正确的。两年后,乌兹别克斯坦的领袖被解雇,经过审判后被宣判有罪。
1985年12月,戈尔巴乔夫觉得叶利钦的顽固和具有侵略性的方法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莫斯科需要一场彻底的清洗。这座由自视甚高却非常无能的第一书记维克多·格里申治理的首都城市因玩忽职守和深陷腐败而日益衰败。食物供给在污秽的仓库腐烂。贪污和欺诈无处不在,黑市上什么都买得到,不管是洋白菜还是鱼子酱。问题不断地堆积,戈尔巴乔夫认为需要一辆大推土机才能将这些问题清除。叶利钦符合所有的要求。尽管有些迟钝和好斗,他显然是一名真诚的共产党员,与腐败的莫斯科官员没有任何关联。这个新职位意味着叶利钦将被提升为政治局的候补成员,因此也满足了他快速晋升的野心。
如果戈尔巴乔夫知道叶利钦私下里对一些共产党官员的看法,他也许会犹豫给不给他这个职位。在一次回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的途中,叶利钦表达了对操纵一切的“老蠢货们”的不屑,被吓坏了的同伴们认为这个词指的是政治局里最重要的人物,包括利加乔夫。但是,也正是利加乔夫对提升叶利钦保有极高的热情。他认为,这个西伯利亚同伴优秀而诚实,是党的支持者,拥有解决问题的人格力量,不管方式是威吓还是猛攻。作为一个社会主义纯粹主义者,利加乔夫将干部们的辛勤工作看做完善这个工农国家的理想途径。
但是,苏联总理尼古拉·雷日科夫,一个来自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的无趣的注重实际的管理者,警告戈尔巴乔夫说,尽管叶利钦在职业上是一个建造者,他在本质上却是一个毁灭者。他说:“你跟他会有麻烦的,我了解他,我不推荐他。”5
戈尔巴乔夫压住了他的疑虑。1985年12月23日,政治局任命叶利钦为这个国家的腐败首都的第一书记,授权他整肃风气,推动局势发展。
* * *
波尔金《震撼世界的十年》,第279页。
科尔扎科夫《鲍里斯·叶利钦》,第78—79页。
戈尔巴乔夫《回忆录》,第235页。
波尔金《震撼世界的十年》,第66页。
戈尔巴乔夫《回忆录》,第235页。
第4章
12月25日:早晨
1991年12月25日,临近早上十点,戈尔巴乔夫的车比平时稍晚一点进入克里姆林宫。克里姆林宫是一座占地七十八英亩的城堡,有绵延1.5英里长的锯齿形砖墙,从1918年起就是共产主义政府的所在地。这位最后的苏联领导人看见在参议院大楼楼顶的桅杆上,绘有锤子和镰刀的红旗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他预期红旗会一直飘扬到新年头一天夜里十二点,那时,苏联也将不复存在了。然后,独立俄罗斯的白、蓝、红三色旗会取代它的位置,届时将有盛大的烟火表演。至少,他是这样被告知的。
在克里姆林宫墙内等待总统车驾的是美国广播公司的泰德·科佩尔、他的监制里克·卡普兰和一位摄影师。1他们正在跟踪报道戈尔巴乔夫任期的最后几天。这位著名的美国电视记者精致的银发往下梳,盖住额头,穿着粗呢大衣,大衣上是棒形的纽扣,他没有戴帽子,将头部暴露在莫斯科寒冷的空气中。
科佩尔和卡普兰正在笑着说刚刚跟一位友好的克里姆林宫官员交谈时的误会。这位官员走向他们时,祝他们圣诞快乐。犹太教徒卡普兰绷住笑脸,回答道:“你应该祝我光明节(Hanukkah)愉快。”这位官员疑惑地问:“我为什么要祝昂纳克(Honecker)快乐呢?”这两个美国人突然大笑起来,因为这位官员居然认为卡普兰指的是在两年前柏林墙倒后逃到莫斯科的埃里希·昂纳克。
出现这个误会是情有可原的。那位不怎么光彩的东德领导人今天早上又上新闻了。戈尔巴乔夫出于同情,为这位七十九岁的共产主义强硬派在莫斯科提供庇护,虽然私下里认为他是个“蠢货”,却又觉得自己应该保护一个老同志。昂纳克害怕戈尔巴乔夫下台后,叶利钦会把他送回柏林,于是向智利大使馆申请政治庇难。就在科佩尔他们说笑的当口,俄罗斯司法部长正在城市另一端的记者招待会上声明俄罗斯将不再对昂纳克负责,他的命运现在是德国和智利之间的事情了。(六个月后,昂纳克被引渡回德国,但他当时病重不能接受审判,遂被允许移民到智利,1994年在智利逝世。)
穿过克里姆林宫的博罗维茨基门后,戈尔巴乔夫的吉尔车继续往前驶过大克里姆林宫和由玻璃和水泥建造的宏伟的国会大厦(由赫鲁晓夫建造来举行共产党重要会议的地方),一直到克里姆林宫中央广场。司机发现卡普兰和摄影师后,把车停了下来,按照之前的安排,苏联总统走下车,整理好衣冠同这几个美国人一起步行最后一段路去他的办公室。
在面对西方媒体时,戈尔巴乔夫始终表现得引人注目又谦恭有礼,他同美国广播公司的电视工作者们打招呼时脸上挂着友好的笑。卡普兰惊讶于他在如此情形下还能这般镇定。“他从始至终很少情绪外露,做事有条不紊,显得沉着冷静而又庄重。”卡普兰喜欢戈尔巴乔夫。“他让我想起我的父亲,一个生活在东半球的欧洲人。我的父亲要做公证时会穿上西装。我会告诉他,公证人就像是药店里某个脸上长着粉刺的青少年,但他会说:‘不,公证人是很重要的职业,他希望受到有尊严的待遇。’我父亲这点与戈尔巴乔夫类似。”
苏联领导人和科佩尔缓步走向戈尔巴乔夫的办公大楼,摄影师跟着记录他们的对话,一个高大的俄罗斯女翻译官紧跟在后面翻译,她的头发紧紧地扎成一个圆发髻。当科佩尔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时,他强调:“今天也勉强算得上是一个终点。我感到无比的镇定和自由。只是我的角色发生了变化。我既不会离开政治生活也不会离开公众视野。这(一个和平的过渡)也许是第一次在这里发生。就算是从这个角度讲,我也成了一个先驱。也就是说,我们是在遵循一个民主的进程。我辞去总统的职位并不意味着我政治生涯的终结。”2
科佩尔问道,他能不能想起一则关于这个国家所发生的事情的寓言或格言可以告诉孩子们?戈尔巴乔夫回答:“这里有我几年前听过的一个。一个年轻的统治者想要在他的王国里以一种更仁爱的方式治理国家。于是,他去咨询智者的意见。十年后,智者给他带来二十卷建议。他说:‘我哪有时间看这些呢?我还要治理国家。’于是,十年后,他们只带给他十卷建议。他说这些还是太多了。又过了五年,他只拿到了一卷建议。其中一个智者说道:‘这所有的建议可以用一个简单的公式概括——人出生,受苦,然后死去。’”戈尔巴乔夫讲述这则寓言想要表达的信息很明确:他这个改革者受尽了磨难,已经做了他所有能做的。
这个来自斯塔夫罗波尔的男人喜欢在回答问题的时候添加类似这样的格言或段子,尤其是在回答外国人的时候。他上次与乔治·布什总统会面是在八周前,当时,他通过讲述一个路人的故事,试图让布什相信他尝试创造一个新联盟的崇高之处,这个路人问建筑工人在干什么,一个建筑工人回答:“我们在辛勤工作。”但另一个建筑工人反问道:“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们是在这儿建一座寺庙吗?”
当卡普兰问苏联总统,像摩西一样被引领到约旦河又不得而过的情形会不会让他痛苦,戈尔巴乔夫回答道:“一个男人走在莫斯科河边,掉进了河里。他不会游泳。他大喊:‘救命!’没有人来救他。他想也许是过路的人不懂俄语。于是,他用德语大呼救命。同样没有效果。他接着用法语和西班牙语喊救命。就在他要沉下去时,有人扔给他一根救生索,对他说:‘如果你把时间多花点在游泳上面,也不会有这种麻烦了。’”
戈尔巴乔夫还喜欢将自己的政治轨迹和他所进行的改革的命运与苏联电影《机组人员》(The Crew)中英雄飞行员的际遇相比较,电影中的飞行员在地震中冒险起飞,他说:“飞行不安全,但是,我们不能待在这儿,所以,我们马上就要起飞。”3
一行人来到参议院大楼,一座四层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苏联权力要塞,由凯瑟琳大帝建造,呈三角形,从红场上就能看到它的屋顶。飘着红旗的穹顶上曾经立着一座正义女神像,在1812年被拿破仑的军队破坏了。现在,大楼顶部是一个围起来的环形平台,上面有一根二十英尺高的旗杆。大楼入口处是多级台阶,在台阶上可以从很好的角度观赏到圣·尼古拉斯塔楼。在斯大林时期,被“传唤到台阶”的意思就是去他的办公室,那是一件令人惊恐的事。戈尔巴乔夫在门前停了下来,引用温斯顿·丘吉尔关于政客与政治家区别的评论,“政客想的是下一次选举,而政治家想的是下一代”。他这话要传达的意思也很明确。他是一位政治家。他不像某人(暗指叶利钦)一样,只是个政客。
总统搭乘电梯到三层,他的办公室在有着高高的天花板的昏暗走廊边上。走廊中间铺着长长的红地毯,两边都是办公室。走廊上古老的气息和新鲜的油漆味混杂。4列宁住过的三个带厨房的大房间也在这个走廊上。他使用的书房作为博物馆保存下来,里面有一把柳条背的椅子,房间桌上的文件和记事簿都按照他工作最后一天的情形摆放着。苏联的建立者就是在这里发出命令,除去住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的伊帕切夫别墅里的沙皇一家。斯大林在克里姆林宫也有自己的住所和办公场所,但他因赫鲁晓夫对其恐怖统治进行谴责而名誉扫地,所以,没有以他的名义设立博物馆。斯大林留下来的是五个一系列的巨大红星,由不锈钢和红宝石制成,安置在克里姆林宫塔群顶上,用来替代革命前放在上面的沙皇俄国的象征,铜制双头鹰。
在进办公室之前,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把电视组工作人员留下,自己悄声走进走廊边上的一个小房间,他年轻的女发型师在那里等着替他做日常打理。5这是他每天早上的老规矩,尤其是有重要的事情发生时,以确保他看起来有总统的风范。发型师修剪了一下他的后颈和鬓角,再帮他梳理吹干头发。今天,他外貌的重要性更甚于平常,因为几个小时后,他将进行一个电视讲话,届时全世界会有数千万观众观看。
根据他与叶利钦在周一制定的过渡条约,他可以在辞职后继续使用他在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四天,直到星期天。这样,他就可以遵守之前安排的约会,接受最后一批采访,再整理他的办公桌。直到昨天,戈尔巴乔夫才召集他办公室隔壁的核桃厅的工作人员,第一次通知这些聚集起来的四五十个男男女女——顾问、助手和部长们——他将在二十四小时内宣布辞职,而他们所有人最迟都要在12月29日离开克里姆林宫。
然而,有证据显示,叶利钦的俄罗斯政府已经逐渐失去耐心,过渡时期也许不会那么平静。总统发言人安德烈·格拉乔夫感觉应当给予“亡者”的葬礼仪式被省去了,新的占用者已经迫不及待要搬进来,并且已经“在给亡者的亲人施压,让他们腾出房屋”。
叶利钦的警卫已经开始接手克里姆林宫的检查关卡,并胁迫性地杵在走廊上阴暗的凹室里。几天前,军官瓦勒里·佩斯托夫还是戈尔巴乔夫的保镖头目,而在12月16日,他得知自己要接受叶利钦的指挥。直到一个秘书告诉戈尔巴乔夫,他才发现这件事。新的保镖和迎宾员已经替代了常见的老面孔。即将上任的掌权者们命令戈尔巴乔夫的工作人员不得锁上他们办公室的门或抽屉,还要敞着走廊上巨大的紫红色文件陈列柜。他们已经开始拦下官员们检查他们的随身物品,查看带进带出的物品。
苏联总统畅通无阻地通过了各道关卡,但他的一些助手和初级官员经常被拖住找麻烦。当一个工作热情过头的警卫要求检查鲁斯兰·奥舍夫的公文包时,这位阿富汗事务委员会主席,苏联的英雄,以及后来的印古什共和国总统扇了他一巴掌。目瞪口呆的警卫让他过去了。维塔利·古先科夫,戈尔巴乔夫的一个助手,被阻拦了一会儿,直到他大声威胁要向总统直接抗议才被放行。
戈尔巴乔夫最资深的顾问阿纳托利·切尔尼亚耶夫得以畅通无阻地拿着他的公文包经过这些新警卫;他认为是因为他们敬重他是一位老资格的政治家。他就这样成功从克里姆林宫带走了一些敏感文件。但是,他对目前的事态了然于胸。他认为,俄罗斯总统想要通过一点一滴的羞辱来折磨他的前任。叶利钦的这些行事风格形似匪类,“而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坚持文明的权力转移”!6
克里姆林宫的接待人员按往常的时间上班,但基本上他们要做的事就是分类整理戈尔巴乔夫要带走的个人书籍,并扔掉一些旧文件。戈尔巴乔夫的衣帽间也没有服务人员了。电话也不再响个不停催人接了。叶利钦已经接管了整个政府通信系统,切断了大多数线路。戈尔巴乔夫书桌上的五部白色电话只有一部还在用,但它也几乎没怎么响过。
切尔尼亚耶夫发现他在走廊边上的办公室里的专用电话已经被分配给别人了。他仍然可以用这部电话拨号,“但是,如果是打进来的,就不是找他的了”。但有一个电话确实是找他的。叶利钦的副总理根纳季·布尔布利斯打来电话,声音尖锐、清晰确切地通知他,他的工作必须逐渐收尾了。布尔布利斯似乎已经把切尔尼亚耶夫的办公室指定给自己了,迫不及待地想要搬进来。
上午十点三十分刚过,在发型师打理后,戈尔巴乔夫仿佛焕然一新,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他经过秘书和保镖所在的狭长接待区,进入总统办公室,走过铺着地毯的镶木地板,来到桌子后面的专用高背皮椅上落座。这样一个偌大的昏暗的房间,长四十英尺,宽二十英尺,装着护墙板,天花板很高。白色的锦缎帘子挂在窗户上,一个高六英尺的书架占去了连接墙的一半。一边是一个工作台和配有舒适椅子的矮咖啡桌,那是他与来访者闲谈时坐的地方。戈尔巴乔夫的深色樱桃木桌子的桌面和基座都很牢固,桌子放在靠窗的角落里。桌后竖着一面高达天花板的苏联红旗。桌前是两把挨着的皮制扶手椅,高傲的到访者都不想坐这两把椅子,因为坐在它们上面就意味着要仰视桌后的总统。角落里是一个装着高级机密文件和一些私人物品的保险箱,其中有1982—1988年间任克勃格头目的维克多·切布里科夫送给他的礼物,一把有镶金图案的马卡洛夫手枪。
离接待室不远就是核桃厅,不久前戈尔巴乔夫和少数共产党领导人精英还在此做出重大决策,这样的场合通常没有书记员在场,决策做出后,将在毗连的政治局会议室等待批准。政治局会议室曾是斯大林的办公室。它通常被称为“鞋厅”,因为里面的桌子形状像鞋底。自从八月政变共产党被非法化以及政治局被解散后,这里就没有使用过了。桌上有一个控制台,可以打开一个特殊的墙板,展现出一系列地图,这些地图现在也没用了。许多城市和街道名,甚至是十五个苏联时期的共和国的名称都在过去的一年里恢复到革命前的形式,并且,从今天开始,共和国之间几乎不可见的虚线将会变成实实在在的国际边界线,设有海关和移民检查站。
两个保护核提箱的上校像往常一样跟随总统进入办公室的接待厅。他们将这个带锋利金属角的黑色物体放在一张桌子上,让它处于视线内。如果出现核警报,会出现一个闪光灯。自从1983年核提箱被发明到现在,还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核提箱是在冷战最后阶段为苏联领导人提供的一个远程通讯系统,以尽可能缩短侦察指向苏联的导弹所需的时间。自1985年,这个设备就没有离开过戈尔巴乔夫左右。出现紧急情况时,高层领导人能够相互对话,也能与位于莫斯科郊外契诃夫小镇上的指挥中心的战略部队进行对话,这个小镇通过一个秘密的克格勃地铁通到克里姆林宫,被称作莫斯科地铁二号线。如果其中一个领导人因为核袭击失去行动能力,另外两人能够授权反击。
两位上校偶尔会向戈尔巴乔夫演示操作程序,在紧急事态下,总统怎样通过提箱内连接苏联指挥控制网Kazbek的屏幕来检测可疑导弹的轨迹,怎样通过卫星电话同国防部长和战略指挥中心对话。这个系统是针对美国的潘兴中程导弹设计的,这种导弹有七分钟的弹道。通过按下提箱内的一排按钮,总统可以授权不同类型的反击,从受限制的暴力报复到核武器大决战。
与大家所想的相反,不是三个核提箱都有解开核导弹的安全机制所必需的密码。只有总统才有权接触这些密码。如果提箱所有者都在某次袭击中身亡,总参谋部的官员们拥有主动发起反击的密码。
安德烈·格拉乔夫注意到,除了这两个上校,平时熙熙攘攘的接待室说不出的空荡。除了来自美国广播公司的美国人,没有任何其他的来访者。记事簿上也是一片空白。
戈尔巴乔夫的英语翻译帕维尔·帕拉兹琴科在到达克里姆林宫后,沿着走廊走向自己堆满字典的小单间办公室,他发现克里姆林宫的走道上“非常寂静,比平时还要寂静”。这位翻译的秃头和小胡须经常在国际场合上出现在戈尔巴乔夫的后面,他意识到现在克里姆林宫里发生的一切有着不可避免的意味,自从戈尔巴乔夫几个月前将他的全体参谋人员从老广场上的共产党总部搬到克里姆林宫后,他就再也没感到自在过。
帕拉兹琴科还感觉到,这栋大楼里有一种敌意。他觉得,就好像是“环境本身正在驱逐我们”。
* * *
此处与本章其他处引用了2009年9月与科佩尔的访谈,以及2009年11月与卡普兰的访谈。
1991年12月25日,ABC电视台未剪辑的镜头片段。
戈尔巴乔夫和姆利纳尔(Mlynár)《与戈尔巴乔夫的谈话》(Conversations with Gorbachev),第 92 页。
切尔尼亚耶夫《1991》,1991年12月15日的一则日记。
波尔金《震撼世界的十年》,第225页。
切尔尼亚耶夫《1991》,1991年12月20日的一则日记。
第5章
莫斯科的“暴风雨”
就任后不到一年,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召集全苏共产党领袖到克里姆林宫召开了一次代表大会。作为莫斯科的领袖,鲍里斯·叶利钦要确保首都的大街小巷都装饰着这次代表大会的红色标语。
1986年2月25日,大会召开的这一天天气明朗,但温度很低,在零度上下浮动。会议厅里,这位新总书记受到了五千名代表的热情欢迎。在持续二十年的停滞不前后,他们对这位精力充沛的新领导人抱有很高的期望。
在党的第二十七次代表大会上,戈尔巴乔夫启动了他野心勃勃的改革计划来使苏联经济恢复元气。他将这个改革计划称为经济改革(perestroika)或结构调整。它的目标是通过更多的自主权来更新苏联式的社会主义,通过政治公开来解放社会。
戈尔巴乔夫在他的皮聪大度假别墅花了几天时间准备这次代表大会的演讲稿,期间他亲密的合作者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提供了不少帮助。这个六十好几的双下巴秃顶男人带着大大的塑料镶边眼镜,他的左膝因为在战争中受过伤行动不便。他为经济改革提供了大量的智力驱动。1983年,戈尔巴乔夫访问加拿大时,见到了雅科夫列夫,他因为曾公开表示反对俄国沙文主义而被委派为苏联驻加拿大大使,相当于被半驱逐。
实际上,经济改革可以追溯到戈尔巴乔夫和雅科夫利夫在安大略州阿默斯特堡的一个农场后院进行的一场漫长而坦率的谈话。1这位大使告诉戈尔巴乔夫加拿大体制是如何通过公开和民主来遏制腐败,因此比苏联体制优越。他给戈尔巴乔夫留下了一个自由又忠诚的共产党理论家的深刻印象,于是,他被调回莫斯科,并被提拔为政治局候补委员。这位前大使极力主张他的朋友考虑一些危险的想法,如将共产党一分为二,进行选举,并解除对新闻业的审查。
赖莎倾听并参与了那天在皮聪大的讨论,责备他们两人忽视了苏联社会中女性和家庭的困境。
戈尔巴乔夫站在代表大会的讲台上,就与腐败和懒惰作斗争的必要性给代表们作演讲。他承诺,实行经济改革后,生活水平将会有所提升,生活消费品将更容易买到。他提到关于国际关系的“新思维”,即不干涉他国内政,他还说,莫斯科必须放弃与西方的军事对抗政策。他清楚表示,只要法律未禁止的事情都是允许的,推翻了以前不成文的规定:只要不是明确允许的都是被禁止的。
他还号召停止党内为总书记歌功颂德的传统,并在接下来的会议中打断了被他任命为外交部长的爱德华·谢瓦尔德纳泽对他的溢美之词,赢得了一阵欢快的掌声,而共产党的二流政客就只能在扩音器旁排队为新领导人的智慧欢呼。
当鲍里斯·叶利钦走上讲台时,每个人都期待着又一首经济改革的赞歌。然而,就像上学的孩子与老师较劲一样,他批评了一个“不能批评的领域”——党员暗地里享受的特权。在莫斯科的这几个月里,他意识到公众对这个奢侈的额外津贴体系有多么怨恨。他低沉地说:“让一位领导人去一座普通的商店,在那里排队,就像其他人一样。这样,也许所有人都厌倦了的排队会在不久后消失。”
代表们震惊了。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话题。许多代表确保自己在党内的高位就是为了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不用像其他人一样去普通的商店排队。
共产党员的特殊权利是苏联社会长期以来的一项固定组成部分。根据被称为官阶表的严格体制,党根据领导人对“人民的服务”给予他们慷慨的补偿,这个官阶表模仿的是沙皇俄国关于职位和级别的一个正式列表。
政治局委员和高层共产党书记一共约二十五人,他们可随意使用一个特殊飞行中队中的伊尔62(Ilyushin-62)型远程喷气式飞机和图134(Tupolev-134)型双引擎客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们每个人都配置四个私人保镖,一辆装有无线电电话的大型吉尔豪华车,一栋配有厨师、女仆和园丁的国有乡间别墅,他们还能免费分时享用黑海度假胜地的豪华国有度假别墅。他们的妻子配有伏尔加小轿车,司机二十四小时待命,每辆车都有克里姆林宫的牌照,军人见到需要迅速立正敬礼。2
这一切的费用都是由克格勃第九局支付,第九局是为领导人及其家人服务的一支身穿统一制服的保镖队伍,多达四万人,还管理着一个单独的党政电话系统。领导人的配偶能够命令保镖去买礼物、接裁缝来试穿或购物。其他级别的党员会收到从不对外开放的“特殊”商店运送过来的精选食物包裹。成千上万的中低层官员能从秘密商店获得不同层次的供应,还能到专用医疗诊所进行治疗。
这套体系确保了忠诚。一切事物都是国有且只要临时通知就能收回,这样一个事实会阻碍干部表达异议。
叶利钦本人也从党的利益源泉中获益。当他成为政治局候选委员时,党分配给了他一栋宏伟的国有别墅,莫斯科河五号楼,位于莫斯科西北乌索沃村的河边。当时,别墅刚由戈尔巴乔夫腾出来,他已经搬去一栋按照他个人具体要求建造的更加奢华的乡村宅邸。叶利钦前往视察自己的新家时,接待他的是保镖的负责人,负责人把他引荐给一群厨师、女仆、警卫和园丁。这位前农村党领袖被镶着大理石嵌板、镶木地板和水晶灯的宫殿似的房间震惊了,巨大的玻璃顶游廊、家庭影院、台球室和“大到足够为一支军队提供食物的厨房”。高兴得笑容满面的负责人问叶利钦感觉怎么样。这位莫斯科党领袖后来说他当时只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些话,但他的妻子和二十五岁的女儿坦妮亚、二十八岁的女儿叶莲娜因为刺激过大导致情绪低沉,无法做出回答。“大体上,我们是对这些无意义的东西感到惊讶。”尽管这样说,他还是马上搬了进来,甚至没等到把墙上戈尔巴乔夫悬挂画像的钉子取下来。
这位前斯维尔德洛夫斯克领导人满怀热情地快速投入莫斯科共产党第一书记的角色中。他认为,戈尔巴乔夫“了解他的性格,并且无疑确信他能够扫清过去遗留下来的残渣,与黑手党斗争,并且相信他坚韧不拔,足以执行大规模的人员清洗”。在经济改革的第一年,他和戈尔巴乔夫偶尔交谈。他们相互之间有一条专线。作为克格勃分派去保护莫斯科第一书记的官员之一,亚历山大·科尔扎科夫觉得叶利钦“崇拜”戈尔巴乔夫,因为他注意到,叶利钦会在专用电话响起时,跑着去拿起听筒。
叶利钦发现,在这套不合格的指挥体系下,振兴作为国家知识、文化、科学、商业和政治生活中心的莫斯科的任务是不可能实现的。此外,他还得出结论,他的前任维克多·格里申是一个败坏了莫斯科党组织的“空皮囊”。
这座城市所处的状态极其恶劣。叶利钦观察到,到处都是“灰尘、没完没了的排队、拥挤不堪的公共交通”。蔬菜仓库尤其不像话,满是腐烂的农产品、老鼠和蟑螂。分类和打包都是由被强拉来服役而满腹怨言的市民小队进行的。
一开始,叶利钦还能使用政治公开作为莫斯科改革的工具。他召集了一千名莫斯科党组织成员开会;会上,戈尔巴乔夫坐在一旁观看,叶利钦严厉批评了党员们的自鸣得意和夸夸其谈,一边做假账,一边浮夸风。在他的授意下,会议记录被公开,公众哗然。人们在书报摊前排队阅读叶利钦的大胆言论。戈尔巴乔夫本人也批评过“党内受贿、懒惰和狂妄自大的行为”,但叶利钦所做的是采取实际行动。他开除了犯有“谄媚、卑躬屈膝和拍马屁”错误的莫斯科官员。其中包括一个叫普罗梅斯洛夫的官员,莫斯科执行委员会的主席,理由是他花了太多时间去公费旅游,甚至有一则关于他的笑话传到叶利钦的耳朵里,说普罗梅斯洛夫在从华盛顿飞往纽约时在莫斯科中转。叶利钦还开除了一个党委书记,他家的豪华房子里,墙面上铺满了兽皮,叶利钦告诉他:“你只是一个共产党领导人,不是一个王子。”他开始着手“清除”莫斯科许多冗余的科学研究机构,这些地方已经成为数万闲散官员的保护区,因为这件事情,这些苏联假知识分子一直没有原谅他。他尝试阻止企业经营者通过廉价雇佣没有莫斯科居住许可的乡下人来压榨工人。
这个健壮的喷火龙似的西伯利亚人还不事先通知就闯进工厂、医院、建筑工地、学校、幼儿园、餐馆和商店,就像他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做过的那样。他对记数字很有天赋。在去这些地方的路上,他先在车上研读文件,到了之后,就特意展示他不是无知的乡下人,他多多少少了解一些他们的商业内幕。他还搭乘莫斯科拥挤的地铁和破破烂烂的公交车,特别是在高峰时段。他也去食品商店前面排队,想亲眼看看人们遭受的待遇。有一次在一个肉店前,他没被人认出来,他知道有一批牛肉刚到位,于是问店员买一块牛肉。结果,店员告诉他没有了,他冲向柜台后面,发现牛肉被从后面的窗口递出去。毫无悬念,他把肉店的经营者解雇了。
叶利钦喜欢给达到他高标准的官员送手表以资鼓励。他从手腕上脱下自己的手表送给能够取悦他的人,几分钟后,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块一模一样的手表送给另一个人。有一次,他让他的助手把他的日本精工手表脱下来送给一名建筑工人。他的保镖科尔扎科夫已经学会总是在口袋里揣上备用的手表了。3
起初,叶利钦对官僚制度的撼动符合戈尔巴乔夫推动事态发展的目的。戈尔巴乔夫不带笑意地告诉他,他是党内“一阵新鲜的强风”。总书记自己也在进行视察,接触大众,只不过他用的仍是老一套,在去之前会事先通知。戈尔巴乔夫当上总书记后第一次去往莫斯科医院时,医院外面路面上的沥青都没干,还有蒸汽冒上来,而且根据他的助手瓦列利·波尔金所言,他们被带去的那个病房的床上躺着的都是健康而营养充足的保镖,顶着细心剪短的头发,热心地推荐医务人员和医院的食物。4
更习惯专制而非对话的政治局委员们为叶利钦在莫斯科各处的平民主义式突袭感到苦恼。1986年年中,戈尔巴乔夫亲自命令维克多·阿法纳西耶夫,党报《真理报》的编辑,减少报道赚取公众关注的叶利钦。5也是在他的要求下,党中央宣传部叫来米哈伊尔·波尔托拉宁,莫斯科党报《莫斯科真理报》的编辑,训斥他过于关注叶利钦。6在那时候,党可以开除编辑。尽管戈尔巴乔夫有时公开表态支持叶利钦,承认他正在清除首都的“污秽与罪犯”,但是,他还是与这位来自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的“猛攻者”保持距离。叶利钦的指导者叶戈尔·利加乔夫跟戈尔巴乔夫一样,他不喜欢叶利钦摆布共产党官员的方式。在叶利钦关闭了莫斯科的几家特殊商店后,利加乔夫训斥他没能提高普通商店的效率。
同志们对叶利钦的怨恨在1987年1月19日的一次对抗中爆发了,那是在克里姆林宫举办的一次政治局星期四例会。戈尔巴乔夫在会上略述了他打算向党中央委员会作的关于下一阶段改革的重要讲话。像往常一样,讲话的内容是提前私下想好了的。在他讲话的时候,他不希望任何人开口。但是,叶利钦坚持发表挑衅性的评论,针对讲话内容提出了约二十条意见。特别是,他质疑了戈尔巴乔夫认为目前的体制能够产生革新的主张。
叶利钦说道:“将保证一条条列出来,无非就是社会主义体系、苏联人民和共产党,它们已经存在了七十年了,所以,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保证我们不会回到过去。”他还催促戈尔巴乔夫公开指出造成国家停滞不前的是过去的苏联领导人,并且要求限定总书记的任期。
他后来声称,他当时已经变得不屑于戈尔巴乔夫的“自欺欺人”、他疑似对职位津贴的钟爱,以及他对官员在经济改革期间继续过着奢华生活的容忍。
戈尔巴乔夫勃然大怒。他先前准备的对苏联统治缺点的批评都已经只能勉强算在党员能够忍受的范围之内。暴怒中的他站起来,气冲冲地走出了房间。在接下来长达半个小时的时间里,所有政治局委员都沉默地坐着,避开叶利钦的目光。
共产党总书记费了好大力气才让每个政治局委员都同意他讲话中关于改革的各项提议。他认为这种主动性对于小心缓慢地将国家这艘大船转向而不至触礁的任务而言是至关重要的。他甚至跟强硬派冒险放松了党的控制。他放松了对宗教的镇压,释放了几十名政治犯。就在一个月前,他解除了被流放到高尔基(现在的下诺夫哥罗德)的诺贝尔奖获得者、科学家和异见分子安德烈·萨哈罗夫的国内流放。编辑们被允许暗示斯大林时期恐怖统治的真相,填满苏联历史的“空白页”。他逐步撤出在阿富汗的战争。他将要宣布对七十年的苏联共产主义最彻底的改革,即引进管理式民主的形式,可以直接选举出一个人民代表大会。他是在直面党内官员对经济改革的普遍抵触的情况下做这件事情的,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好差事受到了威胁。
现在倒好,这个来自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的无礼之徒竟大言不惭指责他维护老一套的方法。
回到房间后,戈尔巴乔夫对着叶利钦一段狂轰滥炸,喋喋不休地劝说了半个多小时。他生气地大喊,叶利钦的责难是“激烈又无用的”。叶利钦什么也没做,只会提出破坏性的批评,莫斯科的许多人都在抱怨他的“粗鲁、缺乏客观性,甚至是残酷”。而在叶利钦看来,戈尔巴乔夫“大篇的批评性发言与他所提意见的实质内容没有半点联系,而是针对我个人的”,总书记“几乎像市场搬运工那样”咒骂他。
这个坚韧的建筑工程师和莫斯科共产党官员的灾星因为戈尔巴乔夫的暴怒反应感到消沉。在戈尔巴乔夫结束说教后,叶利钦有点违心地道歉:“我已经得到了教训,我认为还不算太晚。”
他后来回想道:“毫无疑问,在那个瞬间,戈尔巴乔夫简直恨透了我。”
* * *
舒尔根(Shulgan)《苏联大使》(The Soviet Ambassador),第 265—267 页。
多勃雷宁(Dobrynin)《信赖》(In Confidence),第 621—622 页。
科尔扎科夫《鲍里斯·叶利钦》,第72—73页。
波尔金《震撼进界的十年》,第68页。
科尔顿《叶利钦》,第131页。
马特洛克(Matlock)《苏联解体亲历记》(Autopsy on an Empire),第112页。
第6章
12月25日:上午
与克里姆林宫不同,俄罗斯白宫从这天一大早就是一幅热闹景象。这幢十年前建造的雄伟大楼镶着大理石和玻璃,形似一艘巨大的潜水艇,还有一个十四层的指挥塔。这是俄罗斯政府的总部。这幢楼自从八月政变失败后,就成了对苏联共产主义的全国性反抗的象征。当时,叶利钦站在大楼外面的坦克上,公然反抗强硬派强制实行戒严统治并保持苏联的完整。大楼里有俄罗斯最高苏维埃,还有去年自苏联成立以来在俄罗斯进行的第一次自由投票选举出来的议会。在这之前,白宫被愤世嫉俗的莫斯科人贬为中看不中用的累赘,里面住着虚假的政府和议会,它们的成员由共产党精心挑选,只会批准放在他们面前的任何东西。现在,这里是两周前投票选出的一个充满活力而急躁的代表大会的基地,投票是在叶利钦的推进下进行的,目的是让俄罗斯在年前摆脱奄奄一息的苏联。
参观者爬上梯田状的台阶后,就会看到一幅宏伟的象征帝国主义沙皇俄国的双头红舌鹰画像,而以前大厅的凹室里竖着的巨大的列宁雕像现在还在那里,只是用幕布遮起来了。曾经强制在接待室里悬挂的苏联建立者的大幅画像已经换成了白桦树和白雪风景画复制品。俄罗斯三色旗在屋顶上轻快地飘动,小号的仿制旗则装点着部长们的办公桌。在党的特权体系崩溃之前,楼里的自助餐厅存货相当丰富,现在也仍然能够给代表们和议会工作人员提供面包和腊肠。然而,即使是在白宫里,物资的短缺也很明显。五层贴着蓝色瓷砖的华丽浴室里经常没有厕纸;议会代表们被怀疑盗用了一大早就装上的厕纸带回家。1
鲍里斯·叶利钦从地下车库上来,搭乘专用电梯直达他在五层的宽敞办公室。办公室里,他的助手维克多·伊柳辛已经把12月 25日这一期的俄罗斯报纸都摆在他的办公桌上了。伊柳辛是一个无趣的共产党官员,四十出头,他从叶利钦还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时起就是他的助手了。这些年来,他已经学会耐心承受他的领导偶尔发发脾气。他经常第一个到达办公室准备好一天的安排,呈递给叶利钦最重要的文件。
大幅报纸的相当一部分内容是关于一系列由叶利钦签署的新出炉的总统政令,从已失效的苏联政府手中接管各个部门和所有财产。
苏联是在枪林弹雨中建立起来的,却是通过政令解散的。在前两个月,叶利钦纯粹是通过签署一道又一道政令来夺取苏联的资产。他首先通过扣留俄罗斯的税收来削弱已经士气低沉的苏联政府的基础,然后,夺取苏联政府的各个部门和货币铸造厂。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剩下的只有头衔、一小拨工作人员和核提箱。
在戈尔巴乔夫实行政治公开前,报纸是枯燥无味的,它们捏造事实,还要经过严格的审查。主要的信息机构共产党党报Prawda和政府报lzvestia只出版经过共产党允许的内容。Prawda和lzvestia被翻译成《真理报》和《消息报》,愤世嫉俗者嘲弄道,“在《真理报》里没有消息,而在《消息报》里没有真理”。现在,这两份报纸上满是随心所欲的报道。这个时期新闻业所享有的自由在俄罗斯历史上是空前绝后的。在叶利钦的副总理叶戈尔·盖达尔看来,“1991年末俄罗斯的新闻业也许是全世界最自由的。不受官方控制。不需要经过审查。不受读者意见的影响。不接受报纸所有人的干涉。当然,这种情况是不可能长期存在的”。2《独立报》(Nezavisimaya Gazeta)因为它的调查性报道成为最受欢迎的日报之一,这种报道形式对于俄罗斯的读者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新闻创新。《生意人报》(Kommersant)自从1917年布尔什维克掌权后首次复刊,报刊名字的拼写故意用革命前的风格,以显示它比共产主义时代存活得更久。《真理报》曾是共产党万无一失的代言人——它总是被放在报纸堆的最上面出售,而现在它正进行着生死存亡的挣扎,发行量从接近一千万直降到不足一百万。《真理报》的青年版《共青团真理报》(Komsomolskaya Pravda)之前是已失效的共青团的机关报,现在已经转型为一份趣味性的报纸。它肆无忌惮的对手《莫斯科共青团报》(Moskovsky Komsomolets)已经放肆到在一年前将戈尔巴乔夫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新闻放到第三版的程度,已经到了折叠线下面。叶利钦办公桌上的报纸还有稍微可靠一点的《消息报》,前苏联政府的机关报,现在是最值得信赖的高发行量的俄罗斯日报;《俄罗斯报》(Roisiyskaya Gazeta),俄罗斯议会的机关报;《苏维埃俄罗斯报》(Sovetskaya Roisiya),保守分子的使者;还有《劳动报》(Trud),苏联工会的报纸,发行量从去年创世界记录的两千一百万下跌到不足一百万份。
所有的报纸都报道了俄罗斯议会在前一天通过了于1月2日放开价格控制的决议。《消息报》在一个标题中发出警告:“面包、牛奶、糖、伏特加、药品、燃料、电、房租、票价可能会上涨三到五倍。”这则报道称:“用一个关于民主政治的有名的说法来表达就是,自由价格是买家与卖家之间最糟糕的关系——如果不考虑其他的话。”
《俄罗斯报》今天列出的叶利钦的政令之一是解散克格勃,克格勃目前正在转变为联邦安全部门(Federalnaya Sluzhba Bezopasnosti或 FSB)的过程中,FSB的基地还将是在卢比扬卡。另一个政令则下令将共产主义时期苏联国有银行的财产转移到俄罗斯名下。《消息报》称国有银行的董事长已经递交了辞呈。“辞呈还没有通过,但也就是这几天或几个小时之内的事了。”苏联经济的基石在未来将支撑一个新的俄罗斯金融体系。
报纸还报道,叶利钦已经下令将莫斯科的一些标志性国有地产立刻从苏联名下转为俄罗斯所有。其中有波修瓦剧院(或称莫斯科大剧院)、马里剧院、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列宁图书馆、艺术学院、莫斯科国立大学、圣彼得堡州立大学、国家历史博物馆、艾米塔什博物馆、普希金艺术博物馆、特雷季亚科夫美术馆、鲁勃廖夫俄罗斯古老艺术与文化博物馆、人类学与人种学博物馆、苏联民族人种学国家博物馆、东方艺术国家博物馆和工艺技术博物馆。到目前为止,其他苏联共和国对这些机构享有与俄罗斯同等的所有权。他们对于俄罗斯攫取这些机构无能为力,只能对在自己领土内的苏联财产提出所有权要求。在这个列表的最前端是整个苏联最受人尊敬的地产,那就是“克里姆林宫和它所有的附属建筑,包括克里姆林宫全体建筑、莫斯科克里姆林国家历史和文化博物馆保护区,以及克里姆林国会大楼”。大半个世纪以来苏联权力的象征和核心现在已经属于俄罗斯了。苏联总统也只是得到宽容才能待在那儿。
在国外,苏联的人事和财产也被转移给俄罗斯。在纽约,尤里·沃龙佐夫今天早晨醒来时还是共产主义超级大国的驻美大使,晚上睡觉时就成了资本主义俄罗斯的驻美大使。只在莫斯科时间凌晨(纽约的前一天下午四点)从莫斯科俄罗斯总统办公室发一封编号为2338的传真给联合国安理会秘书长哈维尔·佩雷斯·德奎利亚尔·德拉格拉,沃龙佐夫的身份就发生了转变。传真是通知秘书长,作为接替苏联的国家,俄罗斯将接管苏联在联合国安理会的席位,成为拥有否决权的五个常任理事国之一,“从今以后,俄罗斯联邦将取代苏联成为在联合国使用的国家名称”。传真要求佩雷斯·德奎利亚尔将所有到当天为止仍是苏联代表的外交官统统视为俄罗斯联邦的官方代理人。
就在三年前,戈尔巴乔夫让联合国大会惊叹于他关于二十一世纪新的国际秩序的笼统看法,他认为,世界将由两个超级大国来管理,苏联和美国,两国将会一起促进对话而非对抗,并将合作清除核武器。
叶利钦的团队早已夺取莫斯科的苏联外交部,没收了它的银行账户,依法驱逐了戈尔巴乔夫时期最后一任苏联外交部长爱德华·谢瓦尔德纳泽,并安插了叶利钦自己的外交部长安德烈·科济列夫。在这一天,世界不同时区的苏联大使馆将会收到一份来自科济列夫的公告,通知他们他将成为俄罗斯的驻外使节。非俄罗斯的苏联外交官将要建立属于自己共和国的独立大使馆。公告通知外交官们,在12月31日之前苏联红旗将在全世界的每一个大使馆最后一次降落,然后升起俄罗斯三色旗。一些外交官迫不及待地向新制度表忠心。在新德里、德黑兰和喀布尔大使馆,红、白、蓝三色旗早早地就飘起来了。
在华盛顿特区,圣诞节的早上,绘有锤子和镰刀图案的红旗在第十六大道苏联大使馆一层的桅杆上轻柔地飘动。这一天风平浪静,气候温和,温度是十二摄氏度。大使馆内,三百个工作人员正忙着将自己分到不同的族群,在办公室门上挂上各自共和国的名字来占领临时的外交办公空间。到处都是一片混乱,尤其是严重缺少现金。资深的外交家不得不舍弃马里兰州和弗吉尼亚州的舒适房子,搬进大使馆内的房间,因为莫斯科不提供硬通货来支付他们的房租。大使维克多·科姆普列托夫在职还只有九个月,他知道,跟他在联合国的同行沃龙佐夫不同,他当大使的日子屈指可数了。叶利钦不信任他,因为他没有谴责八月政变。在苏联解体的前三天,他热心地向美国媒体散布关于“暴动者”的新闻报道,向美国政府宣扬暴动者关于戈尔巴乔夫病重不能继续履行职责的谎言。这位五十一岁的大使决定使用苏联时期的预算剩下来的钱来举行大使馆有史以来第一次圣诞聚会,作为苏联“最后的欢呼”。
摆上鱼子酱、鲟肉、香槟和伏特加,华盛顿的苏联大使馆像泰坦尼克号一样慢慢沉没。科姆普列托夫告诉到场的四百名客人:“尽情享受吧,我们就该这样庆祝重大的场合。”3聚会结束后,红旗降了下来,俄罗斯国旗升到原来的位置,标志着这里现在已经是俄罗斯大使馆了。科姆普列托夫在三个月内被召回。
像是故意作对似的,今天早上以色列新来了一个苏联驻外使团。就像莫斯科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三十四年来的第一任驻以色列大使向总统赫索格递交了国书,然后,锤子和镰刀红旗飘扬在耶路撒冷古老的俄罗斯建筑物上方。出现这种异常现象是因为两个月前戈尔巴乔夫给以色列总理伊扎克·沙米尔的一个承诺,那时他还有一些实权,他承诺修复在1967年中东战争期间断开的苏以外交关系。外交官亚历山大·鲍文所递交的国书是苏联总统签署的最后一封。鲍文的命运就是担任一周的苏联驻以色列大使,然后成为俄罗斯在特拉维夫大使馆的大使,任期六年。
在加纳利群岛最大的港口圣克鲁斯–德特内里费,一艘苏联旅游船在这个圣诞节的早上靠岸。游客们上岸观光一天。当他们返回时,发现在轮船烟囱侧面的锤子和镰刀被俄罗斯船员撬开,他们上船时是苏联公民,再次起航时却成了另一个国家的公民了。